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的人文主义社会

2024-12-05 00:00:00杨少菊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5期
关键词:怀旧人文主义莎士比亚

[摘" 要] 莎士比亚是坚定的人文主义信徒,即使在创作晚期,封建社会现实严重挫伤了莎士比亚崇高的社会理想,导致其归属感极度缺失,他仍然坚定地批判黑暗的社会现实,执着地向往着真善美的未来世界。本文以怀旧理论为基础,探究莎士比亚晚期传奇剧中的怀旧建构。通过怀旧,莎士比亚在文本中认同、建构了人文主义的理想化客体和紧密的社会纽带,以补偿现实中难以满足的归属感。其怀旧情结不仅反映了英国由都铎王朝向斯图亚特王朝转型期间个人身份的焦虑,同时也折射出当时社会的矛盾与问题。

[关键词] 人文主义" 莎士比亚" "怀旧

[中图分类号] J805" "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111-04

作为西方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世界各国关于莎士比亚的论著汗牛充栋。无数的学术作品深入探讨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诗歌,尤其是他的喜剧、悲剧和历史剧。然而直到20世纪,学者才逐渐将目光投向他相对冷门的传奇剧。不同于传统的悲剧或喜剧,传奇剧通常以悲剧开篇,却以喜剧收尾,形成独特的情感反转。文学不仅是个人的情感表达,更是时代的精神写照。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与都铎王朝向斯图亚特王朝转型的社会大背景息息相关。本文以怀旧理论为理论框架,具体分析社会转型时期莎士比亚传奇剧作品中的怀旧情结,并探讨他如何在戏剧中构建一个充满人文主义情怀的理想化家园。

一、怀旧、莎士比亚与人文主义

怀旧(Nostalgia)通常是指对家乡或对过去幸福时光的一种怀念之情。怀旧现象古已有之,但怀旧的学术史仅仅只有三百多年。17世纪晚期,瑞士医生霍弗首次使用这个术语来描述士兵们因强烈的思乡情绪而出现的厌食、焦虑及失眠等生理反应。19世纪时,人们将怀旧视为一种与故乡这一特定因素相关的精神疾病。到了19世纪末,怀旧被重新认识为一种普遍的情绪状态而非疾病。自20世纪下半叶开始,怀旧在市场营销、社会学以及心理学领域中逐渐引起了更多关注,尽管如此,涉及怀旧的文学批评却主要停留在表层解读,并未深入探索这一概念的深层含义。当代怀旧理论认为,怀旧并非单纯指向故乡或美好时光。怀旧者想要使期待的归属感成功存在,就需要为之建构一个适宜的框架。从这个角度来说,时空只是怀旧建构的手段和载体,怀旧的根本目的是“寄寓在时空里的积极社会纽带,及其对归属感、连续性的承诺”[1]。怀旧的实质是“具有回避、亲附双重倾向的人群,在环境断裂导致自我连续性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衍生出来的一种适应性机制,其核心是在象征(而非现实)空间建构理想化的社会纽带和归属感,以补偿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维护自我的连续性”[1]。

怀旧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承载了特殊意义,特别是在他的晚期作品中显得尤为突出。莎士比亚的创作晚期正值詹姆士一世当政,在这期间,英国国库入不敷出,宫廷债务累累,詹姆斯一世命令亲信通过卖官鬻爵的方式来筹集资金,加速爵位的授予。这一系列荒唐的举措,导致了当时英国社会混乱、物价波动、社会阶层之间的对立加剧,百姓生活更加困苦。作为文艺复兴运动的代表人物,莎士比亚也看到了英国社会的深刻矛盾,同时也感觉到真正的人文主义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于是,他在晚期的传奇剧中怀旧性地建构了一个充满人文主义色彩的理想社会。前文已经说过,时空只是怀旧的载体,“只要能带来归属感,怀旧可以指向任何时空:过去、现在、未来;故乡、他乡、乌有乡”[1]。莎士比亚在他的传奇剧中就创造了一个不同于前期创作的人文主义乌有乡。莎士比亚想要构建和谐美丽的人文主义社会,实现这一终极目标需要一系列有效的应对策略。怀旧的根本策略是在远离现实的象征时空里建构理想化的社会纽带,以补偿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这一根本策略可细分为几个具体策略,包括疏离、理想化、补偿等,尤以前两者为重[1]。疏离的基本逻辑是个体通过刻意疏离缺乏安全感和温情的现实世界以减轻焦虑。理想化的重点则是对时空环境和温馨社会纽带的建构[2]。对这些与怀旧理论相关的概念进行深入梳理,将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莎士比亚所构建的理想精神家园——一个崇高的人文主义社会。

