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团圆》看张爱玲的时空体验

2009-12-01 02:43段凌宇
华文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历史意识

段凌宇

摘要:张爱玲一生最剧烈的创伤记忆有二:战争体验和家族记忆,它们也是影响其美学风格和历史意识的主要因素。在《小团圆》这部整理人生废墟的小说里,张爱玲更将其形式化为封锁回旋的结构,借助独特的叙事结构小说表达出了作家与记忆、家族、历史之间万转千回的勾连。

关键词:创伤记忆;时空体验;历史意识

Abstract:Eileen Chang was haunted during her entire life by her two most traumatic memories: the War and her family, both of which are the main causes for the formations of her aesthetic style and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In Little Reunion, a nostalgic novel, Chang works out a close and recursive structure for the narrative to demonstrate her unremitting entanglement with memory,family and history.

Key words:traumatic memory, spatial-temporal experienc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5-0032-07

20世纪40年代最摩登、最前卫的文学少女张爱玲在港战的余烬中坦言:“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尔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新近“出土”的《小团圆》却放下了“传奇”体的和谐与完整性,将历史与记忆的断瓦残垣原样呈上,这一次她决心不讨好自己也不讨好看客。

熟读张爱玲小说的读者,恐怕对《小团圆》的第一印象都是似曾相识。前三章基本是《烬余录》和《私语》的改写,父母姑姑弟弟不过换个名字重新登场;祖父母的传奇早在《对照记》里让人仰慕不已;“张迷”津津乐道的张胡恋胡兰成已在《今生今世》里表过一次情了;母亲异国情人之流的家族秘史,张子静也在《我的姐姐张爱玲》里交代过了。

当然,得以还魂的不仅是家族遗像,还有张氏小说的经典段落。项八小姐和毕大使是《倾城之恋》的结局、《留情》的况味;纯姐姐寂寞的死与《花凋》何其相似;而姑姑楚娣和五爷的关系不就是《金锁记》里七巧和季泽未能实现的恋情?第九章温州看戏几乎就是《华丽缘》的缩写;父亲坐吃山空的恐惧更流露着《创世纪》里老祖母的气息。

更不要提那些一再重复的主题:战争中自私而贪婪的世相,各种离奇的情爱关系——乱伦、通奸、背叛、性交易、下贱难堪的屈服,正在沉没的旧家庭,恋父—审父—寻父的错综情感,充满竞争的母女关系,年轻女性的出走。对于一个想看新故事的读者,大概是要失望的,《小团圆》根本就是作者整理故旧的小说,她要面对的是自己一整个生命的废墟。她甚至懒得编织一块整饬的织锦,像她早年那样华丽的传奇的写法,一任废墟上的断瓦残垣四处散落。

借用脂砚斋的评点:“事则实事,然叙述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背面傅粉亦不复少。”翻译成今天的话说就是,所有的“实事”仅仅是素材,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作者在结构、意象、语言等方面如何处理个人记忆才真正见出深意。张爱玲自述这是一个“罗生门”那样角度不同的故事,将《小团圆》同以上诸篇对照阅读,在觅得相似的同时更能发现许多歧出与异解。所以本文将侧重于探讨她是如何重述这些人生和小说中的旧人旧事,以此为出发点寻找作者美学风格的变与不变是如何与时空体验、历史意识交织在一起的精神意态。

这是本一翻开就如坠梦魇的书,这般阅读体验是与小说独特的结构分不开的。《小团圆》以等待大考的惨淡心情开篇,“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最后结尾完全重复这个开头。将大考比之于“军队作战”,是一种升格写法,两者的相似在于结果未卜的等待,更重要的是这场大考原定1941年12月8日在香港大学举行,当天日军攻占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考试永远地耽搁了下来,本有希望保送牛津大学博士的张爱玲随后回到沦陷区上海,开始卖文生涯,她的创作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港战对于她的影响不可谓不深刻,不到两年后发表的《倾城之恋》即取材于此,其后她更在散文《烬余录》中直言:“战时香港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即使在几十年后,深刻的影响依旧难以消退,“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她在《小团圆》中再次回到这个创痛,第一、二章主要书写的正是这段生活。

在张爱玲早年现身说事的散文《烬余录》里,她和其它人物的感受是没有差别的,叙事者和周遭饮食男女对待战争的态度是同一的,都是“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而《小团圆》里不存在这一未经分化的“我们”,每个人都态度鲜明,剑妮与坠婀政治立场相左;“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九莉的内心更孤独,谁都“没有她的世界末日感”。她疏离于各种关系和立场之外:不看报,漠视任何一种国家主义的宣传;不狂欢,比比和她对比强烈;不思乡,反正炸死了也没人可告诉。叙述者和九莉的距离很近,战时景象大多是透过九莉的内心体验得以再现。张爱玲小说中潜在的末世感这次浮出地平线,一直藏在幕后的叙述者借九莉之身把末世景象和体验具体化和强化了,它们其实就是最切身的战争创伤。

