邓福瞬,高政锐,赵 丽
(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大庆 163712)
论陶渊明的“诗化哲学”
邓福瞬,高政锐,赵 丽
(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大庆 163712)
陶渊明接受了玄学思想的影响,但他把玄学思想落实于现实人生和诗歌创作,他的日常生活与诗文创作都灌注了一种诗性精神。他在日常生活中感悟玄学义理,呈现了“诗化哲学”的思维方式;以“任真”的原则指导日常生活,形成了“诗化哲学”的行为方式;通过“写意”的诗歌创作原则,形成了“诗化哲学”的表现方式。陶渊明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哲学家”。
陶渊明;“诗化哲学”;感理;“任真”;写意
陶渊明善于从日常琐碎生活中获取哲思,但他却不做提纯式的归纳总结,他更愿意保持生活的原生态,不愿抛弃那些只有诗人才钟情于心的感性经验。诗人常常不是采取学术的方式阐释其哲学思想,而是涵咏于生命感受、生活体验以及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观山时,“此中有真意”;饮酒时,“酒中有深味”;躬耕时,“但使愿无违”。陶渊明实际是在日常的隐居生活中进行着“诗化哲学”的审美创造,他是一位典型的诗人哲学家。
降及东晋,诗歌领域呈现了一种普遍的玄理化倾向,然而在陶渊明那里,却是玄学的诗化超过了诗的玄学化。他在日常生活中感悟玄学义理,呈现了一种“诗化哲学”的思维方式。
“慨然已知秋”的物感。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陶渊明从物候变化的直观感悟入手,在物象世界中领悟、把握人生哲理。《己酉岁九月九日》:“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自然世界的萧萧落叶、飒飒秋风,引发诗人对生命问题的感悟,凸显了生命的忧患意识;诗人由自然世界的荣枯现象直契宇宙自然运行规律。《庄子·田子方》云:“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诗人在飒飒的秋声中感受到自然世界的无穷变化,而自己则应守道而不为所累。这种人生的哲学思考是在秋景的感悟中生发的。《戌申岁六月中遇火》写义熙四年上京旧居遭火焚一事。诗人一无着落,依舫舟寄居。诗人周盼九天,中宵遥念,由眼前火焚之废墟引发一种“泰然”胸襟。“行迹随化往,灵府长独闲”。《庄子·大宗师》郭象注云:“故无所避就,而与化俱往也。”[2]276从思维方式上来说,诗人面对火焚废墟之客体物象,从而引发了连类不穷、思接千里的“中宵遥念”,进而领悟这种“与化俱往”的玄学思想。由此可见,陶渊明对人生哲学的感悟根植于现实,并通过客体物象感悟玄理,从而创化出丰富、含蓄、悠远的情思与理趣。
“倾耳无希声”的玄感。支遁云:“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全晋文·卷一百五十七》)魏夫人曰:“玄感妙象外。和声自相招。”(《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二十一》)所谓玄感,既是感玄,也就是超越言象、超越逻辑推论而对幽深玄妙之理的感通。《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眄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老子十四章》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老子四十一章》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无声之大音,无形之大象,正是音象本质的“道”,“倾耳无希声”,即穿透宇宙自然形下之物象声音而体会宇宙自然本体之道。诗人穿透一切物象之声色,直契宇宙自然之本体与社会人生之本体。而这种体悟的思维方式,正是玄学之感理方式。诗人已经超越了对于物象世界的经验感受,进入了一个超验的世界,直契宇宙人生之理。这种玄感的结果,又落实于“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的隐逸情怀。这种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只能在超验的世界中获得,而其思维方式正是玄感的方式。
“悠然见南山”的娱感。娱感是在玄理的感受中伴随着愉悦的审美情感,感理的基础是审美的愉悦。它把闲适、愉悦的心情作为一种心理基础。陶渊明的日常生活是审美的、自娱性的。“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销忧”(《归去来兮辞》)。“匪惟也谐,屡有良游。载言载眺,以写我忧”(《酬丁柴桑二首》之二)。“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答庞参军》)。陶渊明在生活之娱的把握过程中,恰能体悟玄学之理。“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明复奚疑”(《归去来兮辞》)。“乘化以归尽”,正是郭象玄学随运任化人生观的具体运用。诗人目睹田园景物,产生愉悦之情,感悟大化流行之玄理,抒发放浪自然的人生意趣。《饮酒》之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采菊”四句,体现了陶渊明田园生活的娱趣,诗人毫无功利之动机。“悠然”一语足见其心境之恬淡、行止之闲适。“日夕佳”更见其于此情此景中所生发的娱趣。心与境化,情随物迁,于此情此景之上生发一种哲理意趣,即诗人所感受到的“真意”。“悠然见南山”式的娱感,整合直觉思维与审美体验于一体。这种感理方式,是“诗化哲学”思维方式的最为高明之处。
