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受中华文明“敬天畏命”思想内核的影响,传统武术的技击发展有其与众不同的历史逻辑与目标追求。运用文献资料、自身体悟等方法从“敬天畏命”视角论绎传统武术技击观的目标变迁与求道进路。研究认为:“敬天畏命”观念对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影响深远,从时间上看,促使传统武术技击发展经历了由原始社会的“交通天人”和“备战御敌”两种功能形态向热兵器时代“求道砺器”二元结构的转变过程;从空间上看,促使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形成了技击技理追求与“自然之天”的“天人一体”、技击伦理追求与“道德之天”的“天人合德”、技击心理追求与“神灵之天”的“天人感应”三位一体求道进路,从而拓展了传统武术技击表现形式多样化的发展空间,开启了传统武术技击功能价值多元化的发展路径,提升了传统武术技击的文化张力,激发了传统武术技击的文化活力。
关键词:传统武术;敬天畏命;技击;天人合一
中图分类号:G8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808(2025)01-0025-08
Abstract:Influenced by the core ideology of “respecting the heaven and life” in Chinese civilization,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has its unique historical logic and goal pursuit. Using research methods such as literature review and practical experience,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structural changes and pursuit of the Tao in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specting the heaven and life”. Research suggests that the ideological connotation of “revering the Heaven and Life” has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In terms of time,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has undergone a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two functional forms of “transport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man” and “preparation for war and defense” in primitive society to the dual structure of “seeking the way and honing tools” in the era of hot weapons. From a spatial perspective, the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pursuit of the “harmony between heaven and man” presents three different paths of seeking enlightenment: in terms of martial arts theory, the pursuit of “the unity between heaven and man” with the “natural sky”; in terms of martial arts ethics, the pursuit of “the harmony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ity” with the “moral sky”; and in terms of martial arts psychology, the pursuit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ity” with the “divine sky”, which expands the development space for diversified forms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opens up a development path for diversified functional values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enhances the cultural tension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and stimulated the cultural vitality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techniques.
