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向死而生!

2025-02-28 00:00:00马大湾
江南 2025年2期
关键词:丹尼尔曼谷

第二次来到曼谷的第二天,我的右膝撞出一个大包。

事出有因:在Grab上叫摩的,这次打到一个后座后多出一截铁架的,我腿筋硬且紧,没等迈开腿,膝盖就顶到了铁。半天无法动弹,眼见又红又肿。

在曼谷出行选择摩的是方便,更是一种融入。这里堵车的绝望是具象的,具象到绝望。我亲身长期生活过的几个堵车城市:北京,上海,洛杉矶,排名不分先后。但曼谷,绝对排在之最。某统计数据说墨西哥城是世界第一堵,也有说雅加达、石家庄或者布加勒斯特……我没去过这些地方,不得而知,不得乱评。

曼谷有人一千万口,车一千万辆,其中摩托两百多万辆,谷歌说的。这数据好比苹果手机的天气,此时曼谷的温度显示为三十三摄氏度,但实际有参考价值的是下面小字写的体感,大多数时候要高出五到八度。直观感受告诉我,曼谷绝不止两百多万辆摩托,曼谷好像有无数辆……无论大街小巷,市里郊县,室内室外,地上天上,永远都能听见摩托,永远都能闻见摩托;虽说吃的和汽车一样的汽油,但摩托车拉出来的尾气味道完全不同于汽车。为了严谨,我再次求助谷歌,差别主要来自以下几个因素:燃油类型和混合比,排放标准,催化转换器的使用,燃烧效率。信不信由你。

我平均每天坐摩的三次,主要穿行于市区拥堵严重区域,不戴口罩或其他防护过滤装置,吸食尾气量完全可以立方米衡量。堵在某条交通干道上停滞不前时,空气瞬间停止流动,好似在你四周扣了个高温桑拿房,唯一的通风口接上一万条汽车排气管,同时猛轰油门。那种爆裂的浓郁是绝对难忘的:我以为我喝多了,我以为我吃错了药;我不敢想,再吸多点,是肺子先废,还是脑子先飞。当然,也可能是先吐了,吸多了,那玩意儿还是相当反胃的……

撞了膝盖的那次摩的之旅应该是个女司机,我只是认为,不太确定。在曼谷,谁都很难确定谁,欧洲北美追求的“性别宽容”“多变”“流动”“非二元”等所谓的“高级”人类形态似乎在泰国早就实现了,而且比他们玩得通透得多,无需添加这么多双引号……回到这个司机,Ta身材迷你,一米五以下,精瘦黝黑,头顶白色头盔;坐骑是本田的Scoopy(Grab上有司机及座驾信息),造型圆胖,黑配金涂装,有点可爱装狠的意思。见我撞了腿后,Ta马上下车关切,双手作揖,连声说Sorry,弄得我怪不好意思,毕竟自己腿脚不灵,该不着人家道歉。但这就是泰国人的礼貌客气,在许多场景我都深有感触。后来勉强跨上后座,Ta点头确认我已就位,让我颇为震撼的一次摩的之旅就此开启。

Ta的驾驶风格可以大致总结为三点: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

每一次从静止到加速,都是最大限度把油门拧到底。就算扶着后面踢我腿的铁架,也会有种将被甩飞的冲力。出于好奇我后来查了一下这个本田Scoopy,排量也只有110cc,愣被开出大排量的感觉。但凡遇到前面一片开阔,即使短暂,也要不留余力向前奔赴,不到不得不刹车时,绝不刹车!到不得不刹车时,就直接刹死,绝不考虑后面乘客的感受。和司机的节奏同步非常要紧,要全身心地加入Ta的驾驶风格,才能避免你的头和Ta的头盔亲密接触。如果有驾驶摩托车的经验,安全感也会有所提升。

曼谷主要枢纽普遍宽阔,单向四车道比较常见。车多且密时,间隔的空隙便是摩托车闪转腾挪的天地。当汽车受空间限制停滞不前时,摩托车开始展示各种绝技。无论纵向横向,他们能做到前后左右,万向移动,直到摆脱车龙,抵达路口前的开阔地,才会十分不耐烦地等待红灯变绿。多少次当Ta穿梭在两车倒车镜之间的时候,我从任何角度看不出有足够的通行空间,但总是奇迹般地关关难过关关过。我必须承认自己的紧张,因为我会下意识地夹紧双腿,怕腿再刮到旁车。这里要再提一次泰国人有多重视礼节:窜行过程中,也会需要别的摩托车礼让,或礼让对方,他们会轻微点头致谢,或者致歉,视具体情况而定。同样,汽车有时也会为了方便摩托通过,尽量让出多一些空间。坐了十次摩的后,你的恐惧会减少,说明你领会了他们的这种默契,也成为一种十分另类的和谐的一分子了。对了,就算交通如此炼狱,他们几乎也不按喇叭,更鲜见路怒患者。这是非常值得尊重和学习的,不是吗?

