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山中思段誉

2024年3月，金庸先生诞生百年，纪念先生的文化活动开展得格外红火。这或许也可以看成是现代武侠小说兴起百年以来的一个总结回顾罢。也记不清是某日，在一场纪念活动中，“无量山”三个字倏然跳进了我的脑海。几乎就在同时，我确立了一探无量山的决心。

无量山当然是在云南，不过我一直未曾细究它的坐落方位等等，仅仅知道它是痴情公子段誉初现并初学“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的地方。《天龙八部》三个主角萧峰、段誉、虚竹，自以萧峰最为威猛绝伦、须发毕现，虚竹最浮，面目稍显模糊，段誉则厕身其间，恰符他们的结义排行。我承认我一开始并不喜爱段誉，曾发议论说《天龙八部》到了姑苏那些玲珑剔透的少女如阿碧、阿朱出现才熨帖可喜，而段誉则仅仅为一美女中心主义者而已。一个武功都不是凭苦练而是凭凑巧学来的人，一个不务正业、碰见美女就心神荡漾的人，真配得到那么多的喜爱和追随吗？

以上是我多年来的想法。不过，近两年我重研先生小说，遍听众人议论，竟逐渐增添了不少敬畏之心，慢慢明白仅凭一人褊狭之见，不仅会误解先生小说，更关键的是也会误解了那些从不同于我的角度读解先生的众人之见。最显著之例，是我当年写《金庸小说论》时极贬《神雕侠侣》及杨过，经过多年痛苦思索方幡然悔悟。如此，无可限量的群山以及山中的王子，是否很值得一睹真容和深研奥义？

上述这段说明当然是事后理清的。但说这是我当时脑海中倏然跳出无量山的潜藏含义，却也不算迂曲和过度发挥吧。

过了一两天，坐在书桌前，我点开了电脑上的地图，看见了搜索后自动跳出来的无量山镇以及无量山，见现所在属地为云南大理南涧彝族自治县。《天龙八部》开卷之《释名》说故事发生于公元1094年，段誉此时偷偷溜出王宫流落到茶乡普洱，投到大茶商马五德老武师家中。恰遇五年一遇的无量山东、西二宗剑湖宫比剑，马五德被邀观礼，段誉便随之而往。他不通世故，率尔发言，得罪了武林人士，却也不知退避，幸有俏娃钟灵相救。此时又有神农帮奉缥缈峰灵鹫宫号令前来侵占剑湖宫，众人皆为神农帮所缚，幸赖钟灵唤闪电貂咬伤神农帮帮主，于是段誉被派往万劫谷寻钟灵之父求解毒伤药。段誉夜行无量山，撞破无量剑派一对男女私奔。一对长剑欲杀段誉灭口。段誉情急之下，慌不择路，深入无量剑禁地剑湖，一不小心坠崖而下。幸好古树伸枝，挂住下坠之人。段誉见往上无路，勉强攀援而下，到得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岸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湖水一平如镜，湖边茶花丛生。面对此造化奇景，段誉瞧得目瞪口呆。他在谷底喝冷水，赏茶花，参透了“无量玉璧”之奥即找到隐秘石洞，参见了神仙姐姐的白玉雕像，马上自愿磕首千遍，任其驱策，在磕破了的蒲草包中得到绝世武功“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此两项武功如练成，可以遍敌江湖一流高手。他又见玲珑棋局与琅環福地。此等奇遇，全书中唯有虚竹可与颉颃。关于“北冥神功”与“凌波微步”的武学构想，来源古奥，功效神奇，又有仁厚不伤人之意，向为广大武侠爱好者歆羡。甚至在我将无量山发朋友圈时，下边的评论也有“学到这两门武功没”的诘问。但如果仅就武论武，那么，构筑一段因祸得福、绝地得宝的情节，江湖俗手均勉强可为。金庸笔下神奇之处，更在于让段誉踏上了他心中的爱情之旅。段誉天生环境优渥，求生不是个事，于是男女情爱排在生平第一项。而他又非仅沉溺于肉体情爱者见了漂亮姑娘不免马上喜爱说些轻薄之语，却也不同于贾宝玉年纪轻轻就初试云雨之情。他是被不知姓名的神仙姐姐之玉像牵引而入情海的。一个艺术的理念展现，牵引了他的爱情之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段誉而言，无量山就是爱情开始的地方，而段誉的爱情，是对幻象的追寻，对梦幻的寻求。对未必能实现的爱情，段誉“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他又不同于屈原的终失望而投江，最终从枯井得抱美人归。段誉真的不枉一生。

