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洗亮的岁月之光

1856年初秋时节，激战正酣的曾国藩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给家里人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问家长里短，也没有提战事战局，只是希望家人都能成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因为这不需要外求于得失，而可以内求而自足，这便是《论语》中所说的“求仁得仁”。李均的写作之路与此相似，他曾在自己作品的研讨会上坦言，“写作既是为了记录那些岁月中不可忘却的记忆，也是重拾自己、建设内心世界的过程。将过往作品整理成册出版，则是为了重温当初创作时的心境。”他四十多年坚持不懈的写作便如同“求仁”的过程，是对自己重新塑造和内在打开的惊喜，充满着永远的“年轻态”。只要有空闲时间，他都会静下心来写作，将自己所见所思所感记录下来，于是便有了四十余万字的《李均诗文选》。阅读这部作品，我们仿佛在和他一起漫步人生的辽远牧场，一起感受到这个历程的艰辛和美好，以及此一历程中闪耀的文字之美和人性之光，于是，漫长的岁月如清溪洗涤过一般，晶莹而明亮。

对于许多读者而言，《李均诗文选》中的作品显得信息量很大，特别是李均的散文，囊括了历史人文的介绍和感悟，包含身临其境的沉思与提炼，以及饱满的情感抒发和所见所闻。因此，李均散文难以从一个固有的标准去打量和分析。因为他的文章大多是繁忙的公务之余挑灯熬夜完成的，就如同他自己所说，是自己“心境”的记录，也因此变得颇具综合性。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乔纳森·卡勒在其流传甚广的小册子《文学理论》中强调“文学之外的文学性”，认为阅读伍尔夫的小说和弗洛伊德的病理分析，都可以读出文学性，“人们通常认为属于文学的特性其实在非文学的话语和实践中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判断一部作品的文学性，可以是文字的张力、情感的深邃，也可以是与文字同行的愉悦和轻松语调中获取的知识。有评论者指出，李均的写作是一种在场的、步入式的书写，让读者身临其境，并满溢着昂扬的精神气韵和跃动的生命活力。的确，阅读李均的作品，仿佛在和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共同在游走，他会激情澎湃、饱含深情地为你介绍自己工作的感受、当地的文化和自己内心的体悟和感受，充满诚意而又毫不刻意和勉强，如祁连山融化的雪水一般清澈流淌着。李均在河西走廊工作生活多年，尤其对祁连山、天祝、肃南等地和裕固族的历史文化十分熟稔，并且具有超越地域的凝练性。他在《仰望祁连》中写道，“将祁连山放入更大的人文及自然背景下，才能真正理解它对甘肃乃至中国的意义。”认识到祁连山在精神层面对于中国意义的同时进而指出，其“地理意义和文化内涵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作者通过对祁连山历史文化的反复“回溯”而做出这样判断，不仅言之有物，而且充满远见。加上他十分熟悉裕固族的民风民俗，在这样的提炼之后，还会用“当我忘记了故乡的时候，故乡的语言我不会忘”这样的裕固歌谣，这一感怀就变得更加悠远醇厚，阅读他的文章就如同端起一件件器皿，我们可以不断地举起杯、斟满酒，开怀畅饮作者为我们酿造的生活琼浆。

