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中文里一个特别的称谓。传统和坊间,对此都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在本文的语境里,我则想对此语作一个拆解——讲两段“父亲如师”和“师长如父”的故事。
父亲如师
我以往的文字曾言及:在我此生的文学生涯中,父亲与邻家长辈、散文名家秦牧叔叔,是我最早的两位精神教父与文学启蒙人。秦牧叔叔对我的教诲故事,以往已有文字述及,我却很少谈起父亲——苏翰彦,在为文与为人上,对我所担当的教导和引领角色。
我出生在一个多子女家庭(八兄弟姐妹),加上父母亲收养资助的各方亲友,家里的食口紧张和经济拮据,是我从小就深有感受的。父亲任职于广东民主党派的一个行政单位。可是,在我人生初年的成长历程中,家里除了订《人民日报》《羊城晚报》之类的报纸,却是始终订阅这两本文学杂志——《诗刊》与《文学评论》的(有一段时间,好像还订过《文学遗产》)。年少时,我并没意识到普通人家订阅这种类型杂志的殊异,我也曾随着父亲和嗜好古典文学的大姐(她曾多年成为父亲撰写古典文学普及小册子的文字助手),一有空,就似懂非懂地翻阅这些对我当时显得太高深的文学杂志。
也就是俗话说的“耳濡目染”吧,这期间发生了这么两段小故事:1964年是新中国成立十五周年的节庆。我当时小学五年级,写了一首诗参加广州东山区少年之家举办的全区征文比赛。在比赛将要揭晓的前夕,一位担任评审的老师很严肃地找我谈话,问我这首诗的具体写作过程,有没有假手父兄的代笔帮忙,我坚决摇头否认,并感到很委屈,恳请他们作家访查询,他们却因此相信了我。当这首获全区少年征文比赛一等奖的诗歌最后被父亲看到时,他也感到很是震惊,说:哦,你会写诗了?你押的是“江阳韵”,你是怎么学会押韵的?我也惊问:噢,这“东风浩荡,红旗飞扬”之类,就是“江阳韵”吗?我其实并不懂。原来是年少时那些似懂非懂的《诗刊》阅读,让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写诗和押韵。父亲随后递给我一本《诗韵新编》,告诉我:这是写新诗用的韵书。这是我从诗歌起步的“文青”生涯中,翻开的第一本工具书。
不久后——记得是1965年初,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毕业前,我又一次在学校的题为 “如何接好革命班”的全校征文中,因为交出的作文引用了当年“九评”中的“接班人五个条件”而惊动了评审老师们。众口认定:此文一定是由苏某的父兄代笔的,否则,一个十二岁的屁孩子,懂得什么“九评”?!这回的家访来得真刀真枪,父母亲也对此震诧不已。虽然父母否定性的答复让登门老师释疑开怀,我的征文也顺利获奖,却也让父亲对我的“人小鬼大”平添了几分忧虑。从此经常这样敲打我:不许偷听大人谈话,听到大人谈话的内容,也不许到外面乱讲。显然,父亲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我这个小鬼头,喜欢躺在客厅屏风后面自己的小床上偷听大人讲话。我曾在旧文《“听壁脚”学校》里谈到过这段少年轶事。
应该还是在1964至1965年间的广州春秋交易会,我小学四五年级,当时已经闻名全国的现代京剧《红灯记》和歌剧《江姐》的演出团队专程从北京到广州为广交会上演剧目。父亲显然是从省政协拿到的招待票,把我们兄妹带去看《红灯记》,还带几位兄姐看了《江姐》。当时我在《红灯记》的演出现场被感动落泪,虽然没看到《江姐》演出,回到家却读到了《江姐》的打印剧本(后来我知道,这剧本好像是大姐从当时政协办的“文史夜学院”获得的)。一个京剧演出和一个歌剧剧本,好像一下子为我打开了戏剧舞台的魔匣(我至今都会为一切与舞台有关的演出着迷)。