我们一行在当地朋友的带领下驱车前往，很远就看见无量山的山峰高耸入云。现在的无量山北段已是“灵宝山国家森林公园”。园中大树林立，杂草丛生，一片茂盛景象。山间参杂古石建筑群，虽规模不大，景象简单，但也掩不住先民朴实的理想追求。而樱花谷一地，当地称为“春天最早来临的地方”，千真万确。盖于冬日将消之际，得当地气候之助，此地已是樱花怒放。现在此处早已成打卡胜地。每当花开盛季，四方士女，衣着时髦，款款而来，背靠花海茶丛，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倒也十分上镜，可爱动人。再加本地特有的百姓祭拜山神的山会，把无量山闹得无量热闹。陪我们同行的当地文旅局L女士，就生在此处彝族家庭，介绍起山会的热闹，驾轻就熟。只是春天来得早必也走得早，我们到时，已是四月，“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荫密”，满目皆绿，鲜有红花。远看山谷修迤，茶丛遍地，中杂挺拔花树。一旦群花盛放，该又是何等景象！我们来访之时，花期已过，但绿色郁郁葱葱，漫山遍野，仍不失天地生物之本意，使人心胸和平，爱意洋溢。

无量山其实还有一句更好的广告语，那就是“神仙姐姐居住的地方”。在剑湖边隐藏的石洞中，段誉初见梳子钗钏和多面铜镜之后，见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对准了他的胸膛。他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那玉像之美倒也难以描摹，小说只写了她的眼睛隐隐光彩流转，而“眼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仍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段誉在江南姑苏万顷碧波环绕的岛上初见与玉像五六分相似的王夫人，先是惊呆，但旋即发觉此人无理可喻。直到看见绿竹丛中的王语嫣，突然“耳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但是虽然极为相像，却还是略有不同：“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然而这样似乎更为可爱了。段誉不算守株待兔，但也可算按图索骥。他是先有一个理想目标，而无视真实的身边场景，最终竟也能得偿夙愿。如此看来，柏拉图文学理论的核心即理念先于实在以及柏拉图式纯精神的恋爱，竟然也都是现实可能的了。而段誉因石像苦恋，极得国人赞赏，也说明中国人其实很有深奥的哲学思维哩。

南涧人自然不会舍弃如此之美的意象，他们在“神仙姐姐居住的地方”前加上了“无量南涧，秘境花乡”，作为无量山的宣传语，前些日子还投拍了真人扮演的宣传片。我有幸看了此片，篇幅不长，却的确美不胜收，段、王等皆由真人扮演，凌波微步，如在太仙幻境。片中又有偌大瀑布，水流飞溅，气象万千，应该就是剑湖所在之地。片子拍成后，反响颇佳。不过据说也有人挑刺，说片中的那个神仙姐姐不够神仙姐姐。说得多了，导演壮胆还回怼了一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神仙姐姐！”

