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述而》“夫子为卫君”章的安大简考释

2024-12-16 00:00:00蒋伟男
江淮论坛 2024年6期
关键词:论语

摘要:安大简《子贡问孔子》前4简对重新把握《论语·述而》“夫子为卫君”章的主旨有重要作用。此章本义并非引伯夷、叔齐来刺蒯聩、辄争国,“卫君”也未必专指出公辄。此章中的“怨”“仁”并非“怨悔”“仁让”之义。此章问对背景虽与《子贡问孔子》有所不同,但主旨一致,即通过对夷、齐的称颂,来宣扬儒家“不逢世”而不怨以及“求仁”等思想观念。从文本特征看,二者应有共同的文献来源,但之间并无直接线性关系,属同源异流。

关键词:安大简;子贡问孔子;《论语》;夫子为卫君;文本关系

中图分类号:H13" " 文献标志码:A" " 文章编号:1001-862X(2024)06-0158-008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是近年来简帛古书的代表性发现之一,已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1]这批竹简包含多篇儒家典籍,除已公布的《诗经》《仲尼曰》外,尚有《子贡问孔子》《齐景公问孔子》等与今本《论语》《礼记》关系密切的儒家佚籍。(1)黄德宽先生指出:“先秦经典文本的流传所造成的不同文本的差异,往往会对典籍的阐释和研究产生关键性影响,而先秦古本典籍的再发现及其影响则更加重大而深远……郭店楚简以及上海博物馆、清华大学、安徽大学等单位收藏的战国简本文献,不仅有传世的《诗》《书》《礼》《易》《老子》等经典文献,而且还有多种先秦典籍佚文。这些极为珍贵的新材料再现了战国秦汉时期古典文献的原貌,可开辟先秦典籍文本研究的许多新领域,是构建当代中国古典学的重要文献基础。”[2]循此思路,本文拟以安大简《子贡问孔子》(下文简称“《子贡问》”)前4简为例,谈谈其与《论语·述而》“夫子为卫君”章(下文简称“卫君”章)的文本关系并重新讨论后者的主旨。

一、《子贡问》与“卫君”章的异同

《子贡问》主要记载子贡与孔子间的问对,简文借孔子之口,赞扬伯夷、叔齐“不逢世”但不怨的品质,宣扬了儒家“尊仁安义”“忠恕顺道”等观念,同时还提出儒者面对贫富时的自处原则。简1-4云:

﹝孔=(孔子)又(有)疾﹞二三子侍于门,曰:“使夫子敀(霸)诸侯为之乎?其弗为乎?”或曰为之,或曰弗为。子贡曰:“子之□□□□﹝问﹞【1】者(诸)夫子。”子贡入见孔子曰:“天下之人孰为仁?”孔子曰:“伯夷、叔齐。”子贡曰:“其仁奚若?”﹝孔=(孔子)曰﹞:“□□□□□□□□□□【2】□□。”子贡曰:“伯夷、叔齐奚人也?”孔子曰:“古之圣人也。”子贡曰:“其久立于天下何若?”孔子曰:“亦不逢世。”﹝子■(贡)【3】曰:“不﹞逢世,怨天乎?怨人乎?”孔子曰:“夫仁之为上,既得其仁矣,又奚怨于天?奚怨于人【4】?”(2)

简文有五处残缺,以下先对拟补的文字略加说明。第一简首端约残三字,第三字残泐作■,左侧为“疒”,结合残留笔画,此字应为“疾”。据下文,简首应为“孔=又疾”三字。先秦文献常见以“某某有疾”一类文字引起对话: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论语·泰伯》)[3]5400

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先生以鬼神为明……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墨子·公孟》)[4]

简文与上引文献相类,以“孔子有疾”作为问对展开的背景。

首简末端约残五字,乃子贡对同门所问的回应。简二上端“者夫子”接首简,首简末或残“问”字,“问者夫子”即“问诸夫子”。从下文“子贡入见”看,“二三子”因对孔子“敀诸侯”有分歧,故子贡入问。“敀”,读为“霸”。清华七《赵简子》:“就吾先君襄公……辅相周室,兼敀诸侯。”整理者训“敀”为“霸”。[5]《论语·宪问》:“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皇侃《论语义疏》:“使辅天子,合诸侯,故曰霸诸侯也。”[6]368简文中“霸”为使动用法,“霸诸侯”即辅佐诸侯称霸之义。

