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玮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00;南京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儒家的内圣外王之学在当下的启示
殷 玮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00;南京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该文通过追溯儒家内圣外王理想的历史流变,试图寻求儒学在当前的解困与复兴之路。孔子开创的以仁和礼为内核的内圣外王的儒家理想,以人为本位、以现实人生为基地,精粹在于“为己之学”。 自发端处,内圣与外王就内含了性情与礼教、修身与济世之间的矛盾,表现了理想上统一、现实中分裂的状态。后儒基本都在孔子创立的框架中将论题不断分化和繁演,然而在其过程中,原始儒学仁礼融合的理想逐渐被剥离原有的活泼精神,流于僵化,并形成内圣强、外王弱的总体发展倾向。尽管儒学在当前面临生存困境,已不太可能再成为主导性的意识形态,但其对于中华民族的现代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儒家传统的复兴必须以真正践履为目标和标准,才能维系其生命力。
内圣外王;为己之学;儒家传统;复兴
自近现代以来,儒家传统的没落有目共睹。一波又一波西潮的撞击挑战,此起彼伏的本土学士的口伐笔诛,儒家思想饱受凄风冷雨。尽管其间几代胸怀经世宏愿的新儒者慷慨奋起,试图重振儒门,但时至今日,儒学的“游魂”似乎仍然飘无所终。是否儒家传统真的不能再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而终究会被雨打风吹去?抑或,如有些学者所预言,儒家思想将守得云开,对泛滥世界的西方文化补偏救弊,成为21世纪的主题曲?儒学在当今社会的现实的生命力究竟应落根于何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堪称是历代儒者所汲汲追求的理想目标和关切国计民生的担当情怀的写照。似乎自“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孔子始,儒者就是在“为往圣继绝学”、“知其不可而为之”,“绝学”二字透露出一种传统理想难以实现和传续的时代悲情的意味。回顾儒学自身发展的所来径,不禁让人对儒家理想的本质产生追问。
一
对于“内圣外王”之为儒家的理想,应几无争议。当今有学者称孔子开创的是“内仁外圣”之学[1],窃以为二者并不冲突,因为依据孔子的思想,仁的充分实现便是圣的境界,而外王的概念也并不局限于政治实践。“内圣外王”一词最早出自《庄子·天下篇》,后被普遍认为是对孔学的精辟概括。内圣即成己、内在修己,克己复礼,成贤作圣;外王即成物、外在安人,仁民爱物,利民济众。《大学》的三纲、八目具体确立了内圣外王的基本模型:三纲即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明明德是内圣,亲民是外王,止于至善是理想的实现和完成。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五项是教育个人做内圣的功夫,后三项是成就外王的事业。
儒家这一贯穿始终的思想肇端自孔子。因此,厘清孔子并未明确言说的“内圣外王”的真正内涵甚为重要。“君子求诸己”,“为仁由己”,“克己复礼为仁”,为仁必须由自己的内在修养上下功夫。孔子所追求的道,从某种程度上就是追寻人生的智慧,俯仰天地,发现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然后从自己的现实、从平凡的层面走向理想的层面。在他那里,人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个体,而是处在人际关系和周遭环境网络中的个人,个人是在普遍联系的基础上体现人之为人的根本价值。“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学问之道在做人的根本上,在于培养一颗仁心。至于何为仁,孔子尽管多次解说,却从未明确限定,“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恭、宽、信、敏、惠”等,都只是仁的具体表现和践行方式。这也正是孔子学问的高明所在:一方面说明孔子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应机施教,贯彻了“君子而时中”的中庸之道;另一方面表明,仁从来不是外在的某种具体的规约,而是本之于己心,对于它的掌握完全在于自己的向内探求。所以,“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从某种程度上说,孔学的精粹即在于“为己之学”。求知、求道、求自我的超越,“不患人之不己知”,“人不知而不愠”,是真仁义;“为人之学” 是有心机的用,结果是“大伪出”,造就的是“文而不化”的腐儒和欺世盗名的小人儒。
