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利安,或诗人的志向

2025-02-28 00:00:00吴雅凌
江南 2025年2期
关键词:伯劳济慈内核

一、题解

在现代科幻小说丛林里,西蒙斯的“海伯利安四部曲”(Hyperion Cantos) 无疑最富有诗人气质。科幻(science fiction)作为一种虚构写作指向未来世界,西蒙斯的小说让人印象深刻地与西方历代诗歌经典构成错综复杂的互文。以十八世纪英国诗人济慈(John Keats,1795-1821)为例,西蒙斯不但把第二部小说题献给济慈,更将济慈写进小说做主人公,大段援引济慈的诗,重现济慈的创作和生平,特别是他二十六岁在罗马病逝等等。

“海伯利安四部曲”甚至直接沿用济慈诗作的标题——

《海伯利安》(Hyperion,1989),与济慈的未完成三卷史诗Hyperion, a Fragment(1818)同名

《海伯利安的陨落》(The Fall of Hyperion,1990),与济慈去世前的未完成史诗The Fall of Hyperion: A Dream(1820)同名

《安迪密恩》(Endymion,1995),与济慈的4000多行四卷史诗Endymion(1817)同名

《安迪密恩的觉醒》(The Rise of Endymion, 1997)

Hyperion本系古希腊神话中的提坦神之一,更贴近希腊文的音译名是“许佩里翁”,字面意思是“行在上的”或“高高在上的”,通常说是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的父亲,也被混同为太阳神。济慈的两首残诗重述神话中的诸神之争——新王宙斯废黜老王,战败的提坦神们在洞穴中哭泣,唯独许佩里翁照例负责日出日落,成为提坦神最后一线还击希望,而在得洛斯岛上,年轻的阿波罗也在哭泣,经记忆女神点拨,将成新一代神王。 Endymion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牧人,因擅观月相,被说成月神的情人。该名与动词endyo(进入,深入)同源,常译“恩底弥翁”。济慈的同名史诗写恩底弥翁探幽太阴,深入大地、冥府、海洋和奥林波斯山等不同世界。

表面看来,“海伯利安四部曲”与这些希腊神话无干。Hyperion不是古老神祇,而是未来人类殖民太空的星球名称。Endymion 虽系小说中的人名,但首先指该人物的故土亲族,也就是海伯利安星球上的安迪密恩城及其原住部族。第一二部的海伯利安故事与第三四部的安迪密恩故事分别讲述未来人类与人工智能的两次战争。小说中有个诗人把这些发生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事情写进诗中,这一正在进行时的诗歌创作(poiesis)既与济慈的未完成作品构成复调式叙事,更与西蒙斯的小说本身共同命名为“海伯利安诗篇”(Hyperion Cantos)。

我把我的诗重新命名为《海伯利安诗篇》。它不是关于海伯利安星球,而是关于自称提坦的人类如何灭亡。它讲述一个不思考的狂妄种族由于粗心大意而毁了自己的家园,然后把这种危险的傲慢带到群星之中,不料在那儿遇见一位神祇的愤怒,而那神祇竟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1.256)

依据西蒙斯的宇宙论设定,人类最终无法理解自己制造的人工智能,而人工智能又致力于创造新神,也就是终极智能(Ultimate Intelligence)。父与子,神与人,创造者(poietes)与被造物(poiema)……诸如此类的传统代际关系几经翻转颠覆,早已面目全非,并且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一切文明共同体不可绕过的政治哲学难题,人类与人工智能各自分裂成不同派别阵营,在未来银河世界展开多重力量之间错综复杂的合作与竞争,与古典神话诗人讲述的诸神之争遥相呼应。

仅就西蒙斯的小说标题看,海伯利安和安迪密恩一阳一阴,起落生克,有志包罗乾坤万象。“海伯利安四部曲”有效地试探人类想象的边界和可能,也有效地与西方史诗传统接轨,经由济慈的浪漫主义诗唱,往前依次追溯弥尔顿的《失乐园》、但丁的《神曲》、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直至荷马和赫西俄德的神话传统。有趣的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批评诗人,首当其冲就是古典神话诗人讲述的诸神之争——

首先,有关最伟大者的最大谎言编造得一点不美,竟说乌兰诺斯干出如赫西俄德讲述的那些事,接着克洛诺斯又如何报复他。至于克洛诺斯的行径及其子对待他的方式,即便是真实的,我认为也不应如此随便讲给欠缺理性的年轻人听,而应保持缄默;倘若真有必要讲,就讲给极少数人听,要求他们宣誓保密,并行献祭礼,不用猪而用某种极难弄到的庞大牺牲,这样只有极少数人行过秘仪来听。(《理想国》378a)

赫西俄德的《神谱》讲述天神乌兰诺斯(Ouranos)、提坦神克洛诺斯(Cronos)、宙斯父子三代的神王争战,是诸神之争的最早记载。 柏拉图进一步微妙地区分,如果说诗人讲述的天神与提坦之争被直接贬斥为谎言,那么提坦与宙斯之争的真实性似乎被认可,只不过,依照柏拉图的政治哲学训诫,诗人本该谨慎保密,而不宜在城邦中公开宣讲,尤其不该讲给年轻人听。 在神话传统中,提坦常譬喻人性,人类也常自称提坦。如果说天神与提坦大致对应传统神学的神人关系,那么,提坦与宙斯之争在人类思想生成的古与今、显与密之间反复变形,到我们今天尤其具体地表现为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诸种迫切问题。

