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沫之阵》“句见短兵”及相关字词新释

摘要：安大简与上博简中都有《曹沫之阵》这篇珍贵的先秦佚籍，该篇中有“三行之後，句见短兵，什伍之间，必有公孙、公子”一段文字，学者们对“句”字的理解颇有分歧。从楚文字的用字习惯来看，简文中的“句”不能读作“後”，当读作“苟”。另外，清华简《郑武夫人规孺子》《子犯子余》、上博简《孔子见季桓子》等简文中有几处“句”字，皆不宜读作“後”。

关键词：《曹沫之阵》；句见短兵；句；苟；後

中图分类号：Ｈ１３" " 文献标志码：A" " 文章编号：1001-862X（2024）06-0151-0０７

在2004年出版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和2022年出版的《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中，都有《曹沫之阵》这篇珍贵的先秦佚籍。两个版本的《曹沫之阵》在个别文字上虽有出入，但文本内容没有大的差异。安大简《曹沫之阵》的公布，也为上博简《曹沫之阵》的编连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参照。如该篇中有一段关于春秋时期车战与步兵配置的文字，出现在安大简的第15－17号简，对应于上博简《曹沫之阵》23下+24上+30+26号诸简。［１］２５７－２５８，２６０，２６２在此我们以安大简《曹沫之阵》为准，先把释文录写于下，然后再对相关的问题加以讨论：

庄公或问曰：“为和于阵如之何？”答曰：“车间容伍，伍间容兵，贵位重食，思为前行。三行之後，句见短兵，什伍之间，必有公孙、公子，是谓军纪。”［2］５４

简文中的“句见短兵”该如何理解，学界目前还存在比较大的争议，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讨论。

一、以往学者对“句见短兵”的解释

上博简《曹沫之阵》公布之后，学者们对简文“句见短兵”中“句”字的释读，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一种意见是读作“苟”。如上博简《曹沫之阵》的整理者李零先生把“句”字读作“苟”。［１］２６２此后学者们也一直没有提出异议，大概都是把“苟”视为最常见的假设连词。王青先生虽然从读“苟”之说，但提出了两种不同的解释：

“句”读若“苟”是没有问题的，在这里可做两种解释。一是“苟”有“且”义，在简文用若“才”。二是其意义可从王引之《经传释词》所谓“犹‘若’也”为释。王引之举《易·系辞·传》“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为据。杨树达按语谓：“此与上文‘诚’为同意。”是“苟”字本可解为“诚”。简文“句（苟）见耑（端）兵”，意犹诚若见到我方精兵。［３］

王青先生认为“苟”有“且”义，在简文中用若“才”，从简文理解上有其合理的一面。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苟”虽然可以训为“且”，但并非“才”义。正如杨树达先生《词诠》所说：“苟之训且，今有二义，一为‘苟且’，一为‘姑且’。”［４］“苟”无“才”义，王文把“苟且”或“姑且”之“且”理解为“才”，显然是有问题的。

另外一种意见是把“苟”读作“後”，这是由季旭升先生提出来的：

句见，各家均读为“苟见”。旭升案：似可读为“後见”，句读为後，楚文字多见。贵位重食处在前行，三行之後，才後出短兵，短兵是近身搏斗的士卒，正常情况之下，应该放在长兵之后。“■”“句”同义而用字不同，楚系文字多见。［５］

两种读法孰优孰劣，学术界还没有定论。如徐在国先生在《上博楚简文字声系》一书中，就采用了读“苟”与“後”两说并存的方式［６］994－９９５；俞绍宏、张青松先生编纂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集释》也谓季氏读“句”为“後”可备一说［７］。由此可见，“句见短兵”究竟该如何理解，仍然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二、安大简整理者的新说

安大简《曹沫之阵》公布之后，整理者虽然也把“句见短兵”的“句”字读作“苟”，但把它解作副词，从王叔岷《古籍虚字广义》说训作“必”［２］63，而非过去所理解的假设连词。猜想整理者的思路，大概是从语法上考虑，“三行之後”与“什伍之间”对文，“苟见短兵”也应该与“必有公孙、公子”相对。如此一来，“苟”与“必”意思正好相当。不过，安大简整理者提出的这个新说也很值得怀疑。