我居然懵里懵懂地开始胡编胡写,用小学生的作业本偷偷写起舞台剧本来。剧本的具体情节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从当时听闻的各种革命牺牲故事里鼓捣出来的),这个蓝色作业本上还未写完的剧本,后来却被父亲看到了。有一晚,父亲拿着这个作业本认真找我谈话,除了很少表示了一点“孺子可教”的鼓励话以外,留在我现在的记忆里的,就是一再叮咛的:“读书,读书,读书。”“爱写作就要爱读书,一定要多读书。”写作与读书紧密关联的那几句话,从此就牢牢铭刻在我日后的人生和文学行旅之中了。
那时候的家庭教育,是笃信“棍棒出孝子”的,一般父母都会打孩子。我们八兄弟姐妹中,父亲对我们三个男孩都动过棍棒。一直听说,父亲对后来考上清华大学的大哥小时候管教特别严,大哥没少挨父亲敲打的棍棒,因为我作为老七太年少,这样的场面我无缘看到,但我却从小就看见父亲对二哥的严厉棍棒管教。二哥从小好动不爱读书,自初中起就因为踢足球出色而进入广州青年足球队,但父亲教训起二哥来却毫不留情,曾有过几次把鸡毛掸子打断的“壮举”。记忆中,父亲只打过我一回。我从小都属“乖乖牌”,小学三年级入少先队后就一直是“三道杠”(大队委),加上个性外向又能说一口在广州孩子里还算标准的普通话,整个小学期间我一直是少年宫话剧组的台柱子,还曾为当年刚刚草创的广东电视台主持过一年半的少儿节目(每周六晚一次,和一位阿姨共同主持,她是主角,我其实是她的“捧哏”)。所以,父母亲从小对我的“敲打”,都是围绕我的性格“太外向”“太出风头”和“喜欢表现自己”的担忧和警告。
那些年间,父母工作很忙,家里主要由从外地到广州养病的姑姑(我们叫“六姑婆”)负责管教我们。六姑婆曾几次向父亲告状,说我“骄傲”“说话很‘沙尘’(嚣张)”。比如,曾对当时父亲可以上下班有小汽车接送不以为然,竟然敢说:“我以后说不定比这要强得多”(其实当年说过这样的话我早已忘记了,是姑姑在我成年后反复向我讲述才知悉的);还有,1964年电影《雷锋》上映,我从学校组织观影回来,竟然对这部人人叫好的电影有诸多批评,从剧本、演员到拍摄,都挑出一堆毛病来。姑姑又向父亲告状,说我“口气太大,太骄傲,太沙尘”(这一段话我倒记得很清楚,因为在当时学雷锋的高潮中,没有人敢对电影提出批评,为此我与姑姑及年长的亲友们发生过好几次争论)。这两次姑姑告状,父亲都听在了耳里,却没有言声,也没有给我任何难堪的警告教训。
可是“事不过三”。下一回——第三回姑姑的告状,让父亲积压多时的对我的成长担忧郁结的火山,爆发了。那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都是在星期六下午(那时的周六下午只上一节课)。可是因为每周六下午下课后,我都需要自己坐电车到电视台主持晚上的节目,学校组织看的电影我总是会缺席。这天是星期日,我在家门口问路过的同学:昨天看的是什么电影?同学回答:动画片《骄傲的将军》。随后几个同学就大声说着片名——“《骄傲的将军》”“《骄傲的将军》”,说笑着走远了。没想到,这“骄傲的将军”传至墙内的家中,“六姑婆”听闻了,马上就在傍晚向父亲告状:阿炜的同学,都叫他“骄傲的将军”!父亲一听,当场热血上头、火冒三丈,向我喝令道:跪下来!我要你这个“骄傲的将军”,给我跪下来!不由得听我哭喊着的解释分辩,棍棒——父亲随手抄起的一根晾衣服的细竹竿,已劈头盖脸地朝我打下来!“——我让你骄傲的将军!啪!我让你沙尘!啪!……”棍棒声、责骂声、哭喊声和家人的惊吓声,乱成一团。直到父亲打累了我也哭喊累了,他才听清姐姐在他耳边的解释:《骄傲的将军》确是现在上映的一出动画片的名字,不是同学对阿炜的外号称谓,父亲似乎才因之息怒了。虽然事后父亲对我并无半句歉语,我却从此把父亲对我“骄傲”与“沙尘”的警觉告诫,痛切在心亦铭刻在心。从而,保持谦卑,懂得敬畏,常存感恩——也就成为我在日后数十年的人文追求和人生跋涉中,从孩童时代起,就回响在我耳边的三大警钟。
