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教育与中国现代美学的发生

2024-12-03 00:00:00李清
关键词:传统美学传播

[摘 要]近代以来,随着留学教育的开展、新式学科的建立,中国传统学术面临新的范式冲击与重组,中国传统美学也开始走上系统化的现代学科发展之路。伴随以留学生为代表的新知识人对西方著作的译介,“美学”之名开始出现,新的美学学科体系逐步建立;西方现代美学思想、理论也在新的学术共同体内获得广泛传播,并逐渐形成中国美学的多样化形态。以留学教育为背景、留学生群体为视角来梳理中国现代美学的发生发展过程,可以折射出中国现代学术体系建立及本土美学思想传播的开放性、独特性、多样化形态特征。

[关键词]留学教育;留学生群体;传统美学;现代美学;传播

[中图分类号]B83-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24)04-0111-10

Overseas education and the emergence of modern aesthetics in China

LI Qing

(Faculty of Histor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China)

Abstract:Since modern times,with the development of overseas education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new academic disciplines,traditional Chinese learning has faced the challenge of being impacted and reorganized by new paradigms. This has marked the beginning of a systematic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 into a modern discipline. Through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works by new intellectuals,particularly those among overseas students,the term“aesthetics”began to emerge,and a new disciplinary framework for aesthetics was gradually established. The ideas and theories of Western modern aesthetics spread widely within the new academic community,leading to the gradual formation of diverse forms of Chinese aesthetics. Exploring the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ese aesthetic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verseas students group,against the backdrop of overseas education,highlights the openness,uniqueness,and diversity involved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China’s modern academic system and the dissemination of local aesthetic ideas.

Key words:overseas education;overseas students group;traditional aesthetics;modern aesthetics;spread

一、留学教育与西方美学在中国的传播

(一)“美学”之名在中国的出现

在西方,鲍姆嘉通最早把美学学科定名为“Aesthetics”,这也直接影响到中国美学学科的定名。在最早以汉语说明“美学”的文本《英华字典》(1886版)中,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把“Aesthetics”用中文解释为“佳美之理”“审美之理”[1]32,与康德美学观点颇为相似,而用英文释义为“philosophy of taste”[1]32,保存了某些东亚的理解。但是,《英华字典》中并没有明确地出现“美学”这一概念[2]。中文关于美学的译名,始于德国传教士花之安( Ernst Faber )。花之安1873年用中文著《大德国学校论略》,书中指出美学是西方的主要课程之一,主要讨论“山海之美”“宫室之美”“乐奏之美”等七类审美范畴;1875年所著《教化仪》再次出现了对美学的阐释,认为“丹青音乐”“皆美学,故相属”[3]。1889年,留美学人颜永京在其译著《心灵学》(益智书会校订,1889年出版)中将美学译为“艳丽之学”,并专章译介了美的观念及审美认知的相关内容。此后,虽有孙宝瑄(《忘山庐日记》1897年谈及“艳丽之学”)、 颜惠庆(《英华大词典》商务印书馆1908年版,沿用“艳丽学”作为Aesthetics译名)等名士的关注,及益智书会(《术语词汇》,Technical Terms,English and Chinese,狄考文等汇编,美华书馆1904年版,以“艳丽之学”翻译Aesthetics)的传播,但是,西人主导下的作为知识的“美学”一词并未得到广泛传播。

“美学”一词作为现代学科的概念化认知在中国广泛传播,应归功于留学生的译介。日本学者中江兆民最早把Aesthetics翻译成汉语“美学”,留日学人王国维将其引入中国,在自己的著作中频繁使用,从而使这一译名真正被广泛运用。虽然早在1887年康有为的著作中就已经出现过“美学”(《日本书目志》卷十三中,美术门:《维氏美学》二册,中江笃介述),但并未产生传播影响。王国维不仅引入了“美学”这一概念,对Aesthetics的内涵阐释亦较为深透。除了“美学”,“美育”“悲剧”“审美”等概念也是由王国维首次引入国内学术界。揆诸史实,早在1901年王国维翻译的《教育学》[4]一书中,就已经出现了“审美”“美感”“审美之感情”“美术”“哲学”等现代美学词汇。1902年,他在《教育丛书》发表的《哲学小辞典》的译文中对“美学”作专门解释,释为“事物之美之原理”[3]。

留德学人蔡元培,1901年译介了“审美学”一词[5],1912年首次把“德文的Ästhetische Erziehung”[6]79译为美育,并通过25年的教育实践,使“美育一名词,已与智育、德育、体育等,同为教育家所注意”[6]79。1922年梁启超在《美术与生活》一文中开始提及“审美”“美感”等相关美学词汇,并提出“审美本能,是我们人人都有的”[7]253,认为美术在人类文化系统中占有重要位置,美术家的“美感,比我们敏锐若干倍”[7]253。梁启超意识到了审美的必要性和美感的重要意义,对现代美学已具有初步认识。

由上可见,在“美学”一词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传教士及中外学者都发挥了作用,其中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等影响显著。蔡元培多次赴外留学考察,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接受了系统的教育,关注并深研美学;梁启超自戊戌变法失败流亡日本后,借助日本学术文化深入探究西学,前后在日本生活数十年;王国维逗留日本期间,与日本学问家广泛接触,融通中西学术,并将一些重要的美学概念引介到中国。一定程度上说明“美学”一词的译介和美学学科的定名,与他们游学海外,广泛接触西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西方美学在中国的传播

