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代湖湘,人才突然爆发,原因众说纷纭。学者们各执一端,争吵不休。有归功于优秀带头人的,比如王夫之、陶澍、曾国藩等;有归功于科考公平的,比如南北分闱制度的实施;有归功于教育理念的,比如岳麓书院对“传道济民”“经世致用”等思想的坚守;有归功于财富暴涨的,比如湘军洗劫南京城……
若能心平气和,坐下来细想,我们就会发现,这些观点都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若将它们拼凑起来,或许就能找到完美真相。
在弄明白晚清湖湘人才群兴起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明清时期江西人才群的兴衰。明代江西共有进士将近三千,在历届殿试中,还曾多次囊括鼎甲前三,就连二甲前三十,也常被他们瓜分大半。其科举之炽盛,令人瞠目结舌。
自唐代以来,进士就是入仕的敲门砖。一个地方进士多,就意味这个地方的官员多。明代官场,朋党现象又特别严重。以乡土为背景,互联姻亲,互结同盟,瓜瓞延绵,遂成庞然大物。朝堂很长时间,都由赣派官员把持。六部大臣,批量产生;内阁首辅,接二连三。
江西曾流传一个数字谣,“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将明代江西进士遍地、官员济济的盛况一展无遗。究其原因,跟江西曾是全国商贸文化中心不无关系。
南宋龟缩江南,江北虽还有一定地盘,但分界线一直不明确,西北部尚有秦岭自然分割,但河南、山东、安徽等地一马平川,多方势力轮番角逐,富庶的华北平原,既难发展经济,又难潜心教育。首都临安虽在经济发达的浙江,但相对川贵来说,它实在太偏东南了,并且背靠天目山,面朝杭州湾,朝廷如惊弓之鸟,仿佛随时都要逃往大海,史书用“偏安一隅”来形容南宋,一点都没错。江西则理所当然地成了国家中心,同时也是帝国交通要道。全国两个内陆省,江西是其一。另一个是湖南(荆湖南路)。
湖南同江西一样,也算是南宋的黄金地段。北宋朝为官湖南,多属贬谪。南宋朝为官湖南,多为重用。国土范围的不同,造成了迁调官员的不同心理偏差。
南宋湖南的地理位置与江西相比,之所以稍有不如,一是湖南不像江西那般靠近全国政治经济中心临安,二是江浙地区与两广的商贸,多是溯赣江,翻大庾岭,然后顺着浈水、北江,进入珠江。只有与川贵及桂西的经济来往,才可能经江西过湖南。
如果当时的首都在重庆的话,那么湖南的地理位置就会与江西不分上下。因为那样,东南的富饶之地,很有可能会沦为战略防御区,经济能力自然大打折扣。那时大庾岭的商贸作用,可能与沟通湘漓的灵渠差不多。然而历史容不得假设。都是三山夹一湖,地形特别相近的两个省份,在南宋朝就分出了高下。
元朝末年,军阀混战,湖广人口五不存一,减员特别严重,相对来说,江西好多了。由于人口极不平衡,明朝初年,朝廷制定“江西填湖广”的迁移政策,家中三子抽一,五子抽二。江西鄱阳瓦屑坝,作为这次移民的集散地,至今还流传着无数催人泪下的故事。
尽管这样,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人口统计,江西与湖南的人口差,仍接近五倍。江西人口近九百万,湖南则不到两百万。奇怪的是,承平两百年,湖南人口依然保持原样,而江西不升反降,人口退至六百万弱。单从这项指标来看,现在被网络作家吹捧的华夏正统——大明朝,绝对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王朝。