Ta太敢干了!并不是所有的摩的司机都具备这样彪悍的风格,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惊人的勇气和娴熟的技术。我们一起逃脱过两侧来车夹击的路口(其实是闯了红灯);我们压着中间的隔离线,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应着对面的来车相向而行;我们上过人行道,在高架桥下面非法掉头……总之,停下来,对于Ta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选项。我想过,是不是把Ta给乘客准备的头盔要来戴上,后来想想不必了,如果在这样疯狂的驾驶模式下发生任何意外,头盔也阻止不了什么,比如说粉身碎骨。(曼谷的摩的乘客几乎不佩戴头盔,有些虽然为乘客准备了,但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应付警察检查,一般不会主动提供。如果有,如果你怕,你可以要求Ta提供)

十公里的旅程不到四十分钟就结束了,如果打车的话,起码需要多一倍的时间。我下车,向Ta作揖答谢,Ta也回礼。我本想用翻译软件告诉Ta,Ta应该是我遇到过最厉害的骑士,但Ta已经开走了……就像刚才说的,停下来,永远不是一个选项……

我的目的地是一个叫“One To Two”的咖啡馆,在曼谷有几家连锁。它们是咖啡馆,也是咖啡烘焙厂,类似这样的咖啡品牌在曼谷有很多。这家店位于素坤逸六十九,他们可选豆的种类最多,足有六种,其中三种都混了泰国本土种植的咖啡,来自北部山区,以清迈、清莱和南邦为主。在欧洲或者美国,我甚少喝冰镇美式,尤其早上的第一杯;但在泰国,冰镇美式带来的清爽如同对抗热带天气的解药,即食即生效。一口入喉,所有刚才吞噬的尾气残留都被洗刷一净,冰爽透心,是一种全身心的舒适。尤其浅烘的调配,热带水果香和适当的酸度都会让这种体验加倍。当然他们不只提供咖啡,还有你能想到的各式时髦饮品,在上海还是东京有的,这里也都有,价格却只有五分之一。出于对新鲜事物的敬畏,我除了黑咖啡没尝试过其他的,它们对我这种脑筋也稍许僵硬的人来说,过于神秘。也许在我离开曼谷前,带着相对松垮的灵魂,我会允许往咖啡里加点果汁儿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期待!

对于食物的宽容度在曼谷必须要大,否则能吃到的好吃的不多。这里吃辣,吃生,吃酸,吃发酵的东西;吃海量味精,盐,糖,鱼露和虾蟹酱;吃放屁虫味道的绿叶子,吃腥气刺鼻的蘸水,吃又臭又香的臭料汁。以上是我尝试过的,并非所有的都称得上美味或者特色,也不是所有的吃完都能“全身而退”。如果你愿意大胆尝试,那么就要具备强悍的肠胃。不只是辛辣刺激的味觉冲击,卫生条件也可能会给你带来意外的通畅感。街边美食,或叫路边摊随处可见,进去不要惊讶,看似不起眼的小店,墙上挂满了米其林推荐的红牌子;相应的,菜单上图片配合中英日韩文,翻译精准,确保你点到你心仪的美食。我甚至怀疑,米其林是否帮他们制作了菜单。这些“轮胎店”主要集中在闹市区和中心城区,有几十年的老店,也有凑热闹新开的网红店,去过的无一例外,全部只收现金。花现钞的快感如今不常体会了,我喜欢这种交易方式,有一种原始感,有一种罪恶感;店家们应该更喜欢,因为安心、安全,又无迹可寻。