之所以说陶渊明把“真”作为一种生命境界来追求,就在于陶渊明不仅在思想创造的层面上认同老庄哲学和魏晋玄学有关“真”的思想成果,还在于陶渊明把“真”落实于自己的生活实践和生活行迹,以“真”来指导自己的社会行为。使“真”在其内在思想与外在行为的两个方面得到了全面的融汇和圆满的统一。他通过自己的社会行为实践了“养真”、“含真”、“任真”的玄学思想,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任真”是陶渊明“诗化哲学”的行为方式。
陶渊明积极思考“任真”的问题,《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云:“真想初在襟,谁谓行迹拘。”所谓“真想”,就是想真,也就是关于“真”的思考。陶渊明不仅只是把“真”落实于思考层面,更进一步落实于艺术感受的层面。他把关于“真”的哲学思想成果转化为审美体验,进而落实于日常生活,从而生成诗化哲学的行为方式。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酌》)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横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任真”、“养真”皆进入了行为层面,对真进行审美的把握。郭象《庄子·齐物论》注云:“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2]44忘却是非,纯任自然,独任天真,是陶渊明形成独特的行为方式的思想原则。
首先看陶渊明的交往方式。陶渊明与时人及邻舍交往,无不依循自然原则。《晋书》卷九十四《陶潜》传载:“刺史王弘以元熙中临州,甚钦迟之,后自造焉。潜称疾不见……弘每令人候之,密知当往庐山,乃遣其故人庞通之等齎酒,先于半道要之。潜既遇酒,便饮酌野亭,欣然忘进。弘乃出与相见,遂欢宴穷日。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座申脚令度焉。”陶渊明本不愿见王弘,然王弘于半路候之,以酒相赡,陶渊明以通脱放达的方式回应王弘,可见其内心之通脱真纯。与邻舍亲朋之交往,亦呈现此“任真”的行为方式。《晋书》卷九十四《陶潜》传:“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萧统《陶渊明传》云:“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宋书》卷九十三《陶潜传》:“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后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东林莲社十八贤传》载:“时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可见陶渊明与时人交往注重真性情、真情感。其行为方式无不表现率真、任性的特征。
日入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之二》)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移居二首之一》)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乞食》)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五首》之二)
这种恬淡的心境,表现了陶渊明性情之真,正是这种内心的真纯,才形成了陶渊明与邻舍交往时所体现的“任真”的特征。
从参与劳动的行为方式看,陶渊明也同样表现了“任真”的特征。《归园田居五首》之三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种农事活动方式,是富有诗意的。诗人尽可能超越农事劳动的一般规范,把“任真”自得的境界追求化入农事劳动之中。《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清代方忠诚评价此诗云:“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3]208。从诗中可以看出,诗人是以平淡的心境进入农耕生活的。因此,“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的劳动行为,显然是一种自然、“任真”的生产方式,诗人没有功利的追求,“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借酒冲淡劳累。