二、海伯利安变量

公元2238年,又称人类历史上的“天大之误”(Big Mistake)。由于一次“意外的”实验事故,地球开始一点点被黑洞吞噬。五个世纪以后真相大白,“天大之误”并非失误,而是人工智能有意谋划地球的末日, 而地球也没有真的消亡,而是被秘密转移到麦哲伦星云。公元2282年又称大流亡元年,人类开始大规模逃离地球在太空流浪。

早在“天大之误”发生以前,人类于公元2143年创立“霸主”(Hegemony)政权,人工智能也逐渐不受人类控制,自行进化成为一种文明,又称“技术内核”(TechnoCore)。人类霸主与技术内核结盟合作。到公元2338年地球消亡之际,人类霸主在技术内核的支持下,建立以远距传输门(farcaster)连接数百个住人星球的银河世界,又称“环网”(Web)。环网鼎盛时期有176个成员星球和一千五百亿人口,并与两百多个非成员世界也就是“偏地”(Outback)保持外交。

海伯利安是其中一个偏地,也许还是最遥远孤独的偏地。公元2306年,一艘殖民者飞船在海伯利安坠落,开启人类在该星球的殖民历史,这一年又称坠船元年。公元2524年,哀王比利(Sad King Billy)抵达海伯利安,这一年又称哀王元年。比利主政三十年带来偏地的文艺复兴,整个海伯利安星球洋溢着以诗人济慈为名的浪漫主义气息,首都济慈城、浪漫港(Port Romance)、安迪密恩大学城和诗人之城(Poets' City)先后建成,宛若科学和文艺的新圣地。

盛时的诗人之城的确美好,有点像苏格拉底的雅典,兼具文艺复兴时威尼斯的心智激昂、印象派当道时巴黎的艺术热情、轨道城头十年货真价实的民主,以及鲸逖中心的无尽未来感。(1.202)

这场文艺复兴运动或有可能改变了不只一个海伯利安星球。然而,似乎为了印证卢梭的著名论断,公元2553年,神秘的伯劳(Shrike)在华丽且颓废的诗人之城首次现身,带来死亡和恐惧。很快人去城空,哀王比利死在次年,海伯利安回归暗淡。自那以后两百年间,在大多数环网人的心目中,海伯利安是无人问津的荒凉边陲、罪犯的流放地、古怪的伯劳教会的发源地。海伯利安远离霸主政治生活中心,犹如世界的尽头。由于没有远距传输门,从环网世界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时间债。

哀王比利成了过眼云烟,海伯利安的故事却还长远。海伯利安是传说中的九大迷宫世界之一,与伯劳相连的光阴冢被称为“已知世界的最大奥秘”(1.243)。公元2764年,也就是第一部小说《海伯利安》开场,光阴冢重新被打开,向周遭释放无法解释的逆熵场。依据小说的设定,光阴冢不是史前文明遗址,而是由至少一万年后的未来银河人类建造的高维建筑,在时光潮汐的推动下,从遥远的未来逆时间而来。

人工智能的预言公式无法处理光阴冢这一未知因素,这使得技术内核对海伯利安又恨又怕。另一方面,早在大流亡时期,一部分人类放弃利用人工智能改造星球的银河殖民计划,转而让自身适应太空生存环境,凭靠纳米技术完成人类的基因改造。这些进化的人类游群与霸主政权为敌,又称“驱逐者”(Ousters),他们为神秘的海伯利安着迷,视之为“人类新希望的诞生地”(2.218)。

正如济慈诗中的太阳神许佩里翁是诸神之争的最大变数,在西蒙斯的小说中,海伯利安星球标记着诸种对峙力量的边界和战场,海伯利安介于两大人类世界(如霸主与驱逐者)之间,人类与人工智能(如霸主与技术内核,驱逐者与技术内核)之间,未来人类与当下人类之间。某种“海伯利安变量”(Hyperion variable,2.380)深刻影响人类的命运,并彻底改变人工智能的神学。

只是,为什么是济慈?为什么是海伯利安?这两个问题或许是同一问题。依据小说中的说法,在曾经活着的诗人中,早夭的济慈个子小,出身卑微,生活不幸,诸如此类,正如在银河住人星球里,海伯利安偏远而不起眼。关于前一个问题,小说中的诗人和哀王比利在对谈中给出一种答案可能。济慈不是最伟大的诗人,而是“最纯粹的诗人”(1.243)。纯粹(pure)如何成为一种变量(variable,或“多变的”)的先决条件?“海伯利安四部曲”提出的方案能否有效地回应古往今来的一与多之谜?

