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变革是根本性质与根本方式的变革,是对唯心史观和理性批判的彻底颠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现实的个人”、物质资料生产和一定的社会关系的科学把握,确立了他们哲学批判的唯物史观基础,并以实践批判的方式取代近代哲学家们理性批判的方式。因此,哲学批判就是要批判哲学存在的“现实基础”,使哲学成为社会实践的一部分,马克思恩格斯也因此真正实现了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变革。
关键词:哲学批判;理性批判;实践批判;唯物史观;《德意志意识形态》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25)02-0087-07
回顾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变革历程,正如马克思所言,他们思想变革的实质就是对他们自己“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是在对他们从前的哲学信仰以及对当时的哲学的批判和超越中实现的。马克思进一步强调:“这个心愿是以批判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形式来实现的。”[1]这一心愿的现实成果,就是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马克思以前的哲学家们往往以理性和概念作为他们哲学批判的主导原则,并将理性奉为绝对真理,这种原则的哲学批判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去解释世界,力图使现实世界符合他们的思想,而不是改变现存世界。那么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是如何表达和建构他们对德国哲学的批判的?又是如何实现他们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变革,从而彰显他们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和科学性的呢?只有弄清这些问题,才能够真正把握和理解其哲学批判变革的实质。
一、理性批判:近代哲学批判的主导性原则
近代哲学家们的哲学批判以理性批判为根本方式和主导性原则。这种哲学批判的方式只是单纯地在理论内部对哲学本身进行批判,看不到哲学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无法对哲学存在的现实基础进行批判。因此,他们不可能提出通过革命的实践方式来消灭哲学和使哲学成为现实的观点,也就无法找到在批判旧哲学中发现新哲学的现实进路。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正确评价和批判了费尔巴哈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在对费尔巴哈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哲学进行批判的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实际上是对黑格尔哲学批判的又一次深化,从而实现了对以理性批判为主导性原则的近代哲学的一次最彻底的哲学批判。
(一)对黑格尔理性主义的哲学批判
黑格尔将康德之前的哲学称为“旧形而上学”,将康德哲学称为“批判哲学”。黑格尔运用理性对旧形而上学和批判哲学中将知性作为思维本质的观点进行了批判。黑格尔认为旧形而上学的方法“未能超出单纯抽象理智的思维”[2]96,这个理智的思维是“有限的思维”[2]97即知性思维,而思维的本质在真理,“真理本身是无限的”[2]96。因此,“思维的本质事实上本身就是无限的”[2]96-97。在黑格尔看来,康德对旧形而上学的批判也采用了知性思维的方式,并坚持思维是有限的观点,也没有实现对旧形而上学缺陷的克服。黑格尔这样批判康德哲学:“批判哲学有一很大的消极的功绩,在于它使人确信,知性的范畴是属于有限的范围,并使人确信,在这些范畴内活动的知识没有达到真理。但批判哲学的片面性,在于认为知性范畴之所以有限,乃因为它们仅属于我们的主观思维,而物自体永远停留在彼岸世界里。”[2]150-151黑格尔进一步指出,批判哲学的另一个缺点,就是缺乏对根据经验得来的材料的必然性的说明,而总是将反思概括在“凡我们所认识的一切内容只是现象”这一句话中。因此,到了现象阶段,思维之外尚有一个较高领域,而这一领域对批判哲学来说则是“无法问津的‘他界’”[2]151。黑格尔将理性引入世界历史,并以历史理性实现了对康德哲学的批判。“哲学的历史”是黑格尔三种历史研究方法之一。黑格尔将他的历史哲学定义为“历史的思想的考察”[3]8,并称之为洞察历史的最完美的方法。黑格尔进一步将“思想”确定为“理性”,他认为理性是“世界的主宰”,是“万能的精华和真相”[3]8。所以,在黑格尔那里,“‘思想’与历史的统一实质上是‘理性’与历史的统一”[4]。此外,黑格尔指出:“世界历史在一般上来说,便是‘精神’在时间里的发展。”[3]66这一理性主宰世界的思想就是黑格尔历史理性思想的基本表达。
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一语道破黑格尔哲学的本质,黑格尔在理性主义的根基上实现了理性的绝对化,而处于这种理性的绝对化范畴之中的人类历史就是“思想的历史”或“观念的历史”。同时,马克思恩格斯从自己的历史观出发,对黑格尔以目的论为基础的观念史观进行了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然而,事情被思辨地扭曲成这样:好像后期历史是前期历史的目的。”[5]168事实上,前期历史的“使命”“目的”“萌芽”等词所表示的东西,“终究不过是从后期历史中得出的抽象”[5]168。黑格尔的历史观就是如此,他认为“不仅整个物质世界变成了思想世界,而且整个历史变成了思想的历史”[6]。黑格尔在观念上建构了一个包罗万象且宏大深邃的“思想的历史”,但却忽视了现实的利益,没有能够改变现实的人生存其中的现实的历史。这种历史观的真正缺陷就在于其不懂得“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是‘自我意识’、宇宙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怪影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5]169。从此,人类历史被黑格尔宏大的理性体系所淹没,理性成为新的宗教——理性神学。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所说:“他‘所考察的仅仅是概念的前进运动’,他在历史方面描述了‘真正的神正论’。”[5]181
(二)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哲学批判