随后轰然而起的忧患十年,一家人星散四方。父兄系狱多年,母亲和大半的兄姐要么进了牛棚,要么远走他乡。我十五岁下乡海南农垦兵团。农垦每年有探亲假,开头两三年我却无家可归、无亲可探。因为“出身黑”又岁口嫩,同时不肯“埋堆”(粤语:扎堆,从众跟班),喜欢独自埋头读书和沉默干活,我长时被一些知青“大佬”霸凌和孤立。在当年茫茫山野的苦劳中,唯一能支撑我前行的,就是读与写——读多次抄家后父亲留下的那些被我带到乡下的书(除了《鲁迅全集》《世界通史》那些大部头外,《古文观止》《老残游记》《饮冰室文集》等旧书,还包括些数残破的《诗刊》《文学评论》和文史杂书),每晚坚持写日记,开始学写小说、剧本,在乡间守持自己自小立定的“作家梦”。最后,也确因写作而彻底改变自己在乡下的苦劳境遇,成为当时乡间兵团的土记者和笔杆子。
1974年春父亲被释放回家,我闻讯后带着一堆自己各种写作手稿辗转赶回广州,奉送到成年后几乎认不出我来的父亲面前。历劫归来,我们父子俩几乎没有一刻钟停留在劫难忧患的唏嘘中(自出狱回家后,父亲总是会打断家人对各种“文革”痛苦的回忆倾诉,制止我们诉苦),当时还满目疮痍的家中厅堂(客厅正中被挖开大洞后再潦草填上),马上就变成父亲真正为我开设的文学课堂了。那些时日,父亲认真读完了我在乡间学习写作——从诗歌、小说、散文到电影剧本的各种习作,对我决定选择走上写作之路给予充分肯定,曾有过这样的让我记忆至今的鼓励:“苏东坡的文字,追求行云流水,你几近之,写来清顺可读。”因为当时我写了一首题为“献给未来”的长诗,里面有“以大海作酒杯”一类的宏大譬喻,父亲便从写诗入手,开始向我讲述文学史上的“豪放派”与“婉约派”,从李白、苏轼讲到李清照、秦观,从古体诗词又讲到现代白话诗的不同流派。
从文学趣味上,我知道父亲是偏于喜欢注重唯美形式感的“新月派”的。他跟我讲徐志摩、何其芳、戴望舒、闻一多,高声向我背诵起戴望舒的《雨巷》,还有徐志摩的《沙扬娜拉》。
暗室光影里,窗棂斜阳下,当年尚在壮岁的父亲仰着脸,那个轮廓鲜明、眉目俊朗、字字含珠吐玉的背诵侧影,那种两代人和光同尘、一起沉醉在哲意诗境中的融暖氛围,至今忆起,仍让我感怀不已。在那仍旧风雨如磐的幽暗时光,那真是我们父子之间,用心魂构筑的一个文学课堂,用文学搭起的一座精神虹桥。从此,我和父亲,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相依相契,成为文学上的同道至交,每一言及文学文字、诗词华章,便总有言不尽、道不完的话题。
最为难得的是,当时父亲向我详细回忆起青年时代他参与的粤地文学活动(从家乡合浦、北海到湛江、广州),背诵起他十九岁时,在抗战初年的1933年发表在《雷州日报》上曾引发轰动的长诗《失眠夜歌》:“……我,/再也不能睡,/秋风浪荡,/惹得人心魂醉……/我听得/落叶一声声在叹息,/有如午夜的悲笳/在耳畔频吹。/飘散又凝聚……,近了又远去……”
幸好我当时急智,当即笔录下了他还能记忆起的几十行诗句,日后能够以《夜歌》之名,收入他晚年自编出版的诗词集《春泥集》里,难得保留下父亲在人生和文学路上的青春步履痕迹。
师长如父
母校中山大学本科四年,留下了许多难忘记忆。可是有三段“在教授家蹭饭”、师长待我如亲如子的故事,我却从未向外人言及(主要是不想让同学们觉得我的身份太特殊吧)。