这句话，神了！

所以我们去了无量剑湖。

无量山之得名，段誉以佛经中之“无量”说之：“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是他处于山中时遇到争执的说词。康熙三十七年（1698）《蒙化府志》云：“无量山，郡南百五十里，高大无量，故名。昔蒙氏谮封为南岳。界连定边界景东府。”宣统《蒙化乡土志》：“无量山，在城南百五十里南涧区内。其西接公郎，一名蒙乐山。南诏伪为南岳。山高万仞，绵亘三百余里，为西南天险。山分两干，南干入景东，至九龙江。东干由太平山南转为龙潭山，历阿克塘、石洞寺，则走景东道也。折而出南涧之东南，则苍山、团山、陶乐、螺屿诸山，皆其支龙也。其水流为阿集苴河，南入景东。”此山在大理国前的南诏国时期被封为此国尊崇的南岳，可见地位向来突出。

《天龙八部》开卷即写了无量山剑湖宫，道出白龙峰畔的镜面石即无量玉璧，随后写到了一条大瀑布倾入剑湖。湖作椭圆之形，兜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湖边有石洞，神仙姐姐的玉像即在洞中。先生写作时未去过大理，遑论无量山，所以他笔下的无量山，大抵获于地图与史书、方志，未得亲身践履，书中所述地形，多属虚构，出于想象。《天龙八部》终为小说家言。此本是文学家的惯用伎俩，无须深究。但既为深山，古树遍野，则必有大水流。水流既大，山高且深，奔腾而下，则有瀑布和石洞的可能性极大。果然，无量山中，有一大瀑存焉，古称“羊山瀑布”。

南涧跳菜文化的非遗传承人A老师对金庸喜爱非常。他自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轻时初读《天龙八部》，见书中所述无量山中石洞地形，以为金庸是南涧人。后来知道金庸本名查良镛，而无量剑湖在景福镇边不远，景福镇上一大姓为查，又以为金庸为景福镇人。当年他寻访剑湖瀑布，从南涧一早驱车前往，半下午时到达，看了半个小时，吃了点东西果腹，回家已是半夜。路途劳累，不言自明。不过如今大半道路已开通高速，途中之险难泰半可免矣。于是我们当晚决定，明晨一定前往。

这一次的寻访无量山队列，大致够上吃一桌菜的人数。首先入队的是我的一对老乡夫妻，女方又带上了她的两个妹妹。所以这对夫妻可以称为大姐大和大姐夫。到了大理，又有一对他们当年的同事老乡加入。这对浙江永康的夫妻，应该是偶尔去了大理旅游，一见倾心，就把老家的房子挂出待售，当即在大理买了房子移居，称为新大理人。短短的一年内，他们从大理七次进藏，沐浴精神，将息肉体，据说在沿海疲惫之极的身体确也渐渐恢复。所以此次寻访剑湖，便由男性新大理人Y驾越野车打头阵，大姐夫一大家以大理租来的车紧随其后，大姐驾车。Y以越野车和屡次进藏的优势，一马当先。最没料到的，是回程路上走完山路初上高速公路之时，大姐不仅没有如所料被远远甩在后边，还竟然超了Y的车。大姐太强了！

从南涧到剑湖，前百余公里为新开通的高速公路，一路无话。从高速到县道、乡道，宽窄能容两车交会，不算太狭窄，只是云南特有地势造成的无数弯道，使人随时要调整方向。其实公路路面也还不错，如果不是常会出现的坑洼窟窿，使得车子不得不经常急剧打弯和刹车，可能也是十分流畅的驾车体验。大概高速一小时、山路两个半小时后，我们抵达了无量剑湖。

这是一道隐埋在深山之中的奇观。山地逼仄，站在瀑前，必须大力仰视，方能收整座瀑布于眼底。此刻是三月份，属枯水期，瀑布当然有水流，但是不旺，然而站立瀑前，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绝不同于我以前曾见的大龙湫、三叠泉甚至尼亚加拉大瀑布，不过我也无法落实这种感觉。端详良久，费力疑猜，最后认定，这道瀑布，可能有着其他地方未有的葱茏苍翠。盖别的瀑布，常常石壁千仞，岩石坚硬挺拔，如堡如城，如剑如戟，固为奇观。而此处的无量飞瀑，瀑布的身后和身边，苍苍野草，零零碎碎，不灭不绝，石壁绝非光滑一片，而是遍布皱褶，积土长翠，以示水流之外别有一世界在。仅此一端，就足以让其立身于中国著名瀑布之林。况且如遇雨季水盛之期，天然大水从崖顶滚滚而下，势如奔雷，涛声可传几里之外。遥思此景，心为之壮。