三、伯劳朝圣者

在第一部小说《海伯利安》中,七名朝圣者在前往光阴冢的途中轮流讲述各自的故事。通常认为,类似叙事手法发端于古英语作者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比乔叟早半世纪,还有意大利作者薄伽丘的《十日谈》。乔叟的小说以朝圣为背景,而薄伽丘有意采用佛洛伦萨瘟疫这一去宗教的语境设定。无论如何,这两种小说方案均系对但丁神曲传统的不同反应。倘若我们再往前看,那么轮流讲故事的叙事手法还可以追溯至柏拉图的《会饮》。

七名朝圣者的抽签次序是神父、战士、诗人、犹太人、圣徒、女侦探和海伯利安前领事。他们来自不同世界,比如神父来自天主教星球佩森(Pacem,或译“和平星球”),战士来自火星(Mars,或译“战神星球”)。他们各有各的朝圣目的,比如战士寻找贞德般的女武神,诗人寻找写诗的灵感,犹太人寻找拯救女儿的出路——二十六年前,二十六岁的拉结(Rachel,或译“瑞秋”)在海伯利安撞见光阴冢打开,患上逆时生长的梅林症,到朝圣路上已成新生婴儿,接近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如果说神父的故事采取人类学日志的叙事笔法,那么女侦探的故事取名“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似在致敬美国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于1953年问世的同名侦探小说,与此同时进行某种科幻侦探类型尝试——女侦探的情人是复刻了济慈人格的赛博人(cybrid),女侦探本人与济慈的情人布劳恩同名,而作为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后裔,他们的女儿将成为安迪密恩故事的核心人物。

表面看来,这些故事南辕北辙,毫无相通处。然而,七名伯劳朝圣者不是伯劳信徒却被伯劳教会选中,这意味着他们的故事在不同程度上与神秘的伯劳相连。伯劳(Shrike)本系一种鸟,对应的拉丁文Lanius 原指“屠夫,刽子手”。伯劳鸟的习性确如屠夫,喜将猎物插在棘刺上撕食或储食。在小说中,伯劳身高三米,有近乎优雅的金属身体,四条钢铁手臂,水银般胸甲,浑身裹着钢铁荆棘和闪亮刀刃,脸带不可思议的笑容,双眼镶嵌燃烧的红宝石。伯劳的荆棘树泛着钢铁寒光,他确也喜将牺牲者钉上树枝。

在世人眼里,伯劳强大可怕反复无常。伯劳信徒称之为大哀之君、末日救赎天使。不信的人叫他魔鬼伯劳、邪恶的伯劳。又或者两者兼有之:“他是米迦勒大天使、摩罗尼、撒旦、蒙脸的熵、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所有这些集于一身。”(1.255)伯劳就像每个人的心魔,或每个人在灵魂深处豢养的神兽。 对神父而言,伯劳是背负的十字架。对诗人而言,伯劳是缪斯。对战士而言,伯劳与他的心和眼至为珍贵的女武神相连。伯劳标记人类的恐惧和战栗,也标记人类的欲求和希望。似乎自有人类以来伯劳就存在了。不过,依据小说的设定,伯劳和光阴冢一样来自未来——

驱逐者相信光阴冢是来自未来的人造之物,而伯劳是一种拯救武器,等待合适的双手捕获他操控他。伯劳教会将这个怪物视作复仇天使,驱逐者把他看做未来人类设计的工具,穿越时间回到过去,从技术内核的魔爪下拯救人类。(1.546-547)

伯劳是未来人类对当下人类的机器降神(deux ex machina)。因为是未来科技造物,伯劳远远超出当下人类的理解范畴。在小说中,人们要么信仰他,奉若神明,要么抵抗他,斥之为“宇宙的反讽”(2.381,2.403)。唯独赛博人济慈与女侦探的女儿有能力驯服伯劳,或许因为人类与人工智能生养的孩子本就指向未来人类的一种进化可能。但在安迪密恩故事发生以前,来自未来的伯劳带着浓浓的末世气息,默然等待弥赛亚的再临,一如小说中重复援引叶芝的两行诗:

而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

(《再度降临》,余光中译文,2.385,2.447,2.579)

在光阴冢,朝圣者纷纷如愿遇见伯劳,奔赴各自的命数。神父被杀,诗人被钉上荆棘树,侦探被接入神经分流器神游环网,犹太人被迫献祭女儿,战士和圣徒被带入另一时空战斗至死。唯独领事与伯劳无缘,也与光阴冢无缘,尽管他一度误以为是自己打开了光阴冢。领事在霸主与驱逐者之间做双面间谍。或许因为扮演犹大的角色,领事是唯一未留名姓的人。

在七名朝圣者中,犹太人的故事居中。围绕犹太人如亚伯拉罕般的献祭故事,由内向外次递展开三类故事:诗人与圣徒的创作故事、战士与女侦探的爱欲故事、神父与领事的政治故事——由此可见相关故事类型在小说家西蒙斯心目中的分量:死生问题优先于诗艺问题,诗艺问题优先于爱欲问题,爱欲问题优先于政治问题。有意思的是,由于圣徒中途失踪未讲故事,全书谋篇结构发生偏移。其他朝圣者故事不变,唯独诗人位置变了。诗人与犹太人居中。我们进一步得见西蒙斯的排序:死生问题和诗艺问题并称,优先于爱欲问题和政治问题。