农业国家,人口是经济的基础,也是一切发展的基石。江西人口下降,跟明代的上层设计与运行有关,也有江西自身的原因。从商贸来说,明代江西仍是沟通燕、冀、豫、鲁、徽、苏、浙与粤、闽、桂的交通要道,是古代“京广线”最重要的一环,而朝堂很长时间又由江西官员把持,在这种情况下,江西人口反而高开低走,很可能是因为本土官员过多,导致土地兼并严重,整个江西被瓜分殆尽,变成了一个个庄园。失去了土地的百姓,要么逃往周边省份,要么成为被庄园雇用的隐户。
明代中后期,整个江西充斥着大小衙内,或者说“富二代”“富三代”。这些人打着读书的幌子,宿花眠柳,嫖赌逍遥,很难修成“进士”正果,而沦为庄园佃户的农民,又根本无力供弟子读书。导致江西的进士逐年减少,即便为官,也胸无大志,朝堂势力日薄西山。
清代初年,湖南人口急遽增加,很快就突破了一千万,并坚定地朝着两千万人口大关攀升。那时湖南还没有单独设省,两湖设湖广行省,省府在武昌,乡试之地自然也在武昌。湖南学子要想考取举人,路途遥远,糜耗钱财不说,还要冒风浪之险,横渡洞庭长江,才能抵达贡院,据说舟毁人亡之祸,时有发生。以致每次乡试,湖南鲜有应者。即便动身出发,顺利抵达者也只有十之二三。而湖北又挟主场优势,这使得湖南每次乡试,都严重歉收。百人左右的定额,湖南只能争得二三十人。
乡试难,会试更难,每次春闱湖南能考中一两个进士,就算不错了。这种成绩只强于几个偏远省份,严重影响了湘籍举人北上应试的积极性。这让湖湘士绅非常不满:
可怜湖南数千里税赋之地,渐弃为科第沦落之乡。
就是说,湖南作为税赋大户,没有享受到它应有的政治与教育待遇,这很不公平。从本质上讲,这是人口增长、耕种面积扩大、财富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促使社会变革成为一种必然。就是说,经济基础变了,湖南需要与之相匹配的是上层构架。
康熙四十一年(1702),举人郭远上表《呈请南北分闱》,之后二十年,偏沅巡抚赵申乔、潘宗洛、李发甲,御史吕谦恒先后上书,纷纷请求两湖分闱。雍正元年(1723),朝廷终于批准了这个请求,湖广右布政使宋致迅速在长沙修建贡院,第二年秋天,潭州城锣鼓喧天,迎来了首次乡试。
乡试核定名额,两湖折中,正榜副榜湖北计63人,湖南计58人。到道光五年(1825年),湖南乡试核定人数增至71名。这些核定的举人数额,构成了最初湖南人才的基本盘。首次分闱,湖南在京城就打了个翻身仗,一次春闱高中8名进士,录取人数跃居全国中游。这些人进入官场,成为了湖南政治势力的火种。
为铭记五位官员的恩德,光绪四年(1878年),潭州城在有心人的主持下,修建五贤祠,并刻《五贤祠碑记》,纪念他们对湖南科举的贡献。这五人竟无一例外,都是外乡人。赵申乔,江苏常熟人;潘宗洛,江苏宜兴人;李发甲,云南澄江人;吕谦恒,河南新安人;宋致,河南商丘人。
可惜的是,此祠现已不复存在。若有可能,得重建才好。虽然他们只是听取了本土呼声,顺应了时代潮流,做了正确选择,但其实他们也可以不这么做。
偏沅巡抚是明代后期在西南地区实行改土归流政策时设立的,原驻贵州,后驻湖南芷江。清循明例,仍设偏沅巡抚。康熙三年(1664),偏沅巡抚移驻长沙,同湖广右布政使一同治理湖南七府二州。湖广巡抚则与湖广左布政使一同打理湖北八府。那时湖广行省虽然还在,但已分而治之。分闱后第二年(1724),偏沅巡抚改为湖南巡抚,偏沅制度自此废除,两湖正式分开设省。
从1664年到1724年,这60年里,湖南不知经历过多少任官员,可为分闱制费过心、出过力的,则少之又少。此事甚至可以追溯到明代。明代湖南的进士数只占湖北的三分之一,举人的占比,估计更少。可那时就是没有一个人提南北分闱。不到两百万人口的地域,在朝廷毫无分量可言,就算提了也不会引起重视。
二
58个举人名额,一次性高中8名进士,极大刺激了湖湘士绅地主阶层的教育热情,各地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连同治年间的《桂东县志》都有记录:
