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马步升是西部文学第三代的代表作家之一,其长篇小说往往以时代变革为背景,以其独特的视角审视陇东地区的社会发展及乡间人物的命运成长,其中“陇东三部曲”(《青白盐》《1950年的婚事》《小收煞》),全方位展示了陇东地区乡土女性成长史。
[关键词] 马步升 "“陇东三部曲” "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37-04
长期以来,封建礼教文化压抑着女性。五四时期,启蒙者们提出了“妇女解放”的口号,城市中出现了出走的“娜拉”,但对于远离文化中心的西北农村来说,解放的热潮还远未触及;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政府成立后,开始着力推行婚姻制度改革,妇女开始拥有婚姻自由以及参与政治活动及社会劳动的权利; 1950年5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开始施行,妇女解放有了法律依据。马步升的“陇东三部曲”宏观展现了历史进程中妇女解放的过程。“陇东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主要分为传统型、成长型、开放型,本文旨在通过对马步升小说中女性人物形象分析,发掘及探究其文本中的文化意义和思想特征。
一、传统女性
生产力低下的时期,由于男女身体结构的差异及社会劳动分工的不同,“妇女的家庭劳动同男子谋取生活资料的劳动比较起来失去了意义——男子的劳动就是一切,妇女的劳动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1],形成了建立在私有制之上的父系家庭,“家庭,乃至家族,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是以男性为标志,为本位,为组织因素的”[2]。女性也被物化为家庭男性财产的一部分,“妇人,从人者,幼而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1],女性被剥夺了在传统家庭中的财产分配权、话语权,“深宫固门,阁寺守之”[1]也限定了传统女性的社会活动范围和男女之间的先后、主从、尊卑关系。
马步升对氏族女性进行了书写。《青白盐》中的乌兰本是蒙古贝勒之女,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她精于“家政女红”,身上有着江南女子的端庄温婉气质,甚至在成婚多年后,铁徒手私下拉她的手时,她还会“脸飞红霞”,她有教养、恪守妇德,伺候丈夫的衣食起居,操持家庭事务,是铁徒手的贤内助,但她的价值体现和行为规范是在绝对的男性话语权力之内呈现的。在封建传统文化的灌输下,她“自小在深闺长大,嫁作人妇后更是四门不出”[3]。她与铁徒手的包办婚姻也只不过是政治联姻,“结合多年,只不过是两具互相陌生的肉体认识了,熟悉了,并诞生了连接两人的孩子,而心仍是互相陌生的两颗心”[3]。当铁徒手进入闺房,她会急忙站起,“斜身弯腰要道万福”[3],在与铁徒手的谈话中,铁徒手的不悦,也会使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局促不安。同样,盐商马正天的正妻马王氏只是家庭中生儿育女的“机器”,面对马正天对侍女六两的强迫性行为,只能发出“身为女人,身不由己”[3]的哀叹。地位低微的奴仆泡泡和六两,只能成为男性权势之争的牺牲品和男性性幻想、性欲的发泄对象。传统氏族家庭中的女性无论身份的高低贵贱,总是作为家庭附属品而存在,缺乏对自我命运的实际掌控。
马步升对农村女性也有描写。相较城市而言,在农村这种物质资源、精神文化相对匮乏的地区,封建伦理道德帮助维持了农村的秩序,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传统家庭观念中根深蒂固,并触及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陇东三部曲”中,马步升通过对民俗的书写,反映了农村家庭男女之间地位区别,就吃饭来说,“除了年老的长辈妇女可以和儿孙同桌吃饭外,如果家中有长辈,年轻的夫妻之间都是不可以的”[4]。