“外王”的实践本之于“内圣”,是“内圣”的发用流行。孔子主张德治礼教,政治在他那里是道德的延长。在孔子的语境中,礼,必须有内在的基础,即是仁。“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外在的礼、乐是内在仁心的自然流露与延伸。如果缺乏内在之仁,那么再完善的礼乐制度也无济于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只有民众将礼法制度内化为内心自觉的行为规范时,社会治理才能长久。“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出仕为官,是行仁道于天下的途径,君子“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论语·里仁》),重要的不是人爵的地位,而是天爵的修养,安身立命首在立德,其次方为立功、立言。
“从心所欲不逾矩”可说是仁礼结合的最佳表现,是自然状态和应然状态完美融合的境界,外在的礼仪内化为自觉的习惯,本真性情的流露即是至善、美好的形态。理想的生命状态是打开自身、与天地、与他人互动并不断超越现成状态,是一种“达上下、通人己、合内外”的往返于形而上与日常生活间的循环往复、相互生成的运动过程。因此是“极高明而道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
质言之,孔子之学是一种社会人生学:表现于诸多关系中的人,力图通过修养的提高、境界的升华去调整自己与周围群体的关系,达到人与人的和谐,进而造就一个大同世界。“道不远人”,它有一个平实的起点——从自己做人开始,但完美的理想之境说来容易,在实际中却难于企及,孔子也自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
由上可知,从一开始,内圣与外王就内含了仁与礼、修身与济世之间的矛盾,表现了“理想上统一、现实中分裂的状态”[2]。
二
后儒基本都在孔子创立的框架中将论题不断分化和繁演。孟子扩展了孔子的仁学,将“仁”定义为“不忍人之心”。他提出性善说,认为道德属性为人性本有,是人所异于禽兽之处。他的“先立乎其大”、“扩充善端”等主张,成为陆王心学的发端处。荀子则隆礼重法,偏重礼教的层面,强调“圣人化性起伪”,其“三纲”、“五仪”说成为后世礼学的基础。魏晋学者用老庄改造儒学,兴起玄学之风,中心议题“自然与名教”即本然人性与社会礼教的关系。各家持重点不同,或主张“名教即自然”,或高唱“任自然而越名教”,推演出本末、有无、体用的抽象理论范畴。及至宋明理学,儒学的基本问题得到空前的申发和抽象化,形而上的本体论问世。道学家重理轻情,存理灭欲;心学家发明本心,彰显良知。尽管二者在如何成圣等方面颇有分歧,但总倾向都是“内圣强外王弱”,善于谈论心性,拙于开物成务。经抽象化的纲常礼教上升为永恒不变的天理,而超经验、跨时空、“具是理”的本心,距普通人亦太玄远。在理学心学暴露出其流于空疏的弊端之后,明清时期出现过“反虚而实”、“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却大体仍未根本突破旧有的思维樊篱。
在历史的追溯中,似可理出这样的一个脉络:孔子开创了以人为本位、以现实人生为基地、以仁和礼为内核的内圣外王的儒家理想。在他那里,仁是礼的内源,礼是仁的外流,仁脱离了礼很难规范行为,礼脱离了仁则空洞而无意义。性情与礼教、自然与名教、人情与天理的关系问题讨论皆发端于这一对基本矛盾。儒家理想的内在理路在被推演、细化的过程中,原始儒学仁礼结合的理想逐渐被改头换面。自汉代起,纲常礼教开始成为君主专制的宗法等级社会的固有行为法则,由此渐渐失去仁的内在精神,走向形式化和教条化。宋明儒学在融合、抉发精深的义理方面空前绝后,但高度发达的形而上学却有着与现实生活的隔膜,程朱理学用理本体论来论证伦理纲常的合理性,陆王心学用心本体论来论证伦理纲常的内在性。就这样,儒家理想渐渐远离现实的生活,远离人情,僵化的伦常礼教最终成为人心的桎梏。此外,内圣外王之学在历史流变中还表现出“泛道德”的思维倾向。虽然儒家经书涵盖广阔,不乏管理学、经济学、数学、天文学等内容,但主体还是社会伦理学。孔子最初将仁德修养和经邦济世紧密联系,强调道德的自觉性和社会作用,此后,“内圣”成为儒者安身立命和入世谋策的基本理论和思维框架。一方面,道德伦理实践不能代替富国强兵的各种具体技能和方略,另一方面,“成德之教”未必皆是“为己之学”,纵观古今,一些人读圣贤书的目的不在于日臻圣境,而在于功名利禄,缺乏“己”真诚参与的道德伦理变得空洞化、伪善化。纲常礼教教条化,仁义道德工具化,由此产生了长久以来终极理想与现实世界的悖谬情态。
推动儒家思想独尊于百家之上的董仲舒,虽然立下了汗马功劳,实质却在一定程度上偷梁换柱,用天命置换了内圣。“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君权神授、一统天下的言论,使儒学获得机遇发展成为主导型的意识形态。必须仰仗人君“提携”的仁德礼义最终沦为“上以制下”的工具。
于是,当原本就含有内在矛盾的理想又被抽离了活的灵魂之后,最终淡出历史的舞台,也可谓是势所必然了。
在赖以维系其生命和地位的政治依靠衰落、坍塌以后,儒学接连遭到厄运,并背负了祸国殃民的历史罪责。在民族文化面临生存危机的刺激下,新儒家顶风逆水,力图谋求中国的文化出路和社会的现实出路。三代新儒家基本上还是本内圣之学解决外王问题。当然,此时的内圣外王已有了更广泛的涵义。新儒家大都认为儒家固有的内圣心性之体是“永恒的真理”,即可开出民主、科学之用,期望在挖掘“内圣”道统的同时,完成新的“外王事功”。然而,无论是吸收了西方科学精神的“返本”之学,还是良知自我坎陷说,还是从“道统”开出“学统”、继续“政统”说等,在所谓的外王层面上都没有完成质的突破。尽管新儒家竭力欲“达成纵横兼俱的圆融形上学和形下学”[3],但其良苦用心终究还是没能成为时代的主流,形上学确有深化,形下学却拓展有限。
三