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俗称“ 77级”。熟悉我经历的友人都知道,在当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情势下,我在录取分数不足落选之后,仍有幸进入母校中山大学中文系77级就读,完全有赖于中文系老教授楼栖老师向系里的举荐。而楼老师的举荐则得自他的夫人——当年《广东文艺》(后复名《作品》)的资深编辑郭茜菲老师的强力推荐,最后经吴宏聪等系领导首肯,特别派出金钦俊老师专程飞到海口对我重新进行面试,我便在77级开学三个月后作为破格录取的“特招生”入校就读(同时破格录取的还有一位女同学——马红卫)。这段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幸运故事,我曾有专文记叙,这里不再赘述。
于是就可以想象,我在结束十年知青生涯进入中大康乐园求学之后,会怀着怎样的感激感恩之情,时时造访楼栖和郭茜菲老师的家,聆听两位师长的教诲,同时也成为学生中少见的,不时在楼、郭老师家“蹭饭”的常客。
这“蹭饭”的缘由,有时是为校园内的“公事”。比如,从1978年春天入学后,我就被同学们推举担任新创办的学生杂志《红豆》的主编。1979年3月《红豆》甫一出版,迅即成为全国大学生刊物中印刷质量最佳与办刊质量上乘的知名刊物。但其“代发刊词”,却不是我这位主编写的,而是楼栖教授的手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楼栖老师不但是我们中大中文系的资深教授,也是广东文坛享誉全国的一位著名文学评论家。记得当年在由76、77、78级同学组成的初创编委会开会时,曾为发刊词由谁命笔有过认真的讨论。因为《红豆》虽初创却有文坛泰斗周扬前辈的题词:“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南国文艺一如红豆累累盈枝,以副人民的想望。”我和几位编委经过讨论后一致认为:有周扬的题词开篇在先,“发刊词”由我们学生编辑来写便显得分量不足。我清楚记得,这个发刊词,是我自告奋勇并登门造访,恳请楼栖老师“高抬贵手”,为我们这本稚嫩的学生杂志开篇立言的。所以,才会有创刊号由楼栖教授写“代发刊词”,同时并请系里最资深之一的王起教授写卷首语《练练笔,谈谈心,办好这个刊物》。而恳求楼栖和王起两位老教授为《红豆》开篇命笔的重责,都落在我肩上。为《红豆》办刊事,我肯定不止一次登门求教楼栖老师,特别是当《红豆》发表了“大胆”文章而受到各方压力时,楼栖老师总是第一时间给予我鼓励支持,助我压惊前行。楼老师是客家人,说话客家口音很重,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一再对我说过的话:“时代不同了,无使惊,无使惊!”而一向待我如母如亲的郭茜菲老师,每次登门,总是要把我留下来吃饭。这也是最近读楼、郭老师的儿子邹启明的回忆文字(他当时是中大外语系78级学生),他提及曾在他家的饭局上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的缘故。
至于为“私事”,在楼、郭老师家“蹭饭”呢,则又跟我个人成长经历中的另一段特殊因缘有关。我以前的文字中曾述及:我的邻家长辈——著名散文家秦牧叔叔和他的夫人紫风两姐妹,曾是我们一家的至亲好友,又曾是我个人的文学启蒙人,日常来往密切。而紫风姨和郭茜菲老师,她俩既是大学同学(她们都是1940年前后从中山大学毕业的)又是作协同事,更是亲如姐妹的金兰好友(就是今天称的“闺蜜”吧)。所以在校期间,便总有紫风姨或者茜菲老师不时请我捎带点什么给对方的事体发生。无论秦牧叔叔和紫风姨,或是楼、郭两师,都待我亲如儿女子侄一般。长辈亲情加上师生厚谊,我成为楼、郭老师家的常客并时时被留饭热待,就是很温馨又很寻常的事情了。
如果说,到楼、郭老师家“蹭饭”于我曾是寻常事;在古文字大家商老商承祚教授家仅有一次的“蹭饭”,则就显得极为稀罕而值得一记了。