女性社会活动范围也被限定,“女娃到了十六岁,按照乡俗,是不能抛头露面了,无论家穷家富,都要闺门深锁,叫作待字闺中”[4]。农村地区包办婚姻使女性在男女婚姻中被物质化、商品化,婚姻中的女性,无论是在婆家还是娘家都像是一个外人,出嫁后的女性是没有退路的,只有依附在男性身上,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例如《小收煞》中,臭蒿爹一事无成,出门就受人欺负,但在家里就是皇帝,“他能管住的只有自己的婆娘”[4]。传统封建礼教对女性思想的毒害,使其无法也不敢产生指责丈夫的行为的想法。在农村传统家庭观念中,能否生育是衡量一个女人价值的标准,而母以子贵的传统观念,也使得生育后女性凭借子嗣,能在家庭中获得一部分话语权。马步升通过对封建时期家族女性、农村女性人物的刻画,表现了传统文化环境对女性的压抑,而马步升更注重表现压抑的过程,而非压抑的结果,马步升淡化了小说中女性的命运结局叙述,将其在社会环境、家庭环境中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来。
二、成长女性
马步升始终关注着传统女性的个人成长,这些传统女性大都有着传统婚姻的背景,深受封建伦理制度的约束,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她们能快速适应社会发展,逐渐成长为家族的掌舵人或转变思想,活出了自我,展现出了非凡的个人魅力。
马步升描写了传统女性的个人成长。《青白盐》中的侍女泡泡,本是铁徒手夫人乌兰的陪嫁丫头,她聪明伶俐。即使主仆二人互相倾慕,但因身份的天差地别,她只能作为铁徒手扳倒马正天的诱饵,帮助解决了铁徒手的官场危机。在嫁给马正天之后,她的性格发生了极大转变。在马家陷入危机后,她从一名知书达理的谦良女子,迅速成长为家族的主心骨、掌舵人,她临危不乱,稳定家族人心,拟定详细周密的营救计划,最终救回了丈夫马正天。同时,她能敏锐感受到时代的发展变化,并及时作出反应。例如,在西峰盐税被洋人控制之前,她便领导家族退出盐业市场,避免了家族财产损失;她也具有家国情怀,西峰镇被日本飞机轰炸时,她毫不犹豫给马登月五万银票用于抗战救国。《小收煞》中,丑妇陈少艾原是一个言语泼辣、蛮横无理的泼妇,在接受扫盲教育之后,将文化知识与现实生活实际结合,身上的蒙昧气息消失了,作者展现了她成长之后的可爱之处。马步升通过对传统女性的个人成长史的书写,展现了成长中的女性身上的魅力,同时也指出文化教育对农村妇女解放的重要性。
马步升也描写了革命时代知识分子的成长。战争年间,当地出现了一批具有爱国热情的知识女青年,她们在抗战救国的感召下,毅然放弃了优渥的物质条件,奋不顾身投身于救亡图存的民族大业中。“陇东三部曲”中,她们既是革命时期的八路军战士也是新民主政权的青年干部,她们在抗战中成长,又在革命建设工作中迅速适应当地环境,深入基层群众间开展工作,并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合格的干部。《1950年的婚事》中的柳姿,家境优渥,大学毕业后,参加抗战服务团,深入乡村开展民众动员工作。初到边区时,面对上海与边区文化的差异,她闹了不少笑话,在减息减租工作中,也因未能适应当地环境,缺乏与农户交流的技巧,工作成效甚微,后来她通过学习地方风俗习惯及方言,迅速转换了角色,走上与工农结合的道路。她穿土布衣服,说当地土话,“走在街上或者乡间路上,猛地看去,和当地最土的农村婆娘都没有什么区别”[5]。作为妇联主任,起初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施行过程中进行了错误引导,家庭矛盾和生活烦恼变成了男女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引起了全县上下的离婚热潮,但在离婚风波后,她主动反思,并对于妇女解放问题有了新的认识,认为“要使妇女获得解放,必须让她们接受文化教育”[5]。之后她开办妇女扫盲班、工农文化培训班,自愿担任老师,提高了全县的识字率,后成为全省唯一的女县长。