往岁阻洞庭,乡试不上十人,分闱后争自劝学,登甲乙者不绝。
书院一多,不可避免就形成了竞争关系。如何吸纳更多优质生源,各大书院绞尽脑汁,煞费苦心。1805年,岳麓书院生员彭浚高中状元,山长罗典在书院披红挂彩,大宴宾客,三天三夜,戏鼓喧天,没有消停。这是罗典爱慕虚荣给自己脸上贴金吗?还是岳麓书院的银子多得花不完?都不是。87岁的老人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是想给岳麓书院造势,以便在来年招生时,吸纳更多优质生员,将其他书院远远甩在身后。
要知道,就在彭浚拔得鼎甲头名的同年,道州何凌汉也高中探花,这对整个永州府来说,都与有荣焉。当时长沙府除现在的长沙地区外,还包括湘潭、益阳、株洲及岳阳的一部分,相对大长沙而言,永州只是弹丸之地,但那里却有书院54座之多,紧排长沙府86座之后。自唐代以来,永州就一直是湖南教育氛围最为浓郁的地方。即便到了晚清,永州书院的分布密度,仍超过长沙。这简直不可想象。
我们知道,从南宋张栻开始,岳麓书院的口号就是,要培养不以科考为目的的实用型人才。张栻在《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中的一段话,一直被书院奉为执教宗旨:
“岂特使子群居佚谈,但决科利禄计乎?亦岂使子习为言语文辞之工而已乎?盖欲成就人材,以传道而济斯民也。”
概而言之,就是把学生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将科考当作敲门砖,去追名逐利。也不是为了教学生写一手锦绣文章,而是要继承圣人大道,拯救天下苍生。
可是,这话也不能片面理解。在封建时代,人们要想“传道济民”,除了著书立说,还非得进入仕途不可。而要想进入仕途,又必须得过科举关。要不然,真没多少机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以,科考与“传道济民”其实并不矛盾。
没有人想过,分闱之后,湖南的科考成绩尽管突飞猛进,可放在历史长河来看,清代湖南的进士数量,并没有高出明代很多。明代进士共计24814名,湖南有556位,占全国的2.28%。清代进士共计26749名,湖南有764位,占全国的2.85%。比起隔壁江西,仍大大不如,清代江西有进士1800余名。
那么,问题来了。两朝进士在全国的占比率差不多,湖南人才群为何不在明代崛起,而崛起于清朝?为何仍是“进士大户”的江西不能重现明代辉煌?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秘?
原因很多,有一点从未被人提及。那就是明代的湘籍进士,绝大多数不属于岳麓生员。而清代中晚期进士,半数出自岳麓。特别是从山长罗典到山长欧阳厚均这64年,湖南每10位进士,就有6位出自岳麓书院。
对岳麓学子而言,科举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通过科举,让自己有一分光,发一份热,实现心中宏大抱负。其他书院的学子,想得更多的,可能只是升官加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抱这种想法的人,在未来漫长的仕途中,很可能会蜕变成追名逐利、营营苟苟之辈,有些甚至会沦为大恶巨贪。
明代岳麓书院之所以没多大作为,是因为明初百余年,岳麓书院都是废墟一片,“破屋颓垣,隐然荒榛野莽间”,就连院址田产,也被寺庙和士绅抢占一空。1494年,潭州通判陈钢重建岳麓书院,可科考成绩一直平平。1533年,岳麓书院一次中举十余人,而这种盛况,只是昙花一现。
