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火星纪事》中外来者与原住民的关系

[摘要]雷·布拉德伯里是一名长寿又高产的美国作家，他的一生出版了600多部各类体裁的作品，有小说、诗歌、散文、电影电视剧本等。布拉德伯里尤其擅长写短篇科幻小说，他的小说较其他科幻作家的作品而言，科学元素较少，却充满了诗意与哲理，具有很强的隐喻性和批判性。本文选取了他的成名作之一《火星纪事》为研究文本，从外来者与原住民的角度探究地球人与火星人之间的相处过程，进而映射出人类历史中殖民者对印第安人惨无人道的剥削。本文对这两组关系进行分析，帮助读者思考，在联系日益紧密的“地球村”中，人们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与自身差异过大的他者文化，又该用何种方法实现共赢。

[关键词]外来者 " 原住民 " 文化冲突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4-0081-04

《火星纪事》作为当代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的代表作，由一系列相对独立但又相互关联的小故事组成，故事从1999年的“火箭之夏”开始，到2026年的“百万年的野餐”结束。虽然时间跨度不大，但布拉德伯里在其中向人们展示了不同文明间的相互碾压与宿命般的历史轮回。无论是火星人还是地球人都逃不过悲惨的命运，火星人因为嫉妒与防备，杀死了最初降临火星的地球人，却也因为地球人带来的病毒而近乎灭绝。地球人在火星的殖民统治也暴露出人类社会根深蒂固的顽疾，种族歧视、专制主义、言论审查等又如幽灵般被人类从地球带到了火星，这也必将重蹈人类灾难的覆辙。下面将仔细梳理地球人与火星人二者的交往过程，探究其背后深层的含义。

一、地球人与火星人

故事开始于已经满目疮痍的地球，人类需要寻找另一个星球来存续生命，因此不得不开启星际探索。他们将目标锁定在火星，小说重点描写了人类四次登陆火星的过程，从中可以看出，地球人与火星人的关系并不融洽，反而冲突频发。在经过多次争斗后，地球文明终于将火星文明蚕食殆尽，将这片他者的土地打上了自己的印记。

1.水火不容

对小说中的人类的技术发展水平来说，人类到达另一个星球可以称得上是盘古开天辟地般的伟大壮举，其需要耗费的财力和人力是巨大的，所以在前两次的对火星的探索中，地球人来到火星后都沉浸在成功登陆的喜悦与骄傲中，丝毫没有初来乍到者应有的谨慎与冷静，所以毫无疑问他们都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人类的第一次火星探索是约克舰长主导的，他在阴差阳错间凭借着与火星女人伊拉奇妙的心灵感应入了她的梦，并且大胆与其相约在绿谷，最后被嫉妒得发狂的伊拉的丈夫残忍枪杀。第二次探索是威廉斯舰长带着他的船员们进行的，因为技术问题，他们没能吸取第一次探索的经验，依然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大摇大摆地敲开一户火星人的家门，满以为会受到欢迎，没想到当地的原住民将他们当成得了失心疯的精神病人，在温声软语的哄骗中，一行人被稀里糊涂地扭送到疯人院度过余生。

后两次的探索中，地球人明显摒弃了前面轻狂的态度，但他们最后面对的敌人和威胁明显更大。第三次探索中，布莱克舰长抵达火星后，即使看到和地球上类似的生活风貌，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谨慎地带着几个船员继续深入了解。但没想到，火星人这次的计谋过于高明，他们打起了亲情牌，地球人完全迷失在和家人、朋友重聚的快乐中，不曾料到此刻与自己谈笑的亲人在夜晚突然亮出屠刀。第四次探索与前几次不同的是，地球人最大的威胁不再是火星人，而是探访成员内部出现了分裂，而这个分裂者便是斯彭德。他对同伴们那种渴望能从成功登陆火星这件事中获得荣誉和名声的想法嗤之以鼻，也对他们来到火星后那种漫不经心、载歌载舞的状态感到厌恶。最重要的是，斯彭德认为他的地球同伴对火星文化没有最基本的尊重，比格斯在酒足饭饱后随意指着一条河就要以自己的名字为其命名。山川、河流见证着火星文明的发展历程，是整个火星民族集体记忆的承载物，这种行为无疑是对火星文化的亵渎。而这种对他者文化轻视的态度让斯彭德担心自己的同伴会把他们对地球的那种破坏的劲头尽数用在火星上，最明显的是当他们来到火星后，发现几乎所有的原住民都因感染地球人带来的病毒而死。斯彭德痛心疾首于他们这些外来者对火星文明的伤害，特别是发现这个星球的文化精髓时更悔不当初。