说起来,这又与父辈的交谊有关。我的父亲苏翰彦,曾担任省政协常务副秘书长多年,也是民盟广东省委的负责人之一,又曾担任政协“第三办公室”主任一职。这个“第三办公室”的职责,就是在1949年后,为维持社会稳定和协调政经发展的需要,寻找并帮助解决因政治因由流散在社会上的“旧知识分子”的生计安排。所以,父亲多年来曾为众多文化名宿“烧冷灶”(我曾为此写过《“冷灶”之薪》一文),与广东文化、学术、艺术界的各方人士,都有着广泛联系(我清楚记得,粤剧名伶文觉非、楚岫云,男中音歌唱家罗荣炬等,都曾是出入我家的常客;据说父亲还曾应省委领导陶铸的要求,在爱群大厦设宴席做红线女与马师曾当时闹离婚的调停人,最后以失败告终,这是父亲向我们讲述过的有趣故事)。于是就可以想象,中山大学正是民盟工作的重点,父亲又是一个爱好文史的“老文青”,便与众多中大老教授成为了至交好友。商老商承祚,包括商老的父亲商衍鎏,就是这样成为父亲的把臂好友的。从童年的记忆开始,我家的厅堂上多年就挂着一幅商衍鎏老人书写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书法挂轴(此挂轴在抄家中失去)。父亲曾告诉我们:商衍鎏可是清朝的末代探花呢。查询资料,商老父亲商衍鎏逝世于1963年。我记得在此以前,他作为广东文史馆的一员,曾与父亲有过忘年的交往。恐怕,这也是商老——商承祚教授和父亲的关系显得特别密切亲近的一个前因吧。
记忆中,应该是我大二的某个周一下午的课后,我在学生食堂匆匆吃过晚饭后,便怀揣着父亲的一封信函,往刚刚打听清楚地址的商老家跑去。我约略知道信函的内容,是父亲为省政协举办的一个什么纪念日的书法大展,求请商承祚老赐送墨宝和展览大题的题签。商老当时的家,其实就是今天被称为“康乐园网红打卡点”、门前立着一尊青铜坐像的“陈寅恪故居纪念馆”。当年的第一层楼,就是商承祚老的居所(我当时并不知道二楼是谁在居住,据了解,王起、杨荣国、容庚等知名教授都曾先后在此楼居住过)。当时此楼的正门是不开的。我敲响的,是此楼背面的家宅廊门。开门迎接我的,就是商老商承祚老师。当时年近八十的商老已经白发苍苍,但日常见人总是笑容可鞠的(跟与他齐名的容庚教授日常的不苟言笑,恰好成为对照)。顾不上浏览屋内琳琅满目的书画和古玩,我自报家门后,本来是准备撂下父亲信函就走的。不料一听到我报出的父亲名字,商老便朗声大笑,马上把普通话换成粤语,拉着我进摆满文物的客厅小坐(记得案几摆着有唐三彩、青铜器什么的),一边打开信函看着,一边随口问询着我在中大的日常课程和行止。我刚说出我也是中文系的学生,商老马上恍然说道:“噢噢,你就是苏某啊,我知道你,知道你!原来苏翰彦还有这么一位大公子,在我们系里就读啊!”我明白,大概我在中文系77级的“破格录取生”的特殊身份,当时还兼任着学生杂志《红豆》主编这个招风惹雨的角色,商老或许对“苏某”早就有所耳闻了。商老随即马上问道:你吃晚饭了没有?我答曰:刚刚在学生食堂吃过。商老便故作嗔怒地说:学生食堂有什么好吃的?以后你到我这儿来,不要吃晚饭!我连连应诺,知道商老家此时的晚饭在即,便匆匆告辞了。
一两周后的某日,我现在已忘记是谁通知的我(可能是姜海燕老师,见后述),当我遵嘱再到商承祚教授家去,取商老写好的、准备转交父亲的墨宝大信封时,我自然“不敢造次”,特意在下午自习课后不去吃晚饭,再次登门,真的就在商老家“蹭”了一顿饭。几十年后,关于这顿饭的具体细节——吃了什么?怎么吃的?——已经全无记忆影迹(应该就是一顿家常便饭吧),但从此以后,无论在系里、在校园里遇见,商老每次见我,总是那么一副摇着白发、嗬嗬笑着嘘寒问暖的亲切模样,倒是至今忆起,仍旧是纤毫毕现而馨暖在心的。我唯一懊悔的是,当年的自己太“乖”了,我为什么没有在商老家“蹭饭”的当儿,也仗着老师尊对父亲和我的亲切真情,顺势恳求商老也赠我一幅墨宝呢?(我后来知道,他曾为好几位同学赠写过他那笔闻名遐迩的精美篆书)也许,还是因为自觉人微言轻,心怀一份对师尊“仰之若高山”的敬畏吧!