西方美学先后受到了哲学、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的影响,而留学生对美学的接受、传播与西方美学自身的发展历程几乎同序,他们是促进中国现代美学发生的主体力量。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心理学美学、马克思主义美学先后被介绍到中国,构成了中国近代美学的多元发展形态。

1.德国哲学美学的传播

德国美学在世界近代学术史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涌现出许多杰出的美学大家,如康德、叔本华、尼采等。这些德国美学家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现代美学的发端。留学生在德国美学向中国的传播过程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许多德国哲学家、美学家的思想通过留学生的译介传入中国继而产生影响。如康德、叔本华的美学思想对王国维、蔡元培美学思想的影响,尼采的个人主义和“超人”天才论对鲁迅批判封建主义旧思想的重要影响,席勒的美育思想对王国维、蔡元培、吕澂产生的深刻影响,使他们“把美育看成是改造社会,美化人生的根本途径”[8]27。

关于康德、叔本华美学思想对王国维的影响,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有如此评价:“离开康德、叔本华的美学,我们对于王国维美学中的一系列范畴和命题,例如壮美与优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眩惑’,‘古雅’,等等,就不能正确地理解和评价。”[9]603这不仅说明王国维美学思想与西方美学思想的内在关联,也印证了西方美学对中国留学生美学家的重要影响。

王国维在东文学社学习期间,于日本教师田冈佐代治的文集中见“有引汗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10],自此萌生了对德国哲学的兴趣。留学日本之后,在藤田丰八的指导下,开始阅读叔本华、康德的哲学著作,进而开启美学之研究。留学归国的最初几年,王国维依然笔耕不辍,勤恳著述,在罗振玉创办的《教育世界》上发表了大量著述,如《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1904年)、《红楼梦评论》(1904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1905年)、《屈子文学之精神》(1906年)、《文学小言》(1906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1907年)、《人间词乙稿序》(1907年)。

近代另一位美学家蔡元培,以提倡美育广为人知。他受德国美学思想的影响更为深远,因其在教育界的特殊地位,对中国美学的影响也更为深广。蔡元培一生致力于教育领域,全力传播美学思想,实施美育。20世纪初,蔡元培是推动中国美学进程的关键人物。蔡元培先后五次出国游学,访遍欧洲多个名校,饱览西方哲学、美学名著,深入研习西方美学,历时11年,时间跨度长达19年。这期间,蔡元培编著了《中学修身教科书》《中国伦理学史》《华工学校讲义》《哲学大纲》《康德美学述》《赖斐尔》《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简易哲学纲要》等多部著作,身体力行推动着中国美学的发展。

蔡元培曾大力传播康德的美学思想。康德作为哲学家、美学家,其理念是希望人自身能够成为和谐完善的整体,实现自由。这种自由不是外在的力量所能赋予,而是人通过自身的努力实现的。蔡元培深受康德思想的影响,在任教育总长期间多次提出对公民道德的重视和培养,认为救时之必要,应以公民道德教育为中坚。在养成方法上,蔡元培提出树立哲学上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突出美育的地位。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进一步施行其美育理念,建立美学专业,并亲自讲授,“首开高校美学研究之风,使‘启蒙之学’转变为‘学院之学’,开启了中国现代美学研究的学院化道路”[11]。

王国维、蔡元培之外,还有许多的留学生也在哲学美学向中国传播的过程中大放异彩。如宗白华因受到叔本华的影响开始其哲学美学的研究,他非常赞同“叔本华用意志论批判唯物和唯心二派哲学的‘独断’。朱光潜认为叔本华的悲剧理论要比黑格尔的悲剧理论更有价值,具有更大的历史贡献”[8]24。总之,经由留学生和前辈学人的努力,哲学美学在近代中国广受关注,深刻影响着中国美学的发展进程和未来之路。

2.近代心理学美学的传播

近代心理学美学也是西方美学发展史上的重要流派,对现代美学的形成与传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其中,以精神分析美学、格式塔心理学美学为主要流派,以弗洛伊德、荣格、阿恩海默为代表的西方心理学美学,以厨川白村为代表的日本心理学美学,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美学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在心理学美学向中国传播的过程中,朱光潜、鲁迅、胡风等留学生发挥了重要作用,以各自思想促进了中国近代美学的进一步发展。