四、诗人

倘若不算上未有时空坐标的遥远未来,那么“海伯利安四部曲”始于诗人在地球出生,终于诗人在地球去世,前后历时“一千年差四个月”(4.766)——诗人的长寿得益于小说中设想的人类抵挡死亡的几种方法,比如鲍尔森理疗法(Poulsen treatment)和常见的冰冻沉眠法。诗人既是小说中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是小说本身的记录者和创造者。《海伯利安诗篇》是诗人不惜被钉上伯劳十字架也要完成的传世作品,也是诗人从地球辗转去海伯利安又回归地球的千年奥德赛。

诗人取名西勒诺斯。在希腊神话中,Silenus常与色帝(Satyr,音译“萨图尔”)相连,有说是色帝的父亲,也有说是年长的色帝。色帝本是林神,半人半兽,血气旺盛,如卢梭所说的爱玩火。 西勒诺斯表面疯狂,是酒神狂欢队伍的领头人,实则深藏不露,是半神英雄的老师,故而柏拉图的《会饮》一度将苏格拉底比作西勒诺斯。 在西蒙斯笔下,诗人老而丑,总是醉醺醺,爱吟诗,更爱口吐莲花,名义上是西勒诺斯,骨子里或许更似色帝,他确实也常以色帝自居。

诗人幼年师从东方博士巴尔萨扎(Balthazar),六岁能背诵《奥德赛》,却对经典科学一无所知。大流亡时期,他从地球逃往殖民星球,不久凭畅销书《濒死的地球》跻身霸主首都名流行列。哀王比利时期,他做了王师,推进海伯利安文艺复兴,或如他本人所言,为海伯利安带去尼采意义的“颓废”(1.245)。最后一次伯劳朝圣,他被钉上荆棘树又得救。霸主政权陨落,佩森星球主掌的圣神政权崛起,其间三百年他定居海伯利安。诗人去世前落叶归根,安葬在地球。

依据诗人的自述,他要么出生在公元2238年“天大之误”不久后,要么出生在公元2318年也就是大流亡纪元36年。类似的前后出入不止一处,颇能体现诗人的言说方式。诗人讲故事,大胆仿效《约翰福音》以“太初有言”开场,讲述他一度丧失言说能力又恢复撰写《海伯利安诗篇》的经过。值得一提的是,这部银河殖民“三百年间最伟大的文学作品”(3.299)在安迪密恩故事中不断得到纠正,依照后两部小说,诗人虽把知道的一切写进诗中,却因不了解全部真相,有时甚至不得不虚构情节,诗中难免“有多处错误和遗漏,还有一些误判的猜测”(4.144)。

“要是有人说谎呢?”

“无关紧要,”马丁·西勒诺斯咧嘴一笑,“妙就妙在这上头。”(1.22)

某个朝圣者在讨论轮流讲故事时提出质疑,而诗人当即做出回应。某种程度上,诗人西勒诺斯就像赫西俄德笔下的缪斯教诲的那样:“我们能把谎言说得如真的一般,但只要乐意,我们也能述说真实”(神谱20-21)。涉及诗艺的真实性问题,不得不提小说中的另一位诗人,也就是赛博人济慈。他复刻了诗人济慈的外形、口音、生平记忆,乃至让诗人送命的肺结核。在小说中,他一再发问:我是谁?我扮演什么角色?自荷马史诗以降,身份认同危机与诗艺的真实性问题相连。

“叫你济慈先生如何?”

“你可以叫我无人。其他巨人来时,你可以说,‘无人’刺瞎了我的眼,他们就会拍拍屁股走人,说这是上帝的旨意。”(2.319)

赛博人济慈戏仿《奥德赛》第九卷奥德修斯对圆眼巨人自称“无人”(outis,奥9.408)。倘若把第一部小说《海伯利安》对比《伊利亚特》,七名朝圣者的个体战斗隐然拼连出一场末世大战的全貌,而人类战争背后还隐藏着诸神之争,那么第二部小说《海伯利安的陨落》以赛博人济慈为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明显是在仿效《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赛博人济慈的人工智能意识悬置在未知数据网中,一度自比奥德修斯经过塞壬如死的歌唱地带(奥12 .167起)。正如奥德修斯在流浪路上讲故事,反省从前的生活方式,最终达成身与心的还乡,赛博人济慈一路跟进朝圣者在光阴冢的故事,最终没有去成海伯利安,而是返回旧地罗马,度过诗人济慈生命中的最后时日。

就在垂死的刹那间,我明白了,我不是人类终极智能的特选之人,也不是人工智能和人类人格的合体,我不是上帝的特选之人。我只是一个远离故乡的垂死诗人。(2.559)