首先是王叔岷先生的观点其实是有问题的。检王氏《古籍虚字广义》“苟”犹“必”条，原文如下：

《史记·淮南列传》：“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通鉴汉纪》十一“苟”作“必”，“苟”与“必”同义。［８］

除了“苟”犹“必”之外，王氏还举出“苟”犹“诚”、“苟”犹“固”、“苟”犹“果”等例子。众所周知，在先秦汉语中，“果”“诚”“固”“必”等用作加强语气的副词，经常出现在表示虚拟或者假设的句子中。在此仅以“必”为例，略作解释：

（1）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论语·颜渊》［９］

（2）必以贤，则去疾不肖；必以顺，则公子坚长。《史记·郑世家》［1０］2133

（3）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史记·项羽本纪》［1０］416

以上三个例子中，“必”本身并没有假设的意思，而是句子有假设的条件在先。过去的学者从文义出发来训释虚词，有时候得出的结论并不够确切。如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九“之”犹“若”条，据《左传》中“寡君之以为戮/若从君惠而免之”“楚之无恶/若以恶来”“大夫之许/若其不许”三个例句中“之”“若”相对，即得出“之”亦“若”的结论。［1１］蒋绍愚先生就指出“N之V”结构是一个分句，有时可以表示假设，表假设之意是由这个分句造成的，而不是由“之”字造成的。［1２］“果”“诚”“固”“必”等与“苟”的关系，也应作如是观。

再者，还可以从用字习惯方面来考虑。在《曹沫之阵》篇中“必”字多次出现，下面所举为安大简中的例子：

（4）城郭必修，缮甲利兵，必有战心以守，所以为长也。简11［２］21

（5）是故夫陈者，三教之末。君必不已，则由其本乎？简12-１３［２］2１－２２

（6）三军大出，君自率，必有二将军，无将军必有数嬖大夫，毋嬖大夫，必有数大官之师、公孙、公子。简15［２］23

（7）君毋惮自劳，以观上下之情伪；匹夫寡妇之狱讼，君必身听之。简20［２］25

（8）人之兵不砥砺，我兵必砥砺。人之甲不坚，我甲必坚。简24-25［２］27－28

（9）返师，将复战，必召邦之贵人及邦之奇士猾卒研兵，毋复先常之。简32［２］31

（10）明日复战，必过其所。……必慎以戒，若将弗克，毋冒以进，必过前功。简36-３７［２］33－３４

（11）善攻者必以其所有，攻人之所无有。……其食必足以【食之，其兵必足以阻之】，其城固足以捍之。简41-42［２］36

（12）然而亦古亦有大道焉，必恭俭以得之，而骄泰以失之。简45［２］38

上揭（4）（6）（8）（10）等例，在前后相连的两句话中，“必”字至少出现两次以上，没有见到一例是用与“必”的近义或同义词替代者。那么“句见短兵”与“必有公孙公子”也不当有例外。根据相关研究，在出土文献中假设连词“句（苟）”皆用作“如果”意［1３］，从来没有见到用作“必”义者。因此，安大简的整理者认为“句见短兵”之“句（苟）”犹“必”这个新说，也是很难成立的。

三、从用字习惯看楚文字中“句”的释读

排除了“苟”训“必”的说法，我们再看季先生提出的把“句”读作“後”的观点。就古音通假而言，上古音“句”属见母侯部开口一等，“後”属匣母侯部开口一等，二者韵部相同，见、匣二母关系密切。“句”“後”在出土文献中相通假的例子也非常多。［1４］２５２－２５４季先生的这个说法也有成立的理由。不过，简文“三行之後，句见短兵”中，前一句用本字“後”，后一句反而用借字“句”，难免令人顿生疑窦。

在楚文字资料中，“句”“後”相通假是有一定条件限制的。一般情况下，表示“先後”“前後”“後代”的“後”，用“逡”这种形体来标记。用作连词“然/而後”的“後”，则用“句”来标记。［1５］楚文字中“後”与“句”在这两种用法上处于对立状态，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上博简《容成氏》第17-18号简上的一段文字：

