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因个人在仕途的不得志,又受佛家、道家思想文化的影响,苏轼多有理趣的诗句。诗句中事象的选择分两类:由物象产生的历时性的现象和对事件中某一状态的动态性捕捉,体现了苏轼动态的观物之思。贴合情境的事象可构建出具体真切的事境。或以事境的发展变化呈现诗人内在感受的变化过程,或以空间拓展时间,通过诗外事件的补充——诗人的亲身经历或历史典故,完整呈现出诗人在具体情境中产生的感悟与思考。苏轼哲理诗的事象之选与事境之造,反映出诗人在日常交游中的兴趣所致和对人生逆境中痛苦的消解。
[关键词] 苏轼哲理诗 "事象 "事境
[中图分类号] I2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7-0101-04
古诗发展至宋朝,诗歌的面貌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相较于唐诗富有音韵美、抒情性的特点,宋诗多言理、议论,叙事性功能增强。传统的诗歌研究聚焦于意象和意境,以此为切入口,发掘诗人主观的情意与客观的物象辩证统一的方式及由此产生的情境。若用上述视角解读宋诗就存在困境,特别是“强调内在思理,注重意思曲折和道理阐发的诗歌类型”[1]。展现诗人情志的,不是客观静态的物象,而是在叙事中动态发展的物象,这便是事象;通过叙事的要素构建历时性、逻辑性的框架,在关于事的情境中传达诗人内心的复杂体验,这便是事境。因个人在仕途的不得志,又接受佛家、道家思想文化的影响,苏轼多有理趣的诗句。故本研究聚焦于苏轼的哲理诗,分析其事象与事境的特点,并探寻其理趣之句背后的寄托。
一、哲理诗
哲理诗是从诗歌的题材上进行划分的,它是围绕一个集中的话题,通过对具体事物的描述、议论,寄寓或阐发某种哲理的诗类。哲理诗往往从具体的物象出发,展开与物象有关的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的论述,展现作者从现象到本质的哲理性思考。这类诗说理意味强,层次清晰,有严谨的论证思路,代表诗有《题西林壁》《琴诗》《夜观行星》。
除哲理诗,苏轼的其他诗歌类型如咏物诗、咏史诗、送别诗及友人相寄的诗,在抒情言志的主题之外,同样包含富含理趣、哲思意味的诗句,如《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应似飞鸿踏雪泥”,该句在怀旧的情感基调中传达出人生之思。这类诗句同样能展现东坡的理趣,笔者也将其纳入研究中,作为补充。
二、事象之选择
1.历时现象
苏轼哲理诗中的事象,虽保留着物象本身的特点,却不是诗人情思的直接载体,而是通过其叙事性的功能,置入具体的事件之中,借以言事说理或展现事件片段。具体的物象只是叙事性构件,围绕物象产生的历时性的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才是诗的事象。所谓历时,是因为现象的呈现需要时间的沉淀,自然现象离不开长时间的变化与观察,社会现象也需要长期的社会性活动才能形成。
《琴诗》中的琴与指头是生活中的平凡之物,琴有弦,指有力,诗人的焦点并非局限在两者本身具有的功能与用途上,而是思考两者在动态作用中形成的琴声,从而得出启发:物与物之间相互作用才能产生一定的效果,且必要条件缺一不可。周剑之认为“‘事象’的形象感通常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需要理清‘事象‘的内容及潜藏其中的前后关系,才有可能唤醒这些形象”。《琴诗》以琴作为诗题,眼前看到的首先是独立静止的琴与指,琴声的形象感依靠听觉,并非是一个静态的物象,也无法瞬时捕捉,通过琴声需要的琴与指两个必要条件,从而聚焦到琴声这一事象,前后句看似描写的是琴与指如何发声的问题,其实指向的是琴声这一现象的出现离不开琴与指的共同配合。
《题西林壁》中“横看”的对象为“庐山”,横、侧、远、近、高、低的景色既展现“庐山”这个物象的山势特点[2],同时也体现了诗人观察点的转变,暗含时间和空间的要素在里面:只有在不同的位置才能看到庐山的不同景象,而这样的观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通过“庐山”多个角度的景色前后相衔,构成山势特征的完整事境,从而反映诗人的旨趣。
又如《夜观行星》从夜晚的星辰起笔,箕和斗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熟悉之物,因为先有箕和斗的名称与认识[3],便因其形之相似,给天空中自由存在的星辰强加名目,“天人不相干,嗟彼本何事”。以人事的因果变化而强行探寻与星辰变化的关联,这是对传统天人感应思想的反思。诗的前两句从整个夜空的星宿谈起,接着刻画了大小星的光芒与排列,巧妙运用通感的写法展现视觉与听觉感受,引出说理物象,但这并非诗人言明思想与情感的事象。通过具体的物象,引出的是日常生活中一个普遍认知的现象。认知是需要长期的时间形成的,诗人的意图并非是沉浸在夜间星宿的美妙体验,而是由与星宿有关的现象生发出对宇宙自然、名与实的关系的思考。此处的事象并非是可见可感的星辰与星辰的变化本身,而是星辰的名与星辰变化的天人关系解读的现象。
