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作为方法:薛超伟论

2025-02-28 00:00:00臧晴
江南 2025年2期

在信息爆炸的数字化时代,当代青年的生存境遇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矛盾性:一方面,社交媒体和即时通讯技术将个体暴露于无孔不入的公共凝视中;另一方面,原子化的生存状态又催生出日益深重的孤独感与疏离感。这种“既透明又封闭”的悖论,构成了薛超伟小说集《隐语》的核心命题。“隐秘”并非简单的修辞策略,而构成了其书写的根本方法论。这种隐秘性首先体现在叙事结构的拓扑学重构上: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对线性叙事的依赖,薛超伟通过“谜面——谜底”的拓扑叠合,在《隐语》中构建起独特的时空折叠场域,将青年一代的精神困境转化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文学母题。这种创作路径不仅呼应了当下“内向世代”的集体心理结构,更在创意写作的科班训练与个人经验之间,开辟出一条独特的审美通道。

一、隐秘的三重维度:主题、结构与语言

《隐语》的标题本身即暗示了小说的核心隐喻——“隐去的话语”。在薛超伟笔下,隐秘首先体现为一种拒绝直白的言说方式。例如同名短篇《隐语》中,灯谜馆女孩与父亲的关系始终被包裹在谜语的编码与解码中:父亲用“裂素”解释“白发”的典故,实则是以文字游戏迂回传递对女儿的愧疚与爱意。这种“以物镌记另一物”的修辞策略,将闽南古城的潮湿空气与家族记忆交织,让沉默成为情感的最高密度表达。

在隐秘的主题下,《隐语》的诸多篇目始终围绕几个关键词展开:权力规训下的个体异化、信仰与世俗的冲突,以及存在本身的荒诞性。比如《观看》是对福柯“全景敞视监狱”理论的文学诠释。监狱的监控系统、犯人的分类关押、尤英的自我割舌,无一不体现权力对身体的规训。然而,尤英的“自残”构成了一种隐秘的反抗:她用疼痛确认自身的存在,以越轨行为挑战监狱的秩序。任鸿作为规训的执行者,同样被上级监控,暗示权力链条的无处不在。这种双向规训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个体自由的虚妄。《春天》中的隔离则是一种更隐蔽的规训。张候松的口罩机生意在资本逻辑下异化为吞噬人性的机器,而张志宇的挥霍本质是对父权制度的消极抵抗。最终,张候松的自杀企图成为对“成功叙事”的彻底否定,暴露出权力与资本的荒诞本质。

当这种隐秘的触角伸及信仰的悖论与救赎时,又呈现出另一番滋味。《化鹤》通过佛堂的日常探讨了信仰的世俗化困境。演山对“空中花”的困惑、常觉师父对金佛的隐秘供奉,以及果云师父的传说,共同构成信仰的双重性:一方面,佛教的“无实义”指向超脱;另一方面,肉身佛的制作暴露了信仰的功利化。《雨迟》中,主人公的出家并非出于纯粹的信仰,而是对童年创伤的逃避。雨迟的遭遇(被领养、自残、入狱)与主人公的遁入空门形成对照,暗示宗教救赎的局限性。结尾“佛音”与壁画消失的并置,进一步消解了信仰的绝对性,指向一种更为虚无的救赎可能。

当这些隐秘的主题与存在主义的荒诞感相碰撞时,读者便能产生强烈的共鸣,进而与当下每个人的切身生命相关联:张候松的口罩机生意在疫情中暴涨暴跌,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隧道壁画的不断覆盖与污损,象征个体在历史中的无足轻重……然而,这种荒诞并非绝望,而是通过诗意的细节得以升华。《化鹤》中演山喂松鼠的片段、《春天》中林燕安与张志宇的夜间对话,皆以琐碎的生活瞬间对抗存在的虚无。