瀑下水潭，就是无量剑湖。当然没有《天龙八部》中所说有三里周长，也非暗有水道悄排水流让大湖显得波平浪静，只如日常溪潭，上承飞瀑，下泄清流，在阒寂无人之山中飘然远引。

石洞和神仙姐姐的玉像，自然也无从寻觅，但不妨碍现实版在此上演。无量剑湖之前不能不拍视频。新大理人一对夫妻，在镜头前脉脉含情，对视有顷，却羞涩无语。大姐夫则在两个小姨子的撺掇下，开始大段抒情，叙说找到神仙姐姐的感受。幸好今天的剑湖比较清静，唯有我们这一队独霸了这方胜景，容得我们从容比划、谈笑风生。有人著文：据当地村民说，《天龙八部》风靡后，来无量山的游客直线增加，尤以青年男性为多。（见张如旺等主编《大侠金庸与大理情缘》第9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我们确也看到有两位帅哥随后来到，但他们就在潭下的溪流徘徊，一直没有上到湖边。是不是怕我们的胡闹冲淡了他们对神仙姐姐的崇仰之情，就不得而知了。

站在飞瀑前，按道理应该思念段誉，不料我的思路突然转向了同是《天龙八部》中的铁头人游坦之。说起来，游坦之跟段誉最为相像。游坦之对阿紫，也是情人眼中见西施，身被阿紫折辱之际，仍觉得她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他甚至为了让阿紫盲眼复明，甘心献出自己的眼珠，最后随着阿紫坠崖，生死相随，毫无怨意，活脱脱又是一个段誉。但为什么我们谈起游坦之，总是觉得恶心，而很少有人将其作为倾慕追求的模范？相貌的丑恶，当然不是评判的关键，《巴黎圣母院》的丑怪卡西摩多也终为情圣，我想应该是出于爱情不允许相互摧残肉体的戒律吧。段誉对王语嫣自然是甘愿献出一切，而王语嫣即便是对段誉尚无情意之时，也多少会对险难中的他生出一两分关切。至于游坦之所行是否符合江湖道义，江湖上朋友和读者自然十分关心，但于身当其事的男女二人而言，似乎也可先置之度外。当年面对三十六洞、七十二岛欲杀王语嫣的加盟胁迫，慕容复断不能屈辱接受，大喝：“只要伤了这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之。”而段誉则大叫：“要投降还不容易？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万次也行！”江湖道义分量，在此时的段誉竟然等于零了。其实，游坦之与段誉最根本的区别，应该是在于恋爱中究竟牺牲了谁的利益。段誉拿出来的是自己，游坦之则除了献出自身以外，常常拿人家的安危来做交易。所以孰善孰恶，一言而决。