简二下端约残十二字,简三上端缺二字。所残内容是孔子对“其仁奚若”的回答,因此“奚若”后可补“孔=曰”二字。简三末缺三字,简四首缺一字。上文“亦不逢世”是孔子对前问“其久立于天下何若”的回答。下文“怨人乎”又为问句,而发问者自然是子贡,因此所缺处正好可补“子■曰不”四字。

简文共由五个问对组成,大意是弟子对夫子是否愿“霸诸侯”产生分歧,然后子贡入见并以“天下之人孰为仁”发问,孔子引夷齐作答。子贡又问夷齐之仁,惜回答内容已残。然后子贡继续围绕夷齐提出三问,孔子分别予以回答。不难发现,这段简文与《述而》“卫君”章十分神似: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3]5392

现将两种文本的文句对应情况列表如下:

除用字的细微不同外(如“何”“贤”简本作“奚”“圣”),两个文本的差异主要有两点:首先,问对缘由及发问者不同。简本的背景是“孔子有疾”,“二三子”就夫子“霸诸侯”有分歧,子贡入问从而引出下文。而“卫君章”则由冉有向子贡提问,所问“为卫君乎”也较简本“霸诸侯”更为具体。其次,繁简不同。《子贡问》较今本多出三个问对,今本以“夫子不为也”结束对话,而简本在五问之后并未结束,而是接续三组内容较长的问对(详下文)。

两个文本虽有差异,但之间的联系也显而易见。首先,结构相似。二者都是由弟子间的对话引出子贡与孔子的多轮问对。其次,主旨相关。“卫君”章的两个问对与简本对应文句虽有繁简差异,但都是围绕夷、齐展开,而孔子的回答也与简本内容高度一致。可见两个文本之间既呈现较强的关联,也有较为明显的差异。

二、由《子贡问》重论“卫君”章的主旨

春秋晚期,卫国国政混乱。据文献记载,卫庄公蒯聩与出公辄父子间的君位之争持续十余年之久。鲁定公十四年(前496),卫灵公之子蒯聩欲杀灵公夫人南子,事败出逃宋国。哀公二年(前493)灵公薨,灵公之孙、蒯聩之子辄立为君,即出公。蒯聩当时流亡晋国,赵鞅送其归卫被拒(详《史记·卫世家》《左传》定公十四年、哀公二年)。这是争位的开端。哀公十五年(前480),蒯聩潜回卫国,强盟大夫孔悝,子路结缨而死。出公辄奔鲁,蒯聩自立为君。这是第二阶段。庄公立三年而亡,辄又复为君,争国闹剧结束(详《史记·卫世家》《左传》哀公十五年)。孔子曾三次入卫,第三次当卫出公八年(前485),于次年返鲁。(3)此时距初次争位已有八年,而蒯聩在外蠢蠢欲动。学者多认为“卫君”章的问对便发生在孔子第三次入卫时,如皇侃云:

灵公以鲁哀公二年夏四月薨,而立蒯聩之子辄为卫君。孔子时在卫,为辄所宾接,后蒯聩还夺辄国,父子相围。[6]164

“为卫君乎”字面上询问孔子是否会襄助卫君,而旧注多认为子贡实际上是在试探孔子对蒯聩、辄争位一事的态度。[7][8]69何晏《集解》引郑玄注云:

为,犹助也。卫君者,谓辄也。卫灵公逐太子蒯聩,公薨而立孙辄。后晋赵鞅纳蒯聩于戚城,卫石曼姑率师围之,故问其意助辄不乎?[3]5392

刘宝楠亦云:

引夷、齐者,借二子以正卫事也。盖辄之立及拒蒯聩,是以王父命辞父命。然叔齐亦是父命立之,及父死,不复拘执父命,而让国伯夷,与卫辄之坚执王父命而辞父命者相反;若伯夷则又遵守父命,而终让国不受,与卫蒯聩之弃父命而争国者相反。故子贡于二子,询其人为何如,盖欲以知夫子之为卫君与否,而兼以明蒯聩之是非耳。[9]265

子贡所问的“怨”旧多解为“怨悔”,即夷、齐二人对让国之事是否怨悔。[8]69[10][11]刘宝楠分析道:

云“怨乎”者,言伯夷不得立,叔齐或恐兄争国,不得已而让,皆不能无怨。惟夷、齐之让出于亲爱之诚,其心无非求仁,而即得仁,尚何所怨乎?[9]265

刘氏认为,子贡怀疑夷、齐会对让国之事后悔,故以“怨乎”发问。孔子对夷、齐“又何怨”的肯定则一般被理解为以兄弟“仁让”来暗讽蒯聩、辄父子相争。何晏集郑玄注云:“父子争国,恶行。孔子以伯夷、叔齐为贤且仁,故知不助卫君明矣。”孔安国云:“夷齐让国远去,终于饿死,故问‘怨邪’。以让为仁,岂有怨乎?”邢昺疏:“此章记孔子崇仁让也。”[3]5392朱熹亦云:

盖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其逊国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则视弃其国犹敝蹝尔,何怨之有?若卫辄之据国拒父而惟恐失之,其不可同年而语明矣。[12]97

综上,传统解读多将“卫君”章与卫事联系,认为弟子欲探知夫子对卫君争位的态度,子贡以“怨乎”发问是欲将夷、齐与蒯聩、辄对比,孔子对夷、齐的肯定则暗示对争位的不认可,子贡因此断言夫子“不为卫君”,即不助出公辄。这一解读因可与史事相呼应,故为历代学者信从。然从《子贡问》来看,以往学者对此章“怨”“仁”的理解及对主旨的推阐可能并不准确。

我们先看《子贡问》中“怨”“仁”的具体含义。简文五个问对层层递进,第一问简言夷、齐为“仁”人,第二问论说“仁”的内涵,三、四问点明二人为“圣人”而又“不逢世”,第五问阐述夷、齐虽“不逢世”然不怨天怨人。简文未提及卫事,而“怨”的对象是天、人,那么怨从字面上只能理解为怨恨,而无“悔”的因素。子贡认为夷、齐“怨”的原因显然是“不逢世”的处境。夷、齐故事在战国秦汉时期广为流传,《论语》《史记》《说苑》等文献多有记载,其中以《史记·伯夷列传》最详: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13]2569

简文“不逢世”作为“怨”的原因,应指夷、齐在商周以暴易暴之际,谏而不用、无所适归的窘境,而与二人让国一事并不相关。让国是主动选择,而非被动遭遇,在逻辑上是很难作为“不逢世”的表现。从孔子的回答来看,夷、齐不“怨”的原因则是“仁之为上,既得其仁”,意在推崇二人对“仁”的追求。虽然“仁”的具体内涵因简文残缺已不得而知,但结合《伯夷列传》等文献,所谓“仁”显然是指二人坚守信念、舍生取义一类品行,而与“仁让”无关。因此,从简文的前后逻辑来看,夷、齐之“仁”并非“仁让”,子贡所谓夷、齐“怨乎”的缘由乃是“不逢世”的处境而非让国之事,而“怨”的对象是天与人。

从文字上看,“卫君”章第二问与简文第五问如出一辙,“怨乎”无疑就是简本“不逢世,怨天乎,怨人乎”的省略,两处“怨”的含义当无二致。《公羊传·哀公三年》徐彦疏在论及《论语》此章时说:“怨乎者,谓谏而不用、死于首阳,然则怨周王乎?”[3]5099此说概得“怨”之本义,但因与主流看法不同,并不被接受。经由简文我们了解到“卫君”章“怨乎”的本意,即子贡并非在问夷、齐是否因让国感到怨悔,而是欲问在“不逢世”之时二人有无怨天怨人之心。孔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的回答也与简文“既得其仁矣,又奚怨于天,奚怨于人”的含义相同,旨在肯定二人对“仁”的追求以及不怨的品质,并非以二人让国来暗讽卫君争位。由此来看,旧有的解读显然求之过深。

大概因为已见不到《子贡问》一类能够确切提示“怨”的缘由与对象的相关文本,所以汉代以来的学者在解说此章时,自然地从冉有“为卫君乎”的发问来切入,将夷、齐让国与卫君争位建立联系,从而造成主旨理解上的转移。实际上,前人已注意到将二事牵合在逻辑上并不十分严密。《公羊传·哀公三年》云:

然则曷为不立蒯聩而立辄?蒯聩为无道,灵公逐蒯聩而立辄。然则辄之义可以立乎?曰:可。其可奈何?不以父命辞王父命,以王父命辞父命,是父之行乎子也;不以家事辞王事,以王事辞家事,是上之行乎下也。[3]5098-5099

《谷梁传》持论亦与之近。[3]5320《公羊》《谷梁》主张辄拒绝蒯聩是以王父命拒父命、以有道拒无道,道义上并无不妥。按照对“卫君”章的传统理解,子贡“夫子不为”的判断显然是说辄不足“为”,这便与《公羊》《谷梁》所论相矛盾。毛奇龄《论语稽求篇》云:

夫子为卫君章从来亦不得解。但以夫子争国与兄弟让国相比较,虽常人犹知之,何待求赐?正以王父命与父命比较,王事与家事比较,则急难明耳。盖齐受父命,辄受王父命,辄未尝异齐也。夷遵父命,聩不遵父命,是聩实异于夷也。夷让齐亦让,是让当在聩也。聩争辄亦争,是争不先在辄也。况叔齐之让,只重亲私;卫君之争,实为国事。……然且二贤终不去卫,一为之使而一为之殉,则当时之为辄而拒聩为何如者,况卫人也。[14]

毛氏认为争位错不先在辄,而“二贤”子羔、子路在孔子归鲁后仍在卫国效命也表明了孔子之徒对助辄的肯定态度。(4)这一分析点出了传统解说的问题所在。

“卫君”章中子贡入问确实是为了询问夫子对卫国的态度,而孔子的回答本无意批评卫君争位,而是欲通过肯定夷、齐“不逢世”而不怨的品质,抒发自身的道德理想。“卫君”章与《子贡问》的问对缘由虽不尽相同(前者是“为卫君”,后者是“霸诸侯”),这应是文本流传过程中形成的篇章、语境变化,但二者在结构、内容上都高度一致,因此所要表达的主旨仍应相同。夷、齐作为三代圣贤,一直被包括孔子在内的儒者所尊奉。《子贡问》与“卫君”章文本建构的目的是欲将夫子与“求仁得仁”而“不怨”的夷、齐加以类比,利用孔子与夷、齐在身世遭遇、理想追求上的相似性来凸显夫子对“仁”的执着,从而宣扬儒家“仁”“不怨”等思想观念。

众所周知,孔子虽有强烈的政治抱负,但终生未成其志。据文献记载,定公十二年(前498)孔子欲“堕三都”以强公室,但以失败告终,次年去鲁,周游列国(详《左传》定公十二年、《史记·鲁周公世家》等)。他与弟子游走于卫、陈、曹、宋、郑、楚等国长达十四年,“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汉书·儒林传》)。“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困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可谓一路坎坷,挫折不断。[15]卫国之行亦是如此。孔子第二次入卫时,先有南子强召,后因卫灵公老迈昏聩,“怠于政,不用孔子”。[13]2315,2319第三次入卫时孔子已垂垂老矣,次年便返鲁。因此,用“不逢世”来形容他政治上的遭遇再合适不过。“卫君”章中冉有以“为卫君乎”发问当与孔子入卫而不为用的历史背景相关。子贡以夷、齐发问及孔子“又何怨”的肯定,则是欲借夷、齐与孔子在“不逢世”上的一致性来肯定孔子的不怨及对仁的执着追求。

总之,“卫君”章与《子贡问》的结构、主旨皆相类,此章将孔子与夷、齐比况,意在突出孔子“不逢世”的底色,从而塑造夫子执着于“仁”而不怨天尤人的儒者形象,不是欲引夷、齐来刺蒯聩、辄争国。

三、《子贡问》与“卫君”章的文本关系

从上文的讨论可以看出,《子贡问》与“卫君”章的文本虽有差异,但结构、内容、主旨仍一致。那二者之间的文本关系究竟如何?总体来看似不外乎三种可能:第一,“卫君”章为子贡、孔子原话,《子贡问》前4简由此扩充而来;第二,“卫君”章并非原始对话,而是由简本截取改造而来;第三,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由共同的原始文献分别改造而来。

先说第一种情况。仔细揣摩“卫君”章,不难察觉文中的对话衔接较为突兀,语言也十分简略,不类口语。盖子贡所问并非冉有所欲问,子贡出告的判断也非夫子原话。以往的解释多是在假设子贡善问的前提下,认为师徒二人就“不为”卫君展开了一次“看破不说破”的巧妙对话。如皇侃指出:

所以不问助辄不而问夷齐者,不欲斥言卫君事,故以微理求之志也。伯夷叔齐兄弟让国,而辄父子争位,其事已反,故问夷齐何人。若孔子答以夷齐为非,则知助辄,若以夷齐为是,则知不助辄也。[6]165

朱熹也说:

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况其君乎?故子贡不斥卫君,而以夷齐为问。夫子告之如此,则其不为卫君可知矣。[12]97

但从上文的讨论来看,这种解释可能并不准确。通过与《子贡问》的对比可知,“卫君”章中既没有交代夷、齐之“仁”的具体内涵,也未说明“怨”的缘由与对象,上下文的跳跃可见一斑。因此“卫君”章应非二人原始对话,而是由一定的文本加工剪裁而来。《汉书·艺文志》云: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16]

《论语》经众人之手而成已是公认的事实,但学界对《论语》的作者、成书年代、文献来源等问题多有歧见。[17]据学者研究,《论语》中的部分“子曰”内容是用其他文献加工而成,并非夫子原话。李零指出《论语》部分内容是从《礼记》《大戴礼记》等文献中摘录而来。[18]从近出《仲尼曰》及王家嘴楚简《孔子曰》等以记载孔子言论为主的儒家文献来看,《论语》的很多章节在战国时期存有不同的文本形态。如《论语·先进》第22章: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8]115-116

王家嘴楚简《孔子曰》对应的文字如下:

子贡曰:“闻斯﹝行﹞诸?”孔子曰:“闻而弗行,焉用闻?”子路曰:“闻斯行诸?”孔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也?”公西华曰:“赐也问曰:‘闻斯行诸?’子曰:‘闻而弗行,焉用闻?’由也曰:‘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也?’赤也惑,请问之。”孔子曰:“赐也退,故进之;由也进,故退之。”[19]44-45

二者主要区别是:《先进》的发问者为子路、冉有,简本则是子贡、子路;《先进》中子路提问的顺序及孔子对二人的回答内容皆与简本有所不同;《先进》中公西华的提问较简本更为简略;简本“由也进,故退之”较《先进》“由也兼人,故退之”更显整饬。可见两个文本在文句次序、字词、人物等方面都有差别。顾史考认为:

《孔子曰》的行文比较笨拙,多重复一些无必要的话,似乎较接近原始记录本貌,而《论语》则相对精要,每将此种部分给省略,似乎是经过提炼而成。[20]

经由《孔子曰》来看,《先进》应确由相应的文本整理而来,并非孔子、子路等人的原始对话。

又如《雍也》第11章: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8]58

《仲尼曰》与《孔子曰》分别作:

仲尼曰:“一箪食,一勺浆,人不胜其忧,己不胜其乐。吾不如回也。”[21]44

孔子曰:“一箪食,一勺浆,人不胜其□□□不胜其乐。吾不如回也。”[19]46

《孔子曰》虽略有残缺,但所存文字与《仲尼曰》几无二致,整理者已指出此章与今本差别较大,而与《仲尼曰》更接近。

《仲尼曰》与《孔子曰》都是战国时期有关孔子言论的汇编,它们与《论语》的关系尚不能遽定。如整理者认为《仲尼曰》或是《论语》的早期摘抄本。[22]78陈民镇则主张《仲尼曰》并非《论语》的早期版本,而应是一个儒家典籍的摘编本,并经过有意的改编。[23]可以肯定的是,战国时期类似《论语》记载孔子言论的文献当十分丰富,今本《论语》中相当部分的文句曾以不同面貌在此类文献中广泛流传。比如《仲尼曰》共记孔子言论25条,其中与《论语》相近的有8条。[22]75《孔子曰》原约330支简左右,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见于今本《论语》。[19]43-48从上举两例来看,《论语》中确有部分记载孔子言论的内容并非原始言论的记录,而是由相关文献加工修改而来。基于此种认识,再鉴于“卫君”章较之《子贡问》更为简略、跳跃的情形,那么此章非原始对话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如此,第一种可能似应排除。