凡此种种,使得薛超伟的隐秘美学在叙事结构上呈现出鲜明的时空实验性,呈现出显著的碎片化特征,但这种碎片并非无序堆砌,而是通过隐秘的线索编织成一张精密的网,最终指向某种闭合的环形结构。在《万物简史》中,阿青的失踪与宁巧的寻找被并置于不同字体的文本层中,过去与当下的时空通过《转天经图》的预言产生量子纠缠般的重叠。这种非线性叙事并非炫技,而是为了揭示隐秘的终极本质——正如王宏图所言,“时间四时流转,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薛超伟的时空折叠实则是为了捕捉“消逝之物在永恒中的投影”。在《观看》中,监狱监控系统的多画面切换构成了一种空间并置的隐喻。任鸿的视角在监舍、医院、回忆之间跳跃,时间线被压缩为“上半夜值守”的当下,但通过尤英的自残事件和往事回溯,过去与现在交织。这种结构暗示了现代社会中个体被规训的永恒困境:无论是监狱的物理空间,还是监控系统的全景敞视,时间在此处凝固,形成一种循环的压抑感。《化鹤》则以禅堂的日常为轴心,通过演山的童年回忆、定慈居士的讲述和果云师父的传说,将三代僧人的命运嵌套在明寂堂的空间中。故事中“灶屋水缸”作为核心意象,既承载了果云与常觉的传承,也暗示了肉身佛的永恒轮回。这种嵌套结构使得历史与当下、生与死的界限被模糊,呈现出一种佛教“因果相续”的时空观。

更值得注意的是,薛超伟的隐秘叙事往往指向一种“未完成的对话”。在《化鹤》中,少年演山通过窥见常觉师父为圆寂的果云师父肉身刷金漆的秘密,完成了对生死的顿悟;而《上海病人》里陈秋与网友阿鱼的交往,始终隔着社交恐惧的玻璃幕墙。这些人物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地洞生物,以自我隐匿作为抵抗异化的盔甲。这种叙事选择,恰与当代青年“既渴望连接又恐惧伤害”的心理症候形成镜像。然而,尽管小说均以某种“未完成”的结局收尾,但内在逻辑却指向闭合。《观看》中尤英被关禁闭后,任鸿的疲惫与杏花飘落构成诗意化的终章,暗示暴力规训的永恒循环;《化鹤》结尾演山发现常觉师父制作肉身佛,表面上打破了对师父的敬畏,实则完成了对信仰复杂性的体认;《雨迟》中隧道壁画的消失与“佛音”的浮现,形成物质与精神的闭合;《春天》则以张候松的自杀未遂和斑鸠叫声收束,暗示生命的延续与困境的无解。这种环形结构不仅强化了作品的哲学意味,也暗示了人类处境的宿命感。这种结构智慧或许源于他所受创意写作的科班训练。薛超伟曾坦言,王安忆对其影响至深,尤其是“文学逻辑与现实逻辑分野”的教诲。在《水鬼》的创作中,他刻意将温州宗族暴力与青春躁动交织,让现实主义的血腥场景与超现实的梦境相互渗透,形成一种“既扎根泥土又悬浮空中”的叙事张力。

在《隐语》中,薛超伟构建了一个令人着迷的叙事迷宫。每一部作品都像是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人性的多重面向。作者巧妙地运用非线性叙事,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呈现出一幅复杂的人性图谱。这种叙事策略并非简单的形式创新,而是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深刻回应。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人们习惯了表面的喧嚣,却逐渐失去了与内心对话的能力。薛超伟通过隐秘的叙事手法,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内心深处的大门:每一个细节都暗藏玄机。看似随意的场景描写,实则蕴含着深刻的心理暗示;看似偶然的人物相遇,背后却是命运的必然安排。于是,语言不再是简单的传递工具,而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打开了一个个充满张力的意象世界,指向更为浩瀚与阔大的精神宇宙——对现代性困境的深刻思考,即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青年所面临的身份认同的困惑与精神家园的失落。

小说所着力表现的精神图景,正是通过其“似淡实厚”“摇曳清雅”的语言来实现的,薛超伟的语言风格冷峻克制,但内在的隐喻密度极高,往往通过日常物象传递深层的哲学思考。这种特质在《化鹤》中达到极致:少年演山在佛堂的日常被简化为“念经、坐禅、察觉光线移动”的动词序列,却在常觉师父深夜刷金漆的场景中陡然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宗教诗意。这种极简主义与繁复意象的辩证,显然受到金宇澄《繁花》的启发——薛超伟曾提到,金宇澄教会他“用短句的清澈映照世相的混沌”。这种“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正是创意写作教育中最珍贵的遗产:它既要求写作者成为田野调查者,又激励其成为符号炼金术士。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对方言与古语的创造性转化。在《隐语》中,他将闽南民俗中的灯谜传统与《佩德罗·巴拉莫》式的鬼魂叙事嫁接,让“丁丁棋声”成为连接古今的听觉密码。这种语言实验既是对“方言写作”困境的突破,也暗合了本雅明所说的“用过去的碎片照亮当下黑暗”。在这样的隐秘书写中,每个人物都在寻找自己的存在意义:他们的迷失与觉醒、孤独与救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精神进化史。

