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裴骃在《史记集解》中征引何晏注共计44条,占其征引《论语集解》注释条目数量的六分之一,数量可观、内容丰富,极具研究价值。对所引何晏注方式进行分析,可知《史记集解》对何晏注的征引方式共分迻录原文、删要引用、改写引用三种,从中还能够看出裴骃引何晏注大多有语气词,更好地保存了《论语集解》的原始面貌。对所引何晏注内容进行分析,可知裴骃侧重于征引何晏的主观性注释。这种侧重说明裴骃在重视史注“达事”的同时还重视“明理”,研究中并不能单纯地用看待史注的眼光看待《史记集解》。
关键词:《史记集解》;《论语集解》;裴骃;何晏
中图分类号:I209 " " " " 文献标志码:A " " " " 文章编号:1009-5128(2024)11-0009-07
收稿日期:2024-03-2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班马异同评》整理与研究(16FZW011)
作者简介:张亦清,女,甘肃天水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文献整理研究。
南朝宋裴骃撰写的《史记集解》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史记》注本。此书传至唐代,与司马贞的《史记索引》、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并称为“《史记》三家注”,代表着《史记》古注的最高成就。朱东润在其《裴骃史记集解说例》中赞曰:“今所传《史记》注本之最古者,独有裴驷《集解》,其后刘伯庄、司马贞、张守节诸家训释《史记》,兼为《集解》下注,此则比毛传、郑笺,同为不刊之作矣。”[1]87应三玉也指出:“《史记集解》的形成,是《史记》注释成果的一次重要汇集,既是‘集解’体注释体例在史籍注释中的成功运用,同时也是史籍注释自身发展的重要标志之一。”[2]47足见《史记集解》的注释学地位。同时由于《史记》白文早已亡佚,《史记集解》成了最早的《史记》传本,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是后世研读《史记》的重要参考。
笔者曾统计:司马迁由于在客观上受到了西汉前期儒学复兴的影响,主观上又出于对孔子的尊崇,因此他在撰写《史记》过程中,表现出了对《论语》极高的重视。整部《史记》共征引《论语》原文多达147条。[3]由此不难想见,《史记集解》作为一部用以辅助后人更好理解《史记》的注本,其创作者裴骃势必需要对《史记》中所保留的这些《论语》材料作更进一步的解释。而在裴骃之前,在对《论语》的众多注释实践中,出现了中国注释史上第一部“集注”,即三国魏何晏所主持编撰的《论语集解》,其内容与体例恰好可为裴骃所用,因此在《史记集解》中能够看到大量征引《论语集解》的内容。再结合《史记集解》在注释体例上同为“集前人注而解之”的“集注”体,可知其无论是注释内容还是注释体例都受到了《论语集解》的直接影响。
随着学界对《史记集解》的引注与引书问题产生关注,一部分学者开始尝试选取裴骃所征引的某一家注释进行深入分析。但从目前研究成果看,其中与征引《论语集解》相关的研究大都集中于分析孔安国、马融与郑玄这三位经学大家的注释,尚未对何晏注的征引情况进行过专门的探究。基于此,本文在把握裴骃引书引注整体特征的基础上,选取“何晏注”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对《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的数量、分布、方式与注释内容进行分析,力图在探寻《史记》与《论语》古注面貌的同时获得一些有关史籍注释与经籍注释关系问题的结论。
一、《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的数量情况
探查“集注体”注释文本对其所征引某一家注的重视程度的最直观方式,首先在于考察这部集注对于这位注释者的征引条目数量的多少。因此以下对《史记集解》的何晏注数量进行统计与分析:
根据杨鸿飞《〈史记〉三家注引〈论语〉研究》所进行的统计,《史记集解》对《论语》及其古注的征引共计242条。[4]10在此基础上,对其中征引《论语集解》的部分进行进一步统计,可以得出《史记集解》征引《论语集解》共238条。按《论语集解》的“八家注”分别统计可知:在《史记集解》对《论语集解》的这238条征引中,引孔安国注99条;引何晏注44条;引包咸注34条;引马融注27条;引郑玄注26条;引王肃注5条;引周氏注2条;引陈群注1条。
