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英国著名剧作家卡里尔·丘吉尔的戏剧作品聚焦女性视角,深刻揭示了女性的生活体验,其作品《优异女子》在结构、语言和内容上都对传统理性与男性权威进行了颠覆,打破了起承转合的传统戏剧结构以及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而试图消解在逻各斯中心主义下发展起来的二元对立思想。本文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出发,并结合性别视角,分析剧作文本中的狂欢化特质和对传统理性的颠覆,进一步阐述作者运用狂欢化因素呈现出的女性的“怪物自我”及“怪物文本”以及两者之间的矛盾性,进而阐释剧中狂欢化世界的背后,实际表达了卡里尔·丘吉尔对女性群体生存状态的人文主义关怀以及对女性主义的批判性思考。
[关键词] 女性主义" 狂欢化" 《优异女子》" "“怪物”自我" "矛盾自我
[中图分类号] J805" "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120-04
在理论层面,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与丘吉尔的女性主义戏剧特质具有某种一致性。狂欢化源于狂欢节,其最重要的价值在于颠覆等级制,主张平等的对话精神,坚持开放性,强调未完成性、变易性、双重性,崇尚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摧毁一切与变更一切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狂欢化的本质在于对理性的颠覆。在文学中,狂欢化提倡平等对待一切文学体裁、语言和风格,否定文学艺术创作形式中的一切权威性,以狂欢化思维方式颠覆理性化思维结构。这种特质恰恰与丘吉尔《优异女子》的文本特质契合,丘吉尔的这种文本特质又在狂欢化的氛围下塑造了诸多具有“怪物”色彩的女性形象。
卡里尔·丘吉尔是现代英国著名女性剧作家,其作品以对社会问题意识尤其是女性主义的关注而著称。《优异女子》不仅在主题、内容上带有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探讨了“成功”女子的生活,该剧在结构及语言上体现出的狂欢化特质同样也是女性主义戏剧特征的表现。剧中的结构、语言一如剧中的主题,都是对女性“怪物自我”即不被社会惯例接受的自我的一种再现。但这些“顶尖女性”的成功并不代表着女性的自我完成,本剧中的诸多女性角色正处于由“家庭中的天使”走向“怪物自我”的过程之中。她们在这个过程中呈现出了偏离和异化,因而本剧实际上对其“成功”做出了批判性思考,表现了丘吉尔所期望的真正的女性主义。
一、狂欢化的语言
丘吉尔想要呈现的女性主义特质难以通过被充分规训的语言表达出来,因此剧中的语言呈现出狂欢化的特质,剧中人物的对话大量使用杂语,官方的、严肃的、富有逻辑的语言体系和“单一的真理语言”在剧中被解构。这种狂欢化的语言也体现在剧中频繁出现的“重叠式对话”中,体现出了巴赫金所说的复调特质。话语之间的相互碰撞,实质上是不同思想间的相互斗争、相互影响。如巴赫金所说:“主人公的每一思想……并不追求圆满完成的、独自体系的整体,它与他人的思想、他人的意识处于短兵相接之中。”这样的语言特质打破了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打造出了“怪物式”的女性语言,进而借这种语言特质,丘吉尔铺陈了“怪物式”的女性真实自我。这种“怪物式”的女性,恰恰是其能够成为“优异女子”的原因之一。
《优异女子》第一幕中,重叠式对话随处可见,即前一个说话人还未结束自己的叙述,后一位说话人便已经开始发言。例如,当琼说到自己女扮男装时,伊莎贝拉便插入自己相似遭遇的描述,谈到她也被媒体指责不像女人。格里西达说到儿女回到自己身边时,日秀再次插入对自己儿女问题的叙述。这样看似杂乱的声音实际上并没有打破文本中心思想的一致性,也并不是表明各人物拒绝交流的连续性,而是在为不同的人物之间建立一种共鸣和共情。因为重叠的对话可以在人物之间建立一种连接,在后者加入谈话时,前者也并未因此停止交谈,整个对话仍然在和谐地进行。当然,并不是所有对话都可以达成共鸣和共情,持不同看法的女性人物也可能产生争论。第一幕中,六位女性虽有不同的看法,但她们的争论结果都是平和的,谈话人之间并没有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而是保持互相尊重、求同存异的原则。因此,第一幕中重叠式的对话虽然打破了传统的理性叙述,但恰恰充分塑造了平等的人物关系,给了每位女性人物充分自由的表达权利,充分释放了她们的情绪,展现了她们的独立性意识。这些话语可能对正式场合中的部分女性来说是说不出口的,但剧中通过狂欢式的语言将其淋漓尽致地传达给了观众,在看似杂乱但和谐的复调叙事中达到同声共鸣,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二元对立。同时,这种实验性的戏剧语言也证明了语言的狂欢在文学中所产生的巨大创造力。
二、狂欢化的时空