“感性直观”的原则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基石,费尔巴哈正是借助这一原则对黑格尔思辨哲学进行批判。对抽象思维的不满使得费尔巴哈诉诸于“感性直观”。费尔巴哈认为黑格尔预设了“哲学先天为真”[7]67,哲学思维是纯粹的,“没有感觉,没有物质”[7]129。在费尔巴哈看来,黑格尔的思辨哲学是颠倒的,“不能达到真实的、客观的实在,永远只能做到将自己的抽象概念现实化”[7]108。因此,费尔巴哈站到了黑格尔的对立面,他反对思辨哲学而支持感性哲学,认为从感觉到思想的路径是必然的,而从思想到感觉的黑格尔思辨哲学则是“任意的造作”[7]87。费尔巴哈虽然对抽象思辨不满,并用“感性直观”去批判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但恰恰由于其哲学的直观性又使得他无法真正脱离思辨哲学。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对费尔巴哈人本学的批判,要远超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理性主义哲学的批判,从而在事实上达到了对批判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具体阐述了费尔巴哈“感性直观”的三种表现:第一种是“仅仅看到‘眼前’的东西的普通直观”[5]155,第二种是只能“看出事物的‘真正本质’的高级的哲学直观”[5]155,第三种是介于“普通直观”和“高级的哲学直观”之间的二重的直观。马克思指出:“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5]139实践在费尔巴哈那里“始终不过是一些零星的猜测,而且对费尔巴哈的总的观点的影响微乎其微”[5]155。这种看不到实践活动的“感性直观”决定了费尔巴哈哲学必然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5]158这是因为费尔巴哈看不到实践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积极作用,他仅仅用“感性直观”去认识和把握社会历史,更不懂得人类社会的历史是在实践中产生与发展的,看不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5]157。因此,“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5]158。正是这种直观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使得费尔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5]133,从而使原本批判的立场转化为非批判的立场,批判的力量被消解,从而也就无法在根本上揭示其所批判的黑格尔哲学的本质,更无法找到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现实进路。
(三)对青年黑格尔派思辨的哲学批判
马克思恩格斯赋予青年黑格尔派一个饱含批判意蕴的名字——批判的批判,这是基于青年黑格尔派对黑格尔哲学所做的猛烈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参加青年黑格尔派对黑格尔哲学批判的过程中洞悉了黑格尔哲学的本质。在恩格斯看来,“黑格尔学派虽然解体了,但是黑格尔哲学并没有被批判地克服”[8]276。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批判虽然打破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体系,但批判的任务并未完成,“施特劳斯和鲍威尔各自抓住黑格尔哲学的一个方面,在论战中相互攻击”[8]276,他们从各自的批判立场去发展他们所批判的黑格尔哲学。青年黑格尔派声称,要将人从哲学、宗教、神学等一切废物中解放出来,但在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前进一步。施特劳斯的“实体”、鲍威尔的“自我意识”、施蒂纳的“唯一者”都是对黑格尔理性主义或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的批判和发展,其唯心主义的本质显而易见。
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将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家们称为“玄想家”和“最大的保守派”。“青年黑格尔派则通过以宗教观念代替一切或者宣布一切都是神学上的东西来批判一切。”[5]144青年黑格尔派看不到“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做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5]145-146。这样一来,青年黑格尔派哲学批判的秘密也就显露出来了,就是用“词句反对词句”“观点来批评观点”“用批判的观点去批判思辨”,本质上还是将自己的批判局限于思辨层面之上,看不到思想或者哲学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在思想的范围内兜圈子,不过是用自我意识的唯心主义去批判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罢了。而这种原则基础上的哲学批判也就决定了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批判无法在根本上实现对黑格尔理性主义的批判。可以说,“青年黑格尔派虽然以批判著称,但实际上却是非批判的。由于他们拘执于‘抽象精神’的领域,仅仅以抽象的谴责和思辨来作为批判的方式,因此他们批判的最终结果就是自我欺骗和自我满足”[9]。
总之,黑格尔、费尔巴哈和青年黑格尔派哲学批判的缺点就在于他们不懂得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意义,都是建立在“从观念出发去解释实践”[5]172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基础上的理性批判方式。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实现了对自己“从前的哲学信仰”的清算和对“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形式”的批判,清算的结果就是消除了黑格尔观念历史观和费尔巴哈“感性直观”的影响,并在批判唯心历史观的基础上建立起以现实的个人为立足点,以物质资料生产实践为突破口,从在物质资料生产实践中进行交往并形成的一定的社会关系出发的唯物史观基础的哲学批判。
二、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理论架构
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变革,就是在不断对唯心史观进行批判的过程中建立起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哲学批判的过程。也就是说,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变革与其哲学观的变革是一致的。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确立了对整个世界的唯物主义理解。这种唯物主义立足于现实的、实践的社会存在,将这种社会存在当作现实的个人及其物质生活的生产实践来理解,从实践论的维度深化对旧世界的哲学批判,从而揭示了其哲学批判变革的现实基础。