在西方美学传入中国的过程中,鲁迅发挥了重要作用。在1907年发表的《摩罗诗力说》中,他赞颂拜伦、裴多菲等西方诗人的反抗精神,主张通过审美和艺术改造国民的精神,1913年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中肯定“天物”是艺术的源泉。五四时期,鲁迅主张文艺为社会为人生,倡导写实。1924年鲁迅翻译了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此书认为人的精神、理想和欲望受到外界的压抑形成苦闷,表现出来就是艺术。厨川白村正是融合了席勒、弗洛伊德、柏格森的美学理论,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心理学美学倾向,在当时具有个性解放的反封建意义。鲁迅译介厨川白村的这部作品,对当时的进步知识分子尤其是胡风、周扬等人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正是通过鲁迅的著作,胡风了解到厨川白村的心理学美学,此后还对厨川白村有专门的研究。1929—1933年,胡风东渡日本,进入日本庆应大学英文科学习,留日期间广泛、深入地研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卢卡奇等的作品,进一步接触了文艺理论、美学理论、辩证法等,对心理学美学有了深入的理解。胡风的美学思想主要表现在其文艺理论当中,强调艺术创作的个体意识和主体精神,主张创作主体深入人物的主要关系中体验爱恨情仇的精神状态,发挥创作者的“主观战斗精神”,并提出文学创作中的“自我扩张”“自我斗争”等理论。在审美欣赏和审美批评上,提出艺术家应具有健康的美感性格,批判落后的审美意识,旨在张扬主体意识和挖掘时代精神。主张通过吸纳他者民族的先进的、科学的成分来改造“人民精神奴役的创伤”[12]。这些理论的提出,逐渐形成了胡风心理学美学的主要观点,并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产生了重要影响。正如童庆炳所述,“30年代,北京的学者朱光潜,上海的作家胡风,从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视角所进行的研究,把中国的心理学美学推到了一个高潮”[13]。

3.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传播

20世纪30年代前后,中国学界和苏联学界产生了较为紧密的联系。苏联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唯物主义世界观对近代中国美学批评、美学理论都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日本是中国接收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重要中转站,不少苏联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的作品,经由鲁迅、周扬等译介传播到中国。由此可见,留日学生在其中的重要贡献。

1927年以后,鲁迅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从革命民主主义、唯心主义的美学观转变为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观,在中国近现代美学史上具有承先启后的历史意义。1929年鲁迅翻译出版了A.B.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由日本昇曙梦的译本重译)[14]324及《文艺与批评》(依据多位日本译者的日译本重译)[14]328。1930年鲁迅又根据日本外村史郎的译本翻译出版了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14]348,指出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虽然还未能俨然成一个体系,但所遗留的含有方法和成果的著作,却不只作为后人研究的对象,也不愧称为建立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社会学底美学的古典底文献的了”[15]。

留学日本的周扬,虽不乏对西方美学的涉猎研究,但由于政治等功利性因素,更倾向于传播苏联马克思主义美学,特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观。1937年,周扬发表的《艺术与人生—车尔尼雪夫斯基lt;艺术与现实之美学的关系gt;》是第一篇介绍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文。1942年周扬又发表了《唯物主义的美学—介绍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后改名为《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和他的美学》),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进行较为全面、深入和系统的论述。同年,周扬翻译出版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文《生活与美学》(即《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使得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观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美学的多样化发挥了作用。

留学生对西方美学的接受和传播并非局限于某一学术理念,而是对诸多西方美学理论都有过较为深入地学习和探讨,这一点从他们丰富的译著中便可见一斑。总体而言,尽管留学生美学家吸收西方美学流派思想各有侧重,但其译著都是西方美学向中国传播的重要媒介和载体。

二、近代中国美学学科的建立

近代以来,以留学生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不遗余力地引进西方美学和现代教育理念,逐步促成了中国美学学科的建立。现代学科建立的基本标志通常包括:“第一,引进和翻译了一定数量的学科基本知识和基本理论;第二,建立了初具规模的学科教育体系,包括学校(大学)设立专业课程,具有一定数量的专业教师和学生;第三,建立了比较完备的学科研究体系,包括具有一定数量的职业工作者、学科研究成果、研究团体、科研机构和专业期刊等。”[16]美学学科的建立也正是遵循着这样的发展脉络。

(一)学科基础知识和基本理论的译介

留学生对美学基本理论的译介传播,开启了中国美学学科建立之端绪。此外,20世纪初一些美学家开始撰写相关教科书与研究性文章,从本土视角进行新的美学建构,进一步夯实中国现代美学的理论基石。

通过对中国近代美学大事的简要统计(见表1),可大致了解近代以来美学著作的出版和传播情况,管窥美学基础知识和相关理论的译介进程。由表1可以看出,清末民初已经产生了一批在中国近代美学史上颇具分量的美学著作,集聚了中国现代美学的重要开创者,形成了美学界的活跃景象。其中,留学生作者群体在近代以来中国美学发展史中占有突出比重,可以说他们已构成中国近代美学发展的主力军。

简单回顾中国现代美学的建立进程,可见留学生在此中的分量与地位。20世纪初,“美学”“美育”等西方专门学术语引入,美学概念不断丰富,“审美无利害”“情感独立”“悲剧”“喜剧”“崇高”“优美”等西方现代美学理念相继充实到中国美学当中。留学生的译介、研究丰富了中国现代美学的基础知识和理论体系,强化了美与艺术在人格和文化涵育中的重要意义。新的学术观念给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带来了学科意识、理论体系,促进了中国美学独立学科体系的建设和理论精神的自觉。自此,美学登上了中国现代学术的舞台,拉开了学科建立的序幕。

(二)美学学科教育体系的建立

中国现代美学教育体系的建立与高等教育的发展密不可分。高校审美教育的开展成为传播西方美学、建立美学学科的重要途径,在此过程中,留学生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留学生群体的重要贡献有二:一是提倡并推广美育思想和理念;二是最早在高校开设美学学科,教授美学课程。

