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清朝末叶,清流派名臣张佩纶与张之洞并称“二张”,做京官时,两人交往甚密,喜欢评骘前贤。光绪五年(1879),张佩纶将二人的高论载入日记:“道光以来人才,当以陶文毅(陶澍)为第一。”二张推崇陶澍为“黄河之昆仑,大江之岷”,视其为近代人才蔚起的源头,贺长龄、林则徐、魏源、胡林翼、左宗棠、曾国藩等人都团结在他周围。
道光十六年(1836),曾国藩第二次科考落第,特意赴金陵拜访陶澍,由于幕僚自作主张挡驾,未能见到本尊,但其仰慕陶澍之情显而易见。曾国藩始终以陶澍为榜样,是其经世致用思想的继承发扬者。
现代学者萧一山看到了这一点,在《清代通史》中说:“学术为造就人才之根源,其端向不可不特加注意也。曾国藩所以能超出汉、宋,为往圣继绝学,则亦受其乡先达陶澍、贺长龄之影响,盖已由博返约,由约悟通矣。吾国旧教育之真精神在此。”
嘉庆年间,陶澍做京官时,常于城中见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他们没有亲人和栖身之所,病了随处躺,死了就地埋。陶澍动员京中同僚量力捐款,兴建收养所,果然一呼百应,在北京朝阳门外择地建成悦生堂,专门收养无依无靠者。陶澍在《京师悦生堂总簿序》里写道:“同时诸君子翕然一心,解囊捐助,五年于兹。每岁冬春,收养老病残疾百余人,衣之食之,宇以庇之,俾旦夕就殍者,得以出沟壑而跻于有生之域,是诚可悦也已。”
这桩善事,陶澍共经办了五年,直到离京出任地方官后,才交由别人接手。他仁民爱物,办理有方,以十年为期妥当分配善款,“用其半,息其半”;加上远近捐助者渐多,存款将及三千金,悦生堂的收容量随之扩大,穷苦人受益匪浅。
嘉庆二十年(1815),陶澍奉命巡视江南漕务,行前陛见请训。刚入大殿,他就听见嘉庆皇帝发布口谕:“放尔南漕矣!尔尚有良心,肯说几句正经话也。”这使人想起乾隆皇帝当众夸赞罗典的那句话:“罗典是正经老实人!”陶澍是岳麓书院山长罗典的得意门生,果然学有传承。
上任伊始,陶澍即厉行改革,裁除积年陋规,严禁自上而下的各种需索、勒派。他以软硬两手灵活处理各种关系:“于帮弁则威之,以戢其贪心;于舵丁则齐之,以恤其甘苦;于州县则奖其劳,而惩其玩;于大吏则开以诚,而示以公。”半年之内,陶澍催运漕粮500多万石,较之往年,运速更快,运量更足,朝野一片赞扬声。两江总督百龄称赞他“通达政体,晓畅机宜”,江苏巡抚张师诚夸奖他“宅心磊落,办事和平”。
嘉庆二十四年(1819),陶澍授川东兵备道。川东地区贫困苦瘠,刚到渝城履新,陶澍就在街道旁看见被遗弃的死婴,“不胜骇怛”。深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陶澍经常督促辖区内的官员多做善事,急切实行。巴县一位姓仇的县令闻风而动,率先建成养济院和育婴堂,陶澍见到捐款册后,欣然为之作序。此后,他又发起募捐,为养济院和育婴堂挹注善款。
时任四川总督蒋攸铦对陶澍印象极佳,赞扬他“人到一处,数月方悉情形,惟陶某一到,便透澈无遗”,而且奏报皇帝,称许陶澍“治行为四川第一,堪胜大任”。爱民者必得民爱,陶澍离任时,绅民父老相送十余里,依依不舍,相顾流泪;有人即兴口占诗句相赠:“来何暮,去何速,何日君来蜀民福!”
