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利奥塔尔对“语言游戏”说的后现代释读与创新

2024-10-27 00:00:00郭高洁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10期
关键词: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后现代

摘要: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对语言游戏的异质性、游戏规则的多样性及“意义即使用”等观点的强调,对传统语言观产生了巨大冲击。利奥塔尔从这种反形而上学的语言观中受到启发,在《后现代状态》中明确采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作为他阐述知识生产和语用关系建立的理论模型,从而发掘了这一理论的激进潜能。利奥塔尔对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理论的后现代释读主要体现在语言的规范性、话语的共同体、语言的述行特征三个方面。他认为“误构”才是后现代知识唯一的合法化来源,哈贝马斯的“共识”目标只是语言游戏中的一个状态,而不应该是最终目的。通过分析,会发现利奥塔尔对维特根斯坦的理论有所改造和突破。他试图消解固定的语法规则和多样的陈述“招数”之间的界限,从语言的述行特征切入,激发了语言游戏的斗争性。探究这种后现代情境下的释读与创新,既能更深入地了解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中的丰富性和张力,也能体会利奥塔尔在后现代背景下对语言、知识、规则等问题的深刻思考。

关键词:利奥塔尔;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后现代;误构

中图分类号:B56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0-0020-06

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语言哲学推动了 20 世纪初西方哲学的关注重点从内容到构成形式的重要转变,即从关注“说什么”到关注“如何说”的范式转移。尽管这种元理论的哲学形式与关注社会现实的左派话语有差异,但随着20世纪下半叶福柯(Michel Foucault)等哲学家的话语理论兴起,话语共同体、理解规范性、知识合法性等议题受到关注。维特根斯坦后期提倡语言游戏(language games)及其规则多样性,反对寻找语言本质,代之以“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的观念,带有反总体性话语的后现代主义色彩,为后现代视野下的“激进式维特根斯坦哲学”埋下了伏笔。

利奥塔尔(Jean-Francois Lyotard)是挪用和改造维特根斯坦后期理论的哲学家之一。尽管二人背景不同,但他的后现代释读和创新为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观提供了新视角。他在语言游戏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误构理论(paralogie),并试图在后现代语境中将二者驳接起来,揭示现代社会“元叙事”(métarécit)的衰落和知识合法化中的“招数”(coup)运作,从而批评了以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为代表的学者们对普遍共识不切实际的追求。分析利奥塔尔的挪用和改造策略,有助于挖掘“语言游戏”理论的激进潜能,了解其对全球后工业时代语用新情境的回应。

一、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

维特根斯坦曾在《蓝皮书》(Blue Book)和《褐皮书》(Brown Book)中初步探讨了“语言游戏”的概念,后来又在《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中进行了更详细和系统的阐述。“语言游戏”是《哲学研究》中同心圆式的核心概念之一,但维特根斯坦并未给予它一个确切的定义,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语用情境分析中不断返回和完善这个概念。从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描述的原始语言交流系统(建筑工人下达一些简单的名词指令,例如“石板”“横梁”等,助手听到后协助他建造房子),到儿童通过“指物识字法”学习母语(教师用手指着特定事物以吸引儿童的注意力,同时口中说出事物对应的词),再到我们在多样的生活形式(命令、提问、猜测、描述等)下说出的不计其数的词句,维特根斯坦由简至繁,循序渐进地描述了语言游戏在人们使用语言过程中的普遍性和重要性。在第23节中,他指出,语言游戏意味着用语言来说话是某种行为举止的一部分,或某种生活形式的一部分。(1)因此,行为和生活形式的多样性决定了语言游戏的多样性。由于语言游戏随着人的行为和生活情境的变化而变化,语句的意义就要放在使用的情境中去理解。在第43节中,维特根斯坦提出了著名的“意义即使用”命题,认为“一个词的含义是它在语言中的用法”(2)。也就是说,词的意义不是内在或固定的,而是通过实际使用来体现的,这反映了语言游戏的实践性和情境依赖性。

任何游戏都离不开规则,语言游戏也一样,语法之于语言就像规则之于游戏。维特根斯坦认为,尽管规则可以用来教导如何玩游戏或作为游戏的一部分,但并不存在适用于所有语言形式的普遍规则。语言游戏的多样性使得语言规则具有模糊性,因此维特根斯坦引入了“家族相似”的概念来解释这种模糊性。他指出,词语的意义并没有固定的边界,而是通过类似家族成员间的重叠相似性来理解。例如,“游戏”这个词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而是通过各种游戏类型(如棋类游戏、球类游戏、计算机游戏等)之间的相似性来理解。维特根斯坦称之为“间接的解释办法”(3),并强调从综合、动态的视角来看待语言,以适应语言不断变化和发展的特性。