1.美育理念的提出

美育理念在中国的系统提出与实施,既有赖于西学的影响,更得益于留学生的传播、推动。1903年8月《教育世界》发表了王国维的《论教育之宗旨》一文,文中对中西教育体制进行了深入剖析,对“智育”“德育”“美育”逐一进行阐释。王国维还著有《孔子之美育主义》等文,堪称现代美育在中国的最早传播者、提倡者和研究家。

此后,蔡元培继承了这一事业,使得美育的倡导,历史地成为诱导和开启中国现代美学的重要阀门[3]。作为现代大学教育的改革者、实践者,蔡元培对中国美学现代化、学科化之贡献卓著,并因其传播新知、评判旧学、启蒙思想、重塑典范、影响一代青年人至深至巨成为“五四文化人”[17]的典型代表。蔡元培一生多次赴欧美等国学习,“讲堂上既常听美学、美术史、文学史的课,于环境上又常受音乐、美术的熏习,不知不觉的渐集中心力于美学方面”[18]。西学的价值体系、学术体系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影响着这位怀揣理想的留学青年。

1912年蔡元培发表《对于教育方针的意见》,强调美育的重要性,1917年在北京神州学会发表题为《以美育代宗教说》的演讲。蔡元培美育理念的提出,主要还是以康德美学作为其理论基础的。他认为,“纯粹的美感可以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心,因此可以陶养人的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的境地”[9]605。美育代宗教的理念,肯定了美育对人精神的陶养作用,将信仰的建构着眼于人所身处的现实世界之中,表现出对完满人性之境界的追求,对中国传统哲学亦有继承与发扬。陈望道在其《美学纲要》中总结蔡元培的学术贡献:“中国之有美学,实以蔡元培先生提倡为最早。中国人素讲智、德、体三育;近人更倡群育、美育,而并称为五育。美育即蔡元培先生所主倡。”[19]

同时期积极提倡美育的,还有留日学生鲁迅。1908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出中国社会改造与美育的密切联系,体现了对审美、艺术、民族精神的深刻领会。辛亥革命后鲁迅沿着蔡元培的美育精神又做深入的探索,做过《美术略论》的专题演讲,撰写了《拟播布美术意见书》《文学救国法》等文章;认为美术三要素为“天物”“思维”“美化”,批判以“利用有无”的功利观评判艺术,指出美术的真谛在于“发扬真美,以娱人情”[20]52。鲁迅从文学艺术层面探寻启民智、塑精神的美育之路,提出文学救国之策[20]163,其思想架构也逐渐从“启蒙”“立人”转向“革命”“立国”,折射出中国美育的现代价值和现实面向。

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等留学生在中国审美教育的历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们不仅为中国近代美育理念的提出贡献了智慧力量,更在教育实践中身体力行,推动了美育由理念向实践的转化。

2.高校美学课程的开启

高校美学课程的开设是近代美学学科发展的重要标志。美学课程最早是被确定为建筑类专业的主课之一。1904年1月,张之洞等组织制定了《奏定大学堂章程》,规定美学为工科“建筑学门”的24门主课之一,这是美学正式进入中国大学课堂之始(教会学校不计)。1906年,王国维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中最早公开要求在大学的文科里开设美学课程。主张于经学科、理学科、史学科、中国文学科、外国文学科这五类基本科目下,除了史学科之外,都列出美学科目。1907年,张謇等拟定的《江阴文科高等学校办法草议》响应了他的主张,在“文学部”的科目里,正式列有“美学”[21]。但由于种种原因,上述计划当时并未实现。

中国高校文科美学课程自北京大学始,北京大学美学课程自蔡元培始。1918年,蔡元培先后发起成立音乐研究会(附设音乐传习所,蔡元培兼任所长)、画法研究会,聘请音乐大师刘天华、肖友梅,著名画家陈师曾、徐悲鸿、刘海粟来校讲课并指导传习。1921年蔡元培在北京大学首开美学课程,并且亲自讲授。

1923年,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美学课改由邓以蛰讲授。1933年7月,朱光潜回国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1952年宗白华也从南京来到了北京大学哲学系,至此,邓以蛰、朱光潜、宗白华三位著名的美学家齐聚北京大学,北京大学美学学科正步入其学术发展历程中尤为璀璨夺目的阶段。与此同时,这些留学精英还开创并引领了北京大学美学学派。而中国现代美学,也要从朱光潜、宗白华先生那里“接着讲”[22]。

美学学科的建立对美学研究的推动是不言而喻的。而美学研究者、教育者在各个院校间的交流活动,对美学教育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如20世纪30年代,业已成名的朱光潜除在北京大学任教外,还先后在四川大学、武汉大学任职。邓以蛰先在北京大学任教(1923),后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1929),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调往清华大学哲学系(1950),1952年又回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宗白华常去邓以蛰那里欣赏书画,“有时谈及艺术上的一些问题,彼此都有莫逆于心、相对忘言之快”[23]1。宗白华称赞邓以蛰把西洋的科学精神和中国的艺术传统结合起来,分析问题很细致。两位美学家相互砥砺,共同为现代美学教育和人才培养作出贡献。