由以上统计数据可知,裴骃在征引《论语集解》时,引用数量排第二的注释就来源于何晏的自注。而宋钢在其《六朝论语学研究》中对《论语集解》中各家注的征引条目数量作过统计,得出《论语集解》共有注释1 113条,其中孔安国注473条,包咸注195条,何晏等人新注144条,马融注131条,郑玄注113条,王肃注40条,周氏14条,陈群3条。[5]88可见在《论语集解》中,何晏的自注数量并没有位列第二。两相比照,能够初步推断出裴骃在集解《史记》时对于何晏自注是比较重视的。
在《史记集解》对何晏注的引用问题探讨上,还有一个特殊的情况需要注意:即何晏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注释者,他还是《论语集解》的主持编撰者。因此在《论语集解》中,何晏的注释实际包含两个部分:其一当然是何晏的自注,其二则是何晏对于“八家注”的征引内容。之所以其余各家注的注释内容也可以被看作何晏本人注释思想的表现,是因为何晏在《论语集解序》中总结其注释原则是“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6]6。因此《论语集解》中所有注释的选择都体现着何晏的主观性,甚至可以说,《史记集解》中裴骃对《论语集解》的238条征引,实际上都经过了何晏的“前加工”。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断裴骃在撰写《史记集解》时受何晏《论语集解》的影响很大,并且裴骃十分认可何晏的注释学成就。
同时,在对《史记集解》征引《论语集解》的条目数量进行统计过程中,还可以看到,由于裴骃对《论语集解》的征引数量多达238条,因此《史记集解》难得地对《论语集解》“八家注”都有涉及,体现出了《史记集解》在《论语》古注保存方面的价值。而且裴骃所活跃的南朝宋时期距何晏所活跃的三国时期不远,再加上,裴骃在注释《史记》时所秉持的原则与何晏的“有不安者颇为改易”不同,是“未详则阙,弗敢臆说”。所以《史记集解》在保存《论语集解》“八家注”的文本原貌上更具原始性和可靠性。[4]27–28
二、《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的分布情况
为直观了解《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的分布情况,将两个注本中的何晏注来源篇章一一对应,整理如表1所示。
从所征引何晏注在《史记集解》中的篇章分布情况来看:《史记集解》中何晏注的篇章分布与《史记》中所征引《论语》的篇章分布是相对应的。根据笔者统计,《史记》对《论语》的147条引用分布在11篇中,分别是:《夏本纪》《孝文本纪》《礼书》《历书》《封禅书》《宋微子世家》《孔子世家》《伯夷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张丞相列传》《酷吏列传》,其中《孔子世家》与《仲尼弟子列传》引用最多。而据表1可知,《史记集解》所引何晏注分布于《史记集解》中的《历书》《宋微子世家》《孔子世家》《伯夷列传》《仲尼弟子列传》《酷吏列传》6篇中,同样也以《孔子世家》与《仲尼弟子列传》引用最多。可见在整体的篇章分布上,《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与《史记》征引《论语》呈现出相似的特点,并且引用相对集中。
从所征引何晏注在《论语集解》中的篇章分布情况来看:相比之下,裴骃所征引何晏注在《论语集解》中的篇章分布就出现了明显的离散性,不存在相对固定的征引来源。据表1进一步统计可得:《史记集解》所引何晏注在《论语集解》中的来源分别为:《学而》2条;《为政》2条;《八佾》5条;《公冶长》2条;《雍也》3条;《述而》4条;《子罕》10条;《先进》2条;《宪问》4条;《卫灵公》2条;《阳货》3条;《微子》4条;《尧曰》1条。涉及13篇,篇目众多且不集中。
《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之所以呈现出以上分布特征,客观上首先与《论语集解》中何晏自注本身就比较零散有关。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分布特征突出反映了裴骃在集解《史记》过程中的注释特点与原则:以《史记》的文本为本,一切注释都从《史记》出发,以解释《史记》为根本目的。
三、《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方式分析
关于《史记集解》所采用的征引方式,裴骃在其《史记集解序》中已经作出了总结:“采经传百家并先儒之说,豫是有益,悉皆抄内。删其游辞,取其要实,或义在可疑,则数家兼列。……时见微意,有所裨补。”[7]4038据此可知,裴骃在集解《史记》时所采用的征引方式分为四类:原文引用、省文引用、改写引用与兼列引用。相应的,裴骃在征引何晏注时也不出乎这四种引用方式。
(一)迻录原文