素坤逸路是曼谷最长的街道,也是这座城市的动脉,大堵车的时候则有点动脉硬化的意思。我住在素坤逸沿线的东南边,距离市中心不到六公里。每天出行都避不开这条熙来攘往的街道,它西北至中心区域阿索克——曼谷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商业中心,向东南方向延伸途经通罗、艾卡迈、帕卡农和翁聿,皆为外国移民聚居的时髦地界;尤其是艾卡迈,不仅是国际化社区的典范,那里更有着众多曼谷年轻人心驰神往的生活方式。从清晨的一杯精品手冲咖啡开始,到中午和晚上的高端Omakase,意大利菜或是精致改良泰餐,再到午夜的日式威士忌吧、世界排名前五十的鸡尾酒吧,还有弥漫着荷尔蒙味儿香水的夜店……无论你在哪个时段来到这里,你一定不会被抛弃,总有人愿意与你吃喝玩乐,歌舞升平。当然,前提是你有钱,愿意付钱。

在通罗的“巴卡拉”俱乐部,我结识了丹尼尔,我们算是半个老乡吧。他是巴登-符腾堡州人,在斯图加特工作生活。他和朋友吉姆一起在吧台喝酒吃小食。吉姆是悉尼人,他与丹尼尔是老相识,一同结伴来曼谷。他们三年前在曼谷相遇,一见如故,后来经常约到曼谷共度假期。丹尼尔的职业是会计,他从相貌到谈吐,甚至气味,都是德国精密机械扣出的标准化产物。三七开浅金色头发,纯色Boss Polo衫的内襟印着花纹,直筒牛仔裤配Nike慢跑鞋;重中之重:那股浓烈的碧浪洗衣粉味儿夹杂一点大卫杜夫“冷水”。

他说英语重音落在奇怪的位置,主谓宾跟说德语一样明确,几乎只说完整的句子,从句也不忘加介词。哎,当他喝着伏特加加冰,兴高采烈地向我描绘他在泰国的日子,有多么美妙,多么刺激,多么精彩……我特别想问他,真的吗?丹尼尔·里尔克,真的吗?

我并没有那么做,一直点头附和。他邀请我一起喝他的伏特加,因为他点了一整瓶。俱乐部的服务员会一直观察着我们的酒杯,见谁的空了,便马上填满,以加快消费速度。丹尼尔拿起一杯推到我面前,用泰语说了一句“干杯”!他凑到我耳边用德语对我接着说,“兄弟,你知道这家酒吧算是曼谷顶级的,一瓶伏特加多少钱吗?你猜不到的,真的太便宜了……我们三个一瓶酒,一个人才合三四十欧元,疯一晚上,太容易了!”

他是会计,他觉得便宜是正常的,一来他清楚自己的口袋,二来他口袋里的钱就是会算账算出来的。吉姆忙着招呼他的泰国女伴,每次我们共同举杯,他都媚笑着说同一句话,“Man, this is life, innit?!Cheers mate!” 每一次!

临近午夜,俱乐部里的贵宾们分别从自己昂贵的卡座里钻了出来,凑到DJ台前的舞池。卡座就像他们的基地堡垒,进可攻退可守;如果觉得自己还不能跟着节拍和气氛扭起来,他们就退回去,跟熟人摇骰子;如果找到融入的钥匙了,那么他们会招呼堡垒中的其他人,作出一副“来啊,来啊!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跳舞的吗?都坐在那有什么意思”的姿态。这是很奇妙的场景:自己和五分钟前的自己拉扯。

丹尼尔和吉姆拉着我一起下了舞池,吉姆左手拎着丹尼尔点的那瓶伏特加,右手挎着女伴的胳膊,一抖一跳地来到舞池中央。丹尼尔跟着吉姆扭了起来,当DJ喊出那句“Put your hands in the air”的时候,丹尼尔绝对全场第一个举手,像普鲁士军人服从命令般配合,同时还有那军体拳一样不协调的舞姿。我喜欢德国人,他们有明确的动机,但同时保持着近乎尴尬的克制和难以逾越的心理界限。

就算在曼谷的夜店里,巴登-符腾堡州的人仍然没有丝毫魅力。我没有嘲讽他的意思,站着不动观察别人美其名曰是作者积累素材,说白了就是傻×,绝对的。舞池里人头攒动了,各种朝天支出来的手多起来了,逐渐数不清了……DJ空穴来风地放了一曲混杂了弦乐、鼓点、低音以及各种“风味儿”的Merry Christmas Mr. Lauwrence,这时丹尼尔似乎放下了一切,很是和谐地随着旋律甩头。