正是这些留学生美学家们携手探索与不懈奋斗,为中国现代美学教育体系构筑了稳固的基石,从而使一个新兴的学科得以成功创立并步入健康发展的轨道。

3.美学研究团体的组建及美学刊物的创办

美学研究团体的兴起构成了现代美学学科体系建构过程中的一个显著标志,而这些团体的成立及日常运作的直接参与者,同样以具备海外留学经历的学者为主体。

1919年,吴梦非、刘质平(留日)、丰子恺(留日)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了“中华美育会”[24]。1920年学会出版《美育》杂志,该杂志致力于开展“艺术教育的运动”,而“运动的基础,就在‘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的里面”[25],认为“‘美育’是新时代必需尽力去做的一件事”[25]。

“中华美育会”的建立及《美育》刊物的创办,意义非凡,由此形成了一定范围内的美学研究团体,并且因刊物的发行、研究会成员规模的壮大,美学研究团体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力。“中华美育会”的核心会员丰子恺、李鸿梁、吴梦非、刘质平皆师从李叔同。李叔同是我国最早出国学习文艺的留学生之一,也是最早提倡话剧、最早研究油画、最早研究西方音乐的艺术教育家之一。李叔同为《美育》第一期题字并作画,足见其对“中华美育会”及《美育》刊物的重视。

在这一时期,有过旅日游学经历的吕瀓、刘质平、欧阳予倩等纷纷投身于美学研究,并在《美育》杂志首期发文。这一现象,彰显了留学生在中国首个美学研究社团的主导性地位及对第一本美学刊物的影响。此外,这些研究者之间日常交往频繁,形成了紧密的联系。例如,吴梦非曾追随柳亚子、陈望道等人参加“南社”;丰子恺不仅是李叔同的学生,也与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结下深厚友谊。由此,美学界众多有影响力和突出贡献的研究者之间,形成了一个个紧密相连的美学研究群落,极大地促进了美学研究的蓬勃发展。

三、中国近代美学形态的多样化

20世纪20年代以后,美学逐渐作为一个系统的学术体系被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以留学生为主体的知识分子对西方美学进行了广泛的译介和传播,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传统美学的思想与西方美学开始了最初意义上的对话。众多中国留学生在中西美学碰撞中寻找共融之路,也在此过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学理论。

王国维、蔡元培、鲁迅、吕澂、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蜇、蔡仪等对西方美学与中国传统美学的融会贯通,奠定了中国现代美学的雏形。以朱光潜为代表的留学生对西方美学进行了系统的译介、研究,对西方美学家的美学理念进行了中国化的解读,形成了一系列以中国视角解读西方美学的代表性成果;王国维、蔡元培在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结合西方美学的先进思想理念,使中国美学的优秀传统与西方美学的学术理念相融合,力图建构起中国美学的现代体系;以邓以蜇、宗白华、林风眠为代表的留学生美学家,对中西美学中的书画理论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融合中西美学之所长,将西方美学理论运用于中国传统的艺术欣赏与创作当中,形成了中国近代书画美学的“西式”建构。

(一)西方美学思想的中国阐释

20世纪以来,西方美学观念对中国传统美学的更新、发展起到了形塑与规范作用。西方美学的研究路径、方法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中国美学研究者的思维方式。但是,在外来理论的介绍与阐释上,也不免存在一些牵强附会、生搬硬套的弊病。在新旧学术更新的过程中,很多学者做出了宝贵的探索。其中,对西方美学系统研究、译介,以中国视角进行全新阐释者,首推朱光潜。

朱光潜对西方美学思想的阐释,在不同阶段,表现出不同的特质。早年他深信尼采以酒神精神融合于日神精神,以审美的解释代替道德的解释,是达到“魏晋人”理想的方便法门。他按照尼采美学,将康德、克罗齐形式美学、英国经验美学以及黑格尔等人的美学贯通在一起,构造出自己的美学理论体系。朱光潜认为美感是直觉的活动,“有形象必有直觉,有直觉也必有形象。直觉是突然间心里见到一个形象或意象,其实就是创造,形象便是创造成的艺术”[26]。关于美的本质,朱光潜认为美在心与物的关系上。这一时期,朱光潜的美学思想表现出视角多元、兼收并蓄的特点,对西方各美学流派、美学家的观点和理论都投注了极大的热情,但更多地处在介绍和模仿阶段。正如他在1947年的《lt;克罗齐哲学述评gt;序》中指出的:“我因为要研究克罗齐的美学,于是被牵引到他的全部哲学;又因为要研究他的全部哲学,于是不得不对康德以来的唯心主义作一个总检讨。”[27]这段话,正可看作是这一时期朱光潜吸收西方美学思想的一个写照。

20世纪50至60年代,朱光潜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对美学基本问题做了新的探索。他认为,“美既有客观性,也有主观性;既有自然性,也有社会性;不过这里客观性与主观性是统一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也是统一的”[28]。他对自然美与艺术美重新作了界定,认为自然美是一种雏形的起始阶段的艺术美,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客观与主观的统一,艺术美是在这个基础上继续酝酿发展的结果。

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朱光潜的美学思想又有重大变化,提出研究美不能离开人。朱光潜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应用也更加实事求是,不仅重新研究和评价审美活动中的节奏感、移情作用、内模仿等心理和生理问题,还指出形象思维的客观存在及其在文艺中的作用。朱光潜认为马克思、恩格斯不但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而且强调自我的“本质力量”的统一。此时的朱光潜,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理解更加全面深透,对西方经验主义美学以及中国传统美学亦进行了新的融通,其美学思想也真正走向成熟。