Key words:The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Revering the heaven and life; The attack and defence in martial arts; Harmony of man with nature
作为我国古人精心设计而创造出来的传统武术以其鲜明的民族特点和强烈的文化属性而闻名于世,其所展示出的技击表现形式及其处理身体暴力时的思想方式彰显出中华民族的高超智慧和文明素养。不同于技击动作简单粗暴且完全依靠武力征服对方的域外武技,例如众人熟知的拳击运动,作为一项十分原始的搏击性竞技行为,自身就带有强大的史前仪式的宣威惯性,它所具备的仪式感并非日常仪式,而更近似一种宣威仪式[1],传统武术技击无论是在方法上还是在理念上无不体现出“以德为本、以和为贵、以道为师”的文化传统,归根结底,这种文化传统源于中华民族“敬天畏命”的民族秉性。换言之,传统武术技击之所以是世界武技中独树一帜的存在,本质上与这种“敬天畏命”的思想是分不开的。
中华民族“敬天畏命”的思想由来已久,蔡元培先生在《中国伦理学史》一书中指出:“我国人文之根据于心理者,为祭天之故习。而伦理思想,则由家长制度而发展,一以贯之。而敬天畏命之观念,由是立焉”[2]。 可见,对天道和对生命的敬畏是中华文明的一大特征,中华民族向来敬畏天道,尊重自然,崇尚天人和谐,主张道法自然,尊崇伦理道德,倡导仁者爱人,奉行德治教化,它根植于中国人的思维意识之中,贯穿于华夏文明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法家墨家,无不蕴含着“敬天畏命”的文化内核,这是本文选择从“敬天畏命”视角研究传统武术技击之道的重要原因。
尽管对于传统武术之道的研究可谓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毕竟人们早已习惯将“道”视为传统武术技击的最高追求,将“天人合一”作为传统武术技击实现“道”之理想的不二途径及最高境界,但是查阅相关文献不难发现,虽然学界普遍认可传统武术技击以“道”为最高追求的事实,也有诸多关于阐释“传统武术之‘道’究竟是什么”的新异论见,但是这些论见多集于解释“什么是传统武术技击之‘道’”或“传统武术技击追求的‘道’是什么”方面,而在“传统武术技击为什么追求‘道’(指原因)”和“怎么样追求‘道’(指方法路径)”的问题上却鲜有学者探其究竟,因而形成了武术研究领域“虽日用而不知”的“视觉盲点”。由于“不知其因,便无法辨其果”,因而造成诸多人士对传统武术技击观难以共情甚至是认同的尴尬局面,为了弥补相关研究领域的缺失,厘清传统武术技击观背后形成的文化逻辑,因而选择从“敬天畏命”视角探究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之道。
1 “敬天畏命”的内涵阐释
“敬天畏命”内涵丰富,从语义学视角分析,“敬天畏命”由“敬天”与“畏命”两个内涵不同的词义构成。“敬天”指对上天的敬畏。据考古发现,中国人的敬天观念及祀天行为由来已久,大约可以追溯到8 000多年前,和古天文学同步发展,对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哲学思想、科学技术等产生了深远影响,和祖先崇拜一样,成为中华民族的核心文化基因[3]。“畏命”指敬畏生命,“敬畏生命主要指的是人类对于自身生命的敬重和畏惧。这里实际上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敬重生命,二是畏惧死亡。人们对死亡的畏惧往往是通过对生命的敬重表达出来,敬生畏死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和生存情态”[4]。
敬天和畏命虽各有所指,却又有着内在逻辑,表现为因畏命而敬天,以敬天而保命,二者有机统一于中华传统文化基因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态之中,如伦理道德观、天人合一观、“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等,至今依然指导着我们的生产与生活。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亦不例外,早在原始武舞阶段,“敬天畏命”思想便通过“祀”与“戎”活动深刻影响着原始武舞功能价值的开发。