道光元年(1821),陶澍擢安徽布政使。到任视事后发现,安庆虽设有育婴堂,但经费奇缺,数百名婴儿嗷嗷待哺,在死亡线上挣扎。据管堂人陈述,由于弃婴太多,经费早已入不敷出,照看者领不到工钱,吃不饱肚子,全都跑了。陶澍当即捐银,令管堂人雇帮手,熬稀饭,抢救婴儿要紧。
陶澍谕令当地官员关心民瘼,往往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只有少数士绅呼应。陶澍再次在劝捐簿上作序,引用《诗经》中“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的句子,劝导“诸君子胞与为怀”。他还为洪水后新建的育婴堂题过一副楹联:
父兮生,母兮鞠,俾无父母有父母,此谓民父母;
子言似,孙言续,视犹子孙即子孙,以保我子孙。
做父母官就该具备父母心,陶澍强调这一点,无疑是对为官不恤民情者的敲打。
道光五年(1825),陶澍任江苏巡抚,几年后升为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务。封疆大臣欲造福百姓,就须力挽颓波,纾解民困。陶澍从大处着眼,在两江地区兴修水利、整顿漕运、改革盐务,无不是排除万难,实力实行。
陶澍爱民,不仅在政务上倾尽心力,而且动员社会力量救济贫苦。两江地区水灾频发,百姓转死沟壑,他亲撰《三省水灾劝捐告示》,劝导富人减少享乐,多救人命:“饥民一日得米三合,便可不死。计一岁中,每一石米可救一人不死……省一筵宴之费,可活几人;省一交际之费,可活几人;省一土木之费,可活几人……是随时随地皆可以活人;即随意随缘,皆可以造福。”江苏按察使李兰卿著农书《江南催耕课稻编》,陶澍亦为之作序,在他心目中,民生无小事,皆为大功德。
嘉庆二十四年(1819),陶澍借南下就任之便回乡探親,专程拜访了好友胡达源的父亲胡显韶老秀才。其时胡林翼不过七八岁光景,随侍在祖父旁,目如朗星,聪颖活泼,陶澍一见,“惊为伟器”,决定把女儿许配给他。
道光十年(1830),胡林翼虚龄19岁,遵奉父命与陶琇姿小姐结缡,正式成为陶澍的乘龙快婿。婚后,胡林翼写信告诉父亲:“新妇性情尚温和,曾读书识字,自奉亦颇知节俭,可纾大人远念。”看样子,新郎对这桩婚姻较为满意。
道光十二年(1832),胡林翼护送岳母至金陵。青年公子初入花花世界,抵挡不住秦淮风月的诱惑。陶夫人很生气,对陶澍说:“你就老实承认挑女婿看走了眼吧!咏芝(胡林翼)放着四书五经不读,到处游山玩水,长此以往,能有多大出息?” 陶澍为人端肃,严禁僚属酒色荒嬉,却独独对女婿网开一面,笑道:“此子功名盖世,劳苦到头,亦应让其尽兴两三年,过此恐终生无憩息矣。”陶澍还叮嘱夫人:“咏芝是瑚琏之器,你不可小瞧他,日后他担当大任,保准不会糊涂。年少轻狂,不必过度责怪。”天底下居然有思想如此开明的岳父,陶澍真是宠婿狂魔。他还特意集杜甫诗句为联勉励胡林翼,上联“是何意态雄且杰”,出自《天育骠图歌》,赞美骏马能行千里;下联“不露文章世已惊”,出自《古柏行》,赞叹柏树堪作栋梁。
陶澍如何引导胡林翼走入正道?只费了一席酒宴。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中说:“公(胡林翼)少负不羁之才,陶文毅以女妻之。常恣意声伎。文毅一日大治筵宴,延公上座,纵谈古今豪杰,微讽之,公由是折节读书。入官后,即有康济斯民之愿。”所谓“微讽”,即微言劝谏。古今豪杰叱咤风云,都是好榜样,何必学落拓文人寄情声色、吟风弄月呢?陶澍做思想工作也是高手。
道光十二年(1832),胡林翼与父亲通信说:“岳丈公退之余,则与男长谈。岳丈胸中本极渊博,加以数十年来宦途阅历,上下古今,融会贯通,每及一事,旁征曲引,判断洞中窍要,于男进益,非浅鲜焉。”道光十六年(1836),胡林翼中进士、点翰林,此后完全摒弃了声色犬马之乐,尽心国事,最终成为了湖北巡抚、湘军巨魁,与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并称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