朱光潜对西方美学的接受、传播、阐释,产生了一批代表性成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美学界阐释西方美学的视角。与此同时,邓以蛰、宗白华、蔡元培等美学家也从不同角度对中西美学进行了融合阐释,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中国书画理论、诗画理论、审美教育理论等,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发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二)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现代阐释

与阐释传播西方美学相呼应的,是近代知识分子用西学理论重新审视中国传统美学,使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趋于现代化、系统化、理论化。以王国维、宗白华为代表的留学生美学家,在哲学观形成的初期接触了众多西方哲学学派的观点,经过消化吸收后,重新审视中国传统美学,产生了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阐释。

王国维对“古雅”和“境界”两个美学范畴特别会心。通过对叔本华、康德美学的糅合兼采,王国维先后完成了其对“古雅”“境界”等美学观的建构与完善。此外,王国维突破了以往诗词研究的窠臼,运用西方美学及其方法论对中国古典诗词和戏曲进行了新的阐释。席勒文学中两分的(理想派、写实派)文学史观,影响着王国维对中国文学作两分模式(朴素的诗、感伤的诗)的历史化描述[29]。从《孔子之美育主义》(1904)起,王国维开始以叔本华之“观物”解释“优美”“宏壮”等审美范畴,并对“观物”和“唯意志论”进行了再度阐释[30]。而《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1907)则是王国维以康德美学中的艺术层次划分模式,运用于中国传统文学艺术之端绪[31];再到1908—1909年《国粹学报》陆续刊发的《人间词话》,及1928年的《lt;人间词gt;乙稿序》,王国维以“境界”作为审美最高标准,达成了中西美学理论的化合,完成了其美学理论体系的建构,也标志着王国维“援西入中”的美学理路走向了成熟。王国维将中国现代人生美学精神聚焦为以诗性超越为指向、远功利而入世的中国式人生审美情致,追求“无我”“大我”的生命审美建构和“人生(生活)的艺术化”的审美创化。王国维的理论建树,很显然地在于他充分发挥了中西美学的不同特点,将西方美学的理论与中国传统美学的思想、文学艺术的民族化表达相结合,以新的视角与观念,分析阐释了传统人生哲学的美与境界。

宗白华的学术进路与王国维颇有相似之处,在接受了西方美学的洗礼后,立足传统、融汇更新,创造出独具民族审美意趣的理论体系。在宗白华看来,叔本华之《世界唯意识论》“其义尤与佛理相契合”[32]3,其思“颇近于东方大哲之思想”[32]5,“康德哲学已到佛家最精深的境界”[32]101。可见宗白华对中西学术并无畛域之见。

宗白华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阐释独具慧眼,他的美学思想既饱含现代意识,又传达了深沉旷逸的人生情怀,颇能反映中国美学的民族品格和精神之源。在康德的“静观”“无利害”等学说影响下,宗白华将艺术“意境”、生命“情调”、宇宙“韵律”相贯通,在中西文化的对冲中,以“充实”与“空灵”的二元对峙与交渗和谐,解决“小我”与“大我”的矛盾,把“小我”“扩大成为全人类的大我”[33]4,创化“超世入世”的“艺术式的人生”,使传统美学焕发生机。

以王国维、宗白华为代表的美学家,“他们最终的目标,都指向了美的人生的建设和美的主体的涵成,从而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善统一论和大道至美论形成了呼应”[34]。他们在吸纳西方学术成果的同时,对中国美学、艺术进行的深度思考探索,不仅接引、光大了中国美学之精神,更为中国美学注入了“活水”,进而焕发新生。

(三)中国美学的独特一枝:“书画”美学的现代建构

中国传统艺术理论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传统,书法、绘画、音乐、建筑等领域汇聚了丰富的理论成果。传统的艺术理论,在近代与西方美学理论开始了深入的碰撞与融合,使中国的艺术研究开始走上系统化、科学化的道路。这一过程的实现,也正倚赖于留学生美学家的共同努力。王国维最早用西方美学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学、艺术,邓以蛰、宗白华、林风眠等美学家在前贤基础之上,运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书画,取得了瞩目的成就。

1.宗白华的诗画美学思想

以功利主义美学和超功利主义美学的划分标准来看,邓以蛰与宗白华都可以看作是超功利主义美学的代表。但是,与邓以蛰相比,宗白华的人生观与艺术情怀带有了更多积极入世的色彩。

宗白华的文艺情怀中饱含着诗意的憧憬。留学期间宗白华在德国的山水、街巷、音乐、绘画、歌剧、书籍中徜徉,他以诗歌抒发情感、慰藉心灵,创作了《流云》等一系列诗歌作品,陆续刊登在《时事新报》“学灯”专栏上。同时,宗白华对诗歌创作理论问题的思考也日渐深入,先后撰写了《恋爱诗的问题》《乐观的文学》《lt;蕙的风gt;之赞扬者》等文章,认为“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生死离合,喜笑悲啼。这就是艺术感觉的发生,这也是艺术创造的目的!”[32]316宗白华的艺术理论,深刻体现了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切关照。1920年,宗白华在一封信中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哲学立场:“我始终是个唯心论者。我相信在人生上和历史上,人的精神倾向,有绝大的势力。”[32]419他进一步倡导“艺术世界的中心是同情,同情的发生由于空想,同情的结局入于创造”[32]319。