可以说,薛超伟的小说是一种“隐秘的诗学”。他通过碎片化的结构、冷峻的语言和密集的隐喻,构建出一个充满哲思的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个体在权力、信仰与存在的夹缝中挣扎,而荒诞与诗意并存,构成对现代社会的深刻寓言。无论是监狱的监控、佛堂的传承,还是疫情中的口罩机,这些看似迥异的场景,实则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如何在规训与反抗、信仰与虚无、荒诞与诗意之间,寻找个体的生存意义。薛超伟未给出答案,但其作品本身已成为一种答案——通过文学的力量,让隐秘的结构、主题与语言,成为照亮存在深渊的微光。

二、内向世代的文学症候:从社恐叙事到抵抗速朽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和个体主义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感受到社交的疲惫与压力。这种现象在年轻一代中尤为突出,他们被称为“内向世代”。台湾文学中的“内向世代”概念由学者黄锦树提出,用以指代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以袁哲生、黄国峻、黄启泰等为代表的一批作家。他们以“内在风景”取代社会议题的宏大叙事,将文学转向对个体存在困境的深度探索,语言诗化、主观性强,且常以精神内耗与死亡隐喻为底色。这一流派的作家多因早逝或隐退而成为文学史上的“流星”,但其对内在世界的挖掘却为中文文学开辟了新的精神维度。

薛超伟的小说集《隐语》虽诞生于21世纪的华语文学语境,却在主题与形式上与“内向世代”形成隐秘的对话。他笔下的人物——社恐症患者、都市漂泊者、寺院修行者——均以“悬浮”状态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通过“隐没”对抗外部世界的喧嚣与速朽。这种叙事策略既延续了“内向世代”的文学基因,又因当代社会的症候而衍生出新的抵抗路径。

薛超伟的创作核心是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解剖,而“社交恐惧”成为其最鲜明的症候标签。在《上海病人》中,陈秋的生存状态被概括为“社恐者的三重困境”:经济窘迫、情感孤岛与身份迷失。她蜗居上海弄堂,依赖虚拟社交维系脆弱的人际关系,甚至对网友的非礼企图也只能以“羞怯的沉默”应对。这种“隐没”不仅是物理空间的退缩,更是精神层面的自我放逐——通过降低存在感,避免被社会规训吞噬。这种“隐没”与“内向世代”的“躲藏”意象形成呼应。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中描写主人公躲藏于树上的孤独体验:“同伴的目光穿透了我,仿佛我已成为空气。”薛超伟则将这一意象转化为现代都市的日常场景:林远在合租屋中偷窥室友日记(《同屋》),杨照以谎言编织人际隔膜(《水鬼》)。两者的区别在于,袁哲生的躲藏是形而上的存在焦虑,而薛超伟的社恐更贴近物质化生存压力下的应激反应。

但薛超伟的深刻性在于,他并未将隐秘简化为逃避主义的代名词。在《万物简史》中,阿青从“独自人”到家庭承担者的转变,揭示出隐秘的另一面向:那些被社会规训压抑的欲望与创伤,最终会以更暴烈的方式返回。当阿青驾车碾过地痞赖天明的瞬间,隐秘的盔甲轰然碎裂,展露出人性底层未被规训的野性力量。这种叙事策略,与齐泽克对“症状”的阐释不谋而合:真正的反抗不在于逃离符号秩序,而在于在秩序内部撕开裂隙。

