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白先勇有流寓体验,能更细微地观察、体会到流寓群体在时代背景下的心理变化及其构建文化认同的艰辛,本文着重分析其笔下几类典型人物在异乡中心理的异化及其构建文化认同的特点,认为其在《台北人》中创造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流寓文学写作模式。本文进一步对比了同时期流寓作家与白先勇的创作特点,白先勇独特的流寓体验及由其为灵感创造的流寓题材书写模式,为当今的流寓题材创作及研究提供了经典的范本。
[关键词] 白先勇 "《台北人》 "流寓身份 "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25-04
从流寓题材写作产生的背景来看,20世纪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战乱导致百姓流离失所,造成了全球性的流寓现象,随之产生的是空前严重的文化认同危机,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反映流寓现象及构建文化认同的文学也自然而然兴起。如何在流寓中构建文化认同是文学家敏锐观察到的一个写作角度。记忆是一个古老的概念,自人类诞生开始,就伴随着我们一生,赵静蓉在《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中写道:“古希腊神话中的提坦神之一摩涅莫辛涅就是最早的‘记忆女神’,也是记忆的人格化神。何谓‘文化记忆’,德国埃及学专家扬·阿斯曼在解释‘文化记忆’这个概念时,就曾这样说道:‘文化记忆’就是希腊名字摩涅莫辛涅的翻译。因为摩涅莫辛涅是九位缪斯女神的母亲,所以她的名字也代表了一种整体性,即被不同的缪斯神所人格化了的文化活动的整体性。经由把这些文化活动归为记忆的人格化,希腊人不仅认为文化基于记忆而形成,并且文化就是记忆的一种形式。”[1]在扬·阿斯曼的表述中,“文化”和“记忆”这两个概念被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人的记忆是自诞生之初就开始了的,因此,人的成长地域不仅是影响人的记忆的重要因素,也承载着人的记忆,这种地域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故乡。故乡是承载着人类过去文化记忆的一个具体概念,因此,故乡认同也就是人类在异乡所探寻的对于既往事物的一种文化认同。
一、白先勇的流寓体验及其流寓题材写作的探索
作者的创作与个人人生体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白先勇出生于广西桂林,由于童年患病,不能上学,所以白先勇的童年跟普通人比起来是孤独的。抗日战争时期,他辗转重庆、上海、南京、香港多地,后来移居台湾,之后又赴美国留学,因此他受到的文化教育是多元的,他既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也受到西方开放自由思想的影响。他的《台北人》书写了异乡人是如何构建文化认同的。
白先勇生于广西桂林,一口桂林话说得十分地道,在他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到不少桂林方言的运用,例如“蚂捞车”“鸡猫鬼叫”等。不仅是方言,故乡的其他事物也极大地影响着白先勇的创作。受到父亲影响,白先勇对桂林米粉也情有独钟,白家20世纪40年代末在南京、上海生活时还常常请人做桂林米粉吃,后来到了台北,很少吃到桂林米粉,白先勇很怀念这种地方风味,他在创作中自然而然地写了桂林米粉,如《花桥荣记》就将故事的叙述者设置为一个桂林米粉店老板娘,作者在物是人非的世界中借人物寄托自己的思念。
影响白先勇创作的不仅有源自故乡的文化影响,还有他学贯中西的教育经历。他的出身决定了他能够接受传统的精英文化教育,白先勇从小就阅读了不少中国经典文学作品,去美国上大学后,也受到过西方文学思潮的影响,他的作品受西方文学影响的同时也具有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氛围,这也是他的作品为何能在西方文学思潮的冲击下仍能保留中国古典之美的原因。
总之,白先勇漂泊的人生经历和学贯中西的教育经历都影响了他的作品。《台北人》中,他将自己现实中与这群异乡人共有的文化认同困惑与艰辛书写得淋漓尽致,也正是这种共鸣,使《台北人》与其他流寓小说不同。
二、不同身份人的流寓体验及构建文化认同的特点
《台北人》描写了一批从大陆流亡台北的人物形象,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他们流寓台北的生活方式和追寻文化认同的过程也不同,白先勇在创作过程中创新地使用了一种写作模式来展示历史上这一类特殊人群在异乡追寻文化认同的过程。
1.上层阶级的没落:今昔之比