及至当下,社会历史环境已发生巨变,科技进步带来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但同时,经过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世界各地不同程度地出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发展失衡带来的流弊:人际关系功利化、人文价值的丧失、科技理性的膨胀、环境的危机等等,不一而足。诸多学者在此语境中看到儒家人文精神复兴的契机,感到时代的召唤:“儒学的使命与责任最适合现代化的社会,它是安定现代化的基石,亦是世界大同的推动者。”[4]他们普遍认为,“儒家天人合一的有机整体观,民胞物与的伦理观,追求和谐的价值趋向和致思方式,天下为公、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将使‘地球村’因儒学的参与而变得更加美好。”[5]但结合社会实际仔细分析上述一类的观点之后,情形却不容乐观。首先,部分学者多少仍没有摆脱传统的“泛道德论”的思维倾向。例如,儒家的“天人合一”就其本质是“上下与天地合流”的道德的最高境界,固然“可以帮助树立正确的天人关系态度和智慧”,“但其中并没有要求人理性地、可持续发展地改造、利用自然的价值诉求”[6]。此外,在应对具体问题的解答时缺失具体的实践主体和实践方式。这也是儒学当前困境的主要症结所在。
虽然理想的落实总是差强人意,但恰是古今文化贤哲所表现出的那份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求索真知的执著精神、追寻理想的高尚情操、不畏流俗的独立人格,才是儒家世世代代薪火相传的真精神,从没有被历史的尘埃所掩埋,即使历经历史的严冬,也依然是国人心中从未熄灭的火光。大浪淘沙,或许经过历史的自然选择、去粗存精之后遗留下来的儒家品格方是真正的精髓,即所谓的国之魂。
儒学对于中华民族的现代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它所讨论的人之何以为人以及人的现实生存价值何在的问题,是一切社会和人生都会遇到的根本性问题,此是儒学的超越性价值所在。假如,“儒家传统应该成为民族文化认同的基础”[7],那么,认同的前提应是对适应当下需求的传统的准确认知和把握。此外,儒家传统完全意义上的“复兴”必须以真正践履为目标和标准,才能维系其生命力。历史上的真儒从来都是以生命来体证理念。儒家自孔子始,就不是埋首书斋的空头理论家,而是具有强烈的现实关切和参与意识的人文知识分子。而当今学界显著的特征是人格与学说、实践与信仰的分离,用郑家栋先生的话来说,儒学是被用来作思想资源,而不是精神世界[8]。虽然纯理论的撰述和建构不无学术价值,有助于人文学科建设,但实践的层面对于迄今尚未摆脱困境的儒学来说更为切要。要使儒家精神不致消亡,并能够真正转化为当今国民的价值取向,关键在于赢得人们从情感上自觉的接纳。换句话说,欲使儒学的“游魂”重回人间,除了人们从内心深处真诚召唤,别无回天的仙术。对于儒家思想精华的普及和传播,并不须拘于特定的形式和领域,除了正统的政府提倡和学校教育的途径之外,任何积极健康的、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和渠道都值得鼓励,比如影视传媒、网络文化、歌舞戏曲、文学艺术等等。“儒学的理念、价值要得到真正的落实和释放,生活儒学是根本的选择。”[9]我们须回归孔子的“为己之学”,在生活中先立自己的心才能论及“为天地立心”。须每时每处“求放心”,重新寻回健康、活泼、变通的仁心,用仁心去温暖当下日渐冷漠的世道。如果我们都能以美化心灵为志向,追求真知,存养仁德,变化气质,那就是自我实现、自我超越以及构建祥和社会的原动力。
纵向去看,在个体的生命穿行中,假如我们都安顿好自己的心灵,在内心深处建立起稳固的价值坐标,那么,不管外在环境多么复杂多变,面临多少令人眼花缭乱的多元选择,我们自可心明眼亮、不忧不惧。横向来说,一颗以自强不息、刚健中正、包容存异、宽仁诚信为内核的中国心,在世界的胸怀中,一定可以立定脚跟,与时俱进,任它浪潮来自何方,依旧会傲然挺立。
[1]祝瑞开.孔子开创的儒学是“内仁外圣”之学.当代新儒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
[2]牟钟鉴.儒学价值的新探索[M].济南:齐鲁书社,2001.
[3]成中英.知识与价值[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
[4]林东生.儒学的现代性与普世化[A].陈启智.儒学与全球化[C].济南:齐鲁书社,2004.
[5]周立升,颜丙罡.儒家文化与当代社会[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
[6]李承贵.儒家思想的当代困境及其化解之道[J].中山大学学报,2007.
[7]朱汉民,肖永明.杜维明:文明的冲突与对话[C].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
[8]郑家栋.断裂中的传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9]李承贵.生活儒学:当代儒学开展的基本方向[J].福建论坛,2004.
(责任编校:王晚霞)
A
1673-2219(2010)07-0035-03
2010-04-20
殷玮(1973- ),女,江苏泗阳人,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南京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