维特根斯坦虽一再强调语言游戏的多样性和游戏规则的可变性,但另一方面,他也面临着语言背后清晰的逻辑和结构带来的挑战。语言需要遵循的逻辑是严格而纯粹的,但生活形式和语用情境却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二者间似乎存在不可弥合的矛盾。但是,维特根斯坦试图倒转我们对语言的认知,引导我们以真实需要为核心,把语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重新带回到日常用法。维特根斯坦把逻辑在日常生活中的状态比喻为我们在冰面上的滑行,逻辑或者说规则就像是没有摩擦的水晶般的冰面,但这种理想状态并不存在,我们总是在粗糙的地面上滑行。因此,他提倡我们抛却成规的欺幻,去洞察语言的实际运作。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更新了以往对语言,尤其是语言的使用方面的看法,语言游戏的多样性、语词意义的模糊性和家族相似性都预示了一个更加开阔、去中心化、关注日常经验和语用学的语言观。利奥塔尔正是在这种语言观革新的基础上开启了自己对后现代话语体系的论述的。利奥塔尔接续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并在后现代新语境中继承和丰富了这一理论资源。

二、利奥塔尔对“语言游戏”理论的后现代解读

利奥塔尔在《后现代状况》(La condition" post-modern)中明确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作为他开启后现代话语理论的重要理论基础。他说:“当维特根斯坦从零开始重新研究语言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话语的作用上,他把通过这种方法找到的各种陈述叫作语言游戏。”(4)因此,利奥塔尔最看重的是维特根斯坦对语用学的探讨,维特根斯坦后期阐明的“意义即使用”体现出他从语言的日常使用维度切入“意义”和“理解”(5)问题的转变,这种反形而上学、反本质主义、多元化的语言哲学观被利奥塔尔所吸收和改造,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从规则或规范性角度来看,语言游戏是多样且无法定义的,既没有唯一的权威话语,也没有统一的游戏规则。利奥塔尔认同维特根斯坦对语言游戏模糊性和开放性的描述,并进一步强调“元素异质性”和“局部决定论”。利奥塔尔将语言游戏的特征总结为以下三点:一是语言游戏的规则本身并不具有合法性,而是通过游戏者之间的契约来确立;二是规则的改变会改变游戏的性质;三是任何陈述都应被视为游戏中的“招数”(6)。尤其是第三点特征,确立了利奥塔尔关于语言游戏在后现代状况中的第一原则:“交谈就是斗争,语言行为属于一种普遍的竞技。”(7)利奥塔尔认为,语言游戏中规则的合法性依赖于游戏者之间的一致契约,而规则的改变则意味着合法性的丧失和新契约的形成。

维特根斯坦对“规则”及“遵守规则”的探讨为利奥塔尔(以及众多西方激进左派哲学家)(8)批判社会规范性、知识合法性等全球化语境下的政治哲学问题提供了理论框架。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第201条中指出,“这就是我们的悖论:一条规则不能决定任何行动方式,因为我们可以使每个行动方式符合规则……也可以使每个行动方式与规则相冲突。于是无所谓符合也无所谓冲突。”(9)这种悖论意味着,与其说维特根斯坦是在维护语言共同体一致遵守的规则,“不如说他是在‘解构’规则”(10)。这种内在悖论启发了索尔 ·克里普克(Saul A. Kripke)对维特根斯坦的“怀疑论式解读”,在他看来,维特根斯坦为了解决这个悖论,已经在书中提出了另一个怀疑性的解决方案,即私人语言(private language)的不可能性(11)。私人语言是相对于共同体语言而言的,维特根斯坦挖掘了私人理解与集体理解(community view)之间的差异和张力,为利奥塔尔在后现代语境下的话语共同体创建抑或消解提供了借鉴。