宗白华主张美学的研究以“艺术美”为出发点,将西方美学理论融于中国绘画之中,提出中国艺术的三境界:“写实”“传神”“妙语”。他认为“美”与“美术”,是“在实践生活中体味万物的形象”,是“深入‘生命节奏的核心’,以自由谐和的形式,表达出人生最深的意趣”[33]98。在对比中西绘画的空间表现时,宗白华指出,中国绘画的空间意识“是基于中国的特有艺术书法的空间表现力”[33]143。他进一步阐述“绘画是托不动的形象以显现那灵而变动(无所见)的心”[33]147。同时,他也强调“建筑形体的抽象结构、音乐的节律与和谐、舞蹈的线纹姿势,乃最能表现吾人深心的情调与律动”[33]99。通过中西美学思想的差异比较,宗白华发觉,西洋美学理论始终与西方艺术实践相表里,聚焦“形式”“和谐”“自然模仿”“复杂中的统一”“生命表现”“情感流露”等概念。而中国美学有自己独立的审美范畴,更注重“意境”的营造,“气韵生动”的展现,“空灵”与“充实”的平衡,“文质”的和谐,“迁想妙得”的创意,“风骨”的彰显,这些范畴共同构成了中国美学的独特风貌。

宗白华主张,中国美学史的研究应聚焦于中国艺术理论和艺术实践,探索“中国人美感发展史”[35]594,在比较中见出中国美学的特点,找出中国美学史的规律。因此,他尤为重视美的本质的探讨,阐释艺术美创造、欣赏的价值结构与形式结构,以建立富有民族特色的中国美学范畴体系。在宗白华看来,中国书法与绘画中的美学思想并不完全相同。书法是通过较抽象的点、线、笔画,“使我们从情感和想象里体会到客体形象里的骨、筋、肉、血,就像音乐和建筑也能通过诉之于我们情感及身体直感的形象来启示人类的生活内容和意义”[35]402。他强调“美”是一个动态的范畴,“美是从‘人’流出来的,又是万物形象里节奏旋律的体现”[35]409。宗白华的书法美学思想,不仅将中国书法的结构之美纳入美学研究的范畴,更深化了中国书法艺术中以笔迹显万象的意境阐释,从而延续并发展了这一传统艺术的美学内涵。

2.邓以蛰的书画美学理论

所谓中西合璧,既要认识到中国传统美学的宝贵价值,也要认识到西方思辨思维也并非美学发展的唯一路径。邓以蛰的美学观深刻地体现了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关怀与尊重,他明确指出,“中国有精辟底美的理论。不像西洋的美学惯是哲学家的哲学系统的美学,离开历史发展,永远同艺术本身不相关涉,养不成人们的审美能力,所以尽是唯心论的。我们的理论……永远是和艺术发展相配合的”[23]360。邓以蛰留学经历丰富,先后于1907年、1917年留学日本、美国,接受了系统的哲学、美学教育。1924年,他又前往欧洲游学,饱览美学、艺术研究的各类成果。然而,尽管他深受西方学术的熏陶,却并未沉迷于西方美学理论的构建,反而更加醉心于中国传统艺术理论的研究。在这一过程中,他深刻融汇了黑格尔的美学思想,接受了克罗齐、温克尔曼的影响。

邓以蛰“始终坚持艺术—审美超功利性原则”[8]344,他以中国传统艺术视角来审视西方美学理论,并在理论上更加推崇西方的表现论美学。这种将中西美学思想相融合的做法,不仅展现了他深厚的学术功底,也体现了他对美学多元性的深刻理解。

邓以蛰美学理论的核心是“心物交感”,其美学思想则是围绕“体、形、意、理、生动、神、意境、气韵生动”等基本范畴展开。其中,“体—形—意”“生动—神—意境(气韵)”,构成了“两个互相联系的、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结构”[36],这是邓以蛰对中国绘画历史发展的深刻理论概括。与宗白华相似,邓以蛰也将“意境”视为艺术批评的最高范畴,但他更侧重于书画领域,尤其是书法艺术中的意境表现。邓以蛰指出,“意境出自性灵,美为性灵之表现”[34]167。他的中国书画批评理论深受黑格尔艺术美学观的影响。黑格尔认为,“只有通过心灵而且由心灵的创造活动产生出来,艺术作品才成其为艺术作品……在艺术创造里,心灵的方面和感性的方面必须统一起来”[37]。与此相呼应,中国自古亦有“书乃心画”[23]160之说,强调书法相较于绘画的优越性在于其更深层的心灵表达。显然,邓以蛰与黑格尔都非常重视艺术的表现功能。然而,邓以蛰并非简单套用黑格尔的概念术语,而是立足中国书画的独特性,从西方美学理论的视角出发,对中国书画美学思想进行了现代性的阐释与重构,这正是其理论创建的核心价值与独特之处。

邓以蛰书画研究中“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观,源自其对书画史的深入分析与“史论结合”的研究方法。他指出,“书既始于用,则其始也必有所凭借。其凭借为何?是则若甲骨文字之凭借甲骨,钟鼎款识之凭借钟鼎;秦汉篆隶之凭借碑石之类;刻之文字用刀,书字文字用笔,刀与笔皆为书法之所凭借也。是等凭借,实于书体之区分大有关系。凭借愈深则书体之形别愈严,愈微则愈泯化也”[23]165。在中国书画史上,不同的“凭借”确实促进了不同书体的形成与发展。邓以蛰通过考察书画的媒介和载体—“凭借”,来探究书体演进的过程,实质上正是遵循了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既尊重了书画发展的历史,又揭示了其内在的逻辑规律。