2 “敬天畏命”与原始武舞形成于“国之大事”的历史溯源
《左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与军事作为我国古代国家层面最重要的两项事务,不仅内蕴着“敬天畏命”的思想,同时也是原始武舞生成的催化剂,以“祀”与“戎”为载体,使得“敬天畏命”思想与技击初始形态的原始武舞之间建立起天然联系。
2.1 “敬天祀天”与原始武舞“交通天人”功能价值的开发
祭祀又可称为“祭祖祀神”,它的功能主要在于通过仪式表达对祖先灵魂与其他神灵的怀念和感激之情[5]。祭祀是关乎民族之信仰、民心之团结、国家之统一的精神纽带,是增进中华民族文化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增强国家凝聚力的重要举措。从我国现存的多处天坛遗址可知,在所有祭祀仪式中祭天祀天是我国古代最重要的一项祭祀活动,这是祭祀与敬天之间的天然联系。
作为祭天祀天仪式中的重要内容,原始武舞是巫觋“交通天人”以行通灵、降神之术的主要方式。《说文解字》载:“(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裦舞形。与工同意”[6]。从古代“巫”字造型中可以看到“巫”与“舞”的字义相通。人们的意愿通过“巫”的活动被呈给上天,同时天意亦通过他们传给世人。“巫”通过“交通天人”而承担起上达民意、下达天听的职责[7]。而且,根据考古专家在巫师古墓中挖掘出来的诸多钺、锛、斧等武器随葬品[8]可以看到,在巫觋交通天人之舞中,“武舞”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巫觋对于推动传统武术技击由单个动作向成套动作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不过需要强调的是,此时原始武舞的主要功能只是“交通天人”的一种手段,并非用于技击搏杀。
2.2 “畏命慎战”与原始战舞“备战御敌”功能价值的开发
《孙子兵法》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军事事关人之生死,国之存亡,这种慎战思想告诫人们面对战争时须慎重,不可轻易发动战争,本质上体现的正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此外,还有“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等兵家谋略,均体现出古人慎战的军事理念,表明兵家对生命的尊重与生死的敬畏,这是军事与畏命之间的天然联系。
和巫觋个人性质的武舞以“交通天人”为目的不同,军事领域的武舞又称为“战舞”,战舞属于集体性质的武舞,主要用于提升军队集团作战水平,如夏禹降服三苗族的干戚舞和武王伐纣时的巴渝舞等。军队武舞不仅可以提升军队战斗力和展示军事力量,而且也是威慑敌人以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重要手段。据《史记·五帝本纪》载,早在上古时期,轩辕黄帝在征享诸侯时,并非直接出兵讨伐,而是先通过“习用干戈”的方式以提升军队战斗力,而后“以征不享”,最终使各诸侯“咸来宾从”。黄帝战胜炎帝亦是如此,也是先通过“修德振兵,教熊罴貔貅貙虎”后三战而得其志。这种通过武舞练兵备战的思想不仅体现出古代战争面对生死存亡时的一种谨慎态度,而且也极大地开发了原始武舞备战御敌及集团作战的重要功能与价值。
由此可见,早在原始武舞时期,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便分化为“交通天人”功能的个人祭祀武舞与“备战御敌”功能的集体军事武舞两种形态,尽管形态不同,但从军队战争需要和巫觋古墓考古可知,二者均以“器械”为主重。而后个人祭祀武舞作为今日传统武术套路的原型经过两宋时期“练为看”的(打)套子发展为明清时期“练为修”的拳种[9];而军事武舞为满足战争制胜规律的需要发展为“学习实敌本事”的军旅武艺,其以“练为战”为思想的“备战御敌”功能一以贯之。
3 “敬天畏命”与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之“砺器悟道”的结构转向
随着热兵器时代的到来,冷兵器逐步退出军事战争舞台,军旅武艺发展逐渐偏废,民间武艺开始兴盛,加之清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武举制度的彻底废止,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因失去“以武入仕”的目标指引和脱离武举制人才选拔制度的考试羁绊,在重文轻武的社会风尚下继而转向“练为修”的发展道路,由此拳种门派骈兴错出,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呈现出“砺器悟道”的二元结构特点,完成了“武舞→(打)套子→拳种”[9]的跃质升格。
3.1 敬天与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对天道的追求