第二,从话语共同体的角度来看,利奥塔尔反对哈贝马斯对相互理解的确信。他对不同种类知识(叙述知识和科学知识)的不同语用学考察,明显区别于哈贝马斯在乔姆斯基(Avram" Chomsky)语言学理论基础上发展出的普遍语用学。维特根斯坦在探讨“私人语言”问题时,分析了语言共同体的作用:“独特的意义(私有语言)是不可理解的;相反,某人在说‘加’的时候就意味着通常的加法功能,因为他们是被一个共同体认为是通过了共同体的检验来使用该功能的。”(12)维特根斯坦认为,标准使用和私人意义的使用都包含在对规则无限运用的集合中。那么,为什么当我们说“加”时,指的是通常的加法函数而不是别的?维特根斯坦并不否认我们对规则的私人解释,但也不否认共同体对规则的惯常使用。在克里普克看来,维特根斯坦质疑过去的意义行为与后来的实践之间的联系,类似于休谟质疑过去的单一事件与后来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为了进一步确认这种类比,克里普克从两个角度进行解读:第一种方式认为,“附加在‘+’这个符号上的意指规定了我们在未来的所有情况下应该怎么做”(13),即使没有任何既定事实支撑这种解释。换句话说,我们对语句背后的事实为何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这与语句是否为真无关。这种观念为共同体理解(community view)提供了基础,同时也是哈贝马斯所追求的普遍共识(consensus community)得以确立的前提条件。在理解的有效性前提下,共识使得私人语言即使存在也失去了意义。第二种方式则与之相反,认为上述事实的缺失不能确定规则在未来的使用,过去对“加”的理解是基于趋势,而非心灵状态。趋势蕴含着规范性,而语词意指心意状态的可能性是灵活的。利奥塔尔显然倾向于此立场,他提倡“不断地发明句式、词汇和意义,这在言语层面上促进语言的发展,并且带来巨大的快乐”(14)。因此,维特根斯坦对规则和私人语言的论证,被克里普克以两种方式诠释,利奥塔尔则释读出一个怀疑论甚至解构意义上的维特根斯坦,他强调语言游戏的多样性和误构的重要性,反对话语共同体对语言游戏的限制。

第三,从语言的“述行性”(15)(performatives)角度来看,利奥塔尔吸收了维特根斯坦关于“话语即行为”(16)的命题,他强调语言的“述行性”是因为他察觉到两次世界大战后的控制论社会模式,已逐渐取代了传统的有机整体模式:“不论现在还是将来,调节功能以及由此而来的再生产功能都越来越脱离行政人员,越来越属于自动装置”(17)。利奥塔尔认为,自动化的控制机器作为技术与政治的混合体,使现代社会的现实变得僵化。他指出,在由“发话者—受话者—所指”构成的语言游戏中,必须加剧“移位”(déplacement)(18),这种“移位”是语言游戏参与者在受到“打击”(coups)时产生的结果。如果我们仅仅停留于一种交流理论,那么我们做出的反应就只是对手在策略中预计的结果,利奥塔尔认为这并不是真正的“移位”,而是一种系统为了改善效率而控制的东西,无法体现他所期待的语言游戏的斗争性。在现代社会关系中,自我变得孤立而微不足道,社会网络却在精密的计算和预测中变得井然有序,甚至拥有未经批判和反思的自律性和正当性。因此,利奥塔尔试图开发各种语言“招数”的潜能,通过审视各种知识的陈述方式,他揭示了这些陈述的边界,在驱散迷雾后,宏大叙事也因此不攻自破。

从规范性、理解的共同体、语言述行性三个角度,利奥塔尔继承并创新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他通过对后现代情境的考察,澄清了宏大叙事规则和共识原则的失效,以及微观叙事(petits récits)的凸显,并通过误构达到合法化。在对这些问题的阐述中,利奥塔尔不断回应和释读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同时也始终处于与维特根斯坦的斗争和竞技之中。

三、利奥塔尔对“语言游戏”理论的后现代重释—— “误构”压倒“共识”