但是段誉爱情的正当性，放在另一种语境中却也非天经地义。说实话，我自己在初读《天龙八部》时，觉得前面五分之一篇幅纯属胡闹，那便是在意美人不顾其余的做派，真的应该是正派男人的典范吗？在一个长久以来活着就是底线、肚子徘徊于饥饿与果腹中的民族，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怎能排名于谋生之上？从某种意义上，谈情说爱本身就是一件不甚正经的事情。如果你知道中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才真正让人民大众吃饱肚子，就能明白爱情对于大众真的多少有点奢侈。那个时候一个男人来到世间，成长后面临的，是谋生为先，谋食为先。第一步是先练好手中技艺，再是取得周边人的认可规规矩矩，再次才是得便时请媒人留心一下，只要门当户对，八字相合，无须见面，现实婚姻就已生成。成婚后夫妻可以恩爱，但拜托别在人们面前丢人现眼。堂堂的京兆尹张敞，给妻子画眉也要受到弹劾。那时候众人如果看到你段誉这边不管不顾地狂拍姑娘马屁，第一反应是不屑：世上怎么有这般荒淫无耻之人？第二是惋惜姑娘：完了，她嫁了这等不顾正事之人，婚后等着过苦日子吧！因为这种男人马屁有术，但肯定谋生无方啊！而且一个男人，如果整天和女性待在一起而不是跟男性朋友厮混，如大卫·吉尔默（David D.Gilomre）在《发明男性气概》中所说，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哪怕是跟母亲、女儿或妻子，都会被看成女里女气，毫无男性的样子，结果是被男性群体蔑视。其实中国人很早也是这样看问题的。《论语》中那句著名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难养”不是养不活、难养活，而是处不好关系的意思。女子难处关系，不如少处、不处。回想我自己小时候的社会，也还真是这样看问题。所以天天围着王语嫣转圈的段誉，将来会有一点点出息吗？

爱情在人们生活中的位置，其实每个时代大有不同。简单地以今人的认识去理解过往，结果有时会很荒谬。譬如《孝经》中说的“天地之性人为贵”，其原意应该是说人与没有思想的动植物有别，而不是今天所说的人的固有权利。而西方思想中的人权那种“与生俱来的权利”，其实也是社会发展到某种阶段才能提出的要求，哪来什么“与生俱来”！归根到底，社会发展到相当程度，谋生有可能不再是重重艰险，社会复杂程度渐渐增强，使得众人不需靠直接伤害对方就能自在发展，才有人的种种不容他人侵犯的权利。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属于私域的爱情才能充分发挥并受尊重。1987年，一个美国心理学家在沈阳对74位男大学生和32位女大学生问卷调查。问卷上“未来生命中哪些事情令你快乐？”，得最高分的依次是“工作”“教育”“家庭”和“婚姻”。最后的一项，只有四男二女选了。而该心理学家说，如果在美国，标准答案是“终身难忘的罗曼史”！（见孙隆基《历史学家的经线》，第289-290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如此说来，当时本人对段誉仍是完全不能理解，遑论同情同理之心，也是可以原宥的。限于自身见识的误解，此为一好例。

《天龙八部》经先生最后一次修订，改动甚多。其最大之处，是段誉虽明知自己是段延庆之后，但为不影响段正淳之名誉，决定不娶王语嫣为妻，而且随即渐渐驱除心魔，不再以王语嫣之喜乐为喜乐。这当然与书中前半部的段誉截然相左。作者要怎么写，当然是作者的自由，但是此处显然又回到了古老中国的和谐模式，与张扬个人幸福的观念格格不入，也有违于当代读者的期盼。说得最彻底一些，是作者固然可以表达自己个人的所思、所想、所变，但地球上几十亿人中，每时每刻均有与段誉最为投缘的那一部分人，痴迷爱情，万事不顾。而且此类人群，总能前赴后继，生生不绝。如果绝了，人类也就没了。为情而喜段誉的读者，到此毕竟有些失落了。

在大理国的历史上，《天龙八部》写到的段正明、段正淳，甚至善阐侯高昇泰都实有其人。段正淳的儿子段和誉，想来就是小说中段誉之原型。1094年，身为大理国王的段正明逊位为僧，权相高昇泰自立为国王，国号为大中。1096年，高昇泰病死，临死前嘱咐儿子还政于段氏，段正明之弟段正淳于是复为大理国王，恢复大理国号。在位13年后，1108年，段正淳亦禅位为僧，王位传给其子段正严，又名段和誉。史称段和誉为大理国后期一位贤君。他励精图治达四十年之久，但终因其几个儿子争夺王位，纷乱不休，也避位为僧。不过那是另一个精彩的故事了，与小说无涉。

从无量山归来，觉得同行的女性全成了神仙姐姐，至于男人，或多或少也成了段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