1582年,主持岳麓书院的张元忭,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史称他让“湖南正学,绝而复苏”。意思是说,他扭转了心学激进派“好空言忽躬行”的流弊,之后书院理学与心学并存。即便这样,张栻认为“圣门实学贵于践履”,要求学子从实践中检验学问的真伪;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认为行就是知,知就是行。鼓励学子多在实践中获得真知。深受影响的岳麓学子,也没想过在科场有更佳表现。
有史可考的岳麓书院山长,明代仅7人,更多的已消失在历史长河,无法打捞。清代高达37人,差不多全部找齐。这意味什么?意味明代岳麓书院的被重视程度,远不及清代。
明代湖南人烟稀少,朝廷不但收不到税赋,士绅地主集团也形成不了合力,影响不到朝廷对湖南的政策。没有高远志向的湘籍官员,一部分营营苟苟,宦海沉浮,毫无作为;一部分稍遇挫折,就辞官返乡,过着逍遥的归隐生活。为救苍生而甘愿忍辱负重、力争上游的湘籍官员,在清代之前,凤毛麟角。从唐代以来,湘籍状元郎绝大多数只给历史留了一个清名,跟他们所处时代的宏伟事业没有半点关系,更莫说湘籍的进士举人了。
三
很多学人,总喜欢把胡林翼、左宗棠、曾国藩等人的崛起,归功于两江总督陶澍。其实不然,看三人的命运轨迹,就算没有陶澍,他们大概率也会傲立于晚清朝堂。
陶澍在湖南的价值,不在于他提拔了多少乡党,而在于他被誉为“道光第一臣”。对一个从没出过皇帝的省份而言,陶澍象征封建时代湖南的政治势力终于走上巅峰。虽不至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在那个时代,他所散发的光芒,能笼罩整个湖湘大地。对湖湘士绅而言,他是政治背景;对湖湘学子来说,他是人生楷模;在湖湘百姓看来,他是乡土传奇。
陶澍能力很强,一生担任过二十多个官职,每个职位,他都干得有声有色、可圈可点。特别是1825年,洪泽湖决口,漕运受阻,京城粮荒。陶澍临危受命,出任江苏巡抚,打破常规思维,通过海运从南方运粮至天津,让束手无策的朝廷,愁眉顿展。自此之后,清朝开启了大规模的海运之旅。
陶澍的个人能力,自然无可挑剔。但在封建官场,仅凭自身能力是远远不够的。越到上层,竞争越激烈。陶澍被称为“道光第一臣”,勉强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路不知PK了多少竞争对手,也就不知被多少政治势力所记恨。陶澍之所以能屹立不倒,不单是靠道光帝的赏识,还意味逐年攀升的湖湘政治势力,已崛起于朝堂,成为了他的坚强后盾。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陶澍儿子一个,女儿一堆,他们的婚姻,都可算作政治联盟。据考证,陶澍与监察御史贺熙龄(长沙人)是儿女亲家。贺家是湖湘显族,贺氏三兄弟,更是湖湘英杰。胡林翼固然天资聪颖,但他父亲胡达源(益阳人)也是正四品少詹事,日讲起居注官,属天子近臣。陶澍选胡林翼做东床快婿,未必没把胡家势力考量进去。另外,吏部侍郎周系英(湘潭人)也是陶澍的儿女亲家。即便将唯一的儿子送给教书匠左宗棠(湘阴人)做女婿,也是陶澍对未来政治形势判断的一次对赌。
这种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在清代颇为常见,并且多限于知根知底的本省家族。湖南被称作“四塞之地”,自古就有抱团取暖的习惯,每一个在外打拼的游子,都有较重的家乡观念。一是希望自己能造福乡梓,二是希望本土人才辈出,能够互相帮扶。