（舜）见禹之贤也，而欲以为後。禹乃五让以天下之贤者，不得已，然句敢受之。［1６］

“欲以为後”之“後”，乃“继承人”之义，是名词，用“逡”这种形体。“然後”之“後”，是连词，用“句”形。

根据我们对已经公布的郭店简、上博简、安大简、清华简所涉全部“句”“后”简文所做的考察，在郭店简中，“句”形共出现46次，其中作连词“然句（後）”者12次，作“而句（後）”者18次，用作假设连词者“苟”14次，用作“君后”者2次。［1７］在上博简中，“句”形共出现35次，其中作连词“然句（後）”者11次，“而句（後）”者5次，假设连词“苟”者8次，“君后”者8次，另外通假作“耇”者1次，作“钩”者2次。［６］９９１－９９５在清华简中，“句”共出现６６次，其中作假设连词“苟”者５次，连词“然句（後）”者1次，作“君后”者３７次，作人名、地名者1８次，通假作“耇”者1次，其他２次。［1８］在安大简中，“句”共出现2次，作“然句（後）”者1次，另外一例即本文所讨论的“句”字。可见，在目前公布的楚地出土文献中，连词“然/而後”的“後”都写作“然/而句”，没有例外。因此，从楚文字的用字习惯来看，《曹沫之阵》中的“句见短兵”的“句”显然不符合读“然/而句”的条件，把它读作作“後”，是不能成立的。

四、清华简、上博简中几处“句”的释读

在目前已经公布的清华简、上博简中，也存在“句”应该读作“後”的情况。值得注意的是，有的例子已经学者们指出，为学界所接受；有的简文在释读上还存在争议，有必要做进一步讨论。

（一）清华简中几处“句”的释读

1.清华简《系年》第32-33号简，相关简文说：

秦穆公乃纳惠公于晋，惠公赂秦公曰：“我句果入，使君涉河，至于梁城。”［１９］55

《系年》的整理者把“句”读作“後”。［１９］150陈剑、黄杰先生皆改读作“苟”，正确可从。［2０］128另外简文中的“果”字，过去或理解成“成就”“实现”“最终”［2０］128-129，都不够准确，我们认为应该训作“能”。《孟子·梁惠王下》“君是以不果来也”，赵岐注：“果，能也。”［2１］清华简《叁不韦》第80－81号简说：“启，乃秉天之五刑则，五刑则唯天之祥德，是谓寡果众，短乃长，唯天之不违。”［2２］62-63整理者把“果”训为“能”，可信。［2２］１３０

又安大简《仲尼曰》第13号简说：“颠于沟岸，吾所不果援者，唯心弗知而色为知之者乎？”整理者也把“果”训为“能”。［２］51这些都是把“果”训为“能”的例证。把“句”改读作“苟”，“果”训作“能”之后，简文就文通字顺。《系年》简中晋惠公对秦穆公说，我如果能够回到晋国为君的话，就使秦国的疆域渡过黄河以东，达到梁城。过去把“句”读作“後”，是不可信的。

2.清华简《郑武夫人规孺子》第9+14号简（1），相关简文说：

昔吾先君使二三臣，抑早前句之以言，思群得臣执焉，且毋交于死。［2３］31-33

清华简的整理者把“句”读作“後”［2３］10４，学界迄今没有提出异议。简文“抑早前後之以言”从表面上看“前後”相连，似乎也言之有理。不过“抑早前後之以言”这句话还是比较费解，学者们在理解上有较大的分歧。有学者把“早前後之以言”的“前後”与《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先后臣以言”等文献相联系，翻译作“早早地用话教导他们”，认为“前後”有教导之义。也有学者认为用言语教导臣子非国君职责所在而不同意此说。还有学者把“抑早”读作“揖曹”，翻译为“协调相关部门”等等。林宏佳先先生汇集了多位学者的观点，可以参看。林文提出新说，认为简文“之”指大夫，“前之”即使大夫前，“後之”即使大夫後，“前後”盖犹进退之义，进即采纳，退即不受。“早前後之以言”是对于政务如何执行，早早地就以话语表明采纳或不接受的。［2４］我们认为简文中的“前句”不当读作“前後”。前面说过，楚地出土文献中表示“先後”“前後”“後代”的“後”，用“逡”这种形体来标记。如下面的例子：