“道”是我国各类传统技艺的至高追求。如楼宇烈所言“中国传统文化的任务是明道、行道、传道,人生境界以求道、悟道、证道为根本,各种技艺也都以‘载道’为内涵,以达到‘道’作为最终究竟”[10]。中国传统文化对“道”的执念与“敬天”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有学者研究认为“道”崇拜从“天”崇拜的范畴中分化而来[11]。作为与“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器”相对应的一个概念,徐复观直言“形而上者谓之道”的“道”就是指天道[12]。楼宇烈认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优秀传统是“以天为则”[13]。武学大师孙禄堂亦曾说“尽己之性,而尽人合天”[14]。由此可见,“天”“道”“天道”三者在国人观念中有时是相通的,表明传统武术技击发展追求的“道”与“敬天”观念之间的天然联系。
当然,严格意义来讲,作为一个概念,“道”和“天道”之间并不能画等号,“道”的内涵要远大于“天道”,“天道”不过是诸“道”的一个分支。而在业内人士眼中,普遍认为“道”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追求,与“天道”几近无异,传统武术技击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实现技击之道与天之道的合二为一,即“天人合一”。需要说明的是,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对“天道”的追求并非因为失去军事价值后另辟蹊径的,而是建立在前面的巫觋个人武舞“交通天人”功能基础之上的,与之可谓是一脉相承。
正是因为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以“天”为范本,所以传统武术技击发展所追求的“道”并非是空虚缥缈的,相反是生动形象的。根据学者对董仲舒“天”(自然之天、道德之天和神灵之天)[15]的三重含义解读,结合古人说的“天人合一”中的“天人一体”“天人合德”和“天人感应”[16]三种模式,可以理解为传统武术技击发展所追求的“天道”包含与“自然之天”的“天人一体”、与“道德之天”的“天人合德”和与“神灵之天”的“天人感应”三个方面。
然而,传统武术技击作为一种文化,若是仅体现在无形的“道”的层面及主观的精神世界是远远不够的,它还需要反映在有形的“艺”(或“术”或“技”等器)的层面及客观的物质世界中。因为“道”作为人类精神世界的至高追求,往往需要通过人的主观能动性作用于物质来实现或体现的。《易·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形”“器”共同构筑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完整求道体系。这里的“形”指“人的身体”,即指人而言[12];“器具”的“器”是指具体可见、可操作的“艺”[10]。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器”之所以不是物质之“器”,原因在于传统武术技击发展所追求的“道”并不是通过对刀、枪、棍、剑等兵器的精湛制作实现的,而是通过日益精进的攻防之“艺”实现的,所以这里的“器”并非指物质之器,而是指传统武术的攻防技击之“艺”。由此,在传统武术的“天道”追求中,自下而上或由外而内建立起以“艺”之“器”为工具,以“人”之“形”为载体,以“天”之“道”为目标的求道体系,并在“天道”的精神层面分为了天人一体、天人合德、天人感应三个方面。
3.2 畏命与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对艺德的砥砺
相比较“敬天”观念使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形成了明确的“天道”追求,构成了完整的求道体系,“畏命”观念的作用更侧重于表现在武艺和武德方面,这实际上与“敬天”在“天道”精神层面的“天人一体”“天人合德”和“道器”物质层面的“艺之器”“人之形”的功能价值有所重叠,但不同的是,“畏命”观念在为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始终保持攻防技击本质,始终以提升习练者防身自卫能力为主旨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牵引作用。换言之,正是因为“畏命”观念的存在,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始终不敢脱离“学习实敌本事真可对搏打者”的思想窠臼。而今日传统武术之所以会出现“伪大师”横行无忌及技击功能弱化之现象,根本原因在于缺失了这种敬畏心。
传统武术技击的生成与发展离不开人们对自我生命的敬畏,因为从传统武术生成的视角来看,传统武术的生成得益于人们“贪生怕死”的本能,彰显出与畏命之间的天然联系。