总体来说，在这几次探索中，外来者地球人对原住民火星人的态度从初始的轻视张狂，慢慢发展到小心谨慎，最终升华为心怀敬畏。但大多数的地球人都停留在第一阶段，很少人能达到斯彭德那种高度。而火星人对外来人是完全排斥的，他们无法信任这个异星文明，甚至到后面对他们充满敌意并进行攻击。火星上的外来者与原住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非友好、相互抗争的。

2.改造火星文化

人类对火星的四次探索中，只有最后一次成功了，这也预示着火星人再也抵抗不了地球人的来临。来到火星的地球人数从一开始的几个人很快就变为很多人，他们怀揣着各种各样的欲望，想要在这颗新的星球重新开始。二者的关系并没有得到缓和，反而在这个时期矛盾更加激化。地球人带来的病毒使火星人几乎灭绝，水痘这种病毒近乎毁灭了整个火星文明，不计其数的原住民因此死亡，只有少部分幸存者被迫躲到深山里。而地球人是如何对待那些因为感染而不幸死亡的人的尸体呢？《2003.4音乐家》这一章中，作者这样描述：“黑色尸身碎片随着舞动脚步，在他们的四周扬起；男孩们互相推挤、拉扯，最后跌入树叶堆中，跌入那片将尸体化作干燥黑花的死寂，跌入肚里灌满橘子汽水的孩子们的玩闹嬉戏。”[1]这些存放着火星人尸体的房子成了孩子们探险游戏的地方，懵懂无知的孩子丝毫不知这些黑色碎片的来历。大人们只会派出消防员抹去火星人曾经存在的痕迹，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原住民因感染病毒死去后，地球人开始大肆改造这片土地：首先是摧毁原有建筑，并且用运输来的木料建造适合地球人居住的房屋；其次把肉眼能看到的自然景物和人文建筑重新命名，用那些承载地球记忆的名字取代了那些代表火星人记忆的名字；最后，地球的官僚制度、繁文缛节等也被地球人带到了火星。

在这一阶段，地球人与火星人的关系差到了极点，地球人作为外来者，使用不光彩的手段清除掉原住民后，又利用自己在原星球上的经验对火星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仿佛他们又重建了一个地球。这些人从来就没有反思过为什么人类会将母星推向毁灭的深渊，如今的他们只是迫切地想另起炉灶，重拾属于人类的辉煌。

二、殖民者与印第安人

布拉德伯里的作品不仅以飘逸灵动的散文诗般的文字著称，还因其行文中蕴含着深刻的对现代性和现代社会的反思精神闻名。身为美国人的他很早就关注到国内的种族矛盾问题，而这种矛盾是资本主义国家进行全球殖民扩张的结果，读者能从他的很多作品中看出其对资本原始积累中人类丑恶行径的讽刺。《火星纪事》中，外来者地球人为了寻找更大的生存空间来到火星，对火星人进行了无情地打压、侵占。其恶行让人忍不住联想到那些殖民者为了自身的发展对美洲印第安人所做的惨无人道的举措。这一虚一实的相互对照是对资本主义罪恶的深刻揭露。

15世纪，哥伦布奉西班牙统治者的命令，为了寻求无穷的财富冒死出航。他们一路西行，历经千辛万苦绕过半个地球，终于到达了美洲。然而当时的哥伦布误把此地当成了印度，因此也把当地的原住民称为印第安人。这次惊险异常的远航打破了美洲大陆与世隔绝的状态，使之与欧洲文明发生了首次碰撞。以白人文化为主体的欧洲文明与以印第安文化为代表的美洲文明相差甚大。尽管两种文明在技术和器物层面相差甚大，但在前期的交往中还能基本保持平等的关系。因为这些外来移民者初来乍到，对当地的气候、土壤、植物所知甚少，如果不是那些原住民慷慨无私地将经验传授给他们，其移民进程必将大大受阻。同时印第安人也使用了外来者的先进工具，借此改变以往较为落后的生产方式。

