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川
任何所谓的“学”,都不过是我们作为世界的立法者所做的理论概括和系统表述。在我们日常的行为背后,有一套支撑我们行为的观念系统,这也许是我们没有自觉意识到的,但它实实在在地在发挥着作用。在我们日常的教育行为背后的那一套观念,我们不妨称之为“日常生活中的教育学”。
人与人的关系,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多米诺骨牌的关系,我们共存于一个社会生态之中,因而在日常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是天然的教育者和受教育者。我们如何看待世界和人生?我们崇尚什么和鄙视什么?我们如何待人接物?我们的气度和胸襟,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对你直接和间接交往的所有人产生影响。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每一个人的发展都是其他所有人发展的条件”,因而我们每一个人的发展程度都取决于直接或间接交往的所有人的发展水平。
对于绝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对自己所持有的教育观念是缺乏理性自觉的,他们的行为主要受着传统习俗的影响。比如,在婴幼儿的教育中,当孩子任性哭闹时,绝大多数的家长不是和孩子讲道理,分析任性的危害,而是用欺骗、恐吓与威胁的办法。所谓欺骗,就是以种种利诱、种种许诺来暂时缓解孩子的消极情绪,当孩子不再哭闹时,家长也就将许诺抛诸脑后。说得极端一点,我们都是在欺骗中长大的。这恐怕也是我们社会普遍缺乏诚信的一个重要原因——绝大多数人谁也没有把别人的话往心里去,也没有准备对自己的话负责,都不过是说说而已。这也可能是今天我们的社会中空话、套话、大话、假话之所以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
對付孩子哭闹和任性的另一个经常使用的手段是恐吓与威胁,比如说,“你再哭,警察来把你抓走”,“你再闹,我把你扔到外面去”,恐吓与威胁的结果,就是使得孩子惧怕强权,而不能发展出自律的道德。在我们的早期教育中,恐吓与威胁广泛存在,这也许是我们性格中普遍缺乏公正的观念而更多的是欺软怕硬成分的重要原因。
我们也不难发现,绝大多数的家长,在孩子摔倒或是磕着了的时候,安抚孩子的办法更多的是“打”那块地、责怪那张磕着孩子的桌子,而不是帮助孩子分析为什么会摔或被磕的原因。久而久之,孩子就会形成一种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缺乏自我反思能力,将一切错误都归咎于外界、他人的心理倾向。当遭遇挫折时,不是以积极心态面对,而是抱怨、怨天尤人甚至愤世嫉俗。
在我们绝大多数人对孩子的评价中,“听话”的孩子就是好孩子,乖的孩子就是好孩子,这就是一种价值的导向。经常有人间我:孩子究竟是听话好还是不听话好?在我看来,这个“提问”本身就值得分析:“听话”,听谁的话?话的内容是什么?它是不是有道理?而笼统地要孩子听话,就有将成人的威权强加于孩子的嫌疑,不利于培养孩子服膺真理的性格。所以,不应该是孩子“听话”不“听话”的问题,而应该是“讲理”不“讲理”的问题,这个“理”就是生活的自然法则,就是生活的逻辑,就是推理的有效法则,就是我们生活的基本经验和常识。
当我们遇到熟人寒暄时,经常会问及孩子的学习怎么样,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知道这是指孩子的书本知识学得怎么样,考试成绩在全班的名次如何,而很少有人会问:“孩子发展得(或是成长得)怎么样?”这背后就反映出我们将孩子应该作为完整的人的发展窄化为认知能力而且是不完整的认知能力的发展。之所以说是不完整的认知能力的发展,是因为其中可能没有包括批判性的思考力和探究能力等,而这些是常规的考试难以检测出来的。
我在这里谈论日常生活中的教育学,目的在于唤起人们对于自己日常行为的自觉。因为,我们的行为更多地是受那些潜移默化的观念与习俗的影响,而这些习俗与观念是否合理,是否蕴含着先进的教育理念,这是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特别是每一个先进的教育理念的鼓吹者能够清醒地意识到的:教育学不是单纯地用来高谈阔论的话语系统,而是要身体力行的教育信念;提醒每一个职业的教育者——教师(用“职业的教育者”这一术语以区别于“天然的教育者”),我们日常的教育行为也是应该自觉地反省和检讨的。我们需要形成统一的生活哲学和教育哲学,这样,我们就能够变得更有教育的力量,因为我们拥有更加完整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