利奥塔尔在分析开端就强调“科学知识是一种话语”(19),它依靠诸如辩证法、阐释学、理性主体或劳动主体的解放等一系列哲学的元话语构架起一套启蒙叙事,这种叙事既是思辨的,又是解放的;既是哲学的,又是政治的。政治和哲学是合法化叙事的两大版本:政治依赖自由叙事,通过人民意愿达成共识;哲学则寻求建立理性的元叙事。然而,利奥塔尔认为这些元叙事在当代面临“合法性危机”,因为“不可能在元话语中统一或整合各种语言游戏”(20)。“合法性危机”是哈贝马斯用来描述晚期资本主义的概念,利奥塔尔却借这个概念来反对哈贝马斯的共识准则。利奥塔尔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的周期性危机早已从马克思关注的经济领域扩展到政治和文化领域,尼采对现代精神的虚无主义诊断以及马克斯·韦伯归纳的现代世界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和“祛魅”(disenchantment)概念无疑都在挑战元叙事,松动元话语。利奥塔尔和哈贝马斯各从不同角度借用和诠释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各有合理性和不足,但问题在于,谁更深刻地触及了知识商品化、权力增长及微观化趋势不断加深的后现代社会现实,并提出了更切实有效的方案。

上文已经提到,利奥塔尔以怀疑论甚至解构的视角阐释维特根斯坦,强化了其理论中的张力和冲突。他一方面强调语言游戏的异质性和不可通约性,另一方面挖掘了维特根斯坦对规则和私人语言问题的开放性解决,试图用原子化的微观叙事取代共识性的宏大叙事,从而突破性地丰富了维特根斯坦的理论。相较之下,哈贝马斯主要通过社会互动中的“辩论的对话”(Diskurs)来确认主体间意见交流的有效性,强调“生活世界”(life-world)作为所有交流的基础。这个“生活世界”就像维特根斯坦的“生命形式”(forms of life)一样,将知识和假设、既定规则和语言游戏孕育的新规则融汇起来,而知识和假设构成了一个共同体赖以生存的传统的、不加批判的共识。于哈贝马斯而言,语言共同体是社会一致性的根本保障。事实上,无论是利奥塔尔还是哈贝马斯,二者都是从目的论(telos)的角度来评价共识的(21),哈贝马斯设想的是“存异-求同”的交流模式,而利奥塔尔追求的是“存异-趋同-求异”的话语斗争模式,在斗争的过程中,“共识只是讨论的一个状态而不是目的,讨论的目的应该是误构”(22)。因此,究竟是把“误构”还是把共识作为后现代语言游戏的最终目的,是利奥塔尔与哈贝马斯的根本分歧所在。

从利奥塔尔的角度来看,为达成共识的差异并不是真正的差异,不能为各种微观叙事的诞生创造条件,因为语言游戏的差异不仅是形式上的,也是语用学上的。哈贝马斯设想了一个“理想语境”(ideal speech situation),这个语境是构成游戏参与者相互沟通的前提条件。但在论述实践问题时,哈贝马斯的立场发生变化:“不管我们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充分地说明它,这种局限性不是逻辑上的,它是一种实践性的矛盾。”(23)哈贝马斯也意识到,在实践中语言的不足显露了出来,即使我们有明确的语言规则和语法,即使我们达成了某种共识,实际沟通中仍会遇到理解和表达上的不完备性和不确定性。共识能呈现语言的逻辑精确性,但在面对语言的述行性时,体现出难以克服的局限,这种局限被西拉·本哈贝布(Seyla Benhabib)精准地描绘出来:

他(哈贝马斯)现在还在怀疑是否所有的主体都能说、能行动,因为当主体进行交往活动时,他们并非必然知道某种道德原则,并非知道如果违背了这原则就会导致实践中的矛盾。(24)

因此,普遍语用学视阈下的社会交往理论必须反思:“是否所有的主体都能说,能行动。” 如果有主体被剥夺了这种权利,那么利奥塔尔对哈贝马斯的批评就不容忽视。根据卢曼的观点,系统为了减少复杂性,会促使个体的愿望适应系统的目的。利奥塔尔指出,这导致一些学者因不同意见而被压制,这无疑是一种“恐怖主义”,他们被迫退出语言游戏,只能选择沉默或附和。利奥塔尔反对将共识作为后现代语言游戏的目标,尽管哈贝马斯设想的共识是在对话者之间真诚友好的交往中达成的,然而这个先决条件却是缺失的,他无法确证所有主体都“必然知道某种道德原则”,但是他又已将共同的原则作为了交往活动的前提。于是,他面临循环论证的危险,而这种危险在维特根斯坦的私人语言论证中就有所体现,为了论证语言共同体中规则的确定性,最后规则成为“悬在空气中的规则”。因此,相较于“误构”,共识有两个主要局限:第一,在真诚有效的对话与在系统限制或干预下达成共识的对话之间似乎缺少明确界限;第二,语言既定的规则和逻辑与未来实践之间的联系并非必然的,休谟式的怀疑论在面对语言与实践之间的矛盾张力时,仍然是不可回避的。正是为了克服上述局限,利奥塔尔提出误构理论。一方面,他面临着维特根斯坦对私人语言的论证难题在哈贝马斯那里的延续;另一方面,他需要确立误构的事实性与合法性,避免导向虚无主义或乌托邦困境。通过强调民间语用学和西方语言游戏的不可通约性,利奥塔尔试图回应第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的解决则需依赖于一个开放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误构不断消除着系统性,创造着新的话语。