无以忆起在商承祚老家那顿“蹭饭”的细节,却一下子,把我在王起老师家“蹭饭”每一次的因由关节,都一一浮显出来了。
王起(王季思)老师,是我们中文系另一位资深并享有至高学术地位的老教授。在我,则是从小就在家里父亲常常摊在桌上的那本作为高校教材的《中国文学史》的封面上就知道了王起(包括游国恩等名家)的名字。我更从父亲口中听说,每次民盟系统在北京开会,父亲总是喜欢和王起老师约住同房。因为父亲喜欢和王起老师一起斟酌诗文,还曾以互相竞争比试记诵古文的不同篇目多寡作为日常的谐趣。所以,王起老师其实是在中大这个“民盟大支部”中,与我父亲关系最深、来往最密切的一位“老盟友”。我记得,王起老师曾通过父亲邀请我热爱古典文学的大姐——她曾当过父亲多年的写作助手——申请报考他的古典戏曲专业研究生,却阴差阳错因种种偶发因由(据说是丢掉了大姐的考卷)而功亏一篑。于是可以想见,我作为中文系的“特招生”踏入康乐园后,王起老师家,正是我带着父亲的问候登门敲响的第一位师长的家门。
今天中大中文系77级同学的回忆中,常常都会提起这样一个场景:王起老师为正在上先秦文学课的卢叔度老师擦黑板的感人故事。而这个故事背后的缘由,却很少有同学知道,却就与我在王起老师家的第一次“蹭饭”有关。
嗬嗬,那就先要说到喜欢对我大呼小叫的王起老师的夫人姜海燕老师了。姜老师时在系办公室和资料室工作。她个性外向活泼,快人快语,平日喜欢提高调门呱啦呱啦地说话。因为一进校就造访过王老师家,她知道家父与王老师的特殊交情,自然就对我毫不见外,平日在校园里或在系办公室遇见,她总是大锣大嗓地嚷着我的名字,热乎乎快语如珠地跟我说话。记忆中,应该是1979年春天,大二的某一天下午课后,我刚回到宿舍楼的房间不久,放下书包,正打算拿起饭盒到东四食堂打饭,就听到楼道里传来姜老师的大嗓门:“苏炜!苏炜!苏炜在哪里?”又连连问走过的同学:“苏炜住在哪个房间?”我连忙出门迎上她,她一见我,就急火火地说道:“马上到我家,王老师有急事找你!”她让我放下饭盒,马上跟她到家里去。
个头魁梧、面容慈厚、已然白发零落的王起老师,此时正端坐在屋里等候我。我步进家门向老师问安致意,一听到他用温州口音的普通话提到“卢叔度”老师的名字,我就明白了王老师急寻我的缘由——学识渊博的卢叔度老师被打成“右派”后,已经离开讲台二十多年。这个学期系里安排他重新回到教学,为我们77级讲授先秦文学史课。但是,无辜罹罪多年,当他二十多年后重新面对学生时,他有点失措,同时也几乎忘记了怎么说普通话,来自各地的同学几乎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开课几天,课堂的秩序很乱。王老师此时急召我上门,显然就是为了此事。这时候,姜老师已经在一边张罗好了晚饭,便对我说:你就跟我们一起吃晚饭,边吃边说吧!王起老师热情招应着,我便带着一点怯生感觉,坐到了饭桌边。吃着晚饭,谈起卢叔度老师的复出教课,王起老师很动感情,跟我说起中大校园里的许多往事,推心置腹地向我述说着他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损害以及违心犯错的懊悔,感慨说道:被耽搁了二十几年,卢叔度老师的学术生命能保持下来,很不容易啊。