他凑到我耳边,语重心长地告知我,“我太爱这音乐了,东方的,中国的,太经典了……你知道这首吗?”我对他认真地点点头,竖起大拇哥。他直接举起酒瓶往自己嘴里倒,然后示意我张嘴。我配合,把嘴张到尽可能大,结果还是有一半倒到我脸上。这该死的东方旋律终于迎来了高潮,紧接着被脆生生地转到下一首曲子。

“……I get money, I'm a star

Star, star, star, star, star, star

お金 稼ぐ 俺らはスター

お金 稼ぐ 私はスター

スター スター スター スター キラキラ

私はスター……”

我说,“我爱这首,每家夜店都在放,拉丁美洲人的,巴西的,忍不住扭胯的。”

吉姆还是那句:“This is life,innit?!”他举杯指向我,我想装作“假笑”,应该可难看了。

我实在喝不惯伏特加,于是又单点了鸡尾酒。巴卡拉俱乐部的招牌鸡尾酒不出意外地也叫“巴卡拉”。

摩的将我在圣母升天主教座堂前放下,我的耳机里还在用损害耳膜的音量放着Mamushi。这次的骑士生猛不再,也许是正午时分,天热人乏。

曼谷圣母升天主教座堂,又名易三仓礼拜堂。它始建于1821年,二战时被炸毁。现在的建筑跟我岁数相仿,三十多四十来岁。从教堂向西步行三百米是昭披耶河,向北两百米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文华酒店,始建于1879年,比易三仓礼拜堂年轻一些。据说,它是曼谷第一家酒店。

据说,毛姆、格林、康拉德等大人物都下榻过这家酒店。据说,毛姆来时,病怏怏的;他中了疟疾,在此休整期间写下了精彩至极的《客厅里的绅士》;拉肚子拉到将死,而这次难忘的病痛体验还催生了他后来的大作《面纱》。据说,他住过的房间仍保留着一些当年的陈设,而且几乎订不到。一百年后,毛姆的拥趸们仍迫切地想体验他住过的房间,这是多大的法力。他的读者可真多啊,真的太热爱他了,这着实令人羡慕!

我驻足酒店的大堂,想象着将要虚脱的毛姆,身着浅色西装,面料上等考究,头戴礼帽,拄着手杖,面色惨白地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他还会尖酸吗?骂人还犀利吗?还是能随和点,当个文明的外乡人?如果他没能恢复,拉疟疾拉死了,还会有人想住他的房间吗?应该还是络绎不绝的,因为毛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太酷了,全方位的那种酷法。当然约瑟夫·康拉德也是,格雷厄姆·格林更是。就像米其林推荐里用的形容词,“显赫”,我觉得这就是古典的酷。

英国人,尤其是好作家偏爱这里,这一定不是巧合。为了格林,我还曾特地去了趟布莱顿。我也是粉丝,好作家的拥趸。我也有点想住那间房,偷点毛姆的仙气。后来得知了价格,还是决定在大堂里多坐一会儿好了。

我从东方文华酒店附近的芒凯寺乘坐轮渡南下,下船后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街道向东走五分钟,一个不起眼的破牌子上写着“新教公墓”,下面画着一个方向箭头。以我的经验这里必然有趣,要进去瞧瞧。

刚进入墓园的左手边,是一片被圈起来的犹太人区域。再往里走,一条笔直的水泥路直通墓园尽头的礼拜堂,路两侧错落着高矮不一的墓碑。墓园里出奇的静谧,在曼谷的都市区,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读过去,有英文、法文、德文、中文,鲜有几个泰文的。被埋葬的人从十九世纪初的欧洲传教士、军官、资本家到医生、旅者、移民,从跨越世纪的百岁长者到夭折的幼童皆为基督的信众。他们的墓碑上除了刻有“永远怀念”“深情追忆”“与主同在”等惯常字眼外,有的也会介绍死者生前的职业还有死因。其中一个墓碑吸引了我,因为死者与我生日相同,比我正正年长八十一岁。他是名医生,叫珀西·H.利斯纳。生于1906年9月28日,死于1955年2月17日,越南西贡,车祸。他旁边埋葬着一位名叫约翰·史密斯的“美国公民,1869年在曼谷旅行途中被残忍杀害”。