再说第二种情况。既然“卫君”章并非子贡、孔子的原始对话,而《子贡问》又相对完整地记录了孔子关于夷、齐论述的本旨,那是否表明“卫君”章是由简本前4简改动而来呢?我们认为这种可能性也不大,这主要是因为《子贡问》的加工痕迹较为明显。

《子贡问》可通读的部分约10简,原篇幅已难判断。现存后半部分简文大致如下:

子贡曰:“亦也者,□□【4】□□?”孔子曰:“言之有配者也。是故圣人一得之、一失之,一彰一绝以为百姓彰志。夫是之谓也。”

子贡曰:“奚【5】若而可以比伯夷、叔齐?”孔子曰:“尊仁而安义,率初而行信,忠恕而顺于道。服文以至礼,信事以至刑,闵民【6】□□□,□□□至■。如是而好问不厌,教诲不倦。其富则■于礼以动,其贫则受命以行于道。见其【7】前,不顾其后。不悔往者,不怿来者。不可喜也,不可惧也。难进也,易退也。其逢世,则能危其身以安【8】其邦家。其不遇世,则能安其身。而邦家危,生则进问,死则不亡。如是者,可以比伯夷、叔齐矣。”

子贡曰【9】:“既言其身行,弗言其德之小大乎?”……【10】

承接上文,子贡在得到夷、齐不怨天怨人的回答之后,继续追问了三个问题。第二问中,子贡问如何向夷、齐学习,孔子分五个层次展开论述,这一段堪称全篇核心。孔子先列举“尊仁而安义”“服文以至礼”等七个方面的行为要求;其次说“好问不厌,教诲不倦”;第三层言贫富时如何自处;第四层将“不悔往者”与“不怿来者”等四组对立概念并列,作为儒者应具备的修养;最后一层阐释了在“逢世”与“不遇”的对立情况下,个人如何处理与邦家的关系。

这段内容总体上句式整饬,如第一层内容中的三个“而”字句与四个“以”字句。同时,这部分的文句往往对比意味强烈,如第三层的“富”与“贫”、第五层“逢世”与“不遇世”的论述均是从正反两方面展开,而第四层则是并举四组对立的情况。这些句式上的特征都透露出较为明显的加工痕迹。同时,这五层内容之间的关联性并不强,而部分文句又散见于其他文献,应非一时之语。如“如是而好问不厌,教诲不倦”明显与《论语·述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语出同源。“不悔往者,不怿来者”与《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君子不绝人之欢,不尽人之礼,来者不豫,往者不慎”共用文句。凡此可见《子贡问》的资料来源可能是比较复杂的。

《子贡问》的主题明确,并非孔子语录的简单汇编。全篇通过环环相扣的问对,旨在以孔子之口,借对夷、齐的讨论,就儒家仁、德、行等多方面内涵进行论述。此类以问对形式围绕特定主题展开的篇章在儒家文献中较为常见,如《礼记》中的《哀公问》《孔子闲居》等篇。出土儒家类文献中亦不鲜见,如上博三《仲弓》主要记仲弓与孔子对“为政”的问对[24],上博五《季庚子问于孔子》主要记季庚子、孔子对“治民”问题的讨论等[25]。此类篇目虽是问对形式,但往往是经后人加工整理而成,而非对话的实录。如《仲弓》篇部分内容虽可与《论语·季氏》“仲弓为季氏宰”章对读,但有学者指出本篇可能是经战国时人润色而成,并掺杂了孔子后学思想[26]。《子贡问》既然带有明显的整合痕迹,也应是由来源不同的材料加工润色而成。前4简虽较“卫君”章更为完整地保留了孔子关于夷、齐“仁”“怨乎”的论述,但我们仍然无法贸然推测“卫君”章就是由《子贡问》前4简加工而来。

排除前两种可能后,那么《子贡问》与“卫君”章的关系最有可能属第三种情况。《子贡问》与“卫君”章在问对结构、内容上均有较强的一致性,表明二者无疑有着共同的文献来源,而这个原始母本可能是对孔子与弟子某次关于夷、齐问答的具体记载,亦有可能是战国时期儒家后学依托孔子纂造而成且被广泛接受的内容。虽然目前我们尚难以判定《子贡问》、“卫君”章成篇的先后,也无法辨别《子贡问》改动的准确情况;但从《子贡问》前4简对夷、齐“不逢世”“不怨”申说得更为连贯、具体的情形看,前者应当更接近母本。可能因为孔子对夷、齐求仁得仁、不逢世而不怨的称颂是战国时期孔子言论类典籍中的常见内容,时时为弟子传习,所以后学对夫子的观点耳熟能详,在传习时进行截取或略作改造并不妨碍他们对原有主旨的把握与传递。这可能就是“卫君”章相较于《子贡问》更为简洁、跳跃的原因所在。但随着时代变迁,师说不传、文献散佚,后人在解读“卫君”章时往往聚焦于“为卫君乎”的问对背景,而尝试将之与卫君争位的历史加以牵合。