(一)把“现实的个人”作为哲学批判的立足点
在《形态》开篇,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德国在最近几年里经历了一次空前的变革”[5]141-142,并在短期内出现了很多思想英雄,但“据说这一切都是在纯粹的思想领域中发生的”[5]142。在接下来的论述中,马克思恩格斯其实已经把问题看得很清楚了,德国的批判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黑格尔哲学这一基地和“一般哲学前提”。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以“现实的个人”为前提和立足点阐述了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哲学批判。其所批判的旧世界,不是像黑格尔在“观念的历史”或“思想的历史”范畴中建立的观念世界,也不是像费尔巴哈认为的纯粹自然的直观世界,而是有生命的现实的个人所处的现实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立足于现实的个人,这种“现实的个人”区别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抽象的人”、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和施蒂纳的“唯一者”,并克服了对人的抽象性理解与观念性把握,是对整个现实世界最基本的历史和强有力的事实的客观描述。
“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5]153这种对社会历史的考察方法把现实的个人作为前提,集中体现出对唯心主义哲学对人的抽象理解和旧唯物主义哲学对人的直观理解的批判意蕴。同时,以现实的个人作为哲学批判的前提和立足点,不仅使哲学批判脱离了以往的直观、抽象与思辨,还使得对旧世界的哲学批判深入到人的生存方式和实际生活之中。这就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发生了“生存论转向”,即哲学批判“在本体论的层面的关注的焦点从超验世界转向‘感性世界’,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状态,从‘寻求最高原因’转向探究人的生命存在和实际生活”[10]。马克思恩格斯对旧世界的哲学批判紧紧围绕现实的个人这一前提,并形成了彰显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况的实践向度。整个世界是有生命的现实的个人生存其中的现实世界,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所批判的旧世界也是现实的个人所生活的世界,而且这个现实世界首先是一个物质世界。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开宗明义地指出:“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5]146因此,立足现实的个人这一前提,马克思恩格斯建立起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哲学批判,使哲学批判始终以现实的个人为中心,并使得人们回归到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并在关切现实的个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况的“生存论转向”的基础上实现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变革,为进一步揭示人类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和社会历史的最基本动力——物质资料生产奠定基础。
(二)把物质资料生产作为哲学批判的突破点
把物质资料生产作为社会历史的最基本动力,是在根本上对旧历史观或唯心史观的批判与超越。这种批判是在根本上对理性、抽象、思辨和对人之存在的唯心主义理解的否定,实现了对人的理解问题上由思辨的观点向实践的观点的转变,同样蕴含着对唯心主义哲学对人的抽象理解和旧唯物主义哲学对人的直观理解的批判意蕴。
针对青年黑格尔派从思想观念出发谈论现实,离开现实空谈思想的思辨哲学,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尽管“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但是人类历史存在和发展的真正参照和第一个前提则是“人们用以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方式”[5]147。“社会历史领域的一切现象均必须透过物质资料生产活动才能加以解释和把握。”[11]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指出:“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5]151这说明,思想、语言、哲学等都来自物质生产,它们“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5]153。因此,物质资料生产作为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突破口,真正揭示了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的关系,并将哲学从理性思辨的枷锁中解放出来,打破了旧哲学从理性出发、将社会历史看作理性注脚的观念,奠定了思想、意识、哲学等精神性存在的物质生产基础。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5]152这也正是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区别于黑格尔、费尔巴哈和青年黑格尔派的根本所在。青年黑格尔派妄图从理性和思辨层面出发去变革现实,未关注现实的人的能动的生活过程,社会历史在他们那里只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5]153。“哲学批判不仅要实现一种逻辑批判,而且要将这种逻辑意义上的理性批判变成来自社会历史生活的批判。”[12]由此,物质资料生产成为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突破口,并为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变革奠定了新的理论基础。
(三)把社会关系作为哲学批判的出发点