他提到系里一两位冤案平反不久后就过世的前辈的名字(记得他提及詹安泰先生),老师颤抖着的话语,令我动容:“这是我们国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得到的今天的结果,我们要好好珍惜她,不要轻易损害了她。”吃过晚饭后,王老师命我马上回宿舍,再把77级班上的学习骨干请到他家里来,他要郑重其事再作具体的落实安排。我记得当晚我请的是王培楠、骆炬、陈平原几位同学(记忆或有不准),再一次踏进了王老师的家门。王起老师便一而再、再而三向我们强调卢叔度老师复出教课的特殊意义,要求77级同学全力协助卢叔度老师上好这门先秦文学课。他要我们回到宿舍后,一个个房间、一个个小组地做好同学们的工作。哪怕课堂上有听不懂的,大家也要保持课堂秩序,给予卢叔度老师最大的尊重。
第二天早晨上课,全班同学都非常震惊:年近八十的王起老师独自前来,自己颤颤巍巍爬上了四层教学楼,就端坐在卢叔度老师授课讲台的第一排!卢叔度老师自然震惊感激不已。授课中间,他怕同学听不懂,几乎每讲一段就写上板书。见黑板上很快写满的板书来不及擦,白发苍苍的王老师便站起身,拿过粉笔刷,帮助卢老师擦黑板。卢老师讲完一段,他就上去擦去那一段,前排的同学受到感染,很快抢过王老师的粉笔刷,特意一个接一个,轮着上前为卢老师擦黑板。那一节课,课堂上异常肃静、安谧。授课终了,卢叔度老师非常克制地,向坐在前排一侧的王起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也向同学们一再鞠躬。同学们便纷纷鼓起掌来。
我至今清楚记得,那一整节课,我是湿润着眼眶听过来的。从后来许多同学的回忆中,我也知道了大家当场的共同感受:大家都被王起老师的义行义举触动震撼,仿佛经受了一场崇高精神的洗礼。我曾在日后写于哈佛大学的一篇短文《隔海的歌音》里,重述了当时的那个动人场景,如此感慨道:“——哦,先秦文学课。正是通过卢老师的先秦文学课,我仿佛从这中国文化精神的源头里,懂得了什么叫做‘根’——民族精神的‘根’和身心所植的‘根’;懂得了什么叫做中国知识分子——从屈原开始的中国知识分子;懂得了什么是历史的曲折和什么是历史曲折中应该沉凝下来的人的品格。……”(此文刊载在1984年的《中国青年》,曾获该杂志“建国35周年全国征文”一等奖)
自此以后,王起老师家就成为我不止一次的“蹭饭”场所。每一次,自然都是听到姜老师的点名吆喝而来;每一次,也自然都是与系里或校内与我个人相关的话题相关,都是王起老师对我的“耳提面命”。我当时担任着中文系学生文学杂志《红豆》的主编,算是中大77级的一位活跃角色,也经历了“改开”年代初年的各种风风雨雨。王老师对我的“耳提面命”,从来都是令我醍醐灌顶或者振聋发聩的,可惜我不能一一细说其众多根由故事。
是的,王起老师家的“饭香”,连同楼郭、商老——我的母校中大中文系“娘家”各家老师家的“饭香”,正是滋润了我半生并将永远抚拥我、陪伴我的“心香”—— 一脉永恒的,师长如父的校园人文精神的幽香,将是一道此生萦绕并滋养我灵魂身心的永存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