如同世界其他名城的公墓,这里也有名人沉睡。比如乔治·都彭,原名育德,是一名参加过美国南北战争的暹罗人。还有一位叫亨利·阿拉巴斯特的英国黑斯廷斯人,曾经辅佐过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国王。他不仅有墓碑,还有一座白色教堂式的陵寝,甚是显著。我读了他塑像下的生平,最后一句话印象尤为深刻:“此纪念碑暹罗国王陛下为表彰其忠诚的服侍所立”。他们的名气当然不及蒙纳帕斯铺满地铁票的萨特墓,或者葬在非富即贵的北伦敦海格特公墓的马克思,但他们的过往和传奇一定也很精彩,一定也会有人撰写关于他们的故事。

墓园尽头的礼拜堂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孩交谈。我经过她们时,礼貌地作揖问候,她们回礼。礼拜堂的后面还有几座零散的墓碑,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便是昭披耶河了。一只深灰色的小猫从我面前窜过,它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一跃跳到旁边的自行车上。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推着自行车站在我身旁,好奇地打量着我。她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但能察觉语气好像不是那么友好。我朝她摆摆手,表示无法沟通。这时,那个年轻的姑娘凑了过来。

“她问你几岁?”

年轻的姑娘用毫无口音的英语问我。

“我……为什么问这个?”我反问道。

她向中年女人翻译我的话。中年女人听完,轻蔑地笑了,接着又说了一句。

“她说,你不会超过三十岁。她还问,你单身吗?”姑娘翻译道。

我也笑了。我摇摇头。中年女人努着嘴,也摇了摇头,看上去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

“她问,你是基督徒吗?”

“不是。”

“她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好奇。”

“她问,你好奇什么?”

“我好奇好多事情。”

“她说,不要好奇,好奇对健康不好。”

“为什么?”

中年妇女摆摆手,没再解释。她推着自行车离开了。小猫安详地趴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动不动。她骑到墓园中央的时候,喊了一句话,姑娘听见了,但没有翻译。

后来,我和年轻姑娘在礼拜堂坐了一会儿。她说她刚从大学毕业,准备去海外继续深造。她在英国和美国之间很难抉择,英国是因为她喜欢英国,美国则是因为她的女朋友在美国。但她实在太喜欢伦敦了,她在那里做过一年交换学生。她问我去过伦敦吗,我告诉她去过,还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她问我知道阿克斯布里奇吗?我说我曾经的住所就在那里。她说她就是在那里上的高中。

“我很纠结。”

“因为你的女朋友?”

“是的,她希望我去她那里。”

“她是美国人?”

“她是。她来自弗吉尼亚,她是犹太人。”

“你是基督徒?”

“不,我是佛教徒。”

“你们相恋多久了?”

“三年了。我们在玛希隆大学是同学。她当时也是交流学生。”

“你去美国看过她吗?”

“我上个月刚从美国回来。我见了她的家人,她们很喜欢我。”

“那很好。”

“但是,我的父母不是很理解……”

“噢,理解。”

“你的下一站会去哪里?”

“我?还不清楚。也许去胡志明。”

“很羡慕你这样的生活,总在途中。”

“我也感到很幸运。”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是指这个公墓。”

“好奇。”

“哈哈哈,是的,你刚刚说过。”

“她最后说了一句什么?”

“噢……她说,保佑你,高个子的男孩。”

“我该走了。祝你找到你的下一站。”

“我叫莎丽,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写作愉快!”

我和姑娘作别,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公墓。

坐上生产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五十铃巴士,没有冷气,只有倒灌进车厢内的柴油味和湿热的空气。司机双肘顶在二十五寸的大方向盘上,咖啡色的脸上泛着厚重的油光,汗珠子一滴滴地淌下;车上的乘客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划着手机,或望向窗外。我戴上耳机,放起坂本龙一生前最后一张专辑《Opus》,听到那首《Aqua》的时候,正好能看到郑王庙的尖顶;复调再起,眼泪混合着汗水不住地流,稀里哗啦,完全没有预兆。

“1955年,利斯纳大夫被什么车撞死?”

“那时候胡志明有很多汽车吗?”

“他是什么大夫,内科吗?”

“他的尸体是怎么从胡志明运回到曼谷的?”

“他为什么埋在曼谷?”