二、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怀旧建构

1.理想精神家园的怀旧建构

著名学者博伊姆指出,怀旧是对某个不再存在或从来就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是对某一个地方的怀想,但实际上是对一个不同的时代的怀想——我们的童年时代、我们梦幻中更为缓慢的节奏等[3]。这一怀旧情感在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中得到了具体化和戏剧化的体现。《暴风雨》中的荒岛便是这样一个远离当时社会现实的乐园,整部剧的情节都围绕着这个孤岛展开,在这里不存在现实中的争斗,就连凯列班这样的怪物也说:“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4]在这个和谐、安宁的地方,信任与安全感相互交织,岛上的居民如米兰达,生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她认为人类和周围的环境一样善良纯洁。她惊叹道:“人类是如此美丽!哦,这个新世界有这么多杰出的人物!”[4]米兰达的这番感叹可以解读为剧作家对未来人类社会美好前景的期许。构建一个秩序井然且具有包容性的精神家园,能有效减轻怀旧者在混乱环境中所感受到的不适,同时保持他们的自我连续性。剧中对荒岛的描绘不仅反映了莎士比亚对伊丽莎白统治早期人文关怀的怀念,也体现了他对当时社会环境的不满。

《冬天的故事》中,莎士比亚通过将西西里王国与理想化的波西米亚王国进行对比,深刻地表达了他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对理想精神家园的向往。西西里王国笼罩在严寒的冰雪之中,寒风凛冽,冰冷与僵化的气息无处不在。而波西米亚王国则如诗如画,充满了理想化的元素;这里的人民善良淳朴,生活简单而幸福,充满了诗意的氛围。这种理想化的描绘使波西米亚王国成为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乌托邦。在这个国度,潘狄塔被塑造成自然优雅与田园之美的化身。尽管她在年幼时被遗弃,但她幸运地在波西米亚王国的一户牧羊人家中快乐地长大成人。在剪羊毛的庆典中,潘狄塔分发着象征春天与新生的花朵。这些花朵不仅代表了自然的美丽与丰饶,也象征着一种纯净、伊甸园般的生活状态。潘狄塔在节日中的角色,以及她与宾客们,特别是与弗洛里泽的互动,凸显了她是自然优雅与田园之美的化身。通过潘狄塔这一角色,莎士比亚探讨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共处。通过这些描绘,莎士比亚提出了一种理想的社会形态,人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欺诈和复杂政治的环境中。同时,这一描绘也反映了莎士比亚对人类更高道德和社会价值的追求,展现了他的人文主义精神。

《辛白林》与《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同样体现了莎士比亚对理想精神家园的怀旧建构。辛白林的女儿伊莫金则是理想精神家园的核心象征。她高尚、坚忍和忠诚的品质展示了剧作家推崇的人文主义精神。她的旅程是从宫廷的阴谋与欺诈中逃往一个更纯真、更宁静的环境开始,这一转变象征了从现实的混乱到理想的和谐的转移。面对家庭和权力的背叛,伊莫金的逃离不仅是身体上的逃脱,更是对理想精神家园的追寻。配力克里斯因安提克奥的政治阴谋流亡海外,虽然经历了许多磨难和流浪,但他始终在寻觅一个理想的归宿。剧中的潘塔波里斯就象征着和谐的理想社会。当配力克里斯流亡到潘塔波里斯,当地渔夫们称自己的国王为“善良的国王西蒙尼狄斯”[4],因为“他治国和平,庶政清明”[4],潘塔波里斯因而被理想化为和平、繁荣、道德高尚的社会,与充满阴谋的安提克奥形成鲜明对比。

莎士比亚的传奇剧通过对理想精神家园的描绘,深刻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与对人文主义理想的追求。剧中的荒岛、西西里王国、波西米亚王国、潘塔波里斯等虚构场景,都蕴含着人类对和平、和谐与人性美好品质的向往。这些理想化的乌托邦不仅是对社会动荡和人性复杂性的反思,更是对理想社会的探索与建构。

2.社会纽带的怀旧建构

较之家园,理想社会纽带才是怀旧者真正心之所向。怀旧时空及蕴含的社会纽带是理想化时空的主要对象。社会纽带是环境和自我连续性的重要载体;环境剧变或断裂,会使个体失去原有的纽带及归属感,引发自我连续性危机;怀旧借助象征性社会纽带重获归属感,以维护自我连续性[1]。