作者对于裕固族充满着特殊的感情，《裕固之歌》《裕固风情》等关于裕固族的文章在这本作品集中显得格外珍贵，作为人口极少民族，裕固族具有鲜明的民族差异性和共同性，充满着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动人画卷。李均在裕固族聚居的肃南县一带集中生活工作了十多年时间，他始终带着深情、研究、分析和提炼的眼光扎下根去，并以自己的方式融会贯通后娓娓道来，这一过程成为读者理解裕固族生活的一扇动人的窗口，其中不仅有裕固族的历史脉络、性格特征、民风民俗，还有裕固族民歌、舞蹈等裕固文化的提炼浓缩式阐释，这种高度概括能力和通俗转化能力是一般作者难以做到的。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积累和深度观察，李均在写肃南等民族地区生活的作品时，才华就悄然浸润进其文字中，作品也变得格外灵动与活跃。《做客》是这类作品中最为闪亮的一篇，其精彩的开篇充满了画面感、带入感和空间感，可以比肩很多优秀的小说，“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康乐草原，我们去牛毛山下康尕大叔家访旧。正巧，康尕大叔和小儿子雪松刚刚牧羊归来，笑盈盈地在帐篷前迎接我们。‘哎呀呀，是哪路祥云把贵客引来了？有些年没见你们啦！’‘是啊是啊！我们专门看望你来了！瞧你，老人家吃了多少羊肉呀，脸上都快渗出油来了。’”这样生动而自然的比喻，顿时将裕固族同胞的性格和说话方式引入到读者面前，也将康尕大叔在内裕固人民满溢的幸福感充盈在纸上。随后，康尕大叔便安排宰羊招呼老朋友，当“我们”加以客气地制止时，康尕大叔说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话，“早些年你们来，我康尕别说宰个肥羯羊了，就连个乏羊肋条也难得让你们吃上。如今，这算个啥，宰只羊就像打颗鸡蛋。”对话中这样精当的比喻，充满着生活和大地本身的活力与美妙，一段优秀的文字就如同从土壤中自然生长出来一般，毫无疑问，这是李均长时间对当地百姓生活观察加融入的结果，无比熟稔又饱含深情。接着，当大家聊起家常时，作者却突然“抽离”出来，走出到帐篷外极目远眺，一段优美的景物描写后，再将思绪带回到三十多年前相识康尕的岁月，文章正是通过这样的“间隔”和“抽离”感，将时间和空间瞬间拉开，也让文章变得层次饱满、张弛有度。这很像现代名篇《在酒楼上》，鲁迅在写他回到熟悉的小城，走进招牌依旧的“一石居”，从熟悉的屋角扶梯走上小楼时喊道，“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他”一面说给跟来的堂倌听，充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随后向后窗走，眺望楼下的废园，“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环境的改变使自己的眼光也改变了。”这种重回、对话、眺望、差异到沉思的脉络，构成了中国文学的一种经典叙述模式，李均的这篇《做客》在继承这一特点的基础上，又几乎以不露痕迹的方式将新时代各民族同胞同步进入小康的恢弘历程呈现出来。这几年，反映脱贫攻坚和全面小康的文学作品不少，但部分作品也存在着痕迹太重、模式单一的问题，李均的这篇作品不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妙趣横生地讲述了真实的山乡巨变，也让这部作品具有超越时间的独立价值。文章最后，当作者一行准备启程时，康尕大叔穿着锃亮的马靴送行的场景，让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和老百姓切实的获得感、幸福感跃然于纸上并回味悠长，饱含着作者对这片土地和人的深情厚谊。对民族地区生活的熟稔和凝练是作者的长项，这样的匠心也充分显示出了作者的创作功力和驾驭文字的能力，也为他今后的创作提供了足以期望的空间。事实上，三十多年前，诗文选就收入了他一篇名为《夜访牧人家》的作品，如今读来仍然十分生动，讲述的是发电机、摩托车等现代化设施带给裕固草原的变化，和《做客》一样，这篇作品的开篇同样非常生动自然，作者可以将这种优势延续下去。

因为李均工作忙碌的原因，他的有些作品显得有些急迫和匆忙，本可以深挖和延展的地方显得有点意犹未尽，但这并没有减少其阅读价值，因为读者可以通过作者的双眼和内心，在最短的时间内增加对地方风物、历史民俗的理解，也可以从一个侧面体会到四十多年来甘肃的巨大变化，包括他附在后面的访谈，的确是一个时代的生动缩影，有“文”的美感，也有“史”的坚实。特别是里面最重要的作品“春晖永铭——忆母辑”，不仅凝结着作者对于母亲的饱含热泪的真挚情感，足以打动无数读者，也让许多读者通过一个家族的命运跌宕，看到大时代背景下人物的悲喜、艰涩与力量，特别是作者用心积累的配图，让阅读的张力变得更加丰富，也反映了作者在书中一再强调的生命品格和追问的人生价值。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李均诗文选》中，作者用力讴歌的不是骏马、花朵和大树，而是“芨芨草”“梭梭草”以及骆驼，它们不起眼、不张扬，但耐得住寂寞、干旱和考验，在茫茫大漠和“死寂之地”盛开着不息的生命之美。正如他年轻时在《写作心声》中写的那样，“我深深地钟情于文学，正因为如此，我选择了写作这条路，是想用笔告诉人们，在经历了人生的坎坷之后，我要把手中的笔杆子化为苦难生活的动力，用写作来充实自己，用笔记录百姓心声。”一个人要怎样度过漫长而艰难的一生，李均用持续的写作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们可以在书中看到，无论工作多忙，甚至在出差路上，他都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写下自己的感悟，这种坚持与信念让自己的生命一次次变得青春洋溢，充满着健康明朗的气息。