为了使女性角色的塑造和沟通更具戏剧性效果,也进一步凸显“怪物化”的女性角色,丘吉尔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把空间的三维和时间的一维合成一个四维的整体,实现了时空的交叉重叠,为观众打造了一种狂欢式的立体时空感。
在时间上,本剧打破了时间的一维性,从而实现了因果关系的倒置,让观众不能按照传统的理性逻辑猜测情节的发展,增强了女性主义戏剧的实验性和多元性。虽然该剧只有三幕,但剧中幕次在时间的设置上是混乱的,第一幕的宴会活动发生在最后,第三幕的故事又发生在第二幕之前。三幕剧在时间上的穿梭将整个故事的因果关系倒置,第一幕虽然以玛琳的晋升为起点,但观众对玛琳的生活一无所知,直到第二幕才将其工作与家庭的信息慢慢呈现给观众,第三幕又回到一年前的时空,这时的观众才对前两幕中疑惑不解的事件恍然大悟。
剧作家在第一幕对时空的打破和对狂欢式时空盛宴的打造最为鲜明。第一幕中,女主人公玛琳想要庆祝自己的升职,但很难找到情投意合的人为她庆祝,因此她邀请了五位来自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的传奇女性人物,包括来自维多利亚的旅行者伊莎贝拉、13世纪日本的皇妃日秀、勃鲁盖尔画中的人物道格莱特、9世纪当过教皇的传奇女子琼以及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佩兴特格里塞达。这种共聚一方面是对线性时间逻辑的颠覆,另一方面,针对空间背景来说,第一幕的地点设置在宴会席上。宴会本身就是带有狂欢氛围的活动,它与民间文化以及“狂欢节式”的盛宴具有精神上的一致性。在狂欢节中,人们尽情地表达自己对节日的感受,而宴会中的女性人物同样也宣泄着自己的一种特殊情绪,抒发着对宴会中事件的感受。总而言之,这六位女性的共聚产生的共时性表演彻底打破传统的时空观念,这场庆祝仪式中,大家的言行举止充满了狂欢化中无等级性、颠覆性和宣泄性的特点,淋漓尽致地演绎了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在这种狂欢化的时空盛宴中,女性被压抑的自我得到了极大的解放和宣泄。
三、以狂欢化打造的“怪物式”女性自我及“怪物”文本
丘吉尔在剧中颠覆传统的语言、逻辑和时空概念,为观众打造了一个高度刺激感官的狂欢化舞台,使观众进行更多批判性思考。在文本的狂欢化特质中,几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出了并不符合社会和文化惯例的“怪物式”自我,而这同时也是女性真实的自我。
剧中女性的言谈举止是“怪物式”的,这种形象与现实世界中的秩序和对女性形象的规训是毫不相容的。第一幕充满狂欢化氛围的宴会上,六位女性一改日常规约中谨慎的女性形象。该宴会本是玛琳的庆祝仪式,在举办过程中却变成了有着传奇色彩的女性故事再现和情绪宣泄场所。在宴会中,她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时不时插入对方的谈话,她们时哭时笑,充分抒发了自己的观点,她们呕吐甚至喝得酩酊大醉。宴会中的女性都毫无拘束地宣泄着自己被压抑的情绪,在狂欢化的氛围中实现言语和行为的狂欢。另外,剧中女性角色的女扮男装,同时从服装角度颠覆了性别的二元对立。巴赫金强调,无论是狂欢笑声还是与庆祝喜悦融合在一起的相互戏弄,都表达了一种特定的世界观。毫无疑问,这种世界观与官方正经严肃的世界观大相径庭。她们的言行无疑极大地颠覆了传统女性所要遵守的社会规范。
在人物的经历和生活上,以玛琳为代表的女性的成功似乎成了一种女性的越矩行为。女主人公玛琳经济独立、在事业上也取得了巨大成功,在竞争激烈的男权社会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她在工作上的巨大成功对男性构成威胁,如同女性作家在写作上对男性作家造成的所谓的威胁。剧中的霍华德、乔伊斯和詹尼属于传统的女性形象,她们顺从、任劳任怨,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形象,如同皮格马利翁所塑造的“象牙女郎”。而相比之下,像玛琳这样的现代成功女性与皮格马利翁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截然相反,她们不再是温顺、可爱、苍白的形象。在强烈的对照之下,她爱冒险、直面男性凝视以及在工作上的巨大成功便是对男性领域的一种侵犯。因而像玛琳这样的“天之娇女”在寻找“我是谁”、追求真实自我和理想自我的时候便像是一个“怪物”。玛琳的“怪物性”尤其体现在一方面她成了最优秀女性的代表,获得了成功,体现了新女性的独立;另一方面,她的成功依旧是男权社会标准下的成功,没有完全摆脱社会中男性权威意识形态的桎梏,仍处于从“家庭中的天使”走向“怪物自我”的过程中,她是一个处于现代窘境之中的未完成的“怪物”。
从剧中主人公所扮演的母亲角色来说,她带有狂欢化色彩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规训。作为一个母亲,且不说她没有担负起养育子女的责任,她对安吉的疏离与冷漠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对孩子的遗弃。她不知道怎么照料孩子、对哺育婴儿具有恐惧和逃避心理,这种母亲形象无疑是对传统的母爱神话的极大颠覆,反映了母亲的矛盾心理,消解了女性应该有的伟大而光辉的母爱以及需要担负起养育孩子的责任等社会规约。玛琳在个人主义的狂欢化中,成为一个非主流的女性,从稳定的、一成不变的阶级、道德规训以及社会禁忌中逃离出来。