白先勇通过对上层阶级今昔生活状况的对比,彰显流寓人群的哀愁和落寞。《秋思》中的华夫人和《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是上层阶级太太的代表人物,在大陆时,依靠丈夫的权力地位,她们享尽荣华富贵。例如《秋思》中,通过对老百姓的反应“又哭又笑”,城里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等的描写,作者表现了华将军的军队往日声势之大。作者没有直接写华将军本人往日的英姿,而是写了他的衣袂飘飘,以及他锵锵作响的腰际的指挥刀和踏得混响的马靴,一个英勇骁健的将军形象跃然纸上。如今的华将军只能躺在床上由医生用橡皮管子抽自己喉头上痈疽里的脓水。昔日骁勇善战的将军如今也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疾病缠身的异乡人而已,繁华不再、青春不再,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哀婉。
2.平民的绝望:生活之悲
白先勇笔下的平民因为流寓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在异乡堕入了无尽深渊,他们有对往事故人的执念,在异乡寻求着认同但却不得。《一把青》中的朱青和郭轸原本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因为战乱,郭轸意外去世,失去了生活主心骨的朱青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一个八面玲珑、颇会掩盖自己的世俗形象。读者本以为朱青已经放下了与郭轸的过往,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可是小顾这一形象的出现却又让人发现朱青并不是放下了,而是在绝望中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郭轸离世后,流亡到台北的朱青遇上了与郭轸同是飞行员的小顾。小顾离世后,朱青并不像以前那般死去活来,而是神色如常。面对世事无常,朱青也在磨难中学会了坦然接受,可这并不是豁达的人生观,而是朱青在命运的捉弄下,学会了被动地接受现实。
3.失落者的不甘:苦苦挣扎
白先勇笔下的失落者大多以回忆的姿态不断回顾、追寻着既往的美好与繁华,但自己也深知往日不再。白先勇在《台北人》中引用了刘禹锡《乌衣巷》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台北人》回忆、怀念的创作主旨也由此点明。如《永远的尹雪艳》的开篇即写到“尹雪艳总也不老”,即使流亡到了台北,也仍旧是过往的打扮,就那么浅浅地笑着,“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这也是她虽然到了异乡,也仍旧有旧人给她捧场的原因。学界大都将目光注目于那个妖娆、迷人的交际花尹雪艳身上,忽略了小说中追逐尹雪艳的公子哥儿。与原在上海时的王贵生、洪处长的过往经历给尹雪艳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引得众多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特别是那些同样流亡到台北的大陆人,来到尹公馆,相互忆当年,好似把尹雪艳当成了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是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他们到台北后大多风光不再,便借由尹雪艳这个出口宣泄着自己的不甘与怀念。
三、白先勇《台北人》流寓创作的独特性
1.白先勇《台北人》与《纽约客》创作特点对比
《台北人》和《纽约客》都是白先勇流寓文学创作的代表作,两者主题及文化内涵的对比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问题。《台北人》出版于1971年,《纽约客》出版于1975年,前者描述了身在台湾的大陆人,后者描述了身在美国的中国人。《台北人》是在台湾发生的故事,他们因为政治原因不能返回故乡,这群“台北人”因此对台湾有一种疏离感,在这里倍感无奈与失落。《纽约客》则讲的是中国人在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美国发生的故事,他们感受到的文化落差是极大的,因此,对于乡愁的表达是最剧烈的,他们在追寻文化认同的过程中或抗争或妥协或干脆遗忘与麻木,这群人是在中国成长的年轻人,却在美国接受教育、生活,他们在这种漂泊的生活中渐渐与中国传统失去联系,而与美国社会又始终存在着隔阂,这使他们难以建立起同美国的深刻联系,成了一群在精神上同中国疏离、与美国隔阂的异乡人。他们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美国,这就导致了他们在追寻文化认同时非同一般的艰难,只能在痛苦与不甘中飘零。
《台北人》较《纽约客》而言,其表达的文化乡愁更为纯粹,没有《纽约客》中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地,但《纽约客》中的人物体会到的文化的落差感却是“台北人”所不及的。两部小说集的主题都是表达人物流寓生活的文化乡愁,但各有其指向,这也就决定了两部小说集的感情基调和艺术构思的不同。《台北人》更多融入了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手法,如悲剧性氛围的描绘等;《纽约客》更多是在借描写文化落差下人的心理的异化来表达这群“纽约客”在异乡构建身份认同的折磨与痛苦。