综观《史记集解》,裴骃所采用的最多的注释方式为“迻录原文”(以下简称“原引”)。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原因有二:其一,《史记集解》作为一部“集注体”注释文本,所征引的注释都是经过裴骃筛选并认为可取的,因此大多不存在删改的必要。其二,“原引”能够在疏通《史记》文意的同时,最大程度地保留前人注释成果的原貌。应三玉认为裴骃是“针对《史记》文本广采典籍的特点,采先贤对原典的注释成果用以间接注释《史记》”[2]60。可见裴骃所集注释本身就具有很高的注释水平,没必要删改。裴骃在何晏注采用“原引”共计21条。需要注意,“原引”的情况大都出现在对字词进行解释时,如《史记·酷吏列传》有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7]3803《史记集解》何晏曰:“格,正也。”[7]3803《论语集解·为政》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格,正也。”[6]15
(二)删要引用
裴骃在“原引”的同时还采用删要引用(以下简称“删引”)的征引方式,即“删其游辞,取其要实”[7]4038。将对理解《史记》内容没有帮助的注释或者没有什么意义的虚词删去,只保留注释重点,以达到疏通文义的目的。在对何晏注进行征引时,采用“删引”也很频繁,共计10条。
大多数情况下,“删引”虽然删去了何晏原本注释的某些文字,但内容不发生任何改变。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7]2691
《史记集解》何晏曰:“复犹覆也。义不必信,信非义也。以其言可覆,故曰近义。”[7]2691
《论语集解·学而》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复,犹覆也。义不必信,信非义也。以其言可反覆,故曰近义。”[6]10
裴骃在征引时,省略了“反覆”的“反”字。这是因为“覆”本身包含“反覆”的含义,省去也不会对内容产生影响。然而还有一类情况比较特殊,裴骃在对何晏注“删引”时,改变了何晏原本的注释意图。共有三例:
第一例:《史记·孔子世家》有孔子曰:“……我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7]2331
《史记集解》何晏曰:“言匏瓜得系一处者,不食故也。吾自食物当东西南北,不得如不食之物系滞一处。”[7]2332
《论语集解·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瓠也。言瓠瓜得系一处者,不食故也。吾自食物,当东西南北,不得如不食之物,系滞一处。”[6]235
此例,裴骃将何晏注中名物训诂的部分删去,只保留了何晏为阐发文意所作的注释。
第二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7]2344
《史记集解》何晏曰:“言五音既发放纵尽,其声纯和谐也。”[7]2344
《论语集解·八佾》:“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从读曰纵,言五音既发,放纵尽其音声。纯纯,和谐也。’”[6]43–44
此例,裴骃将何晏注中训读的部分删去,只保留了何晏对句意的解释。
第三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柴也愚。”[7]2657
《史记集解》何晏曰:“愚直之愚。”[7]2658
《论语集解·先进》:“柴也愚,○弟子高柴,字子高。愚,愚直之愚。”[6]149
此例,裴骃将何晏注中解释人名的部分删去,只保留了对字词义的训诂。
从以上三例可以推知,裴骃在征引过程中并不是对他人注释的单纯照搬,而是会灵活地根据解释《史记》的需要,甚至改变注释的侧重,使得注释内容更加简略精当。
(三)改写引用
除了对他人注释内容进行减省之外,裴骃还对他人注进行增补以及文字的改动,这两种情况可以归纳为“改写引用”(以下简称“改引”)。裴骃在征引何晏注时也多采用“改引”共计11条。如:
《史记·孔子世家》:“三人行,必得我师。”[7]2349
《史记集解》何晏曰:“言我三人行,本无贤愚,择善而从之,不善而改之,无常师。”[7]2349
《论语集解·述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言我三人行,本无贤愚,择善从之,不善改之,故无常师。”[6]92
此例,裴骃增补了两个“而”字,同时删去了“故”字。
再如:《史记·孔子世家》子贡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7]2349
《史记集解》何晏曰:“循循,次序貌也。诱,进也。言夫子正以此道进劝人学有次序也。”[7]2349
《论语集解·子罕》:“循循,次序貌。诱,进也。言夫子正以此道进劝人有所序。”[6]116
此例,裴骃改何晏注的“有所序”为“学有次序”。不难发现,无论是“省文”还是“改写”,裴骃在集解时对所征引注释的改动非常小,一般来说都只是个别文字的区别,而且并不影响原本注释的内涵。这一点体现出了裴骃忠实于引文的注释原则,同时也符合“集注体”注释体例的要求。