以上例子的事象都以具体的物象为基础,但是却聚焦在历时性的现象,不管是庐山不同侧面看到不同景象的自然现象,还是人们对星辰变化的解读的社会现象,这些现象离不开具体的物象,但是物象只是现象的构件,通过历时的自然观察或认知积淀,最终引出与之有关的现象才是寄托诗人情志的事象。
2.动态之物
《和子由渑池怀旧》中“飞鸿踏雪泥”一句,虽短短五个字,却不是瞬时的静态之景,是对物象的动态捕捉,呈现出东坡哲理诗的动态事象。先有覆盖之地,再有飞鸿偶过,留下指爪,鸿雁飞过,只留雪泥地中的爪印。首联之“踏雪泥”包含飞鸿过雪地前、时、后的三个时间点,人们所见泥地上留下的“指爪”,已然是“踏”动作发生后的场景。看似一瞬的“景”,实则已包含三个时间过程,若缺其一,则无法看到眼前之景。
“飞鸿踏雪泥”在此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性描写,结合诗人前句谈及的“人生”所到之处,其行径本就不是静态的,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借“飞鸿踏雪”的动作与之相洽,人生所到就如飞鸿过迹偶然留下的泥印,随走随灭,是世界不断发展变化的必然结果,不必执着于此。开篇提出“人生到处”的问题作为思路的出发点,并以“飞鸿踏雪泥”的动态变化解释人生的动态变化,以“偶然”一次,写出“踏”与“到”的共性:场所的随性、动作的随心以及结果的随意。“驴嘶”是听觉感受,“崎岖”山路漫漫,只有驴的嘶鸣伴随,诗人对过去走过的路程、走过的道、见过的景、过去对现在的事件补充,若只是一瞬,无法展现诗人骑驴之时的漫长路程,动态的事象的捕捉深刻地反映诗人心境的生成与变化。
三、事境之生成
周剑之认为“宋代诗人非常重视具体的事境,这是宋人认识自我和认识世界日益深入的结果”。苏轼的哲理诗及哲理性诗句,是他对于宇宙人生的深入思考得到的体悟,这样的体悟无法用“抒情言志”的方式概括表达,需要借助贴合情境的事象构建具体的、真切的事境,通过事境的发展变化呈现诗人内在感受的发展变化,从而完整呈现诗人在不同的情境中得到的感悟与思考。笔者梳理苏轼的哲理诗,分析其事境的生成主要有以下两个角度。
1.借构件还原事境
苏轼哲理诗的事境生成,不是通过外在景物与诗人内在情感的融合来抒情言志,而是借助具体的物象或事件展开话题,通过具体的事象构件,形成一个完整的、逐渐深入的情境展现作者的情思。这个情境内部的每一个组件都是不可或缺的,前后的顺序往往不能倒置或单独抽离出其中的一个片段,诗人的情感就寄托在这样一个完整的带有叙事意味的情境之中,伴随着前后情境的具体发展变化,推动着诗人感受、情志的深入发展变化,最终展现诗人对事理的完整阐释,给读者留下思考的空间。
如《琴诗》中前一联诗以否定写肯定,此肯定又作为下一联的前提,并再一次进行否定。两个假设,追问出的两次否定,层层递进,经过否定之否定,最终得出肯定的答案。前联谈琴鸣之“声”,后联以“声”起“琴声”,先后顺序受事理限制不可调换。又如《夜观行星》中的说理事境的生成,诗人先总写夜晚中的星宿之象,从具体的物象出发,从星宿命名的无端,再进一步延伸对人事与天命的必然联系的批判与质疑,星宿之得名与人事之关联,内部体现严密的逻辑顺序,符合人们说理言事的习惯,从具体的眼前之物延伸出抽象的事中之理。从眼前之景,联想景物之名,又追思人事的判定与星辰变化的思考,是诗人夜行观星的完整思绪的还原,通过前后思绪的流动变化,以事境的发展传递诗人内在思考的深入与反思。
《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的组诗写出了诗人对园中景物的所见所感,包含着丰富的理趣。以第二首为例,诗人刻画了园中的葡萄、石榴、葵花、丛蓼的生长特点,比如颜色、形态、根蒂等。“葵花虽粲粲,蒂浅不胜簪”,诗人将葵花不同属性的特点并置,形成一种意义上的转折:先说葵花颜色鲜亮,后将话锋一转,言其花蒂过短,无法簪于头上,发挥其装饰点缀的作用。每一个物象的特点独立出来,是客观存在的特点;将不同物象特点放到一起,就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作为诗人感悟的起点:万事万物的生死兴衰是感应时节进行的,近如眼前的花草藤蔓的生理性特点,远如人生起伏不定的际遇。诗人并非将情感寄托在物象之中,而是以物象为构件,构建出辩证的事境:“物生感时节,此理等废兴。”若只关注物象本身是否传达出某种具体的情意,就会破坏诗的本意,无法完整理解诗中的情志。
2.以空间拓展时间
苏轼哲理诗的事境,还基于具体的空间场,以时间为线,通过相同空间中过去与现在不同情境的交叠,从而丰富诗歌的事境。
《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属于诗人个体前后经历的交叠。老僧写下诗已是几年前的事,眼前只见塔与破壁,但诗人进行时间的追溯,补充了上次来此寺庙的所见所闻。诗人当下只见“塔”与破壁,却跨越时空描写前后事象的变化,跨越历史的变化,借昔日之事补充近日所见。诗人到渑池的同一地点,却将眼前的现实与历史的印象并置,前后对比,在同一空间实现了时间的交叠,曾经的旧壁已经残破,不见诗之痕迹,借空间写时间,从而拓展出包含时间变化的事境。
