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平
赏心乐事,是古代散文写作的基本内容。《醉翁亭记》十用“乐”字,是脍炙人口的快意之文。对于“醉翁之乐”的内涵,学界一般描述为“文人士大夫的风雅情怀”,这种解释大致不差,但失之浮泛。其实,“醉翁之乐”是欧阳修富有创造性的人生体验,在多方面具有新意。
一、对贬谪文学的突破
欧阳修于庆历五年秋到庆历八年闰正月间谪官滁州,《醉翁亭记》作于庆历六年秋。按照时限分类,《醉翁亭记》可以归入贬谪文学。不过,欧阳修以“醉翁之乐”为行文线索,消弭了贬谪文学作品常见的抑郁心态。
屈原《离骚》为中国古代贬谪文学确立了基本主题:怀念故都、思念家乡、忧谗畏讥。此后贬谪文学不断发展,但基本主题未有大的改变,像柳宗元的《永州八记》等,虽能别出境界,但心境仍然寂寥孤冷;至于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说的“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感极而悲”等,也与《离骚》类似。欧阳修《醉翁亭记》没有遵循旧例写作,而以乐观精神突破了贬谪文学的传统主题。在《醉翁亭记》中,欧阳修先后以“醉翁”“太守”“庐陵欧阳修”等语词,来标明自己的身份。我们认为,这透露出作者在贬谪地获得了人生归宿感:作为醉翁,已然忘却纷争,不再忧谗畏讥;作为太守,治下政通人和,不必怀念京城:作为异乡人,滁州有足乐者,自己没有孤独感。其忘忧得乐的心理状态,可以用这样的诗句来概括:“但有居官沉醉乐,不知何处是他乡。”
欧阳修在任滁州太守之前,有两次居官山野的愉快经历。第一次是他25岁到28岁时为西京推官,主要生活内容为游艺。据潘永因《宋稗类钞》卷三记载,其间欧阳修与文友“以文章道义相切劘,率常赋诗饮酒,间以谈戏,相得尤乐。洛中山水园庭塔庙佳处,莫不游览”。《醉翁亭记》所说的建亭饮酒、朝往暮归、四时无穷等乐趣,就是这一游艺心态的自然延伸。第二次是欧阳修30岁到31岁时贬在夷陵、乾德,学会了在困境中自我排遣:“每以民事便为销日之乐”,而“殊无谪官之意”。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写到,自己身为太守而能与游人同乐,这就是“以民事销日”经验的深化发展。与此相对照,滁州任前欧阳修在朝廷为官,内心总是因为卷入激烈的政治斗争而痛苦。《醉翁亭记》只说“林间自在啼”之乐,而不说“锁向金笼听”之苦,这是欧阳修对居官的苦乐有了深度感悟之后而酝酿出的通达放旷的人生境界。
“醉翁之乐”为宋代贬谪文学的转型导夫先路。欧阳修的学生苏轼一生多次遭贬,而始终以达观的态度笑对苦难,在海南期间甚至写出“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样潇洒自如的句子,这就是“醉翁之乐”精神的发扬光大。《醉翁亭记》出现之后,抒写居官山野的愉快经验,自然就成了贬谪文学作品可以选择的一种内容。
二、对儒家思想的发展
欧阳修奉行“文以载道”,他的散文创作以儒家思想为指归。《醉翁亭记》创造性地援引了儒家思想中“述乐”的内容,使文中的精神资源充实、饱满、新鲜。
春秋战国时期,儒家思想与其他诸子学说进行论辩与争斗,是生动活泼的文化主张。可是经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引导,在从汉到宋的漫长时期,儒家思想逐渐道统化,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于是,为国家与社会承担责任,就成为儒家思想对士大夫、知识分子的人格要求。其思想渊源在《论语》中:“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到宋代又得到发扬光大,前如范仲淹宣告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如张载坚持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固然是伟大品格的表现,但士人却也因此形成了沉重的文化心理负担。如何释放由道统化儒学培养出来的巨大精神压力,是宋代士人面临的共同问题。