2.白先勇《台北人》与同时期流寓作品创作特点对比
“白先勇的乡愁从地域乡愁发端,然后落在文化乡愁之上。”[2]白先勇也曾谈道:“台北我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并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综合,很难解释的,可是我想得厉害。”[3]白先勇思念的不是一个具体概念的地域,而是思念家乡、思念风土人情,这种炙热的思念逐渐升腾为思念民族文化,这种情感倾向也反映在了他的作品中。
白先勇流寓题材创作的独特性在与其他流寓作家的作品的对比之下得以彰显。比如另一位创作流寓题材的作家林海音,出生于日本大阪,1923年随父母迁居北京,直到1948年才迁往台湾。她的童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因此,她对于北京有着深厚的情感,北京的人文地理也带给了她巨大的影响,这也反映到了她的创作中。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就是她以北京这一地域为背景创作的一部小说,从中可以看出林海音作为流寓作家对于北京市民文化的独到观察与理解。《城南旧事》描写了20世纪20年代末北京城南一座四合院里一家普通人的生活,通过小姑娘英子的视角来讲述当时发生在北京的各类人物和故事,但小说中所有人物最后都离小英子而去,这是林海音创作的巧思。林海音与白先勇创作的不同点就在于,第一,林海音将人物的故事背景设置在了她自小成长的地方,但最后却都以离乡为结局,她借此表达了自己告别童年的悲伤以及寄托自己对故乡无尽的怀念;第二,白先勇《台北人》中的人物是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带去的大陆人,叙述中融入了家国意识,而林海音在创作中刻意淡化了小说中常有的家国叙事方式,以女性视角写男权社会,书写了女性在乡土世界的生命成长。这类小说“从原乡情感和文化记忆出发,从女性视角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通过重塑家园历史文化想象图景的‘怀乡’书写,建构有别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家国叙事’”[4]。同白先勇、林海音有着相似流寓经历的还有孟瑶和张漱菡,她们都是1949年赴台,也都有不少以大陆为背景,寄托怀念故乡情感的小说,例如孟瑶的《心园》及张漱菡的《意难忘》,都是以大陆为创作背景,书写的人物及故事无一不流露出了对家乡的思念之情,而她们与白先勇的差别也正在于此。白先勇的《台北人》中的人物大多是在异乡努力构建身份认同而失败了的形象,他们在无尽的失落及不甘中堕入生活的深渊,而林海音这类作家,普遍怀着流寓台湾的客居姿态,作品中故事发生的背景仍旧是大陆,借此怀念故乡人或事物的真善美及对重返故土的向往,体现了一种与白先勇寻求身份认同不同的路径选择。探究其原因,一是在身份地位上,白先勇是白崇禧之子,国民党败退台湾后,身份地位的剧变,让白先勇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人情世故,也更能与同时期流寓台湾的人产生共鸣;其二是在教育经历上,白先勇接受过中国式的精英教育,学习过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留学美国的经历也让他对西方文学和西方文化有所了解,所以在他的创作中,读者既可以看见中国式的优雅、古典,也可以体会西方文化的热情、开放;其三是写作的重点,白先勇的笔触主要落在从大陆逃到台湾的那群特殊的人物身上,写他们的心理变化、在异乡追寻文化认同的艰辛,他的写作带有浓厚的传统的家国情怀,以小见大地向读者展现了那个离乱的大时代背景下人们生活的漂泊、辛酸,进一步表现普通的苦难。正是这些不同,导致了白先勇与同时期流寓作家不同的书写模式。
四、结语
由于白先勇与同时代作家不同的身份及流寓体验,白先勇在体味人生无常及世态炎凉后,在《台北人》中创作出了一套独特的怀乡及文化认同模式,这一群“台北人”是被历史抛弃了的边缘人,身在台湾却没有归属感,又回不去曾经的家园。正因为白先勇有在外国留学的经历,因此,他更能理解流寓生活及寻求文化认同的艰辛,从大陆到台湾再到美国,他在两次身份的转变中不断探寻着身份认同的模式,将这种模式运用于《台北人》的创作中,并且取得了巨大成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
参考文献
[1] 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2] 邓凯月.例谈白先勇哲性乡愁的书写与探寻[J].文学教育(上),2021(11).
[3] 白先勇.树犹如此[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
[4] 钟希明.流寓与离散:20世纪中叶台湾女性小说叙事转型[J].武夷学院学报,2021(10).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