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费尔巴哈“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5]157,他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在他那里却仅仅局限于“理想化了的爱与友情”[5]157,这就使得费尔巴哈只能从纯粹自然的关系出发去理解人,而不能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把握人的本质,造成了其唯物主义与历史观的脱离。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现实的个人不是离群索居的、抽象的和孤立的个人,而是在不断地进行物质资料生产实践中进行交往并“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5]151的社会的个人。现实的个人生存的世界,既不是纯粹的自然世界,也不是哲学先驱们头脑中的观念世界,而是由各种社会关系所构成的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的实践活动中,“现实的个人从事现实的物质生活的生产,在这一过程中,必然进行现实的交往活动,其结果是形成动态发展的生产关系、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13]。由此,与现实的个人和物质资料生产一样,社会关系同样蕴含着对唯心主义哲学对人的抽象理解和旧唯物主义哲学对人的直观理解的批判意蕴。
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家庭关系、分工关系以及由分工关系所决定的阶级关系四个方面阐述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揭示了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现实的人的生活困境。首先,马克思恩格斯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称为“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5]146。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人的肉体组织得以存在以及形成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自然基础。其次,家庭关系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家庭。这种家庭起初是唯一的社会关系”[5]159。家庭关系是社会关系的初始形式,也是社会关系产生和发展的血缘纽带。最后,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主要表现形式是分工关系。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对以分工关系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社会关系的分析中,发现由分工引起的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利益冲突的现实境遇。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真正的分工产生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时候”[5]162,这种真正的分工使得意识“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5]162。因此,“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5]161,也就是说,真正的分工推动“真正的”意识产生。同时马克思恩格斯还发现,与分工一同产生的还有“劳动及其产品的不平等的分配”[5]163,从而催生了私有制,私有制的产生又使得社会分裂为两个相互对立和冲突的集团或阶级,体现着由“社会关系”到“分工关系”并进一步深化为“阶级关系”的批判进路。
对以分工关系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社会关系的考察与剖析,推动着马克思恩格斯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哲学批判的变革。在对分工引发私有制的分析之后,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而这始终是在每一个家庭集团或部落集团中现有的骨肉联系、语言联系、较大规模的分工联系以及其他利益的联系的现实基础上,特别是在我们以后将要阐明的已经由分工决定的阶级的基础上产生的,这些阶级是通过每一个这样的人群分离开来的,其中一个阶级统治着其他一切阶级。”[5]164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对社会分工的批判性分析进一步深化到对阶级关系的批判,从阶级关系的维度进一步深化对社会关系的理解。同时表明这种阶级关系是对立的、互相冲突的社会关系,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私有制的条件下,这种关系表现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和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统治,充分体现无产阶级受奴役、“承担社会的一切重负”“不能享受社会的福利”和“被排斥于社会之外”[5]170的生存困境。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奴役与压迫不仅表现在物质关系上,还体现在精神统治方面。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隶属于这个阶级的。”[5]178由此,对阶级关系的对立性与冲突性的分析以及对现实的个人和无产阶级生存困境的揭示,展现出马克思恩格斯对现实问题更加深入的分析和强烈的批判意蕴。
三、实践批判: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哲学批判的根本方式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最后一条,马克思鲜明地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5]140马克思这一著名论断明确提出“改变世界”的观点,并确立了实践批判的主题。这一观点在之后的《形态》中得到更进一步的论述。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现实的个人、物质资料生产和社会关系的科学把握,确立了他们哲学批判的唯物史观基础,实现了他们哲学批判根本性的变革。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之所以深刻,“就在于他们并没有简单地停留于纯粹的思维领域,而是进一步探寻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得以生发的社会根源”[10],并将意识形态维度的哲学批判上升到变革现实世界维度的实践批判。唯物史观的伟大发现和实践观点的确立,使得马克思恩格斯把实践批判的方式作为批判旧世界的根本方式,从而也就确立了他们哲学批判的根本方式。以实践批判为根本方式的哲学批判,就是要坚持实践的观点,坚持“实践唯物主义”指导,并通过革命的、实践的方式解决现实世界的精神文化困境和矛盾,这既是对旧世界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变革,也是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方式根本区别于哲学先驱们理性批判的哲学批判方式之所在。