于是,在“谜语”式的小说叙事结构下,“孤独”生发出一种美学范式,而“留白”则成了抵抗叙事速朽的核心策略。在《隐语》中,简秋榕坐在灯谜馆的前台,面对空白的时间段落,却并不感到无聊。她通过研究谜语,与古人进行精神对话。谜语的神秘性和不确定性,为她提供了一个无限想象的空间,而灯谜馆的时空结构具有本雅明式的辩证意象。当主人公沉迷于破解“无边落木萧萧下”(谜底:日)这样的传统谜语时,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被解构为可循环的谜题空间。那些悬挂的灯笼不仅是物质文化遗产,更是重构时间经验的装置艺术——每个灯谜都是打开历史褶皱的钥匙,将微信时代的碎片化时间重新编织为绵延的阐释之网。在《化鹤》中,罹患绝症的男孩与父亲在寺庙中的相处,几乎完全依靠环境音和肢体语言推进叙事:煎药时的蒸汽声响、擦拭佛龛的棉布质地、透过窗棂的光斑移动,这些静默的细节替代了传统的情节驱动。这种“减法叙事”创造的情感密度,恰如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所言“沉默的言语比有声言语更雄辩”。故事的最后,演山目睹师父为亡者肉身刷金漆的情节戛然而止,生死界限在仪式中被模糊,留给读者的是“一池水照见另一池水”的禅意遐想。这种留白并非叙事断裂,而是将意义悬置于文本之外,迫使读者参与意义的再生产,并且试图以“缓慢书写”来抵抗速朽。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速朽”不仅是文本的命运,更是人类精神的危机。薛超伟以“慢工出细活”的写作态度对抗这一趋势。《隐语》耗时八年完成,作者自述“每挥一次锄头都深思熟虑”,这种缓慢的节奏与其笔下人物的生存状态形成同构:林远需要“计算角度”才能与人对话,陈秋在社交群聊中“间歇性获得勇气”。更深层的抵抗在于对“精神考古”的实践。在《水鬼》中,杨照的童年创伤与家族伦理交织,形成“延迟的暴力”——父权压迫通过代际传递,最终以车轮碾轧地痞的荒诞场景爆发。这种叙事与黄国峻《度外》中台风后家庭溃散的回旋结构相似,但薛超伟更注重挖掘创伤的社会根源:乡村经济转型中的精神空虚、都市资本对人的异化。

薛超伟的创作证明,“内向世代”的文学基因并未消逝,而是在当代社会症候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力。如果说袁哲生们通过“躲藏”完成对存在的哲学追问,薛超伟则通过“隐没”与“悬浮”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病理。他的隐秘叙事既是对速朽文化的抵抗,也为华语文学提供了一种“向内转”的当代范式——在社恐、悬浮、留白的表象下,是对人性深度与文学尊严的坚守。

三、从“个人化”到“隐秘化”:代际精神语法的转型

作为方法的隐秘书写,似乎并不是当代写作的新发明。作为上世纪90年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标签,“个人化”被用来概括包括晚生代写作、女性写作、诗歌写作等在内一系列书写分支的共同倾向。这一文本策略强调个体对自我的支配与控制、关注个人的感受与价值,通过看似“内缩”的向私人空间转阵、拓展出文学书写的新空间。“个人化”的文本策略通过“两步走”获得了发展与变异:在市场化的大潮中实现了“个人”的多元分化,进而打破原有的内在整一性。在此前的文学书写中,“人”的概念直接受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问题的看法影响,即人首先具有劳动本质,所以必须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也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其次,人具有社会性本质,所以要关注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这也是人与人的区别。在汹涌而来的自由竞争面前,“自上而下”的官方指导被大大削弱,而个人的自主选择权被空前放大,这直接导致了审美取向的分化,进而促成了大众文化的兴起。“个人”在多个向度上分裂出包括性别、种族、阶级在内的一系列独立范畴,普遍的人性论被打破,人的价值在时间和历史、空间与地域、种族与阶层等维度上展开了多元分化。比如,民族书写在90年代渐成显流,阿来的《尘埃落定》、范稳的《水乳大地》、张承志的《心灵史》等作品一经问世就引起了强烈反响。又如,刘醒龙、谈歌、关仁山等人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由《上海文学》发起的新市民小说、90年代后半期兴起的底层书写,实质上分别代表了文学书写在国家干部、市民阶层与底层人民上的分化。