《烬余录》的奇特在于很少正面描写轰炸和战事,着眼于“去掉了一切浮文的饮食男女”,学生们没心没肺的欢乐在战乱的背景下让人惊心也惹人诟病。处理同一题材,《小团圆》亦是略写战争,却大力渲染考前的紧张气氛。即便如此,如同小说开篇的那个比喻,张爱玲一再在“考试”——“战争”——“医疗”间建立联系。开考前的早餐是“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以及“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一桌人在吃最后的午餐”,何其古怪的联想,所形容的不像学生而像军队,或者说即将被战争裹挟进去的每个普通人。用了一连串“最后”,可见作者感到时间逼迫的何其之急促。参加战时工作的比比声音“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战场如考场”这是反写开篇“考场如战场”的比喻。吃饭时“车轮谷碌碌平滑的向手术室推去,就要开刀了”看似没头没脑,说的不正是港战爆发前夕的氛围?更巧的是那天考的正好是近/现代史,叙述者终于不再绕圈子,干脆点出“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小说明写等待大考的焦虑,实写战争即将开始前惶惶不安的情绪。更何况,书中直接描写战争的笔触比比皆是,轰炸、躲炸弹、对国家主义的讨论……都是之前的小说不曾出现的内容。

张爱玲早期小说处理个人和时代的关系一般是将后者推至远景或背景,把现世安稳的求索拉到眼前。可是《小团圆》多次描写了切身的、剧烈的战争体验,焦虑感笼罩着整部小说。九莉和邵之庸的恋情何尝不是一场倾城之恋,他们的相识、相爱、别离、探夫、分手,每一次关系的转折都伴随着邵之庸的个人政治沉浮以及时事变迁,重现了“情”与“城”的结构呈现模式。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那不可思议的时代她居然求得了平实的情爱和生活,可战争给予九莉的只是“痛苦之浴”,终其一生都没能走出战争造成的心理创伤,“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战争不仅是构建小说女主人公人生体验的地平线,更成为小说主导性的结构,考场如战场的比喻首尾呼应,形成一个封闭的结构。

港战带给九莉最直接的影响有两点:首先是最欣赏她的导师安竹斯死于战火,他与她有种最基本的懂得,少女心里也藏着极为微妙的纠葛,死亡降临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终结了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缠和误解。对九莉而言这相当于初恋情人/精神之父的死亡。其次是香港大学把所有文件连同学生的记录、成绩全部烧毁,而九莉是其中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对她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我看苏青》里有句话可以补充解释此事对于她的重要心理意义,“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罢?……我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两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应当有数”。将考试成绩升格为事业、功名,可见战争完全改变了她未来的人生走向。没有港战,就不会有九莉20岁后发生的所有事件。理解了大考/港战对于九莉一生的转折意义,才能明白小说如此结构布局的深意。

九莉战争体验的关键词是“等待”,以等待始,以等待终。其间走过了历史和人生的万转千回,起点和终点的反复达成的效果是悖论性的:双重的反讽与加倍的顽强。开篇蒙昧少女的等待,不管是历史还是个人生活(她的家族、她和母亲的关系、她的爱情)都等到了幽暗幻灭的结局: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而她个人遭遇了离婚、堕胎、丧夫、去国、母亡,只剩下孤绝的个体。如果说等待意味着团圆的渴望,那她的一生只有挫败和虚无,可叙述者不是简单地感慨人生如梦,甚至也不是呈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虚无,主人公最后还是顽强地在等待着。不抱希望的等待,焦虑、痛苦如潮水一样淹上来的等待。这何尝不是一种反抗虚无?往后数十年她在回忆中不断反刍这份创痛,将自己终生无法摆脱的战争梦魇支撑起了一部自传体小说的主导结构。