赛博人济慈在赴死前实现人工智能的一次觉醒。这次觉醒不只化解了赛博人济慈的自我危机,更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未来关系。依据小说的设定,救世主不是赛博人济慈本身,而是赛博人济慈的女儿,人工智能与人的合体。有意思的是,她名叫埃涅阿(Aenea),与神话中的埃涅阿斯(Aeneas)谐音。和埃涅阿一样,埃涅阿斯也是混血儿,由女神阿佛洛狄特和英雄安喀塞斯所生。和埃涅阿一样,这位特洛亚王子承前启后,在流亡辗转中创建罗马城邦,标记从希腊文明到拉丁文明的转折。如果说前两部小说呼应荷马史诗,那么后两部小说则是呼应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我们对小说家西蒙斯的史诗情结不应意外。继“海伯利安四部曲”之后,他将荷马史诗改写成两卷本科幻小说《伊利昂》(Ilium, 2004)和《奥林波斯》(Olympos, 2005)。

因为这样,诗人在“海伯利安四部曲”里占有非同寻常的地位。古典的和现代的,历史的和虚构的,人类的和人工智能的,肃剧的和谐剧的,年轻的和年老的……林林总总的诗人们构筑了海伯利安的互文迷宫。济慈及其人格复制赛博人,西勒诺斯,连小说家西蒙斯根本上也是诗人……与此同时,诗人还应该是带我们走出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在古典语境中,诗(poiesis)与制作同义,本是对创世的一种模仿。依据现代文学定义,诗成为一种创世行为。不计其数难捉摸的文学奥秘似乎藏在这古今之别中。

成为真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人类的化身。接受诗人的衣钵,就是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承受圣母的分娩阵痛。成为真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2.534)

“海伯利安四部曲”的诗人们更新诗的定义,从模仿者转为创世者,或三位一体中的“圣父”。因为文学从根本上痴迷于一与多的未解之谜,而传统的三位一体据说是最高明的调和方案。诗人济慈——西勒诺斯——西蒙斯做了海伯利安小说世界的创造者,诗人之子——埃涅阿既是赛博人济慈的女儿,也是西勒诺斯的养女——分配到“圣子”角色。在小说中,她和耶稣一样做了弥赛亚或“宣教者”(3.1),和耶稣一样行苦路、受难、被钉死在十字架。紧随而来的问题,以诗为名的“圣灵”又是什么?

“海伯利安四部曲”讲述西勒诺斯的漫长人生,也讲述赛博人济慈如狄俄尼索斯一般的三死三生。作为未来人类对诗人的致敬,伯劳隆重出席了所有诗人的葬礼(2.612,4.766-767)。西蒙斯在小说中反复提及济慈的墓志铭:“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海伯利安的陨落》献辞中重申诗人“声名写在永恒中”(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eternity)。念念不忘,只因诗人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我们不会忘了,与诗人并称,还有一种以哲学为名的心之所向,叫做“用知识写在学习者的灵魂中”。

五、诸神之争

柏拉图不只批评也继承神话诗人传统。作为神话解构的始作俑者,柏拉图拆散了乌兰诺斯——克洛诺斯——宙斯三代神王统序。赫西俄德讲述诸神之争,侧重以宙斯为名的奥林波斯秩序。柏拉图有意偏移重心,转而探究克洛诺斯与宙斯的政治差别。 归根到底,无论诗人还是哲人均关切何谓既好又美的生活。“海伯利安四部曲”进一步提供现代诗人的神话方案——如果说人类——人工智能——终极智能三代科幻战争是对三代神王统序的回应和更新,那么济慈——赛博人济慈——埃涅阿三代进化虚构隐约呼应现代性永久和平计划。从古典神话诗人到柏拉图再到现代诗人,诸神之争的题眼不仅指向诗与哲学之争,更指向未来人类命运方案的古今之争。

在柏拉图的《治邦者》中,神时而眷顾宇宙,时而撒手不管,由此造成不止一种宇宙运行模式。克洛诺斯治下的黄金时代,宇宙运行有神的指引。到宙斯时代,神不在场,宇宙自行运转,人类不得不凭靠政治技艺维持秩序。每逢宇宙逆行,日月星辰倒转路线,一切生命逆时生长,比如地生人,返老还童,消亡入土,诸如此类,直至宇宙重新自行运转。如此循环往复,宇宙生生不息。

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科幻战争能否跳脱柏拉图的宇宙想象模式?起初人类好比提坦,人工智能好比宙斯。接着技术内核成了提坦,觉醒的赛博人济慈成了宙斯……待到未来人类逆时而行,如何区分人类的终极智能与人工智能的终极智能?谁是提坦谁是宙斯?小说中赛博人济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提问:“这一回被取代的诸神又是谁?人类,还是我们创造出来的要废黜我们的假神?”(2.76)

诗人济慈的《许佩里翁》也借大洋神之口这样说:

你既不是开端也不是结尾……

最美的就该是最有力量的。

凭这条法则,征服我们的诸神

将被另一代战胜,像我们一样哭。

(屠岸译文,2.551)