一方面,在希冀长寿的欲望驱使下,传统武术形成了“养练结合”的技击发展模式,如传统武术的桩功、柔功、气功等基本功法,既是练内培本的武技筑基功夫,又是健身强体、延年益寿的养生功夫;另一方面,为了最大限度地规避人身冲突带来的死伤风险,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需要习武者不断地提升自身攻防水平,以此强壮身体和磨炼意志,所谓“能战方能止战”,而且为了降低人身冲突发生过程中的死伤风险,也需要习武者拥有高超的攻防水平,从而形成传统武术“攻防兼备”的技击理念,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战胜对手并结束战斗成为无数习武者习武的核心诉求,快、准、狠、稳、赢等成为传统武术技击发展的关键词,因此避免传统武术技击功能多元化发展过程中彻底沦向“舞蹈化”或“体操化”的风险。
当然,除了“武艺”方面外,“畏命”观念对传统武术技击发展的作用还表现在武德修养和修心养性方面。所谓的“养练结合”,不仅包括身体的,还包含心理的。一是长寿需要良好的心态,二是规避不必要的人身冲突需要习武者拥有良好的品德修养。正如吴图南先生在《国术概论》中所言:“(习练国术)其意义除包括拳术器械之外,当以修德养性为唯一之目的”[17]。
4 “敬天畏命”与传统武术技击追求之“天人合一”的实践进路
“敬天畏命”观念是传统武术技击转向“砺器悟道”的内驱力,在这一内驱力的驱使下,传统武术技击在追求“天人合一”的身体实践中呈现出技击技理追求与“自然之天”的“天人一体”、技击伦理追求与“道德之天”的“天人合德”、技击心理追求与“神灵之天”的“天人感应”三位一体的求道进路特征。
4.1 技击技理层面:合乎“自然之天”追求“天人一体”
传统武术技击追求与“自然之天”的“天人一体”,不仅体现在习武者的技击思想上,而且也反映在习武者的技击行为上,这里面即包含着习武者对自然之天的效法与学习,而且又包含着习武者对“天人一体”境界的精神追求。可以说,传统武术之所以拳种丰富、风格各异正是得益于对“自然之天”的效法和对“天人一体”的追求。
在技击思想方面,表现为效法“自然之天”方面。如武学大师孙禄堂便是“效法天地,化育万物之道”的代表,指出“天地万物无不可效法,世人亦无不可做我师友也。”如“八卦拳乾卦名狮形学,坤卦名麟形学,坎卦名蛇形学……此仿生学的观点”[14]。还说道:“尽己之性,而尽人合天”[14]。这里的“天”便指的是“自然之天”。李仲轩谈形意拳的“象形取意”时亦说道:“人听戏会受感动,在天地万物中也会受感动,有感动就有功夫。一感动,拳架子里头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到时候,琴棋书画、山河美景、禽兽动态都可以借来入象”[18]。
在技击行为方面,体现为太极拳在“打手要言”中对发力要求的“静如山岳,动若江河”[19]对发力时的形神要求为“形如搏兔之鹄,神如捕鼠之猫”[19],少林五行拳取五禽之形,借龙拳练神、借虎拳练骨、借豹拳练力、借蛇拳练气、借鹤拳练精[20]。另外,传统武术在技术风格上呈现出来的顺地理之特征(如南拳北腿、东枪西棍等);在击法动作上表现出来的仿万物之形神(如象形拳拳种的象形性生产和非象形拳技击动作的会意性生产等[21]);在套路运动中表现出来的重阴阳之和谐(如攻守、动静、刚柔、快慢、虚实等矛盾变化);在习练要求上表现出来的随时令之变换(如广东“少林八卦五行功”根据季节变化和人体内五脏变化,以春练肝、夏练心、秋练肺、冬练肾的形式安排坐功、卧功、走功、站功等练功内容[22]);在习练方位上表现出来的合八荒之朝向(如习艺方向规定的早不朝东,晚不向西,午不朝南,永不向北[23]、八卦掌转圈采集天地八方之气[24])等,都是传统武术技击行为合乎“自然之天”追求“天人一体”的生动体现,也是习武者“以人合天,顺应自然,尊重天道,维护天性,并模拟天道以修炼人体”[25]的事实例证。
传统武术技击追求的“天人一体”不仅代表一种理想,而且也代表一种境界[26]。因为在技击的体悟实践过程中,不仅强调“拳打千遍,身法自现”“拳打万遍,神理自现”“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精”的求精态度,而且也遵循着运动技能从“泛化过程”到“分化过程”再到“巩固过程”再到“动作自动化过程”的发展规律。习武者的技击水平只有达到“动作自动化”阶段,才能够体验到“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藏真意”的高级艺术境界,感受到“天人一体”的志趣。若以太极拳“由着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阶及神明”的“三个阶段”划分,当属于“阶及神明”的境界;若用形意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化神还虚”的“三层功夫”解释,应属于“化神还虚”的层次。由此可见,“天人一体”的追求深刻影响了传统武术技击技法发展,合乎“自然之天”的观念开发了传统武术技击技法效法自然的无限可能,是传统武术拳种丰富,风格各异的重要原因。
4.2 技击伦理层面:合乎“道德之天”追求“天人合德”