（13）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逡之。郭店《老子》甲2号简［2５］１１１

（14）子胥前功多，逡戮死。郭店《穷达以时》9号简［2５］145

（15）君子知而举之，谓之尊贤；知而事之，谓之尊贤。【前，王公之尊贤】者也，逡，士之尊贤者也。郭店《五行》43-44号简［2５］151

（16）日成于纵，弗顾前逡。上博《鲍叔牙》4号简［2６］１８５

（17）民之作物，唯言之有信，视前顾逡，九惠是真。上博《用曰》5号简［2７］２９０

（18）见其前，必虑其逡。上博《武王践阼》7号简［2８］１５７

（19）有轩冕之赏，又有斧钺之威。以此前逡之，犹不能以牧民。上博《吴命》5号简［２８］１４０

在清华简中，“前”“後”二字不管是同举还是对文，也都写作“後”，不作“句”。如下例：

（20）上帝降【祸于】越邦，不在前逡，丁孤之世。《越公其事》2-3号简［２９］１１４

（21）天加祸于吴邦，不在前逡，丁及孤身。《越公其事》74号简［２９］150

（22）使人乃若无前不妄，抑逡之为端，修之者微兹毋知、毋效二尤。《邦家处位》5号简［3０］

（23）夫佞者之事君，必前敬与巧，而逡僭与讹，以大有求。《管仲》25-26号简［2３］113

我们认为“抑早前句之以言”之“句”可以读作“叩”，疑“早前”可以看作同义词连用。从“句”得声之字与“扣/叩”可以相通。《周礼·地官·司关》：“凡四方之宾客敂关。”《国语·周语中》韦注引“敂”作“叩”。［3１］６６《淮南子·精神训》：“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头，踡跼而谛，通夕不寐。”高诱注：“叩或作跔，跔读车軥之軥也。”［3２］《说文》：“敂，击也。从攴，句声。读若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自扣、叩行而敂废矣。”［3３］钱坫《说文解字斠诠》：“凡经典扣击之扣，皆当作敂。”［3４］依段、钱二家说，则扣、敂一字之异。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三》：“敂、扣、叩并通。”［3５］故简文“句之以言”可以读作“叩之以言”。上博简《性情论》第3号简说：“金石之有声也，弗钩不鸣。”整理者把“钩”读作“扣”［3６］，可信。“叩”有询问、咨询之义。《论语·子罕》：“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刘宝楠《论语正义》谓“‘叩’者，反问之也。因鄙夫不能问，故反问而详告之也”。［3７］３３３《六韬·龙韬》“知之有八征”，第一即“问之以言，以观其详”。［3８］１６１《管子·幼官图》有“攻之以言”“动之以言”［３９］１３９－１４０；《管子·轻重丁》有“动之以言，溃之以辞，可以为国基”［３９］1500。陆宗达先生认为“敂”“攻”“功”“考”是同源词。［4０］另外，《国语·楚语》“书之以文，道之以言”［3１］499，《论衡·知实篇》“无文，则察之以言”［4１］，《宋史·赵师民列传》“接之以礼，讲之以言”［4２］，意思大致接近。

“思群得臣执焉”，“执”可以训作“主”“守”。《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刘宝楠《论语正义》引《论语骈枝》谓：“执，犹掌也。”［3７］270朱熹《论语集注》谓：“执，守也。……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也。”［4３］《论语·子罕》：“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孙钦善《论语注译》解释为“掌”。［4４］《礼记·曲礼上》：“坐必安，执尔颜。”郑玄注：“执犹守也。”［4５］《诗经·执競》“执競武王”，俞樾《群经平议·毛诗四》谓：“执当读为职。《诗》之言‘职競者多矣。……借执为职者，职，主也，执亦主也。”［4６］