然而,全球化的现代化进程中,向外多元散发的“个人”在核心上却逐步虚无化,形成了一个内在意义真空的自我世界。首先,理想主义的精神在社会文化中逐渐消弭,1993年的“海子之死”以社会性事件的姿态宣告了其全面溃败,个人独立精神的发展空间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与冲击。其次,消费文化的兴起极大地刺激了个人的物质欲望、抽空了人的精神内涵,如研究所指出的,“个人”的书写不但精神疲乏、缺乏理性辨析和冷静审视、丧失了反击力量,“甚至无意中对精神文化的解构的方式承担了帮凶”。此外,更重要的是,全球化的浪潮使得时间与空间上的无限性暴露在人们面前,而无孔不入的现代传媒与市场行为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的在场感,个体感知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与无力,并在此冲击下顿时迷失了方向。例如,朱文的《我爱美元》中,“我”通过不断地突破伦理底线来无限制地追求个人欲望,但即便如此,“我”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满足中仍然承受着挫折中的孤独,即吉登斯所谓“个人的无意义感,即那种觉得生活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的感受”。另一方面,身体话语被放大为一种意识形态策略并进而产生了变形,林白、陈染等作家通过私人经验的深度挖掘,解构了集体主义叙事的权威,将身体、欲望、孤独等主题引入文学视野。这种写作以“房间”为隐喻——封闭的空间既是自我保护的堡垒,也是抵抗社会规训的战场。身体成了唯一的真实,成了这类书写的内在危机:这种对世界的拒绝与叛逃在发展到了如此极致的瞬间,也随即迎来了穷途末路:她在释放之后何去何从?解放的所指又在何处?这一连串的问题依旧是无解的迷思。

进入21世纪后,数字技术的侵入、资本逻辑的异化以及社交媒体的泛化,使得“房间”的物理边界被打破,个体的隐秘性不再局限于物理空间的隐匿,而是演变为一种精神层面的语法结构:通过语言迂回、情感克制与存在悬置,在过度暴露的时代中重构自我完整性。薛超伟的创作正是这一转型的典型文本。他笔下的人物——社恐青年、寺院病客、都市游离者——不再像90年代的“房间中人”那样以身体为战场,而是以“隐没”为生存策略:社交恐惧症患者通过虚拟社群的“间歇性在场”维系脆弱的人际关系(《上海病人》);寺院少年演山以肉身佛的禅意仪式悬置生死焦虑(《化鹤》);合租青年林远通过偷窥日记完成对他者的理解(《同屋》)。这种“隐秘”并非退缩,而是对当代社会“全景敞视主义”的抵抗——当社交媒体将私密情感转化为流量商品时,薛超伟的人物选择以沉默、误解甚至谎言重构存在的尊严。二者的差异就在于:90年代的“个人化”是对集体叙事的解构,而“隐秘化”则是对意义虚无的救赎。正如《隐语》中父亲通过灯谜与女儿完成代际和解,薛超伟的隐秘叙事既是对传统沟通失效的回应,也是数字原住民在意义坍缩中的精神自洽。

当90年代的“房间”被社交媒体转化为“数据茧房”,隐秘的内涵也从物理隐匿转向数据隐身。《上海病人》中陈秋的虚拟社交依赖,正是“二次元主体”的写照:她通过表情包、匿名群聊建构人格面具,却在现实对话中沦为“语言失能者”。这种在数字化生存时代的分裂状态,比林白笔下的身体孤独更具当下的时代症候性。而当直接的情感表达被视为危险,薛超伟的灯谜、镜像与留白,为原子化的个体提供了“迂回的共同体”——通过共享解码仪式,破碎的心灵得以在意义废墟中重建联结,隐秘作为一种共同体想象,不仅是对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继承,更揭示了当代青年精神语法的结构性转型。

从90年代的“个人化房间”到当下的“隐秘语法”,中国文学完成了一次精神的代际迁徙。薛超伟的小说证明,隐秘不再是怯懦的象征,而是一种新的伦理姿态:通过自我隐匿保留人性的复杂,通过悬置意义抵抗价值的速朽。当他的社恐青年们选择“隐没是我发光的方式”时,他们实际上完成了一场静默的革命——在资本的喧嚣与社交的虚妄中,以隐秘为盾牌,守卫内心最后的灯塔。

当我们将薛超伟置于“后疫情时代”的青年写作谱系中观察,其意义并不止于文学技巧的革新。他试图用隐秘的诗学,为被加速主义撕裂的一代人重建精神的连贯。在这个意义上,《隐语》不仅是一部小说集,更是一代人的精神语法手册。当薛超伟让灯谜馆的雨水浸透纸页,让佛堂的钟声穿透生死,他实际上在完成一项更为艰巨的使命:在意义的废墟上,用隐秘的微光重新测绘存在的坐标系。这种写作,正如本雅明笔下的历史天使,既凝视过去的残骸,又向着未来的风暴张开翅膀。

(臧晴,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