那妃在读大学时,与同学一起搞飞行集会、撒传单、游行示威,她利用家庭背景,筹措资金,还打算效法故人,招募死士,支援抗日前线。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来后,她利用筹集到的经费,购买枪支弹药,假扮成棉布商人,为八路军送去紧缺物资。初到解放区时,面对艰苦的生活条件,她并没有养尊处优的心态,在她看来,“她不是为了享受才投奔如此贫穷的队伍的,她只想投奔一支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硬干的队伍”[5],同时,她能快速融入当地环境,“到子午县仅仅几个月时间,她说话、穿衣、吃饭和做事方式,都已经本土化了”[5]。在马列中学当教员期间,她带着师生和自己的孩子,白天躲避飞机轰炸,晚上露宿山野,教孩子们知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又积极协助马赶山设立女子文化速成班,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当中。
马步升还对农村新女性的成长进行了书写。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政府成立后,开始着力推行婚姻制度改革,妇女开始有意识地挣脱传统家庭对个人思想的束缚,她们身上逐渐开始展现出了反传统、个性的一面。195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开始施行,“新社会制度对男女两性在法律、政治、经济地位上的平等相待,终于正面否定了两千年来对女性理所当然的奴役与屈辱”[1]。《小收煞》中的白臭蒿,自小便养成了粗犷豪放的性格,在部队征集支前民兵时,由于家中哥哥没有子嗣,弟弟年纪尚小且身体残疾,她展现出了“替父从军”的英雄气魄,敢于打破传统包办婚姻的藩篱,主动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在回到员外村的路上,遇到政治上失意的心上人马越权,一路上她精心照顾,二人互生情愫,最终修成正果。同时,她又敢于打破传统旧习俗,在“熬腊八粥”一事中,她率先打破范例,以勤俭持家的做派得到区长马发明的赞赏,她踏实能干,主动承担起日常家务,以“当得了家,说话粗粗拉拉风风火火”的特点,使走向下坡路的马素朴一家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展现了农村新女性的精神面貌。《1950年的婚事》中的林妙妙,本是抗战时期国民党军官的相好,尽管她认为自己的医术应当在大医院发挥用场,但由于政治因素,她只能凭借一张医专文凭,靠接生维持生计。在遇见马赶山之后,迅速被马赶山身上所呈现的豪迈的英雄气质所吸引,大胆表明心意,追求个人爱情,并逐渐走出了不幸的过往阴影,在马赶山的帮助下,林妙妙进入县医院,发挥医学专长,成功走出被社会抛弃和歧视的阴霾。
三、地方女性
马步升描写了性格泼辣的女性形象。鲁迅认为:“自古以来在游民以匪盗、流氓为其黑暗面的代表文化影响下,匪性文化人格超越了这一社会群体的范畴,进入到普遍性的国民心理层面,成为国民性的一种。”[6]“陇东三部曲”中,马步升将视野聚焦于陇东地区,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形成了一些具有陇东地方文化特色的人物形象,这里的女性身上天生带有一些匪性气质、匪性人格,具体表现为蛮横、泼辣的形象特点。《1950年的婚事》中就描写了这样一类农村女性,她们爱凑热闹,讲话粗言粗语,甚至呈现出蛮横、霸道的形象特点。“狼茬婆”即这帮陇东婆姨的代表,“狼茬婆,就是生过许多狼崽的母狼,凶残无比”[5],狼茬婆过门没几天,就与婆婆拌嘴,甚至推婆婆跟斗,事后,怕丈夫追责,更想出了“耍横、耍赖、耍疯”三条计策应对,在丈夫耐心教育后,她却对丈夫怒喝道:“叫我给那个老不死的认错?驴日的睡梦地里吃肥肉哩,做得梦都是油汪汪的!”[5]甚至她在去往县城的路上遇见县长马赶山,也贬称其为“冒子县长”,在与马赶山的对话中,她在男女问题上也毫不避讳,满口粗话、大话、戏话。《小收煞》中的白臭蒿,自小便养成了粗放泼辣的性格,“男娃敢说的话,她都敢说,男娃羞于启齿的话,她张口即来,男娃不敢做的事,她做得大模大样”[4],她吃饭像男人一样呼呼噜噜,“嘴唇吸食面条时,如秋风扫落叶,往肚中吞咽时,如山体垮塌,一地雷鸣”[4]。在区干部柳小园要求她家一名男性当支前民兵时,她说:“你一定要向我家要一个人,那就是我,你不要我,你就滚,再敢来纠缠,打断你的狗腿。”[4]之后甚至打算以摔跤的方式解决双方争端。她与马越权回到员外村,面对以前欺负过马白脸的陈少艾时,怒斥道:“你再敢叫我婆婆地主婆,我这个雇农非要让你这个贫农脚档化脓不可。”[4]