“且毋交于死”，整理者谓“于”犹“以”，可信。把“交”训作“报”，认为即“效”字，义为“几个老臣未能以死报君”。［2３］108网友暮四郎把“毋交于死”理解成“不要碰上死亡”，子居则认为是“暂时没有遇到死，指没有因罪责或战事而死”。吴祺先生从暮四郎、子居的说法，把“交”读作“遘”。［4７］以上说法皆有可商。我们认为“交”可以读作“要”或者“约”。从“勺”与从“交”声的字可以相通，如“駮”与“■”通，“■”与“瓝”通，“绞”与“约”通［4８］，是其证。“要”“约”都有约束之义。

简文的意思是把郑国的先君与今君做对比，先君在任用大臣的时候，先对大臣们进行咨询或者考察，使群臣都有所职守，但是又不至于用死来约束。

3.清华简《子犯子余》，第11-12简文说：

昔者成汤以神事山川，以德和民。四方夷莫句，与人面见汤，若濡雨方奔之而鹿膺焉，用果临正九州而君之。［２９］30

清华简的整理者把“句”读作“後”。［２９］130也有学者读作“四方夷莫句（後）与人，面见汤若濡雨方奔之，而鹿（庇）膺（荫）焉”。［４９］上面的这段简文可与《孟子·梁惠王下》中的一段文字联系起来：

《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5０］

过去的研究者把简文“四方夷莫句”读作“四方夷莫後”或者“四方夷莫後与人”，似乎也有道理，但实际上都经不起推敲。《孟子·梁惠王下》四方夷说“奚为后我”，是因为有“汤一征，自葛始”的背景，而《子犯子余》简只是说“成汤以神事山川，以德和民”，根本没有“征葛”这样的前提，四方夷自然也无从有“莫後”或“莫後与人”之举。

我们认为简文中的“莫”可以读作“慕”。《论语·里仁》：“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陆德明《经典释文》：“莫，郑音‘慕’。无所贪慕也。”［3８］147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认为“莫”通“慕”。［5１］郭店简《成之闻之》第28号简：“此以民皆有性，而圣人不可莫也。”裘锡圭先生按语疑“莫”或可读为“慕”。［2５］170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第26号简：“急利嚣神慕恭而不顾于後。”“慕”则通作“莫”［5２］，是“莫”“慕”相通之证。

“句”可以读作“后”，当理解为君后之后。楚地出土文献中“君后”之“后”写作“句”的例子，不胜枚举。［1４］254-255若此，简文“四方夷莫句”可以读作“四方夷慕后”，是说四方之夷因为仰慕圣名的君主，带领族人拜见商汤，就像下大雨一样纷纷前来归顺。

（二）上博简中应该读作“後”的“句”

上博简《孔子见季桓子》第15号简有如下一段简文：

君子恒以众福。句拜（？）四方之位以动，君子蜀之以其所蜀（独），窥之以其所欲，智不行矣。［2７］47

学者们都把简文断作“君子恒以众福，句拜（？）四方之位以动”。我们认为简文“君子恒以众福”当作一句读。简文中的“福”当读作“富”，“福”通作“富”，出土简帛文献习见。［１４］584“以”当训为“与”。［５３］简文“君子恒以众富”的意思，正是说君子要能够经常与众人一起致富。独富独贵，一向是儒家所反对的。如《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引孔子的话说：“独贵独富，君子耻之。”［54］《荀子·非十二子》：“古之所谓仕士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乐富贵者也，乐分施者也，远罪过者也，务事理者也，羞独富者也。”［55］

在郭店、上博简中也有类似的内容：

富而分贱，则民欲其富之大也。贵而揖让，则民欲其贵之上也［２6］２６０。郭店《成之闻之》16-17简［2５］167

夫子曰：“回，独智，人所恶也；独贵，人所恶也；独富，人所【恶也】。”……【颜】渊起，去席，曰：“敢问何谓也？”夫子：“智而比谘，斯人欲其【比智也】也。贵而一让，斯人欲其长贵【也】。富而【分贱，斯人欲其囗富也。】上博简3+9A+4+9B［5６］