诗人思接千里,遥想长沮、桀溺之上古先贤,使农事劳动充满了诗意与哲理。从而使其农事劳动呈现了诗化的状态。《归去来兮辞》云:“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耕耘”的劳动过程已经完全融化于“舒啸”、“赋诗”的活动之中,劳动已经诗意化审美化了。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陶渊明已经把其农事劳动形成为一种诗意化的行为方式。陶渊明在整个的田园生活之中,追求这种诗意化的行为方式。诗人在田园世界中感受到欣欣生意,在具体的村居生活中感受到无穷乐趣。“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秋后的收成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给诗人带来了欣喜和快慰。生命的最高价值和意义只有在此田园生活中获取。“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对宇宙人生的探索正是通过日常生活的体验进行的。所以,玄学的人生哲理的探求最终又落实于诗人的平常日用。
《饮酒二十首》之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诗人在闲暇时体验自己的村居生活,远离喧嚣乱世从而生成了宁静恬适的生命境界。弹琴与读书,为陶渊明田园生活的主要内容。《晋书》卷九十四《陶潜传》载:“性不解音,而蓄无弦琴一张,弦徵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无弦琴一事,学术界多论其虚妄,陶渊明实识音律,其诗文多有言之者。《五柳先生传》自况其读书情况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弹琴与读书已成为陶渊明田园生活的一部分。《与子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读书与弹琴,蕴化了陶渊明的艺术心性与哲学感悟。这种生活习惯伴随了其一生,借读书与弹琴进入了一种诗性的生存状态。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答庞参军六首》之一)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之一)
他读书的不求精细研求,而是满足于宏观把握,实际是一种审美的宏观把握。《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说:“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书的目标在于“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归去来兮辞》云:“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有关陶渊明所有的弹琴读书的描写中都表现了他的恬淡与愉悦。
可以看出,陶渊明的社会行为,完全体现了“率性”、“任真”的特征。而且,陶渊明的社会行为,无不体现一种诗性精神,讲求心灵的证悟,体验生命的境界,追求淳至淡朴的人格。徜徉于田园山水,流连诗酒,耽于琴书。这种诗性的生活方式完全体现了他的“任真”的行为追求。
陶渊明的诗歌蕴含深刻的哲理意蕴。但陶渊明不是以理论阐释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哲学思想,而是通过艺术的方式予以表达。在陶诗中,象征的手法是其诗歌艺术表现与哲学思考相互沟通的一条途径。正是通过象征的手法,使其诗歌成为诗化哲学的一种表现方式。
陶诗中许多文学意象无疑都具有象征意义,诸如鸟、松、菊、酒、风、山、草等,自然世界以其鲜活的客体物象在陶渊明的文学世界中积淀成意蕴深邃的诗歌意象,熔铸了陶渊明的理思和情韵。这种理思和情韵的纠结,落实于陶诗的种种自然意象,从而赋予这些自然意象以鲜活的生命。
鸟是陶诗中一贯使用的象征意象。诗人写羁鸟、倦鸟、飞鸟、高鸟、归鸟,写鸟的朝飞夕还。这种鸟类意象从整体上形成了统一的结构,象征诗人回归田园之后愉快的心情、自由的人格以及任真恬适的生命境界。同时也象征诗人从厌倦官场到回归田园的心路历程。《归鸟》云:
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遇云颉颃,相鸣而归。遐路诚悠,性爱无遗。翼翼归鸟,驯
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及旧栖。虽无昔侣,众声每谐。日夕气清,悠然其怀。翼翼归鸟,戢羽寒条。