以上征引方式对《史记集解》中的何晏注进行了分析。值得注意的是,《史记集解》中所采用的征引方式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征引何晏注的某些条目中,能够看到“省文”与“改写”同时出现的情况。
同时,经过对《史记集解》所征引44条何晏注与《论语集解》作比较,发现《史记集解》所引何晏注大多有语气词,共有20条,如:
《史记·孔子世家》桀溺曰:“……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7]2336
《史记集解》何晏曰:“士有辟人之法,有辟世之法。长沮、桀溺谓孔子为士,从辟人之法者也;己之为士,则从辟世之法也。”[7]2336
《论语集解·微子》:“士有辟人之法,有辟世之法。长沮、桀溺谓孔子为士,从辟人之法;己之为士,则从辟世之法。”[6]250
此例《史记集解》与《论语集解》中的何晏注除了“者也”与“也”之外,完全相同,仅有语气词的区别。这一特征也不单单只体现在裴骃对何晏注的征引上,综观《史记集解》对《论语集解》的征引,不难看出,其中大多数都在句末保留“者”“也”“矣”等语气词。杨鸿飞将何晏《论语集解》、裴骃《史记集解》与正平本《论语集解》、皇侃《论语义疏》作交叉比较,认为注释内容中包含语气词的特征在以上文献中均有体现,“而今本《论语集解》中的注文句末语气词多数被删减,由此可反映出,今本《论语集解》在传抄过程中,历代学者对其文本有所嬗改”[4]25。仍以此条为例,《史记集解》引“从辟人之法者也”,正平本《论语集解》、皇侃《论语义疏》作“从辟人之法也”,“法”后无“者”字,而阮刻《十三经注疏》本《论语集解》则脱“者也”二字。又《史记集解》引“则从辟世之法也”,正平本《论语集解》、皇侃《论语义疏》作“从辟世之法也”,脱去“则”字而“也”字不脱,而阮刻本《论语集解》脱去“也”字。通过校勘可以发现,《史记集解》保存了《论语集解》更为原始的面貌。
实际上,《史记集解》在征引何晏注时除了保留语气词之外,还有4处删去何晏注中原本存在的语气词的情况,如: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若曰:“……恭近于礼,远耻辱也;……”[7]2691
《史记集解》何晏曰:“恭不合礼,非礼也。以其能远耻辱,故曰近礼。”[7]2692
《论语集解·学而》:“恭不合礼,非礼也。以其能远耻辱,故曰近礼也。”[6]10–11
结合前辈学者的结论,可以推测,何晏注乃至整本《论语集解》中可能原本就存在语气词,裴骃在征引时多数都原文照录了,但个别条目出于“取其要实”的考量,删去了某些无意义的语气词。当然,这些语气词也可能是《史记集解》在后世流传过程中误脱,并不一定是裴骃所删,但《论语集解》在后世传抄过程中,可能存在着大量删改过语气词的情况。致使今天我们再看两个注本,好像变成了裴骃在征引过程中妄加语气词,这不仅与裴骃本人所秉持的“未详则阙,弗敢臆说”的注释原则相悖,也不符合“集注体”注释文本的注释要求。
四、《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内容分析
作为一部“集注”体例的注本,《史记集解》所包含的注释数量很庞大,所涵盖的注释内容很丰富。所以裴骃在征引何晏注的过程中,除了要遵循其撰写《史记集解》时统一的征引方式外,还需要根据解释《史记》原文的需要,对所征引的注释内容以及原本的注释目的进行取舍,从而达到疏通《史记》文义、补充《史记》史实的注释目的。正是由于裴骃做了这样汇集与取舍的工作,才使得《史记集解》有如此高的注释学价值。清人梁玉绳盛赞其“分之未见为珍,合之乃成其美”[8]跋1。以下就《史记集解》引用何晏注的目的进行分类统计,并对其中有代表性的注文内容进行分析。
《史记集解》中裴骃引用何晏注的注释目的可分为训诂字词9条、训诂名物制度2条、解释句意5条与阐发文意35条共4类。此处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第一,这四类注释目的所对应条目数量的总和,超过了总数44条。这是因为在《史记集解》所征引的何晏注中,有些注释内容一条之内可以达成多个注释目的。如:“何晏曰:‘滥,溢也。君子固亦有穷时,但不如小人穷则滥溢为非。’”[7]2338前一句是训诂字词,后一句是阐发文意,因而重复统计了。第二,解释句意和阐发文意存在区别。阐发文意包括解释词句的引申义,说明孔子及其弟子发表意见的原因,分析特殊文句的作用以及深发文句内在含义等等,而解释句意仅仅是单纯通过解释将原本生涩的文句解释得更简明易懂。根据统计,能够很直观地看到,《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的作用,主要在阐发文意。换言之,就是在征引过程中更重视何晏的主观注释,更重视何晏对于《论语》内容的思考与申发。