在欧阳修的时代,士人已有多种方法去释放这种精神压力,比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又如儒道互补、儒禅互补、儒释道兼修等。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则选择了一条全新路线,即从先秦儒家思想中寻求可资快乐的精神资源,以释放内心的沉重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句警语,就化用了《论语》中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并深得孔子“唯酒无量,不及乱”的雅意。“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与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精神状态暗合。至于《醉翁亭记》写到的琅琊游宴,正是中国古代社会难得一见的“与民同乐”场景,而这又是孟子“与众乐乐”思想的深化发展。特别应该注意的是,《醉翁亭记》篇章结构也借鉴了儒家思想资源:始言地利,次言天时,复言人和,尾言自得之乐。“天时、地利、人和”是《孟子》用语,三者兼得正是先秦儒家所追求的和谐境界。醉翁的“自得之乐”,也与孟子“得其本心”这一安身立命的快慰血脉相通。可以说,先秦儒家思想中阐述快乐意义的精神资源,由汉至宋基本上被遮蔽了,而欧阳修《醉翁亭记》则成功地进行了发掘。
因此,“醉翁之乐”是中国思想史上具有标志性的文化符号,标志着醇儒在宋代的出现:不仅他的痛苦和沉重是从儒家思想生出的,而且他的欢乐和愉快也是从儒家思想生出的,而且他能以乐驭苦,形成一种放达的人生姿态。
三、对文体革新的创见
欧阳修是北宋文体革新运动的集大成者,《醉翁亭记》是他文体革新实践的神来之笔,传达了他对文体革新问题所具有的融通态度,并由此生出了豁达情怀。
在北宋前期,赋是应考进士所必修,而四六则为官府行文所惯用,欧阳修早年对这两种文体持排斥态度。天圣元年他应试时,就故意违反官方的用韵规定,写出“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内蛇斗而外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这样的警句。在给范仲淹的信中,欧阳修又说自己不喜欢四六,及第后在职位上也推辞不写四六。另一方面,欧阳修心仪唐代古文运动的中坚人物韩愈,他在《记旧本韩文后》中说自己曾经“取所藏韩氏之文反复阅之”,认为“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并决定在进士及第后“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基于这种认识,欧阳修早年的古文写作隐含着批判时文的锋芒。
随着年龄增长与阅历加深,欧阳修认识到,自己在文体革新问题上有矫枉过正的偏颇。在《与石推官第一书》中,欧阳修就批评一味提倡古文的石介“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其论若未深究其源”。欧阳修所说的“深究其源”,指他已经认识到韩柳古文也汲取了骈赋体式的精华。如柳宗元《捕蛇者说》中的“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等,就是一个以语助词沟通骈散的例句。至于韩愈《进学解》,不仅通篇多用偶对,而且用韵如赋,但又为古文的典范,总而言之是地道的“游戏之文”。而《醉翁亭记》,就是对《进学解》的效仿之作。
《醉翁亭记》以散句居多,但行文也有骈意,如“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等语句,就与四六相类。而全文句尾用“也”字21处,已成用韵之实,所以宋祁、秦观等认为《醉翁亭记》流为赋体。不过,以“也”字行韵未有先例,所以不少学者认为欧阳修是在模仿先秦文风。实际上,“也”字21用,使《醉翁亭记》形成了类赋亦类古文、非赋亦非古文的“游戏体”。而这,显然是欧阳修在故意造就文体陌生化效果。苏轼和金代王若虚认为《醉翁亭记》体涉“玩易”,可谓一语中的。
欧阳修以“游戏体”写作《醉翁亭记》,表明他对文体革新问题的认识达到了圆融的境地:其中带有自我调侃的意味,即对自己曾经拘执于文体界限的心理障碍进行了戏谑;同时因为文体解放意识得以贯通,而最终产生了豁然开朗的愉快心情。这,当然也是“醉翁之乐”所开辟的人生新境界。
四、小结
滁州太守之任,是欧阳修人生的转折。此前累积的诸多烦恼,如朝廷纷争的压抑、士人品格的凝重、文体革新的郁结等,在《醉翁亭记》中一并得到释放。“也”字用在古文句末,一般带有慨然心明的达观态度。《醉翁亭记》中多用“也”字结句,正是“醉翁”莫大快意的自然流露,并成为欧阳修四十已然不惑心态的绝妙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