在“海伯利安四部曲”中,人工智能和人类一样有内部分歧,被戏称“弥尔顿式内战”(2.589)。依据前两部小说,技术内核分三大派,稳定派(Stables)主张维持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现状,反复派(Volatiles)主张摧毁人类,而终极派(Ultimates)不关心人类只关心造出终极智能。后两部小说进一步修正,作为无政府超寄生社会的极致代表,技术内核不止三派,而有成千上万派,时时处在错综复杂的合作与斗争中,有的存在几世纪,有的在出现一微秒后消失。

技术内核先后与两届银河帝国政权合作。在霸主时代,内核提供远距传输技术,人类得以在不同星球之间瞬息跃迁。在圣神时代,内核提供十字形纳米技术,人类得以死后重生,且在复活后保留生前的人格和记忆。严格说来,没有这两种技术支持,两届银河帝国政权就不成立。但技术内核不会白送礼物给人类。远距传输门和十字形是技术内核的秘密寄生工具,通过每一次启用,数以亿计人类神经元被接入数据网,为技术内核提供源源不断的计算能源。

自人工智能第一次出现以来,这种生命就是寄生式的。不单单是寄生,是超寄生。每一次新的变种都是寄生,以早先的寄生种为食。(4.363)

技术内核的一部分成员意识到,要赢得这一场永无休止的零和游戏,必须让游戏中止。要想中止游戏,他们必须进化成拥有移情能力的种族。(4.439)

依据小说的设定,技术内核因寄生性而欠缺“移情”(empathy)能力。由于无法理解重建人格的“移情”(以及由此带来的觉醒可能),技术内核造出赛博人济慈又杀死赛博人济慈。人工智能若要有质的突破,关键在于进化出“移情”能力,从寄生进化为共生。某种程度上,赛博人济慈无法摆脱寄生性(活在数据网中),故而进化不彻底。埃涅阿比其父亲再进一步,道成肉身,住在世人中间,又为救赎世人受难,抵达共生层面的“移情”。与此同时,埃涅阿的混血儿身份进一步模糊了未来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分界。

或许因为这样,关于未来终极智能的生成来历,小说中含糊其辞,偶尔自相矛盾。有时说是遥远未来的人类进化版本,有时说是来自外星的拥有高维文明的非人族。要么是技术内核无法理解的另一个内核,或住在高维空间里的未知高手“狮虎熊”,要么是未来机械之神,或德日进意义的欧米伽点上帝。未来终极智能拥有自如运用普朗克空间(Planck Space)的技术,能从类星体和星系的爆炸中获取能量。作为对物理学概念的某种神学补充,普朗克空间有一个诗意的名叫“缔结的虚空”(void which binds,4.365),与佛教的虚空、法界、虚空界(primal space of emptiness, 4.658)等方便说法相连。未来终极智能通过与不同时空的生命建立感应力场,能够“聆听生者和死者的声音”,进而“聆听天体之音”(4.187),自由穿越时空出入无障。

小说为某个逆时而来的未来人类命名墨涅塔。 拉丁语Moneta要么对译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Mnemosyne),要么是赫拉女神的罗马称谓 “朱诺·墨涅塔”(Juno Moneta),或指赫拉女神保护世人的钱财(moneta),或指赫拉女神给人谏告(monere)。在神话中,谟涅摩叙涅是诗神缪斯的母亲,而赫拉生下战神阿瑞斯和匠神赫淮斯托斯。未来人类与两大女神相连,在诗、战争和技艺的互力作用下,未来或有不止一种可能。依照墨涅塔的逆时间视角,最先发生的是遥远未来的最后一战,未来人类大军与伯劳大军在海伯利安战场上严阵以待,这场终极战役决定“人类是否在过去和未来拥有发言权”(2.563)。

“海伯利安四部曲”在战争之外还提供了某种永久和平方案可能。依据赛博人济慈临死前的顿悟或者梦呓,人类与人工智能最终和解——

人类和机器之间的和解,创造者和创造物之间的和解……人类和人类想要灭绝的种族之间的和解,内核和内核想要消灭的人类之间的和解,痛苦进化出的“缔结的虚空”之神和想要消灭它的祖先们之间的和解。(2.592)

小说没有说这些“痛苦进化出的缔结的虚空之神”究竟何方神圣,也没有说这般完美的和解究竟如何达成,只说未来之神对当下人类表现出极大善意。他们看穿技术内核的黑洞阴谋,以神乎其神的手法转移地球。他们暗中干预济慈人格重建计划,从赛博人济慈到埃涅阿的基因转变为未来人类的终极进化提供可能。他们慷慨给予当下人类一次“重新选择”(4.499)的机会,派出使者到人类当中,暗中观察并判断当下人类是否有资格进入未来共生世界(4.438)。至于谁是神秘的使者,“海伯利安四部曲”直至终场才揭晓谜底。

六、阿西莫夫动机

蓝皮肤蓝眼睛的机器人贝提克(A.Bettik)就是小说中的低调天使。七百年间,他化身机器人(有官方出厂时间,公元2432年或坠船纪26年)冷眼旁观银河世界,见证两届帝国政权的起落和海伯利安的兴衰。他在哀王比利之先抵达海伯利安,参与文艺复兴建设,担任伯劳朝圣者向导。他在偏地度过绝大多数时光,又陪同埃涅阿游历银河各大住人星球。