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关系,放在只为争权夺利的官僚身上,短期效果肯定不错,但长期效应则不会太明显。因为他们很难集体抱团。因利结盟,利尽盟散,还可能会因分利不均,导致结怨。
何况,因利结盟只会互相包庇,难以彼此助推。即便助推,也不是因为能力出众,而是利益需要,不得不推荐。这样推荐出来的人物,仕途不会有太大的提升空间,无法让湖湘的整体政治势力迅速壮大。
然而岳麓系官员,经书院耳濡目染,心中多存“传道济民”梦想。这类人若抱团取暖,其能量绝对惊人。被梁启超誉为“五百年来第一伟人”的左宗棠,虽心机了得,但性格耿直,在“樊燮京控案”中,差点被咸丰帝就地正法。好在当时湖南的政治势力俨然形成。案发后,胡林翼、曾国藩、王闿运、郭嵩焘等人都在为他奔走呼吁。
重臣肃顺、潘祖荫权衡利弊,答应上朝保奏左宗棠。潘祖荫拿着郭嵩焘事先写好的奏书,在朝堂大声疾呼:
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听了此话,咸丰帝心神一震,满脸凝重。左宗棠虽极得巡抚骆秉章重视,很多事务都交由他打理。对付踞湘太平军,左氏更是智计百出,但毕竟只是一个师爷,要说“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显然是夸张了。
但“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则是一句大实话。那时曾国藩、胡林翼、郭嵩焘等一众湘籍将领,正与太平军决战犹酣,这时若惩处左宗棠,绝对是政治昏招,很可能会寒了湘军众将领的心。想通了这一点,咸丰决定放左宗棠一马。左氏因祸得福,由此在晚清朝堂留下了印象深刻的一笔,为他以后的复出,也埋下了顺理成章的伏线。
回头想想,假如当时的湘籍入仕者,只是雍乾时期不成气候的小官僚,就算四处求助,朝廷重臣也不会在“满汉之争”这个敏感问题上,甘冒巨大风险,出手营救左宗棠。
湘人这种政治势力的形成,正是从1723年分闱以来,多少代湘籍官员不断努力的结果。及至1830年陶澍加太子少保衔、署两江总督,终于抵达巅峰。张之洞等人认为,陶澍是湖南人才群崛起的源头,就像“黄河之昆仑,大江之岷也”。这话其实并不妥帖。南北分闱后,湖南人才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河,至陶澍时代,整个湘籍政治势力,就像注入洞庭的浩荡湘水,从此呈现出大江大湖气象,其载舟覆舟的壮阔声势,已锐不可挡。
清史专家孟森曾言:
嘉道之时,留心时事之士大夫,以湖南为最盛,政治学说亦倡导于湖南。所谓首倡经世文编之贺长龄亦善化人,而澍以学问为实行,尤为湖南政治家之巨擘。
这话可谓直中命脉。湖南官员为什么会特别关注政治、留心时事,这正是岳麓治学理念使然。明清两代,湖南进士在全国的占比差不多,但发展势头却截然不同,说明岳麓书院的兴衰,没有影响湖南进士的数量,却影响了湖南进士的质量。晚清湘籍官员因多出自岳麓,书院“传道济民”的千年教育理念,这才得以开花结果。反过来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热情,又促使湘籍官员迅速成长,继而形成了湖湘独特的政治生态。
所以说,清代岳麓书院的最大功绩,不仅是坚持了南宋朱张的治学理念,更重要的是,对应试教育突然无比热衷,恨不得将湖湘举人进士,一网打尽。
那些年,岳麓书院招聘山长的条件,特别有针对性。非才子不聘,非进士不聘,非学政、考官或有过教育从业经验的官员不聘。罗典和欧阳厚均就是典型例子。两人少年成名,逢考必过,且成绩极佳,动不动就拿第一名。入仕后,两人又多年从事与科考相关的工作。对付应试教育,那叫一个轻车熟驾、得心应手。其他书院如何能比?