至于“卫君”章与《子贡问》为何会记载不同的问对背景,目前也仅能略作推测。如果《子贡问》中“二三子”所问“霸诸侯”为问对的原始情形,那么“卫君”章冉有“为卫君乎”之问则是孔子后学有意进行的具体化加工,意在借夫子多次入卫而不为所用的历史遭遇来具体地阐释儒者当有“不逢世”而不怨的品质。若反过来,“卫君”章冉有“为卫君乎”的发问才是母本对话的开头,那么《子贡问》则显然对问题、问者都作了虚化处理。当然,有可能两者关于问对发端的记载皆非事实,而是在流传过程中分别对母本进行了加工。

总之,《子贡问》与“卫君”章应属同源异流,二者虽在问对背景、内容繁简方面呈现出差异,但在篇章结构、思想主旨上仍保持着一致。

四、结 语

综上所论,传统说法对“卫君”章的主旨及“怨”“仁”的理解当有所偏离。通过与《子贡问》的对读可知,“卫君”章主旨应与孔子入卫而不为用的历史背景相关,但并非引夷、齐“仁让”来批评蒯聩、辄争位,而是欲将孔子与夷、齐进行类比,从而宣扬儒家“仁”“不怨”等观念。文本关系上,《子贡问》与“卫君”章当有共同的母本,后者虽经历了较为剧烈的改动,但主旨与《子贡问》仍相一贯。

裘锡圭指出:“我们在整理那些年代久远的传世古籍的时候,应该尽量利用各种地下材料,其中包括考古发现的各种古籍抄本、其他各种古代文字资料以及文字之外的各种有关考古资料。对于先秦秦汉古籍的整理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27]随着郭店简、上博简、清华简等包含各类儒家核心经典的简帛古本及与此关系密切的如《仲尼曰》《子贡问》《孔子曰》等儒家佚籍重现天日,传世儒家文献的成篇、成书、流传、异文、辨伪等问题不断引起学者重视。这些资料为深入探究儒家经典文献的早期文本面貌以及重新检验历代学者的整理注疏工作提供了可能。“还原古代文献应该是我们研究的核心,也是难点”[28],因此研究利用好这些珍贵文献就显得尤为重要。相信随着安大简、王家嘴简等新出孔子言论资料不断公布,学界在《论语》《礼记》等文献的字词训释、篇章分合、思想主旨等问题上一定还会取得更多的收获。

注释:

(1)《子贡问孔子》《齐景公问孔子》将在《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四)》中公布。第四辑整理报告由黄德宽、徐在国主编,笔者参与《子贡问孔子》《齐景公问孔子》的整理工作,该辑还将公布多篇诸子类文献。《子贡问孔子》原无篇题,题目据内容拟加,现存14简,约380字。前10简内容较为连贯,大致可编连次序,但原篇幅尚难判断。

(2)文中所引出土简牍资料一般采取宽式隶定,用现代标点。“【】”内数字为竹简整理编号,夺文及据文意补足的残缺文字外加“﹝ ﹞”,破读后的字外加“()”,残缺文字用“□”表示,一“□”一字,重文、合文下标“=”。

(3)《史记》关于孔子第三次入卫的时间有两说,《卫世家》《十二诸侯年表》云在鲁哀公十年(前485),《孔子世家》记在哀公六年(前489)。本文采用前一种说法。

(4)孔子返鲁之后,子羔、子路留在卫国。据《左传·哀公十五年》记载,蒯聩强盟孔悝时,子羔出走,子路结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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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科研项目“出土楚史文献资料综合整理与研究”(2024AH030061)

作者简介:蒋伟男(1990—),安徽宣城人,文学博士,安徽大学汉字发展与应用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出土文献、战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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