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批判是思辨和理性的。他们将社会历史的发展归结为理性与自我意识的发展,并将物质和意识对立起来。因此,他们理性批判的对象主要是精神现实而不是物质现实。他们妄想通过观念和意识上的批判实现改变现实世界的目标,企图用理性的、抽象的和概念的批判克服现实的人的生存困境,用意识批判意识,用观念反对观念的世界,但现实世界并不会因为这些理性批判和意识批判而发生改变。马克思就这些哲学先驱们所面对的思辨哲学批判的问题给出了答案,“这种课题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实践”[5]9。也就是说,想要实现改变现实世界的目标,克服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对人的思想统治,“解决意识、观念问题的根本的并且唯一的途径就是‘革命的实践’即实践批判,而不是理论批判”[14]。这是因为,这些观念和精神性的东西不过是人们现实中的社会关系的反映,与人们的社会关系和现实生活条件有着密切的联系。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强调的:“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他们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5]172因此,要从根本上改变现实世界,方式只能是革命。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是蕴含着革命和改变现存世界意蕴的实践批判,将实践的维度引入到哲学批判之中,以革命的方式取代批判的方式,其在根本性上是“革命的实践”,深刻体现了改变现存世界的革命实践逻辑。
因此,在改变现存世界的实践批判这一意义上,哲学批判不能仅仅理解为对哲学的批判,而应该是对哲学的“消灭”,也就是马克思明确表达的“消灭哲学”的观点。这样一来,哲学批判的实质就显露出来,就是以消灭哲学为实质的哲学批判。按照马克思的本意,消灭哲学是要保留旧哲学中积极合理的因素,抛弃消极落后的因素,实质是“扬弃”哲学。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将这种旧哲学称为“独立的哲学”“形而上学”和“思辨哲学”。他们进一步表达了消灭哲学的观点:“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5]153对于以改变世界为己任的马克思来说,哲学同其他意识形态一样,都没有历史,不具有永恒性,而且其独立性也是相对的,消灭哲学不是空想,而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
在革命的实践立场上,马克思恩格斯对哲学的批判方法不仅是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实践批判的方式,而且更是深入到对哲学所产生的现实基础的批判与变革之中。这样一来,实践批判根本方式的确立就使得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融入变革世界的实践之中,成为改造社会的实践的一部分。马克思始终坚持“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5]。因此,“批判哲学,必须批判哲学生存的现实;消灭哲学,必须消灭哲学依附的制度。只有解决产生哲学的现实的问题,哲学问题才能得到真正的解决”[16],即通过对旧社会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变革以求哲学问题的真正解决。“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事物。”[5]155对于无产阶级来说,在“全部哲学等同于资产阶级哲学”[17]的语境下,意味着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本主义上层建筑的批判,并在经济革命和政治革命的基础之上诉诸哲学革命,才能最终超越、扬弃和消灭资产阶级哲学。
综上所述,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哲学是马克思恩格斯“从前的哲学信仰”,没有这些哲学思想也就没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思想,没有对这些哲学思想的批判,就更不会有真正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变革。这也说明,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不仅是对旧哲学的批判,同时也是对他们自身哲学思想的批判,是真正意义上的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在批判旧哲学中发现新哲学”。因此,回顾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变革的历程,就是追寻他们思想发展的历程,也是观察他们是如何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更是理解他们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提出改变世界的主张的。《形态》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发展进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打破了思想独立性的哲学神话,为他们的哲学批判奠定了唯物史观的基础,使哲学真正回归到现实生活中并成为社会实践的一部分,将现实的逻辑充分展现出来,从而实现了哲学批判的革命性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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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人类文明形态思想视阈下的人类文明新形态超越性研究”(23BKS010);吉林大学本科教学改革重点资助项目“人类文明新形态融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课教学研究”(2023XZD018)。
作者简介:王淼(1977—),女,长春人,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刘书邑(1999—),男,吉林吉林人,长春中医药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