每逢秋闱春闱,从岳麓书院流出来的押题,比南宋学者吕祖谦编写的科考范文 《东莱博议》还要吃香。如今书院大厅那块“潇湘槐市”的匾额,正是那会儿院内学子向外来生员推销岳麓押题及复习资料盛况空前的明证。湖南巡抚丁思孔在科举前夕,甚至会从湖南下面府州选拔一批学子前往岳麓书院突击训练,而且“月辄一试,糊名而进”,竞争非常激烈。甚至有外省考生慕名前来:“远方学者闻风向往,虽远在江南闽浙,亦不惮重茧而至。”
四
太平天国扫荡了半个中国的财富,湘军把这些财富从南京搬空了,这使得湖湘百业一时呈现出勃勃生机。教育扩大化,也就有了雄厚的经济作支撑。这差不多成了学者的共识。但大家还忽略一个重要现象,那就是湘军在末代王朝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入仕大道,从而完美绕开了科举的独木桥,打破“自古华山一条道”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据光绪十一年《湖南通志·军功》所载,从1885年上推两百余年,湖南因军功获得游击以上职衔的人,竟高达6319名。其中提督478人,总兵1077人,副将1534人,参将1464人,游击1766人。这当然不仅是平定太平军所获军功,还包括推翻南明政权、平定西南三藩、平叛白莲教、捻军等大小起义,以及收复新疆等各种战争,但曾国藩他们的湘军在这里面,绝对占了大头。
这组庞大数字,颠覆了现代人的认知。要知道,提督属从一品大员,连最小的游击,也是从三品大员。虽然武官的权力远不及文官,二品巡抚完全可以节制一品提督,而且这么多职衔,也不一定都有实位,但该有的俸禄总不会少吧?该有的社会地位总可以得到保障吧?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究竟是哪些人受了封赏?目不识丁的士卒,单凭作战勇猛,杀敌无数,自然也能受封。但大多受封将士,还是那些读书人吧?
这就是说,曾国藩、胡林翼、郭嵩焘等人不但自己凭借军功在朝堂异军突起,身价倍涨,他们还给湖南读书人提供了一条不考进士也能出人头地的“康庄大道”。左宗棠就是最好的例子,无论湖南有多少官员赏识他,但他一个举人,就是入仕无门,即便作为“第一臣”的陶澍也莫可奈何。现在不但左宗棠凭军功做了官,朝廷还在给大量湘人批发官帽。只要读过书,就有入仕机会,若有秀才举人身份,机会更是翻倍。湘军众多官升三级的读书人,成了人们争相效仿的榜样,这使得各地办学的积极性再次高涨。湖南书院由明代的100所,增至清代的378所。
回头还得感谢南北分闱。清代湖南的进士数量较之明代,增幅虽然不大,但分闱制度的出现,使得湖南的进士大多集中在清代中晚期,这就容易形成合力,聚在一起办大事。更重要的是,湖南的举人数量由明代的1944位,暴增至清代的4289位。能活在同一时代的举人,恐怕也有上千人吧?这使得湘军创建之初,根本不怕无知识分子可用。
这时,陶澍反倒不香了。为什么?因为他的路很难复制。不说考进士有多难,就算中了进士,也要从底层干起,一步一步,谨小慎微,殚精竭虑,最后才能功成名就。反观曾国荃,就一个秀才,因为参了军,破了南京,扶摇直上,四十岁就加太子少保衔,封一等威毅伯。这还是朝廷因他桀骜不驯,多次纵兵劫掠,又拒不上缴赃银,而故意打压他,要不然他还不得上天啊?
可以说,曾国荃的“终南捷径”,极大刺激了湖湘读书人的敏感神经:他曾国荃一介秀才,能做到两江总督,我未必不成?更让人垂涎的是,这种榜样还有很多。如江忠源、刘锦棠、杨载福、彭玉麟、刘坤一等湘军将帅,都是“杂牌”出身,后来纷纷官至巡抚总督。
这种想法,放在承平年代,无异于做梦,但放在清末,却触手可及。之后近百年,中国彻底进入战乱时代,而湖南读书人早已整装待发。平定太平军,只是湖南人另辟蹊径的一次精彩预演。而这种观念的转变,湖南至少比其他省份早了半个世纪。
清代湖南人口暴增,已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地主豪绅、官僚军阀已不能从土地上榨取更多财富,在土地吞并还没像其他省份成为惯性时,这些人就已经在瞬息万变的时代中,替自己儿孙找到了无数新路。这还得归功于天时、地利、人和都聚在了一起的当时湖南社会文化生态。
当江西人还沉溺于昔日的荣光,只顾埋头读圣贤书,一心想以科举入仕时,湖南人早就发现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江西人非“四书五经”不读,而只要是能改造社会的书籍,湖南学子都爱不释手。
面对乱世乱象,岳麓书院“传道济民”“经世致用”“实干救国”“实事求是”的教学理念,得到了充分检验与发扬,沧海横流,方显岳麓本色。朝代末年,垒卵之危的社稷与倒悬之急的民众,又一次给了岳麓书院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这次书院把握住了。
岳麓书院主张明习时务,懂通变之道,愿意顺应时代潮流,教授与时俱进的治世方略,同时注重学子们精神气质的熏陶与培养。比如作为新式学堂的湘水校经堂,早在1831年就在岳麓书院中悄然成立,那时第一次鸦片战争都还没爆发呢,开明士绅就能接纳这种变化,真不容易。左宗棠是湘水校经堂的优等生,或许正是被新知识洗脑了,厌恶照本宣科,重视实际才能,才会屡次败北于春闱吧?