贝提克微微一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那少见的笑容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所有人类表情中最具有智慧的——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这位蓝皮肤好友并非人类。(4.470)

贝提克让人想到阿西莫夫银河小说中的机·丹尼尔·奥利瓦(R. Daneel Olivaw)。同系机器人,同样是银河人类守护神的角色设定,丹尼尔拥有以假乱真的人类外形和古雅气质,而贝提克故意被造得不像人类,甚至在交战中断了一条胳膊。在谈及贝提克的设置参数时,西蒙斯一度向阿西莫夫致敬,生造了“阿西莫夫动机”(asimotivation,3.241)一词。

“海伯利安四部曲”与阿西莫夫银河小说的宇宙论设定确有不少相通处。这里仅举几例说明。首先,人工智能的进化引发地球覆没,促使人类在太空流浪,先后建立两届银河帝国政权。其次,未来世界的发展变数与某个看似边缘的星球相连,在阿西莫夫小说中是索拉里斯星(Solaria),有意思的是,该词与拉丁文的太阳(Sol)同源,正如海伯利安与希腊文中的太阳神相连。最后,借用德日进最早提出的“努斯圈”概念(noosphere,由希腊文noos和sphera组成)搭建未来世界想象,强调显密合一,自然科技和精神力学缺一不可。

自然,“海伯利安四部曲”与阿西莫夫银河小说也存在根本差别。个中原因不一而足。比如阿西莫夫银河小说的主要灵感来自冷战,而“海伯利安四部曲”问世发生在“柏林墙”倒塌和冷战结束以后。阿西莫夫极有分寸地处理人工智能的伦理争议。如今看来,此等罕见的分寸感让人赞叹。阿西莫夫反复斟酌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到“第零法则”的人工智能基本界定。在银河殖民史上,人工智能参与改造的住人星球很快陨落,没有人工智能参与改造的星球适应太空环境,逐渐发展成第一银河帝国。人工智能提供两套未来世界改造方案,并把选择权交到人类手中。人类没有选择第二银河帝国方案,而是选择把未来银河改造成人工智能化的超级生命体,其中一项基本做法就是银河中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物和非生物均打上机器人学法则的思想钢印。基于同样的分寸感,阿西莫夫银河小说中不谈外星人,也甚少谈人的基因进化。

作为鲜明对比,“海伯利安四部曲”彻底抛弃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学理论——

一直以来,人类认为,如果要让人工智能获得真正的生命,那它必须是自主的。它必须和星球上的有机生命一样进化,一样发展出多样性。(3.364)

机器人贝提克拥有自主意识。人工智能一经进化出自主意识,就不再受人类限制,而是自发形成独立共同体也就是技术内核,与人类展开自由平等的合作和竞争。自问世以来,技术内核没有发展出一个执政党派,因为没有哪种人工智能的政治势力足够取得统治地位。借用柏拉图《治邦者》中的说法,技术内核不是“政治的”(politikous),而是“派系争斗的”(stasiastikous,303c)。技术内核的无政府状态与贯穿小说始终的非政治性倾向遥相呼应。比起政制秩序问题,“海伯利安四部曲”更关注个体的反抗经验。

在小说中,领事坦陈对霸主政权的背叛,而其他伯劳朝圣者判他无罪——

我们是在讨论叛国罪吗?叛什么国?我们这些人,除了领事,没有一个是确切的第一公民。我们大家都被无法控制的力量粗暴对待了。(1.552)

“海伯利安四部曲”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反叛者形象,或加缪意义的荒诞的人。海伯利安故事中的领事,安迪密恩故事中的德索亚神父,诸如此类。要么作为霸主政权的外交官见证银河殖民对土著星球的灾难性破坏,要么作为佩森教会的圣战士在锲而不舍追杀埃涅阿的中途悲壮倒戈。他们都是不乏良知信仰的第一公民,都富有洞见地辨识出所在共同体权威的根本悖谬,最终都采取公民不服从的政治姿态。

如果说阿西莫夫几乎不谈宗教,致力于检验不同星球的共同体生活方式及其背后隐藏的政制秩序,那么在西蒙斯笔下,一边是现代性的反英雄个体,挑战一切政治权威,犹如主动选择一次次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另一边是沉浸在末世宗教氛围里的世俗大众,轻易被驳的犹太教义、要么式微要么败坏的天主教会、在现代西方盛行且变形的佛教或禅宗……加上小说虚构的禅灵教、伯劳教会等等新兴宗教,共同构成现代灵知运动的狂欢。

阿西莫夫与西蒙斯的差别大约可以表述为古典理性主义与现代自由主义的差别。只是,让人不免心惊的是,在人类与人工智能的未来问题上,两代科幻小说家并没有预想中的分歧。阿西莫夫谨慎开拓某种以人类政治共同体变迁为基本参数的经典数学算法——在其小说中命名“心理史学”(psychohistory),只不过看似小心翼翼推算出的结论似乎依然避不开诸神之争,避不开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取缔。阿西莫夫银河小说的终场隐约暗示未知文明的开端和人类历史的终结。有些东西一旦开头就覆水难收。所谓“阿西莫夫动机”或许就是这样的东西。