也许从“等待”的战时心理体验入手,是我们重新理解其独特历史意识的一个切入口。张爱玲早年“参差美学”的核心之一便是处理常与变、日常生活和乱世的关系,她一般是把日常生活和男女情爱放到前景甚至加以超乎常规比例的突出,而很少正面书写大事件和时代主旋律,也就是以“常”为前景,把“变”作为潜在的惘惘的威胁。长期以来,批评者因此认为她是一个缺乏历史视野的作家,而赞赏者也重在强调她以琐碎历史对抗宏大叙事,这其实是同一种历史认知方式的不同表现。小说家与时代的相见相知未必全在振臂呐喊,张爱玲历史意识的复杂性在于她不是简单地书写时代纪念碑式的作品,而是经由舞台、电车、阳台、梦等叙事道具和对照、延宕、一语双关、停顿等叙事策略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映照,在时代/战争与个体之间建立更内在更复杂的联系。她不注重时代大事件的模仿和同构,而是重在氛围的营造和表现战争对人心理的影响。《小团圆》的结构可以概括为两次等待之间的一场美梦,这是不是有点形似《封锁》的结构?——“(封锁期间)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张爱玲的确很少直接书写战乱事变,但她喜欢写封锁和空袭期间的心理体验,并由此形成了小说独特的结构形式。毕竟,这才是战争进入她生活最切身的方式。

“等待”几乎可以概括张爱玲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的主要情节,《倾城之恋》五分之四的篇幅写流苏对婚姻的期待与计算,《封锁》就是等待封锁解除期间一个不近情理的梦,《等》里奚太太一直排队等候推拿,《色戒》里王佳芝在牌桌上、在咖啡馆、在珠宝店都在等着刺杀易先生的最后时刻的来临。战争作为潜在的却是极为重要的因素决定着这些小说情节的走向以及人物的心理体验。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翠远的梦里情缘以恣肆为表虚无为底,何尝不是沦陷区特有情爱关系的表述?奚太太实际是在等待战后和丈夫的相聚,客人口中残忍的战争罪行也不时刺破诊所的安定假象。“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脚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沟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水晶更认为《色戒》的开头使用了一语双关的手法,“如果将麻将、钻戒几个普通名词抽换一下,不就变成案发后,在魔窟中刑讯王佳芝的一副残酷写真”。如此类比似有牵强之嫌,但小说在氛围营造和心理描写方面,的确在麻将桌(赌)——舞台(扮演)——战争之间建立隐约勾连。

由于对战时的个体心理有如此透彻的理解,张爱玲在小说中表现了其时人们特殊的时空体验。九莉感到(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着飞机弹片来爆破它”,这和流苏的时空体验极为类似“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盖”。不论是玻璃泡泡(《小团圆》)、被不断捶打的箱子(《倾城之恋》)、空电车(《烬余录》、《封锁》)或是阳台(《色戒》)、诊所(《等》),作家对战争的体验凝结为一个封闭却没有安全感的空间意象。它们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时空,与外部时空切断了联系,但并不具有自足性,随时处于重新被纳回外部时空体系的可能性之中。也许源于作家这种特殊的时空体验,这些小说的结构也多呈现出较为统一的模式。首尾重复圈成一个封闭的结构,将本来是时间性的历史和叙述空间化了。如果说为沦陷空间注入古老的记忆是张爱玲将沦陷时空与历史意识相联系的一种方式,那意象和结构上的空间化,同样是她捕捉战争期间普通市民尤其是沦陷区人们时空体验的独特方式。

张爱玲早年小说中的“等待”体现的是“现时”的焦虑:“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30年后,“现时”在线性的历史时间中已成为过去,无论是对国族还是个人更大的破坏都已来临,但她心理上封锁的特殊时空并没有随之破碎,此时继续“等待”就显得意味深长。战争带来的焦虑笼罩着整部小说以及九莉此后全部的人生体验。这种历史的焦虑强烈到即使在一部回忆性的小说里,封闭的战争体验依然顽强地要打破线性时间之流,占据主导性的结构位置。现代小说史上还少有作家能如张爱玲这般把战争带来的时空体验内化成小说的叙事结构。

《小团圆》具有多重的时间性框架构思:最外层是停滞的、封闭的战争时间;中间一层是40年代线性的日常时间,港战爆发之后,九莉回到上海开始写作生涯,先后经历了与邵之庸和燕山的恋爱;最底层则遵循回溯性的时间,从第一、二章在香港与母亲的相处,到第三章在上海的少年生活,及至第六章回到更早的北方幼年,九莉至此方抵达生命的原乡——“没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岁月”。这部分既有着九莉成长过程中与亲人的关系纠葛,也夹杂着家族没落的旧事。简而言之,对应的情节分别是“乱世”、“情变”和“家变”,最外层写的是九莉与动荡的外部世界的关系,中间一层是她的情爱纠葛,底层处理的则是她和家族记忆的关系。当然这样的区分只是相对而言,意在指出小说并不像读者初看上去那么杂乱无章,看似自由流动的意识其实是作者精心建构的比衬和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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