综上,邓以蛰与宗白华从美学的角度重新审视了中国的书法、绘画、诗文,对中国书画理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在二位美学家的笔下,中国传统的精神、气韵、文化等特色被熔铸于中国现代美学理论当中,既是对西学的创新,亦是对中学的发扬。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过程中,“南宗北邓”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特别是书画美学的现代化、理论化、学术化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倡导以“全球语境”开展学术研究的今天,探索地区与国家的文化传统时,如何体现人类社会的整体进程,一个国家、地区的艺术传统又如何体现其自身的价值和意义。以上问题,老一辈美学家早有文化自觉,他们在中西文化交流基础上,对中国艺术精神的价值与特质的揭示与研究,至今仍具有启示价值。

四、结语

中国近代美学的发生发展,始终与留学教育的蓬勃发展及留学生群体的积极引介与传播活动紧密相关。特别是在美学启蒙的初期阶段,留学生群体身体力行,从译介西方美学思想,到探索建构本土化的美学理论框架,再到逐步确立近代化、科学化的美学学科体系,均作出了不可磨灭的重要贡献。在推进西方美学中国化的探索实践中,留学生群体展现出了两种创造化转换路径:一是“援西入中”,运用西方现代学科理念、学术思维方式对中国传统美学进行革新与重塑;二是“中体西用”,坚守中国美学本位,在中国传统美学精神内核的基础上,广泛吸收西方学理,对中国传统美学进行再造与阐释。事实上,这两种路径均体现着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学术创新精神。同时,亦是立足时代使命,站在文化比较的广阔视野上,致力于中西美学交流与融合的深切希望与不懈追求。而中国现代美学的未来发展,也将继续秉承近代留学生美学家所开创的开放、会通、融合的精神传统,不断推陈出新,深化理论创新与实践探索,最终构建起既具有深厚文化底蕴又彰显时代特色的中国美学体系,为世界美学的多元化发展贡献中国的智慧与力量。

[参考文献]

LOBSCHEID W.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With the Punti and Mandarin Pronunciation[M]. Hongkong:Daily press office,1866.

王确.不求远因 不能明近果:中国学科美学发生的考察与反思[J].当代文坛,2011(1):12-16.

黄兴涛.“美学”一词及西方美学在中国的最早传播[J].文史知识,2000(1):75-84.

王国维.教育学[M]//傅杰.王国维全集:第16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317-382.

蔡元培全集:第1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355.

蔡元培全集:第7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梁启超.梁启超自述(1873-1929)[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

聂振斌.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王国维.自序[J].教育世界,1907(148):1-4.

李清.留学教育与蔡元培对西方美学的传播[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1):158-163.

赵惠霞,李清.胡风对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中国传播的贡献[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67-71.

童庆炳.心理学美学:“京派”与“海派”—朱光潜与胡风在三十年代对美学的贡献[J].文艺研究,1999(1):32-35.

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7.

周棉.留学生与中国现代哲学学科的创建[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6):25-33.

张晓唯.蔡元培与胡适(1917-1937):中国文化人与自由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

高平叔.蔡元培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80:25.

陈望道.美学纲要[M]//徐萱春,倪菊花.陈望道全集:第6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48.

鲁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朱有.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600.

叶朗.从朱光潜“接着讲”:纪念朱光潜、宗白华诞辰一百周年[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5):69-78.

邓以蛰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组织中华美育会之发起[J].教育界(上海),1919(40):0.

本志宣言[J].美育,1920(1):1-2.

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11.

朱光潜.朱光潜自传[M].商金林.名人自传丛书.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173.

朱光潜.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J].哲学研究,1957(4):9-34.

史伟.扬弃与整合: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演变[J].文艺理论研究,2024(2):126-135.

王国维.孔子之美育主义[J].教育世界,1904(69):1-6.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J].教育世界,1907(144):1-7.

宗白华全集:第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宗白华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金雅.大我·无我·化我:中华美学的大美构象和现代进路[J].社会科学战线,2024(3):134-144.

宗白华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刘纲纪.美学与哲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617.

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49.

[责任编辑 王艳芳]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9BZS086);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2021YJSB062)

[收稿日期]2024-06-17

[作者简介]李清(1989-),女,内蒙古乌海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传统美学传播
基于徽州文化的日用陶瓷餐具设计
艺术科技(2016年10期)2016-12-14 19:14:51
中国文学作品外译策略研究
新媒体背景下湖湘文化的传播效果评价研究
浅析传统美学在现代平面设计中的应用
浅论吕剧艺术的传承与传播
戏剧之家(2016年19期)2016-10-31 17:25:42
当代传播视野下的昆曲现象
戏剧之家(2016年19期)2016-10-31 17:11:16
新媒体环境下网络舆情传播
立足民族美学趣尚 提升旅游文化品位
当前纸媒微信公众号运营的突出问题与策略建议
中国记者(2016年6期)2016-08-26 12:56:20
谈“趣味”美学与传统美学的融合
艺海(2015年7期)2015-11-03 16:34: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