《石鼓歌》一诗则属于借助事典拓展眼前情境。前四句以初见石鼓的时、地领起,交代东坡在凤翔游览石鼓遗迹的事境要素,中间通过引用韩愈的《石鼓歌》作为补充,展现石鼓文的具体特征。后文穿插了大量的诗外事典,如周宣王之功绩、秦王之断石等典故,通过眼前的石鼓遗址,横跨古今,将发生过的历史事件与眼前看到的实物交织一起,呈现出苏轼的思绪转变,通过具体事境而生出“兴亡百变物自闲”[4]的体悟。
《宿临安净土寺》则借净土寺回顾历史的变迁,“昔照熊虎姿,今为猿鸟顾”,通过净土寺的眼前之景遥想过去的景象,相同空间今昔景观的对比延展了时间的长度,事物的变化相较于世间万物发展的长河,微不足道,前后景象共同构建出净土寺这一空间物象中的时间变化,从而呈现诗人的感悟:“废兴何足吊,万世一仰俯。”王朝的兴衰在世界的漫长变化中,存在于瞬时的呼吸之间,体现苏轼的豁达世界观。
以空间拓展时间的方法离不开诗外事件的补充,诗外的事件可以是诗人的亲身经历,也可以是历史中的具体典故。前者通过诗人的生平经历以及具体作品可以得知,后者则需要回顾历史;前者是诗人因时而变的个人感受的转变,后者是古今之人对着旧物或旧址而产生的共情,虽然生发的内在路径有所不同,但是感悟之思的产生与事境之情都是个性化的,是苏轼在具体事境中产生的真切的感悟。
四、哲理之寄托
苏轼哲理诗中的理趣所指、事境所造,展现出佛老思想的旨趣,两种思想甚至可以在一首诗中得到有机融合。
苏轼的诗中有不少与僧人、寺庙相关的内容,说明苏轼与僧人交往甚密,同时深受佛家思想的影响。佛经中意蕴无穷的佛家故事,直接作为苏轼哲理诗的故事取材,如《琴诗》说理之思便直指佛家奥义,诗人在《与彦正判官书》中谈到此诗是他听人弹琴后有感而作,并自认此诗为“偈”,即类似佛经的颂词。佛经《楞严经》云:“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汝与众生亦复如是。”[5]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已经关注到水与石相激才能发声的理趣。苏轼此诗或是受到佛家之言及韦诗的启发,以佛偈的形式展现出来,诗的前后二句都是一假设一反问,寓答于问。今人陈迩冬评价此诗:“写出了哲理,有禅偈的机锋,似儿歌的天籁”。[6]
《蜀僧明操思归书龙丘子壁》中“片云会得无心否,南北东西只一天”展现的是苏轼对人生悲苦的一种认识:人们所感受到的悲伤苦难只是暂时而渺小的,世界是永恒变化不停流转的,个体的悲伤与痛苦只是沧海一粟,不应该深陷在个人的苦难之中无法自拔,这是法界观对于尘世中万事万物的认识,即“万事万物,万法同一,万事万物皆各得其所”。此时苏轼仕途不得志,穷困潦倒,病痛缠身,佛法之理可以消解他人生逆境中的痛苦。
《轼在颍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扬州。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诗见怀,次韵》开篇“太山秋毫两无穷”,借泰山与秋毫的小大之辩,引出大小的认识是在“相形”之中得到的,若将泰山之大、秋毫之小置于宇宙无穷之中,则无所谓大小,甚至大小可以实现转换。对泰山和秋毫的大小思考其实早在《庄子·齐物论》中就有相关论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这就直指道家的齐物思想。全诗至第三句“大千起灭一尘里”,则又转入佛家之语,佛家用大千世界称谓广大世界,大千世界广阔无边,历劫则碎为一粒微尘。前后两句的诗理,既是道家万物为一的齐物思想,也是佛家的“大千起灭一尘里”的思想,最终汇集到诗人的心里,发出“未觉杭颍谁雌雄”的览物慨叹,显现出苏轼囊括万千、俯瞰人间、洒脱超然、不囿于外物的思想气质。
参考文献
[1] 周剑之.事象与事境: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
[2] 苏东坡.苏东坡全集:苏东坡诗集(3)[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
[3] 苏东坡.苏东坡全集:苏东坡诗集(1)[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
[4]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苏轼诗文鉴赏辞典(下)[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
[5] 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集[M].陶文鹏,译.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
[6] 陈迩冬.苏轼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