丘吉尔的剧作以狂欢化特质颠覆理性,也就颠覆了男性的书写逻辑。该剧获得的成功是不可否认的,它收获了大量的观众,且受到女性主义评论界和主流文学的肯定和赞赏。值得注意的是,该剧在世界各地上演的情况也反映出了这种实验性的创作方式给女性剧作家带来的矛盾。颠覆理性逻辑后的文本书写虽然更容易引起观众的批判性思考,达成女性作家所期望达成的女性主义目的,但也更容易引起误读。如剧作中带有狂欢化特质的语言描写、连续使用颠倒和重叠式对话等手法,使一些观众不解、误读甚至产生反感。在希腊看过该剧的男性对剧中的职业妇女就产生了充满男权话语色彩的解读,他们认为剧中的职业妇女“不是很友善,她们抛弃孩子”,该剧是在告诉人们“妇女不应该外出工作”。而德国的版本及部分观众对女性角色的解读更为负面,他们认为宴会上的女性是好争吵的、歇斯底里的、争强好胜的;办公室里的女性同样具有歇斯底里特征,她们是神经质的、无能的。这种对剧本的演绎和解读已经完全与原剧文本及丘吉尔本人的创作意图背道而驰。同时,这些类似的误读暗示着女性似乎不允许变得“怪异”,剧中虽“怪异”但真实的女性自我得不到社会的认同,然而她们实际上却是有血有肉的真实的女性形象。这似乎也表明了该剧也成了颠覆理性的“怪物”文本。
四、“怪物”与怪物的矛盾自我
如果“怪物”指的是不符合社会和文化惯例,但真实的、正常的、有血有肉的女性自我,那么不带引号的怪物则指的是女性在从“家庭中的天使”走向“怪物”自我的过程之中出现的偏离或异化。
如前文所述,玛琳处于一种从“家庭中的天使”走向“怪物”自我的过程中,尚且没有实现最终的自我完成,也就是说,她的身上体现着一种矛盾性。一方面,她有与传统女性截然不同的自我意识和独立意识,不再依附、取悦、从属于男性,不再忌讳女性在公众场合所谓的社会规范,可以说脏话、大哭大笑、按自己的心性行事,因而她呈现出的是女性在传统社会规约下看似“怪物”,实则正常且真实、有血有肉的形象。另一方面,玛琳虽然打破了苍白、顺从、传统贤妻良母的女性形象,实现了女性的独立,取得了事业上的巨大成功,但她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极端化的倾向。为了事业的成功,玛琳抛弃私生女安吉、舍弃家庭,以男性的眼光和标准衡量自己。而由于收养安吉,乔伊斯没能有自己的孩子,甚至导致婚姻破裂。面对乔伊斯的控诉,玛琳仍不断为自己辩护,双方产生了激烈的话语交锋。以玛琳为代表的“优异女子”把男性化的视角强加于自己和他人,将成功建立在自己甚至是其他女性的痛苦之上,她们冷漠、残酷地对待女性同胞。然而社会的竞争机制仍然是由男性制定的,因此可以说,她们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仍然受到了男权社会的影响。第三幕中,玛琳与乔伊斯频繁的话语交锋、对话的打断、对话语权的争夺本身也是对男性话语霸权以及二元对立思维的模仿与顺应。从这个层面来说,如玛琳一般的现代成功女性处于一种矛盾自我之中,成为一种真正的怪物般的自我,呈现出极端化倾向。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者及观众便不禁对“优异女子”的成功及其意识形态产生批判性的思考。丘吉尔也因此达成自己的深层写作意图之一,对女性主义的发展及成就提出了新的问题、引起了新的反思。玛琳是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她的价值体系深受当时英国自由女性主义影响。玛琳在剧中成为成功的职业女性,但她的姐姐、母亲以及亲生女儿都被她忽略,仍生活在困境之中,两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剧通过对女性内部差异和女性矛盾自我的再现,揭示了自由女性主义给女性带来的问题。
五、结语
本文基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结合芭芭拉·约翰逊的“我的怪物,我的自我”观点,从性别视角分析了《优异女子》在语言、时空安排、人物塑造以及文本层面塑造的“怪异”性,阐述了其中蕴含的女性主义思想,从而说明了狂欢化与女性主义间的关系。优异女子的“怪物自我”,不符合文化惯例要求,但却是女性真实的自我,本剧通过语言、时间、空间的“狂欢化”以戏剧性的冲突展现出来,达到了化解冲突、颠覆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二元对立的效果,同时,通过剧中女性表现出女性主义在发展过程中呈现出的偏离、异化和怪物性的社会现状。因此,本剧包含了丘吉尔对女性主义的批判性和辩证性思考,充分表现出了她对女性群体的人文关怀及其为女性解放所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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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