马步升还塑造了一批侠女形象。马步升在《刀尖上的道德》中认为,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对侠的标准定得太高了:“对于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来说——尽管他是超乎常人的侠——放弃了人身上的许多,附加了人身外的许多,真能如数做到,恐怕已经不仅仅是侠了,而近乎神了。”[7]他认为司马迁关于侠的标准,只有人的非常性,没有人的日常性。马步升在“陇东三部曲”中表现出浓烈的侠意识,无论是在主要人物性格描写还是小人物形象刻画中,都体现了他对现代侠意识的深度思考,他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侠客形象,既有恩怨分明的忠仆,又有疾恶如仇、扶危救困的游侠等,但最有特点的当属侠女形象。这些侠女形象高度生活化,不断推动着文本情节的发展、人物成长的转变。
《青白盐》中的泡泡在家族危机中,“深闺羞涩悄然隐去,豪侠情怀冉冉入于身心”[3],她联络各方力量,救出丈夫马正天。在押送十万两白银救夫途中,她骑着一匹高大白马走在队伍前面,“神情漠然,眼望高天,马蹄得得,身姿颤颤”[3],俨然一位侠女。同时,她又知恩图报且有义气,在朝廷垮台后,铁徒手要被革命党满门抄斩时,她深念昔日主仆恩情,不计前嫌,联络西峰士绅给铁徒手求情,使铁徒手“不但一门良贱毫发未损,家产分文不少”[3]。她退出盐业后,购入马莲河两岸百里荒地,按户分给脚户们,借给他们劳动工具和粮种菜种,使没有生计的脚户能够靠种地活下来。《1950年的婚事》中的侯菜菜虽然相貌丑陋,但在马白脸受到言语侮辱时,挺身而出,与一帮妇女一起,惩治了陈少艾,并主动包揽起马素朴一家担水的任务,帮助处理各种事务,在马家“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中,维护了马家的尊严。
四、结语
自古以来,男耕女织的性别社会分工、男尊女卑的伦理关系,使女性长期以来受到传统文化的规训,以依附者的身份生存。五四时期,启蒙者提出了妇女解放的口号,城市中出现了一批出走的“娜拉”,但对远离文化中心的西北农村来说,妇女解放的潮流还未袭来;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政府成立后,开始着力推行婚姻制度改革,出现了一批成长型女性,她们在生活、革命的磨砺中成长;195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开始施行,更出现了一批追求个人精神自由,展现农村新面貌的新女性,马步升通过对不同时期的女性形象书写,构建起了一部陇东地区社会发展史与乡土女性成长史,并结合陇东文化特色,塑造了一批性格泼辣的妇女形象与知恩图报、见义勇为的侠女形象,这些形象的成功塑造,作为一种社会文化镜像,不仅反映了社会的变迁和价值观的转变,同时也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和表现,为西部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与灵感。
参考文献
[1]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2]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 马步升.青白盐[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8.
[4] 马步升.小收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5] 马步升.1950年的婚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6] 罗维.百年文学之“匪”色想象[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09.
[7] 马步升.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M].兰州:敦煌出版社,2010.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