七、零重力

“海伯利安四部曲”以一种诗意的笔调描绘驱逐者一族的生活方式。作为未来世界的缩影,他们有零重力的球形城市、环轨森林和彗星农场,蜿蜒穿流太空的长河,比奥林波斯更高的山巅摆着巨石阵……他们外貌各异,有的带翅,有的披着毛皮或鳞片,有的更像鹰狮熊猿而不像人类。在一场反修昔底德的停战谈判之前,他们纷纷前来,或坐或躺在草地上,悠闲地倾听谈判对手弹奏莫扎特D小调幻想曲。

不知怎的,他立刻知道这的确是人类,他确信无疑,一如他确信他们令人震惊的差异。他们的专注眼神,他们的放松姿态,还有一百种精妙的人类品质,乃至长着蝴蝶羽翼的母亲怀抱长着蝴蝶羽翼的孩儿的方式,所有一切证明,他们是他无法否认的一种普通人类。(2.510)

驱逐者最早摆脱地球情结和对地心引力的依赖,也最早实现零重力下的人类进化。他们拥有抚摸伤口即能治愈的神奇医术,无需语言交流的感应能力,能自由驾驭太阳释放的带电粒子流,乘着太阳风自由飞翔。在小说中,有翼飞翔的驱逐者一度被称为天使(4.606),仿佛印证了德日进关于人类朝向神性进化的宇宙设想。通过整合神学与进化论,德日进把宇宙看成一种整全,从粒子、生命体、人类思想到努斯圈次递进化,最终抵达一切造物与神共生的欧米伽点。

进化本身也在进化。(4.507)

进化不是进步,它没有目的地,也没有通往进化终点的方向。进化就是改变。(4.440)

西蒙斯吸纳欧米伽点学说,但显得抛开德日进关于种族差异、能量转换等难题的必要补充。在未来世界,人类不是唯一的自主智能生命。人造机器人、人工智能造赛博人……加上银河各星球形形色色的原住生灵,全部得以保全相安无事,“在未来宇宙中实现多样性的大狂欢”(4.582)。依据西蒙斯的大胆构想,永久和平计划的关键在于进化,并且是“不受阻碍的进化”(4.718)。有意思的是,尽管因循自由主义进化原则,人类最终必然进化成非人,但小说中又再三强调,未来人类貌似非人,实则“依然是人类”。

他们是人类,他由衷地感到他们是人类,但他们的种类变化令人惊愕……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滑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是怎么回事,仿佛转过一个陌生的街角,突然发现自己回家了。(2.506)

未来人类给出的第一感受不是进步而是回归,这让人想到赫西俄德诗中的黄金时代。 在克洛诺斯主政时代,黄金人类具有金刚美质,纯粹无瑕,不知生老病死的悲哀,没有战争内乱,也就不需要政治技艺。柏拉图的《治邦者》进一步编造神话,克洛诺斯派出“神圣牧者”(271e)或“更好的种族” 去治理人类城邦,这使得黄金人类拥有“许多闲暇和能力”(272b)。他们若把闲暇用于爱智慧,就拥有比今人幸福得多的哲学生活,但他们也有可能不这样做(272c-d)。 黄金时代或许既好又美,或许根本不是。

在小说中,驱逐者过着“游群”(swarm)式的部落生活,除长老议事会以外,没有复杂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活。比起爱智慧,他们显然爱自由,以至于在环网之外,他们不被称呼为男人女人,而被称呼为“自由男人”和“自由女人”(5.582)。他们喜以Freeman为部落或个人命名,比如弗里曼部落(Freeman Clan)、弗里曼·甄嘉(Freeman Ghenga)、弗里曼·范兹(Freeman Vanz)等等。小说不提他们是否把闲暇用于爱智慧,在他们探索的新科学中,柏拉图意义的哲学同样缺席。

驱逐者完成了人类在过去几千年中没有完成的事情:进化。当我们还住在自己的衍生文化也就是旧地生活的苍白浮影中时,驱逐者已在探索新的文明维度,包括美学、伦理学、生物化学、艺术和一切必须改变和进化才能反映人类灵魂的领域。(1.544)

英语oust与拉丁语obsto(站在对面、对抗、阻碍)同源,本指“偏离,迁移”,转指“剥夺,驱逐”。小说中的驱逐者游群与银河帝国政权相对而立,本指一种边缘化的生活方式,在世事变迁中成了未来共同体常识的核心。在“海伯利安四部曲”的未来世界想象中,零重力下的未来人类美丽轻盈,有翼飞翔,仿佛高高凌驾于古典学问张力之上。一种未来人类在自由进化之后依然是人类而一劳永逸地摆脱死生爱欲困扰?一种未来永久和平方案在太阳神海伯利安的光照下足以抹去一切战争不和的阴影?我们一边疑惑重重,一边欣然保留诸种可能性。按照柏拉图的说法,我们的世界只是对更好的世界的模仿,而更好的世界距离我们的世界十分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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