然而这种和谐友好的交流方式并没有维持多久，当这群外来者逐渐适应在新大陆的生活时，侵略的獠牙也在悄无声息间伸出。欧洲文明与美洲原生文明分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具有相异的生产方式与生存观念，却相遇于特定的历史时空，因此爆发文化上的冲突与矛盾是不可避免的。欧洲殖民者开发新大陆也是为了能寻找到更丰富的原材料与廉价的劳动力，加快推进资本主义进程。殖民者并不在意印第安人，前提是这些人不会成为他们扩张的阻碍。然而生存空间是有限的，双方已经处于相互竞争的格局中，实力的悬殊也让这场争斗充满了碾压式的血腥与暴力。这些殖民者在自己的国度呼吁平等、自由、尊严等，在美洲却摇身一变，对原住民进行毫无人道的歧视、奴役。他们还为自己的恶劣行径找了极好的理由，“17世纪以来的白人，偏执于文明与野蛮的幼稚分野，相信文明高于野蛮，而且必战胜野蛮，文明被看成必然的进步过程的极点，任何以文明的名义而采取的行动，都被视为正义之举”[2]。殖民者自认为是文明的代表，而印第安人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代名词，所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帮助他们从野蛮走向文明，如果他们不能适应文明，那么消失也是因为物竞天择。

殖民化给印第安人带来的最具破坏性变化之一就是疾病的传入，流感、白喉、天花等疾病对没有接触史和免疫力的原住民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病毒的威力不容小觑，“随同早期殖民者而来的欧洲病菌，在印第安原有的稳定社会和文化传承中，撕开了一个巨型伤口，使得印第安传统精华不断流失，而注入的新鲜血液却是不那么匀称的白人文化”[3]。美洲原住民不了解这是殖民者带来的病毒，也没有先进的治疗手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死于痛苦之中。这促使他们向这些外来者求助，而这恰恰为入侵者正面攻击其文化做了极好的铺垫。

肆虐的传染病让这些可怜的印第安人痛不欲生，但这只是殖民者摧毁原住民家园的第一步，之后，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移民人口的大量涌入，原住民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将肥沃的土地拱手让人。最著名的便是始于18世纪末，终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西进运动，在这场运动中，美国国会颁布了“印第安人迁移方案”，规定“原居住在密西西比河东岸的切罗基族、乔克托族、奇卡索族、克里克族和塞米诺尔族印第安人部落（约24万人）必须远离家园，由印第安事务署负责迁移到当时美国西部边境的密西西比河西岸的路易斯安娜荒野上，建立100多个部族‘保留地’，让其居住，使其与白人社会隔离开来”[4]。在西迁过程中，不计其数的印第安人被寒冷、饥饿、疾病夺去了生命，因此他们把迁移的这条路称为“血泪之路”。

在这两种不同文明的接触中，几乎没有看到平等交流的和谐场景，有的只是印第安人因为戒备与差别而拒绝接受殖民者的文化，殖民者又因自身文化势能的强劲企图强行同化对方的行为。

三、自我与他者

人类文化是多元的，不同民族具有各自独特的历史发展轨迹与精神内核。早期人类社会因生产力过于低下，所以异质文化间相互接触的机会较少。随着人类生产技术的不断发展，不同地区的人逐渐有了联系，这极大地促进了文化的交流与传播。然而由于政治上的分歧、经济利益的纠葛、文化观念相差过大等原因，人们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碰撞和冲突，这个过程有时是十分残酷和血腥的。《火星纪事》中，作者就展示了两个不同文明的星球相遇后展开的一系列你死我活的斗争。美国当代著名的国际政治理论家塞缪尔·亨廷顿针对当今世界局势得出十分悲观的结论，即“西方和非西方是文化冲突的重要两方，他们只重视自己的身份认同，差异和分歧导致文明身份意识的觉醒和各自画领地抗衡、‘抱团扎堆’，因而文明冲突不可避免，而且首当其冲。”[5]