道光十六年(1836),陶澍请假回乡扫墓,过境湘东醴陵。县令派人精心布置馆舍,左宗棠时年25岁,受其嘱托,为行馆撰写楹联: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印心石”是陶澍家乡的一处风景,其幼时书房名曰“印心石屋”。道光十五年(1835),陶澍获道光皇帝特赏,蒙赐御书“印心石屋”墨宝,在当时可谓殊荣,轰动士林。这副楹联对仗工稳,气势非凡,上联将御笔恩赏之事无痕纳入,下联则引用了陶澍先祖陶侃都督八州的典故,赞而见实,褒而不谀。陶澍眼前一亮,立刻接见左宗棠,两人相谈甚欢,约为忘年之交。
陶今女士在《我的先祖陶澍》中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次年,左宗棠进京会试落第,记起陶澍的邀请,南下金陵拜谒。陶澍设宴为左宗棠洗尘,因为公务繁忙,便让幕友陪左宗棠游玩,几天没再见他。心高气傲的人受不了冷落,左宗棠以为陶澍故意疏远他,心想:你邀我来金陵,却又避而不见,是何道理?不如早作归计。翌日清晨,陶澍刚起床,听到左宗棠要走,一只脚穿了袜子,一只脚还赤着,急忙打开房门,挽留道:“季高(左宗棠)留步!何以如此之急促?老夫还有要事相托。”
陶澍所说的“要事”就是联姻,希望左宗棠将5岁的长女孝瑜许配给他6岁的爱子陶桄。落第书生与总督结亲,门不当户不对,何况陶澍年长左宗棠33岁,容易遭世人非议,左宗棠连说“不敢”。陶澍诚恳地说:“若论年齿,但须渠夫妇相若可矣,不须论亲家年齿也。君若谓门第,此系贤女嫁至吾家,无忧不适。至于名位,君他日必远胜我,何虑为?”
陶澍共得八子,七子夭折,将这个唯一存活世间的幼子看得极重。他与左宗棠结为儿女亲家,外界存疑多年,直至后来,左宗棠功业显达,世人方悟陶澍识人之明。
道光皇帝信任陶澍,将他安排在“天下财赋之地”,做了长达十余年的江苏巡抚、两江总督。每当陶澍被朝臣攻讦,“无可措手”时,道光皇帝都会给予支持;更令人吃惊的是,在两江总督任上,陶澍共受过4次严重处分,部议皆为“降级调用”,道光皇帝均改为“降级留用”。但这是有条件的,陶澍必须更加精勤,做出更大的政绩。
道光六年(1826),陶澍积劳成疾,间有昏眩发作。道光皇帝明知陶澍精勤能干,不待扬鞭自奋蹄,却还要重锤敲响鼓。看过《附奏感受潮湿现患昏眩折子》后,御批中固然不乏褒赞之词,但更多的是鞭策,生怕陶澍以患病为由放下手头的苦活累活:“陶澍年力方盛,办事实心……现即小有不适,无难刻日医痊……断不可遽思引疾为推诿地步,有负责任。”
兩江总督辖理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军民政务繁剧,甲于天下。陶澍还要兼管盐政,案牍堆积如山,“数载以来,心血耗罄”。
扬州人爱玩纸牌“叶子戏”。盐务改革兴起后,怨恨陶澍的盐商将纸牌添加两张,一张晦气牌,画的是一棵桃树(陶澍),桃树旁一人抡斧作砍伐状,谁拿到它,赢也算输,免不了恶语咒骂。另一张喜运牌,画的是一位美女,叫陶小姐,谁拿到它,输也算赢,因此亵言戏笑。但陶澍始终“奋不顾身,力排群议”,“临危险而不惊,遭疑谤而不惧”。
盐务改革于艰难中取得成效,奸商受损,百姓得益,国家税利大增。“民食有馀,国用加裕”,陶澍治理两江渐入佳境。
道光十七年(1837),文学家姚莹以平格颂十七章贺陶澍六十寿诞,诗序有言:
江南之大政有三:曰河、曰漕、曰盐。执政之大法有三:曰因、曰创、曰变。因者,守成宪以无弊为归;创,非大智不能;变,非大勇不敢。
陶澍有大智大勇,辅以精勤,终成道光时期第一贤臣。道光十九年(1839),陶澍病逝于两江总督任所,谥号“文毅”,入祀贤良祠。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