他在诗歌《哈素海》写到内蒙古一个地方游泳的场景：“此刻，我跳进大海洗去往日的遮掩与怯懦，于是，赤裸变成了我追求的坦荡和坚强。”在这首诗中，读者可以见文又见人。而李均的诗歌创作同样具有鲜明的风格，除了《哈素海》这种充满金色光芒的诗句之外，他有许多表现民族地区生活的佳作，比如反映肃南生活的《草原情韵》组诗，其中写皇城滩早晨的诗句，表现太阳照耀草原时，牧人“冲出一夜的迷惘，踏落报晓的露珠”的炙热情感顿时直扑在人们眼前。和散文相似，李均善于捕捉民族地区同胞的生活，在诗歌创作中又大量吸收了民歌的优点，事实上，从郭小川到甘肃作家高平、李季、赵之洵、伊丹才让、汪玉良等，许多佳作都是将民歌的生动与文人的想象融合起来，李均在这些方面做了自己的探索，在《阿妈最亲》中就借鉴了天祝地区藏族同胞等民歌的优点，显得清新而灵动。

整部《李均诗文选》充满了许多让人感到温暖和明亮的文字，但就像书中经常出现的“抒怀”“放歌”等篇名一样，存在着歌颂味道偏重的痕迹，尤其是散文中杂糅气息较为浓厚，虽然有独特的优势，但还是有一些遗憾。创作之路就是一个克制之路，如果作者的个人情感抒发太多，虽然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但是缺乏必要的克制力和控制力，就会让作品常常处于“失控”的边缘，建议作者在一篇作品中不要表达太多的东西，增加内收的过程，而文学的价值恰恰就在于良好的控制和精当的筛选。除此之外，这部诗文选中有些文章还有较大的拓展空间，作者在繁忙公务之余难得一点空闲时间，希望迫切地表达情感和记录感受，这是很难得的，因为有些体会随着时间一延宕就难以再记录下来，人的生命体悟也就随之飘荡。从写作到创作是一个不断内聚的过程，此一内聚也将生命的强度凝聚了起来。但篇幅所限，其本身带给人的想象空间就会压缩，如果作者能以此深入和伸展开去，作品会更具丰富性和饱满性。总体说来，通过这本诗文选，我们看到了文字和创作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意义，也看到了因为这种“重塑”而带给读者美好的阅读旅程。在座谈会上，他自己也坦言：“这些作品因时间跨度大，受创作环境限制，会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将未竟之作继续深挖。创作是艰辛的，但我从不曾为外界的灯红酒绿所动摇，我以自身的平凡事和真感情书写，也衷心希望广大读者会喜欢。”如果作者能延续《做客》《夜访牧人家》《哈素海》一样的创作节奏，并融合《裕固之歌》等作品中的知识性和信息量，李均的创作空间是值得期待的，其写作带给人巨大的开阔感也会随之而涤荡开去。北宋思想家周敦颐在《同石寺游》中写道：“朝市谁知世外游，杉松影里入吟幽。争名逐利千绳缚，度水登山万事休。”文学创作绝不是让人们成为不关心现实和实事的“消极者”和“隐遁者”，而是让人有更加宽广的视角来重新打量人生，有能力从千绳万缚中跳脱出来，在度水登山中感受生命的广博与天地的苍茫，这也是李均诗文创作中闪露出来的岁月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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