出现这样的情况,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其一,从《论语集解》来看。在《论语集解》中,何晏自注的内容本来就大都是对文意的阐发,而对字词、名物制度的训诂,基本都是通过对汉注的征引,即对孔安国、包咸、马融和郑玄等人注释的征引来完成的。现在看来,汇集汉注进行训诂是非常合理的,一方面汉人解经所用力最勤之处就在于训诂,另一方面汉代距离《论语》成书时间更近,因此对《论语》中出现的名物更熟悉。所以何晏在集解《论语》时没有必要再改动汉注中的训诂内容,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并下己意”,对《论语》的内容作更进一步主观性阐释。正如陈来所说:“汉代的义解,它主要是训诂和关于字义的训解,但是从皇《疏》开始,我们看到它增加了很多对于义理解说的发挥,当然在何晏的《集解》里面,也包括了以《易传》来解释《论语》的这种义理性的解释。”[9]126可以说,《论语集解》所有义理性的发挥都来源于何晏。
其二,从《史记集解》来看。这就涉及裴骃在撰写《史记集解》的过程中对何晏注所做的取舍。上文探讨《史记集解》征引何晏注方式的时候,对三条特殊的省文引用情况做了分析。在所探讨的三条注释中能够发现,裴骃是将何晏注中原本训诂名物、训释人名以及训读的部分删去了,仅保留了何晏对文意的阐发。说明裴骃在集解《史记》时,也确实更侧重于何晏注中主观性的部分,而这又涉及史注与经注的关系问题。
在探讨经史关系时,有一个共识是,经学对史学产生着极其重要的影响。而前辈学者认为,经学对史学影响的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史注对经注的模仿。比如周一良认为:“这些音义注解(指东汉后期的史注文献),大约与汉儒解经相同,多重在训诂名物方面。”[10]89基于周一良的观点,胡宝国进一步总结:“在史书的注释与传授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模拟的痕迹。”[11]38–39并且他又更具体地将史注之所以从一开始就重视训诂的原因归结为其对经注注释方法的模拟。
一般认为,脱离对经注的模拟,使得史注拥有独立的特色与发展路径的转变标志就是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正如逯耀东所评价的:“裴松之《三国志注》真正的价值,在于突破以往‘儒宗训解’史注的形式,由经注的义理阐释,转向历史事实的探讨,是经史分途过程中重要转变的关键。”[12]15也就是说,从裴松之的《三国志注》开始,史注文献注释的主要目的就渐渐开始从文意的疏通、义理的阐发往史实的补充说明发生转变。而经注与史注之间不同的发展路径,就被清人钱大昭精当地总结为“明理”与“达事”,这一论断影响很大。
然而作为裴松之之子,裴骃在集解《史记》时虽然重视注释“达事”的作用,但基于“集注体”注释体例广列注释的要求,裴骃也同时非常重视注释“明理”的作用。通过分析《史记集解》所引何晏注的注释目的,不难看出裴骃所选取用以阐发文意的何晏注在其所引全部何晏注中占比很大,共有35条,其中甚至有2条是何晏形而上思考的直接表现。如: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7]2338
《史记集解》何晏曰:“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也,故不待学,以一知之。”[7]2338
“元”是何晏思想体系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在注释“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6]61一句时,何晏曾作出“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6]61的解释,也提到了“元”。“元”这一概念不仅包含有“开端”之义,而且在道家的思想体系中,还是一个包含有本原义的概念。在何晏的注释中也能够感受到,何晏引入“元”的概念是用以说明天下之事一切都有着一个生发的“起点”。这显然已经是一种朴素的宇宙论认知了。而表达这种认知的注释能够为裴骃所引用,虽然不能武断地说明裴骃认同何晏的思想,但至少可以证明裴骃在注释时对“明理”的重视。
因此在探讨有关《史记集解》的问题时,只从史注研究的角度出发显然是不全面的。正如来新夏所说:“言二体各有侧重则可,若断然划一鸿沟则未免沾滞,因为注史‘达事’固然重要,而何尝不需‘明理’;注史应以补充史实为主,但也不得摒训诂而视为无益,更何况诸经又何一不是历史文献。”[13]195而裴骃《史记集解》的价值除了在于保存汉晋《论语》古注等文献材料外,更在于这些注释为后世提供一个更加广博的注释视野以及更加宏阔的研讨空间。
五、结语