之后百年,各种不同的新学,以及新学校,在岳麓书院走马换灯笼似的,变换不停。到最后湖南大学成立,那已是沧海桑田了。
岳麓书院每次“更换门庭”,守旧派或许都有阻挠,认为传统之学不可废,“欲革新,宁勿死”,但面对改革派的摧枯拉朽,他们的螳臂当车,只会沦为历史笑料。
五
从东南带回大量财富的士卒,能识文断字的,自然会坚定不移地加大教育投入。那些凭一身蛮力杀得血肉横飞,在刀光剑影中侥幸活下来的小兵,也许比读书人更重视后代教育。为什么?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次冲锋都险象环生,能够活下来,全凭运气。靠这样猛打猛冲获得军功,实在太难了。哪像读书人,出出主意,做做统计,写写画画,冲锋在后,撤退在前,仅凭集体军功,就轻松把职位升上去了。所以得读书啊,读了书,进入行伍就是小头目、小军师、小参谋、小队长。没读书只能做丘八,甚至做一辈子的丘八。
如果没有军功,左宗棠很难拥有显赫地位,这是不争之事实。可没有军功,左宗棠会是无名之辈吗?恐怕也不见得。湘人邓显鹤、魏源就是佐证。两人都是举人出身,一边做师爷,一边著书立说,在湘贤中都有较高名望,历史地位也不低。魏源甚至曾被称作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的《海国图志》内容丰富,影响极大,是中国第一部系统介绍海外各国文化、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的地理著作。其意在唤醒国人,兴利除弊,“师夷长技以制夷”。魏源五十多岁才中进士,他好像只为证明自己有进士之才,进入官场没几年,就归隐江湖了。他后世的声名跟这个进士头衔一点关系都没有。
左宗棠学问博杂,见识高远,理念新奇,思维跳脱,他若一心经营世事,著书立说,功业未必不如魏邓。类似的人物,其实还有很多。而这些人物的出现,也给湖湘后学提供了不同版本的成功经验。由此给湖南教育平添了无穷魅力。不管学什么,总比不学要好,学就意味未来有无限可能。湖南人“敢为天下先”的气质特征,就是从湘军开始的,这也是岳麓书院与时俱进的治学精神在时代的精准投影。
谈及晚清湖南人才群的崛起,很多学者必称王夫之。其实以陶澍、贺长龄、魏源、贺熙龄等为代表的经学主变派,以及以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焘等为代表的理学经世派,他们的成功与王夫之都无多少关联。王夫之遗著首次刊印时,陶澍刚好那年去世。1865年,王夫之全套著作正式刊印发行时,太平天国早已平定。陕西巡抚刘蓉,也是王夫之遗著的编校之一,他曾致书曾国藩,是这样评价王夫之的:
综其大旨而论之,大都狃于记诵词章之习,而不探其本;好为新奇谲怪之论,而不揣其平。是以词愈费而理转不明,论弥高而义更无当。虽其引类连义,若有据依,援古证今,若无畔岸;辨析名物,推究天人,若极渊博微妙,而不可以名求,究之影响,支离、细碎、繁衍,了无当于义理之实。至其偏驳之论,苛刻之辞,则又有变是非、乱黑白而不可为训者。
很显然,这番言论,有较重的批判意味。曾国藩回信刘蓉,对他的观点大为赞赏。事实上不管为人,还是为文,王夫之与曾国藩都分属两个世界,王走极端,曾行中庸。曾国藩甚至还将刘蓉的这封信寄给家中诸弟,叮嘱他们“钞存信稿而细玩之”。
王夫之能进入公众视野,反倒是依靠了湖湘的经学主变派和理学经世派。陶澍在不完全了解王夫之的情况下,就给王夫之故居题写“湘西草堂”与“衡岳仰止”两块匾额,还撰写楹联“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将他奉为人伦道德楷模。