《暴风雨》中,剧作家建立了多条社会纽带。第一条是与重要他人贡柴罗建立的社会纽带。心理学研究表明,怀旧者主要通过与重要他人建立理想化的象征关系,来补偿归属感的缺失。贡柴罗是本剧中最忠诚的大臣,在他的帮助下,主人公及其女儿才能在荒岛上生活无忧。对普洛斯彼罗来说,贡柴罗是重要他人。剧作家通过贡柴罗的言行描绘了一个没有君主统治、没有贫困的“理想共和国”:“大自然中一切的产物都不需用血汗劳力而获得;叛逆、重罪、剑、戟、刀、枪、炮以及一切武器的使用,一律杜绝;但是大自然会自己产生出一切丰饶的东西,养育我那些纯朴的人民。”[4]另一条是腓迪南和米兰达的爱情纽带。作为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形式,爱情承载了人们对归属感和安全感的美好向往。米兰达深深爱上了被暴风雨带到荒岛的腓迪南,未被世俗污染的王子也对这位纯洁的“大自然之女”一见倾心。米兰达和腓迪南的爱情纯洁而真挚,充满温柔与甜蜜,可以与《仲夏夜之梦》中的拉山德与赫米娅、《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媲美,这些都反映了莎士比亚推崇的个性、自由和平等的爱情观,但米兰达与腓迪南的关系更深刻地体现了剧作家的理想:他们的爱情基于诚实与相互尊重,在和谐美好的环境中自由发展,不受家庭和社会的约束。他们不仅得到了彼此的爱,还得到了周围人的支持。这样的爱情,只能通过理想的社会纽带实现。

《冬天的故事》中,莎士比亚先展示了一个破碎不堪的人际关系网,然后又重建起统一和谐的社会纽带。剧中,里昂提斯在故事一开始怀疑其妻子赫米温妮和他的好友波力克希尼斯有染,从而陷入极度的嫉妒和猜疑中。这种猜疑逐渐使他疏远了原本和谐的家庭和朋友,转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和错误的认知中,导致他做出了一系列极端的行为:年幼的王子因无法承受打击而早逝,新生的女儿遭到遗弃在荒野,忠实的仆人安提戈涅斯惨死熊口,宝丽娜一家被灭口,忠诚而仁慈的妻子也差点命丧黄泉。这些行为不仅引发了社会伦理和人际关系的崩溃,更导致国家动荡不安,无人继承王位。然而,女儿潘狄塔与波力克希尼斯的儿子弗罗里泽的爱情,成了修补这些破碎关系的纽带。经过多年的悔恨和反思,里昂提斯试图通过改过自新来弥补过去的错误。他努力恢复自己的王国秩序,并希望通过对波力克希尼斯和他的新一代家庭成员的友好态度来弥补之前的过错。最终,父女得以相认、父子重逢、君臣和解、朋友重修旧好、夫妻破镜重圆,国家重新找到了继承者,所有破裂的关系得到修复,一个全新的秩序国家重新建立。

《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人物间的纽带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情节和情感交流巧妙地构建,这些纽带不仅推动了剧情的发展,还加深了对剧作主题的理解。通过共同的逆境经历,如配力克里斯的流亡和海难,剧中人物之间形成了基于相互支持和共患难的深厚联系,突出了在逆境中形成和加强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此外,剧中通过爱情和婚姻关系,如配力克里斯与塔莎的联盟,以及他们的女儿玛丽娜与里西蒙的爱情,展示了爱情如何成为跨越个人和地理界限的强大纽带。

《辛白林》中,从辛白林与女儿伊莫金之间的误解引发的父女情感冲突,到伊莫金与波塞摩斯不屈不挠的爱情故事,再到伊莫金在流离失所中与培拉律斯一家编织的非血缘纽带,每一个情节都深刻揭示了人性中的复杂与美好。在这些关系中,爱与信任的考验、道德与责任的挣扎以及最终的宽恕与和解,共同构成了一个关于人性救赎与社会和谐的故事。这些纽带不仅使人物更加立体,也反映了莎士比亚对理想人际关系的追求,他渴望人们能在磨难与误解中找到和解与重生的温暖港湾。

莎士比亚把传奇剧中的理想化形象置于一片远离尘嚣、与自然和谐相融的想象空间中,在这样的理想化时空中为人物建立起独特的社会纽带,这些纽带不仅修复、重新构建了社会伦理关系,还促成了人与人之间新型、统一和谐的关系,体现了莎士比亚对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的深刻思考。莎士比亚通过这些戏剧,呼唤人们追求理想的人际关系,并强调宽恕、和解与爱的重要性,这些都是人文主义精神的核心,展现了他对人类内在美好和社会和谐的深切关怀。

三、结语

本文通过探讨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怀旧建构,揭示了剧作家对人文主义理想的坚守。在其创作晚期社会动荡、个人归属感严重缺失的背景下,莎士比亚通过传奇剧中的理想化时空与社会纽带,表达了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一个充满和谐与宽容的精神家园,以补偿现实中的失落感。这些虚构的乌托邦和纯真的社会关系展现了他对人文主义理想社会建构的渴望,反映了他对封建现实的批判和对理想社会的向往。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不仅承载了怀旧的情感,更表达了剧作家对人类尊严、自由意志以及社会和谐的深刻思考。他通过怀旧构建的人文主义社会,成为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人文主义也是他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思想表达之一。

参考文献

[1] 戚涛.怀旧[J].外国文学,2020(2).

[2] 赵梦鸽,戚涛.现代性重压下的怀旧悲歌——菲茨杰拉德的怀旧建构[J].合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5).

[3] 博伊姆.怀旧的未来[M].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4]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 [M].朱生豪,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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