“天人合德”是指人与义理之天、道德之天的合一。我国道德是天理推演的结果,是天理映射于人伦的产物。所谓“人伦者,天理也”[27]。遵守伦理道德便是合乎天理天道,便是追求天人合德的体现。传统武术技击追求与“道德之天”的“天人合德”同样也反映在习武者的技击思想与技击行为上,并对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技击思想方面,可以通过传统武术各拳派的武德修养和门规戒律内容进行解读,因为传统武术各拳种门派都有严格的武德要求和明确的门规戒律。限于篇幅问题,这里仅以少林拳派为例。如《少林武术精华·少林习武备要》中有十禁、少林戒约、五戒、少林习武新戒约等与武德相关的内容[28],《国术理论概要》中的少林武术有少林戒约十条、十二规条、十不许、十不愿[20]等与门规戒律相关的内容,这些武德要求和门规戒律不仅规范着习武者的思想言行,而且也深刻地影响着传统武术的技击行为。
在技击行为方面,主要体现为对一些致人死伤技法的限用。例如,武术较技时的“点到为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向善”“刚健自强”精神的继承和弘扬[29]。又如“少林戒约”中的第一条开宗明义地指出“习此技术者,以强体魄为要旨”,首先强调了传统武术技击的强身健体功能,纠正了人们习练传统武术提升攻防能力的思想。而“八打八不打”要诀内容的第一句话“少林武僧习武仅为健身养性,从不出之制人以死残之心”,也证实了前面的观点。再者,少林“十不许”第六条也有“不许伤残世人”的内容,这一规定限制了传统武术一些阴狠技击方法的使用,改变了传统武术技击原本致人死伤的本性。特别是“八打八不打”要诀在明确规定了不得不出手时应击与禁击部位的同时,相应地也决定和限制了诸多技击方法的使用。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少林“十禁”中的第一条“禁叛师”,“戒约十条”中的第三条“敬重师长,依从命令”,“十二规条”中的第一条“尊师重道”,“十不许”中的第九条“不许违拗师长”以及“少林习武新戒约”中的第二条“尊师重道,扬文举武”,“尊敬师长”是传统武术所有门派的统一规定,不可否认这条规定对于维系门派内部团结和师门人际关系的和谐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也正是由于这条门规的存在,才使得在门派内部中徒弟不敢挑战师长的权威,致使门派内部并不以功夫论高低,而是以“辈分资历”排名,从而阻碍了传统武术技击的进步,而且也给一些“徒有其表,夸夸其谈”的“伪大师”们可乘之机,他们利用学艺者的虔诚恭顺而欺世盗名横行于世,严重损坏了传统武术的声誉,影响了传统武术的传承与发展。
以上是追求“天人合德”对于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不利或受限的一面,当然也有利于技击发展的一面,概括起来,“德”在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中的积极作用主要体现两个方面:第一,武术拳谚有“习武先修德”“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拳以德立,无德无拳”“武德比山重,名利草芥轻”等诸多与武德相关的谚语,在传统武术技击的传承与发展中,“德”往往是徒弟迈入师门的“通行证”,所谓“未习武,先观德”“为武师,须教礼;德不贤,不可传”等,表明它是确立师徒关系的首要条件;第二,“德薄艺难高”“拳以德立,无德无拳”“练武先修德,德高艺更高”等拳谚表明它是评判习武者技艺发展潜力的重要标尺,习武的长期性与艰苦性以及传统武术攻防技击的特殊性决定了习武者应具备良好的武德修养。现实生活中可以看到,凡是德正之人,往往对自我有着极高的要求,在生活中也会有着极强的自律性,而这种高要求与自律性正是克服漫长而又艰苦的习武过程实现体悟拳道、体悟人道和体悟天道不可或缺的重要品质。可见,“德”不仅决定了习武者“能不能学到武”,而且还决定了习武者“能不能练好武”,“德”在传统武术技击发展过程中不仅局限于道德伦理范畴,而且还是判断习武者能否在武术领域有所建树的重要“参照物”。
4.3 技击心理层面:合乎“神灵之天”追求“天人感应”
如果说,传统武术技击追求与“自然之天”的“天人一体”侧重的是外在技法层面的“天人合一”,那么,传统武术技击追求与“神灵之天”的“天人感应”则注重的是内在心理层面的“天人合一”。二者一外一内,相辅相成。传统武术技击追求与“神灵之天”的“天人感应”也同样体现在传统武术技击思想与技击行为上,区别在于前者属于“看得见,摸得着”的方法论层面上的,后者属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观层面上的。