这个观点确实戳中了现实，却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点，文化冲突其实也是文化融合的方式和途径之一。小说最后，核武器引发的战争使地球几近毁灭，而火星又在上演着过去在地球上发生的种种事件。现实中，殖民者虽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但种族矛盾至今还是美洲各国发展进程中无法逾越的问题。为了减少文化冲突带来的牺牲，人们需要调整自己在面对异国文化时的心态，过度自傲和过度自我贬低都是不可取的。当今文化人类学研究在对待本族文化和异族文化的关系时已不再用主体和客体来进行表述，转而用自我与他者来替代。这是一种在根本观念上质的飞跃，意味着“我们在对待异族或异国文化时不再强调主次或主客之分，我们作为研究者和阐释者同对象的关系不再是人与物的关系，不再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姿势，也不再是我与它的关系，而变成了马丁·布伯所说的那种‘我与你’式的对话、交谈和聆听”[6]。若想实现这种自我与他者的友好对话，需要小说中的地球人放下他们的种族优越感和文化偏见，尊重不同文化的多元性，将他者文化作为自我的镜子，在对照中完善自身的缺陷。

无论是小说中的火星文明还是现实中的印第安文明，都反映出外来者身上一个共同的弊端——理性中心主义。这个观念在西方持续了两千多年，自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师徒二人伊始，他们改变了以往重想象、审美、抽象的感性思维，转而提倡以逻辑、推理、具象为主要特点的理性思考方式。这种思想观念构造的这种理性高于感性的局面影响极为深远，极端的理性主义带来阶级对立、极权主义、人的变异、环境的恶化等问题，而恰恰是那些外来者嗤之以鼻的原住民身上有其缺失的东西。印第安文化中对自然万物有极大的崇敬，印第安人将自然视为神灵，认为人类任何满足生存需求以外占用自然资源的活动都将遭到天谴。这和那些为了人类自身的发展而征服自然的外来者相比，观念天差地别。火星人也没有和地球人一样让理性思想吞噬那些审美文化层面的感性思想，他们不仅和自然万物保持和谐友好的关系，还巧妙地将宗教、艺术与科学相结合，实现了理性与感性的结合，形成一种新的理性原则。这种观念和马尔库塞的“后技术合理性”内涵十分相像，“是指技术和艺术达到前所未有的合作状态，运用美育解放人的感性，实现文化从压抑人到致力于解放人的根本转变。艺术将成为新的文化基石，科技将为传播发展文化助力，至此感性与理性、审美与科学之间的壁垒被打破。”[7]他希望感性和理性不再处于对立、分裂的局面，而是转向相互依存、成全的新格局。

若想让本民族文明长盛不衰，就必须学会让自我与他者文化相处。小说中的外来者地球人与现实中的美洲殖民者就是没处理好不同文化间的相处之道，才会问题重重。

四、结语

《火星纪事》讲述了人类成功抵达火星后，作为外来者并没有抱持友好交流的态度，反而像个傲慢的审视者，不断企图同化火星文化的故事。小说中地球人与火星人的关系让读者想到几个世纪前的美洲殖民者也是抱着文化优越性对印第安人实行惨无人道的压迫。外来者与原住民拥有两种不同的文化，他们之间的交流过程应该是友善平等的，而狂妄自大会使文明走向自我毁灭。

参考文献

[1] 布拉德伯里.火星纪事[M].林翰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2] 李剑鸣.文化接触与美国印第安人社会文化的变迁[J].中国社会科学，1994（3）.

[3] 张琪.北美早期印白文化交往研究 ——以印白文化交融现象为研究中心[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20.

[4] 吴洪英.试论美国政府对印第安人政策的轨迹[J].世界历史，1995（6）.

[5] 陈平.多元文化的冲突与融合[J].东北师大学报，2004（1）.

[6] 户晓辉.自我与他者──文化人类学的新视野[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2）.

[7] 刘千晗. 雷·布拉德伯里科幻小说的现代性反思[D].徐州：中国矿业大学，2022.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