游不旷林,宿则森标。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这首诗全无玄学概念,但细斟诗意,可以感悟到陶渊明的高情远趣与一片玄意。清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一评曰:“此诗皆比也,与《归去来辞》同意。公《饮酒》诗其四‘栖栖失群鸟’一篇,亦同此意,而变化出之,皆可见其托物言情之妙。”[3]58既有回归之情,亦有纯任自然之理。“见林情依”、“性爱无遗”之情之性,即指自然之性。摆脱世俗的羁绊,回归田园世界,回归自然本性,正是玄学人生观在田园世界的具体落实。虽无玄学的概念和语词,但玄学的自然人生观的精髓却已融入诗篇之中。陶渊明在村居生活中体悟玄学人生观的哲理,他把这种玄学义理内化为一种生命体验。诗人在观赏鸟类意象时,触动了积淀已久的生命体验,于是便把这种玄学的生命体验化入鸟类意象的描写之中,使鸟的意象具有了深邃的象征意蕴。这种象征意蕴对玄学人生观的表现,正是玄学人生观的审美表现。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晋人之美,美在神韵,神韵可以说是事外有远致,不黏滞于物的自由精神。”[4]这种自由精神,来源于玄学的自然人生意识,玄学的人生观内化于诗歌的意象,构成了诗歌的境界。
葛晓音先生曾说:“陶渊明的田园诗以抒写热爱丘山田园的天性以及感悟自然的意趣为主,因而能将意中之景和实有之景融为胸中一片天趣,创造出浑融完整的意境。”[5]陶渊明的胸中之景已经蕴含了诗人的自在之性,田园世界的外在之景在诗人眼中也自有景物的自然天性。诗人内心的自在之性与自然景物的自然天性统一冥合,即形成了富有玄意的诗歌作品。而在外在自然的描写与内在自然的表现过程中无不渗透与融汇陶渊明对玄学思想的发现与体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陶渊明成功地将玄学的思考化入了诗的境界,从而将玄学思想艺术化、审美化了,完成了他的玄学与诗的结合。
化玄理为情思,是陶渊明诗化玄学思想的又一常见方法。《饮酒》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欲辨已忘言”是玄学“言意之辩”论题的具体化用,但已水乳交融于诗篇的意脉。“心远地自偏”是玄学自然观念的诗化运用。全诗表现了回归田园的适意与宁静。言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表达诗人的独特感受。诗篇首先写结庐人境而心远地偏的感受,次写采菊而见南山、见飞鸟的心性体验,最后写已体验到“真意”的无言之美。三部分结合于统一的意脉,诗化了诗人心中的玄思。
把哲理和情感意绪化入田园景物,通过景物的描写抒写情思,蕴化哲理,是陶渊明诗化玄学思想的写意手法的又一个表现形式。在陶渊明那里,田园生活与田园景物无不富有诗意,而这种诗意又在渊明哲理思考的基础上呈现为一种高情远趣。其情志意趣既朴实又高洁旷远。这是其深厚的生活基础、敏锐的生活感受、深入的哲理思考交相融会的结果。如《归园田居五首》之二:“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诗歌的深层意蕴,正是郭象玄学的“适意”人生观。郭象的《庄子·齐物论注》:“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无远迩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极,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2]90草之盛,豆苗之稀,道狭草长,夕露沾衣,皆无违我之自若,故能成恬适之性。虽然表现了玄学意旨,但全然不用玄学概念。陶渊明是把玄学意旨化为情思,化为诗思,以诗性的灌注、景物的描写、感受的抒写表现出来。诗中的哲理不是以逻辑之方式表达的,而是通过写意的方式表达的。其《归园田居五首》之一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惠洪《冷斋夜话》:“东坡尝云,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3]77所谓“奇趣”,乃“才高意远”的具体表现,其奇就奇在于田园景物中渗透了玄学义理,构成了景理融合的境界。诗之开头写诗人自己无“俗韵”,性爱自然,结句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回归了田园之自然,也是回归了心灵的自然。这正是玄学新自然说的一种艺术的表现。而这种自然的心性正是融汇于田园景物,将田园景物客体之性与诗人体悟玄理所熔铸的主体心性交相融汇,形成了奇妙的诗境。写意而融汇玄理,正是把玄学诗化的一种艺术表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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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0)06-0092-04
2010-09-01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陶渊明与魏晋玄学关系研究”(08E047)
邓福瞬 (1955-),男,黑龙江肇东人,教授,院长,硕士生导师,从事魏晋文学研究;高政锐 (1977-),男,黑龙江木兰人,讲师,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赵丽 (1974-),女,黑龙江肇东人,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王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