单育辰先生还从《说苑·善说》《说苑·杂言》《韩诗外传》《孔子家语·六本》等文献中找出不少类似的例子，可以参看。［５７］

简文“君子蜀之以其所蜀”，前一个“蜀”可以读作“注”。北大汉简《老子》第33号简：“百姓皆属其耳目焉”。与“属”对应的文字，帛书甲本同，乙本以及传世本皆作“注”［5８］。《管子·君臣》：“故君人者上注，臣人者下注。上注者，纪天时，务民力。下注者，发地利，足财用也。”尹知章注：“上注，谓注意于天，故纪要天时，务全人力也。下注，谓注意于下地，故发兴地利，足于财用也。”［３９］645后一个“蜀”读作“独”。“蜀”通作“独”，典籍极为常见［1４］674-675，“独”是“专断”的意思。《庄子·人间世》：“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郭象注：“不与民同欲也。”陆德明《释文》引崔譔注：“自专也。”［５９］《荀子·臣道》：“故明主好同而闇主好独。”杨倞注：“独谓自任其智。”［6０］简文“注之以其所独”与“窥之以其所欲”意思接近。

“句拜（？）四方之位以动”比较费解。上博简的整理者把简文中的“句”字读作“後”［2７］213，季旭升先生从之［6１］；李锐先生则读作“周”（2），梁静先生从之（3）；顾史考先生读作“曲”或“惧”［6２］。根据我们前文的论述，把“句”读作“後”“周”“曲”等都是无法成立的；刘信芳先生读作“叩”［6３］，侯乃峰先生从之［6４］。从楚文字的用字习惯来看，读作“叩”要优于前面几种说法。遗憾的是“句”后一字尚不能确释，简文的含义还有待今后进一步的研究。但是从后面“智不行矣”来看，“拜（？）四方之位以动，君子注之以其所独，窥之以其所欲”所要表达的意思，都是负面、消极的。郭永秉、侯乃峰先生虽然也把“智”理解为“智慧”之“智”，但把简文与儒家的反智论联系起来［6５］，恐怕是不合理的。因此，我们怀疑这里的“句”也要读作“苟”，表示假设。

五、结 语

通过上文的讨论，回过头来看《曹沫之阵》简中“三行之後，句见短兵，什伍之间，必有公孙、公子”这段文字，季旭升先生把“句”读作“後”，与我们前文所述楚文字中“句”读作“後”的条件不符，故不可信。安大简的整理者训作“必”，也难以令人信从。

李零先生把“句见短兵”之“句”读作“苟”是合理的。《曹沫之阵》篇说“车间容伍，伍间容兵”，“率车以车，率徒以徒，所以同死”，可知春秋时期的战争，是存在车、兵两种方阵的组合类型的。屈原《九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6６］所描绘的也正是战场上车阵与短兵混合的画面。“三行之後，苟见短兵，”这里的“行”也是指车阵编队。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十阵》篇云：“凡阵有十：有方阵，有圆阵，有疏阵，有数阵，有锥行之阵，有雁行之阵，有钩行之阵，有玄襄之阵，有火阵，有水阵。”［6７］“锥行”“雁行”“钩行”之“行”，都是车阵的名称。

按照我们的理解，《曹沫之阵》简文所述，是经过几个回合的车战之后，如果有短兵相接的话，在步兵中间必须有公孙、公子这样的贵人起到身先士卒的作用，这样才是“军纪”。可见，“什伍之间，必有公孙、公子”这句话是承接上文“三行之後，苟见短兵”而言的。由此看来，只有把“句”读作“苟”，理解成假设连词，简文才能得到合理解释。

注释：

（1）尉侯凯：《清华简六＜郑武夫人规孺子＞编联献疑》，见简帛网，2016年６月９日，http：//www.bsm.org.cn/？chujian/6730.html。

（2）李锐：《＜孔子见季桓子＞重编》，见简帛网，2007年8月22日，http：//www.bsm.org.cn/？chujian/4913.html。

（3）梁静：《＜孔子见季桓子＞校读》，见简帛网，2008年3月4日，http：//www.bsm.org.cn/？chujian/500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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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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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河南公家和民间藏甲骨的整理研究”（23amp;ZD310）；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平原博物院所藏甲骨的整理与研究”（23BRWJ10）；中国海洋大学“先秦两汉制度变革与文学、文献研究”团队项目

作者简介：张新俊（1974—），河南南阳人，历史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出土文献与古文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