“我×……怎么会呢……”

最后一句我说出声来,慨叹自己的肤浅和真实,庸俗和感情用事。我揪起T恤,擦了擦脸。

这就像你失恋了,然后非得听Lewis Capaldi全身抽搐着唱出那句:“……It's easy to say, but it's never the same, I guess I kinda liked the way you numbed all the pain……”就是那么直截了当,装不了,也控制不了。你能吗?(苏格兰歌手Lewis Capaldi患有妥瑞氏症,在2023年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上突然发作,全身不受控地抽搐,但仍努力地唱着他的成名曲《Someone You Loved》,上万歌迷见状马上大合唱,帮助他唱完整首歌,场面甚是泪目)

回到住处,我好奇地在网上查了那个叫利斯纳的大夫,在一个叫Find a Grave的网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和信息。他是德国人,生于柏林。

这确实有点巧合,一周前我便规划好了下一段旅程。我的下一站是他送命的地方,过去叫西贡,后来改叫胡志明市了。据说那里也有很多人,很多车,很多摩托,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变幻莫测……我有一个职业占星师朋友,得知我要独自去越南,特别嘱咐我千万注意安全,尤其在那里过马路,斑马线什么毫无意义!走在大街上绝对算是某种挑战。说实话,我怕了。

利斯纳大夫,你害得我现在听Phil Collins都想流眼泪,听Ed Sheeran都想找个人抱头痛哭。愿你在主的护佑下安息!愿你的在天之灵感知我们的缘分,并赐予我力量,像你沉睡的那片土地那样,无所畏惧地向死而生。

尾 声

此时此刻,离我登上飞往胡志明市的航班还有五个小时。我并不急着去机场,在候机室里打发时间实在有些愚蠢……去机场可以坐轻轨,方便又快捷,二十分钟,毫无忧虑。找个地方去按摩吧,一个半小时刚好,一解熬夜的倦感。

昨晚在House Samyan的艺术影院看了《Kinds of Kindness》,散场时已然凌晨两点多。看过那个电影的,必然会回味一下Emma Stone站在紫色的地狱猫(道奇Challenger的高性能版),伴着COBRAH的曲儿跳的那段舞吧。

“……No, I'm not a brat, I'm Barbie, if you want me, you can call me, My bestie, oh, she's a hottie, ride or die in Maserati……”

尽管按摩师还在忙,要等上半个小时,不妨碍我瘫躺在柔软的沙发上,闻着香茅草和薄荷的香氛,享受着冰凉爽口的草药茶。另一个她在为我洁足,温柔地将红糖色的浴盐涂在我的脚上,仔细地搓拭……半个小时感觉也没有那么漫长。我这会儿的身心已经舒适到另外的地方去了,而真正的按摩才刚要开始。当然没有预约,也是完全没必要的。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不论酒足饭饱后闲逛,还是无谓地打发时间,走得腿酸了,就进了一家泰式按摩店。贵吗?比如说,我付了一块钱,我得到了一块钱。我又非常乐意地多付了两毛小费。比起在欧洲时的我,觉得付一块钱得一块钱的服务,实在太说不过去了,简直不人道!平时得个六毛,就得付一块二吧?还要作一张满意的假脸,连连道谢……

做这样的对比是不公正的,我承认。我不是说我生活的地方(德国柏林)一无是处,更不是说曼谷好到无与伦比。曼谷也有陷阱,敷衍和欺骗,多了去了……可怜的人儿,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附曲单:

1.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Dachs Uplifting Trance Remits) by Ryuichi Sakamoto

2. Mamushi (feat. Yuki Chiba) by Megan Thee Stallion

3. Aqua (from the Album 'Opus') by Ryuichi Sakamoto

4. Someone You Loved by Lewis Capaldi

望搭配阅读。

猜你喜欢
丹尼尔曼谷
流体力学之父——丹尼尔
趣味(数学)(2022年4期)2022-07-02 03:09:58
泰国·曼谷
泰国·曼谷
20年后
中外文摘(2020年8期)2020-04-30 05:31:36
曼谷Kaizen Cofee咖啡馆
现代装饰(2019年12期)2020-01-19 02:59:14
生命太短,没时间讨厌你(上)
知识窗(2019年11期)2019-12-06 06:54:15
曼谷JASPAL旗舰店
现代装饰(2019年9期)2019-10-12 08:48:50
曼谷Modiz Condo售楼处
现代装饰(2017年10期)2017-05-26 09:32:23
住在天使的隔壁
知识窗(2014年8期)2014-08-29 19:09:54
2013年12月曼谷天然橡胶交易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