综上,本文从数量、分布、征引方式与注释内容四个方面对《史记集解》所征引何晏注进行了深入分析:从数量情况看,《史记集解》共征引《论语集解》注释238条,其中征引何晏注44条,占所征引《论语集解》注释条目的六分之一,并且《史记集解》对于何晏注的征引数量在其所征引的《论语集解》“八家注”中排行第二,足见裴骃对何晏注的重视。从分布情况看,《史记集解》中所征引何晏注的篇章分布与《史记》中所征引《论语》的篇章分布是相对应的,可以看出裴骃在注解《史记》时,以《史记》文本为本、“注不破经”的注释原则。从征引方式看,在征引何晏注时,裴骃主要使用了迻录原文、删要引用与改写引用三种征引方式,同时还能够明显看到《史记集解》在对《论语集解》进行征引时大多都保留了语气词,可见《史记集解》更好地保存了《论语集解》的原貌。从注释内容看,《史记集解》所征引的何晏注大都起的是阐发文意的作用,换句话说,所征引的注释大都体现了何晏的主观性。可以看出,裴骃在征引过程中就算删改其他用途的注释也要保留阐发文意部分的注释,同时裴骃还选取直接表达何晏形而上思考的注释进行引用,这种明显的征引侧重情况说明裴骃在注释时除了重视注释“达事”的作用还重视注释“明理”的作用,因此在日后的研究中并不能单纯地用分析史注补充史实的方式来分析《史记集解》,应当更全面地把握《史记集解》的注释学成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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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朱正平】
An "Examination "of "He "Yan’s "Annotations "Cited "in "Shiji Jijie
ZHANG Yiq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00,China)
Abstract:Pei Yin’s citation of He Yan’s annotations in Shiji Jijie (a book with collected explanations of Historical Re- cords) includes a total of 44 entries,accounting for one-sixth of the annotations cited from the Lunyu Jijie (a book with col- lected explanations of the Analects). This substantial quantity and rich content make it highly valuable for research. Analyzing
the "methods "of "citation,it "can "be "seen "that "Shiji Jijie cites "He Yan’s "annotations "in "three "ways:verbatim "recording,selec- tive "citation,and "paraphrased "citation. "It "is "also "evident "that "Pei "Yin’s "citations "of "He "Yan "often "include "modal "particles, which "can "better "preserve "the "original "appearance "of "the "Lunyu "Jijie. "By "analyzing "the "content "of "He Yan’s "annotations,it becomes clear that Pei Yin focuses on citing He Yan’s subjective annotations. This focus indicates that Pei Yin values not on-
ly "the "understanding "of "historical "events "“(
achieving "matters”) "but "also "the "understanding "of "principles "“(
clarifying rea-
sons”),suggesting that one cannot simply view Shiji Jiji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annotation alone.
Key "words:Shiji Jijie;Lunyu Jijie;Pei Yin;He Y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