陶澍的幕僚邓显鹤是湖湘最先研究王夫之的学者,在王夫之还籍籍无名时,就将他的学术地位推至巅峰,将他与顾炎武、黄宗曦并列一起。太平天国平定后,曾国藩的权势,已如日中天,他欣然提笔为即将出版的王夫之全套遗著作序,并在内心道德允许的范围,将这位湘贤尽量往高处抬。事实上,若不是太平天国平定后,湖南的政治势力在朝堂上暴涨,王夫之作为“铁杆反臣”,其遗作能不能被满清政府允许全套出版,还是个未知数。
王夫之的影响力,在洋务运动时才逐渐凸显出来,到维新变法及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达到巅峰。这位被称作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一生著书八百余万字,包括哲学、政治、律法、军事、历史、文学、教育、伦理、天文等十余个学科。而后世最为看重的,是他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观。毛泽东之所以把他与黑格尔相提并论,是两人都发现了事物从量变到质量的发展规律。而黑格尔足足晚了他百余年。
谭嗣同是晚清研究王夫之特别深的一个人。他主导的“维新变法”,就是想通过给大清王朝做各种“器官”移植手术,由“器变”到“道变”,由“量变”到“质变”,从而让晚清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他对王夫之的思想充满信心,但满清反动势力没有给他一次理论落地的机会。他失败了,最后喋血北京菜市口。
自此后,在浩荡的革命洪流中,王夫之的象征意义与符号意义,一直都要大于他的学术价值。就是说,他的反抗精神比他的哲学思想发挥了更为积极的历史作用。当有识之士决心要推翻这个“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腐朽政府时,从未向满清低头的王夫之,便成了无数仁人志士的追光榜样。章太炎之所以说“船山学说为民族光复之源”,最终能让懦弱了两百余年的汉人,高举反抗旗帜,抛头颅洒热血,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独赖而农一家而已”。而农,正是王夫之的字。
很显然,章太炎看中的,也是王夫之的抗争精神与反满言论。而这些,只是王夫之学术思想的皮毛罢了。对王夫之学术价值的深度挖掘,已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了,并且主要集中在新时期及新世纪之后。只有在太平盛世,学者们才能气定神闲地坐下来,苦心孤诣地钻研这般煌煌巨制。
当救国图强的集结号吹响后,湖南从思想、学术、精神、经济、教育、制度、人员上,都已做好了充分准备。仿佛暴雨骤临,洪流漫过原野,鱼儿逆流而上,大江南北每一处激流飞瀑,都有湖湘英才纵跃的身姿。据不完全统计,同盟会的创会元老79人,湖南占20人,其中黄兴、宋教仁、陈天华都是同盟会标杆式人物。黄埔军校前7期,湖南有2526人,占全国三分之一,广东本地才1747人,“黄埔三杰”都是湖南人。国民党将军,湖南多达3180人,占全国60%。1945年延安选举第七届中央委员会,77名委员及候补委员,湖南占23人。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授衔,10位元帅湖南占3位,10位大将湖南占6位,55位上将湖南占19位。
近代百年,多种因素纠葛一起,互相作用,互相影响,最终氤氲成湖湘“耐得烦、霸得蛮、敢为人先”的精神气质。在这样独特的文化精神磁场,一个个天赋异禀的湖湘人,积极投身于救国救民的滚滚春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去力攒属于自己的荣光,最终造就了这蔚为大观的湖湘人才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