在技击思想层面,主要体现在对气、太极、阴阳、五行等哲学理论的运用上。所谓“医武不分家”,习武者实现“天人感应”的机制或许可以从中医学“天人相应”理论中寻求启示。在中医的各项学说和理论中,都有着人与天地相应的思想。其关系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然现象与人体现象有其一致性。如宇宙间事物有阴阳消长,人体内也有阴阳消长;宇宙间事物有五行生克,人体内也有五行生克。二是自然条件能影响人体的各种变化。人生活在自然环境中,必然会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尤其是四季气候的变化对人的影响最为显著[30]。如《素问·金匮真言论篇》载:“春善病鼽衄,仲夏善病胸胁,长夏善病洞泄寒中,秋善病风疟,冬善病痹厥。”详细记述了每个季节易患的病症。由此可知,传统武术技击体悟过程中对气、太极、阴阳、五行等传统哲学理论的运用与中医学相同,本质上都是为了与“天”或“自然”建立起感应关系,不同的是传统武术技击稍倾向于与拟人化的“神灵之天”之间建立感应关系,而非“自然之天”。这是因为不同于中医有“辨证施治”的治疗效果可以检验其理论的可行性及有效性,习武者对这些理论的应用完全是建立在自身对技击的实践体悟上,因而不可置否的是,这种体悟明显地带有主观唯心主义色彩,难以通过客观地“效果”给予准确地反馈和验证。
在技击行为方面,首先,传统武术技击非常重视“气”的练习和配合。武术拳谚有“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武术运动有八法,即“手眼身法步,精神气力功”;传统武术功法中有专门的气功练习方法,要求“练形以合外,练气以实内”;传统武术动作衔接要求“形断意连,势断气连”;传统武术动作招式要求“神与气合,气与身合”;传统武术动作发力要求“聚气成力,以气催力,吐气发力”,做到“意到,气到,力到”等,由此可见“气”在传统武术中的重要地位。其次,传统武术技击寓阴阳之理。如武术运动有阴阳相对的十二形,即动、静、起、落、站、立、转、折、快、慢、轻、重等十二种运动方式,而且传统武术各拳种在运动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攻防、进退、虚实、开合、内外、进退等矛盾变化无不蕴含着阴阳之理。再次,“五行”理论的运用,使传统武术技击拳理与金、木、水、火、土五行以及与之相对应的五方、五物、五脏、五体、五官等万事万物建立起联系,并形成了形意拳、少林五行拳、太极五行拳、五行通背拳、洪家五行拳等以五行理论为依据的拳种。最后,“八卦”哲理的应用也形成了以八卦理论为指导的技法(如形意拳之九宫步等)和以八卦理论为指导的拳种(如八卦掌、八门拳等)。
当然,除了上述内容外,还有无极、太极、两仪、三才、四象、六合等哲理在传统武术中的运用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些哲理的运用不仅丰富了传统武术的技击理论、拳种体系和文化内涵,同时亦是习武者人身小宇宙与身外大宇宙的感应媒介,类似于弦乐器中“同音共振”现象,这是只有当习武者技艺水平达到“动作自动化”程度后,凭借自身悟性才能感受到精神、肉体、技艺三个层面与身外大宇宙之间形成的“同频共振”效应快感,这不仅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愉悦体验,而且亦是习武者所追求“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
5 结 语
敬畏,是约束人类心灵的“紧箍咒”,是悬在人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实现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关键。人们因为拥有敬畏之心,才会言行有度,掌握好做人做事的分寸感,明白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不可以做的,从而避免走向极端给自身招致祸患;传统武术技击因为蕴含敬畏之意,才会攻防有道,处理好“以德服人”与“以武服人”的边界线,明白什么时候需要用德,什么时候需要动武,从而避免滥用武力给自身带来麻烦。因此可以说,敬畏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底线,也是一种文明。中华文明在敬畏中诞生与辉煌,也在敬畏中涅槃与升华,传统武术技击亦是如此,传统武术技击之所以呈现出今日之样态,正是内蕴敬畏的深刻体现。在中华文明“敬天畏命”思想内核的加持下,传统武术技击发展之道才得以形成了今日其别具一格的发展逻辑与实践进路,从而拓宽了传统武术技击发展多元化的文化空间,提升了传统武术技击发展的文化张力,奠定了传统武术“功—套—用”和“养—练—打”三位一体的发展格局,开辟了传统武术技击发展的新方向,并使传统武术在技击发展过程中自然地将养生与防身、修身与修心、练艺与修德、爱己与爱人等关系有机结合起来,开启了传统武术追求天人合一与注重内外兼修并行不悖的技击发展路径。“敬天畏命”所蕴含着古人的生存智慧、生活态度和生态理想,最终使充满暴力血腥的搏杀术蜕变成为崇道尚德追求和谐的文明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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