除了上文提到过的几种叙事外,利奥塔尔还提出了一种“内在于叙事的民间叙事语用学”(25)。如“卡希瓦纳人”的例子所示,在民间叙事传统中,叙事的主人公往往曾经是故事的听众,由于处境相似,后来这些叙事者也像古人一样成为叙事中的主角。他们在叙述结束时说出自己的名字,使卡希纳瓦的姓氏分配合法化,由此成为主人公。(26)在这种不断转述的机制中,与知识相关的语言行为不仅由发话者实现,而且也由受话者和被谈论的第三者实现,每个游戏者的说话能力、倾听能力和做事能力都同时被激发。利奥塔尔将民间叙事的语言游戏与西方主流语言游戏对立起来,认为前者通过自我合法化进行知识传递,后者依赖外部因素合法化进行知识生产。他进一步指出,误构通过各种招数发挥作用,与上述两种叙事都不同,误构存在于偶然事件的斗争中,但这种偶然性却有“方向性”,即为了拆解和反对固有系统,抛弃自我合法化。因此,利奥塔尔实际取消了语法和语用之间的差别,陈述就是招数,招数本身的误构与多样性而非语法的多样性才是误构的前提。这种观点突破了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的框架,强调“元素异质性”,区别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原子论。

利奥塔尔为了确立误构的合法性,首先强调了误构的事实性。(27)他认为“语言游戏是社会为了存在而需要的最低限度的关系”(28),“交流成分既是现实,也是问题”(29)。近代启蒙的政治和思辨的哲学都早已在利奥塔尔之前终结了,缺乏了整合其他语言游戏的元叙事,各种叙事的等级秩序也就逐渐消逝,科学叙述在当下只具有信息功能,是一种指示性陈述,无法规定我们的实践。相反,“实践主体说出的规定性陈述在这里享有特权,这种特权使规定性陈述在原则上独立于科学陈述”(30)。因此,微观叙事作为现实现象出现,具有事实性。在分歧中,临时性的新真理标准不断涌现,以异质性力量挑战既定规则。这些叙事不再自我合法化,也不依赖其他叙事建立合法性,而是成为制造差异的力量,通过“移位”不断挑战封闭系统。利奥塔尔的开放系统也会面临语言游戏的封闭性和社会系统消解复杂性的挑战,但他试图最大程度地将陈述与行动联结起来,将语言行为能产生的效能最大化。陈述本身就是招数的创新,语言共同体的规则是误构的组成部分,而非全部基础,是误构在行动中试图超越战胜的力量。利奥塔尔确立起“为了误构”的方向,让语言游戏真正成了一个鲜活的动词。

不过,利奥塔尔斗争性的左派立场和追求误构的姿态也因一些不足而受到批评。在理查德·罗蒂 (Richard Rorty)看来,利奥塔尔没有对后现代科学进行系统研究和阐述,就把循环论证、重复解释等问题视为所有科学的本质,显然是有失偏颇的。(31)此外,罗蒂也批评了利奥塔尔和福柯等对主体性的拒斥,认为他们过于害怕卷入关于“主体”的元叙事,导致他们不愿与当下文化产生共鸣。(32)罗蒂更倾向于哈贝马斯的立场,认为哈贝马斯对未来社会的期待更符合知识分子的职责,而利奥塔尔对崇高精神的追求反映了对智力生活的渴望,难以与社会需要一致。但事实上,无论是利奥塔尔的误构、德里达的“解构”,还是福柯对话语秩序的反思,都意味着一种直面现代性或后现代性的理论资源和有力姿态,这些理论既包含着对现实情境的敏锐觉知和批判,又包含着具有事实基础和可能性的行动方案,不仅挑战了传统的权力结构和知识体系,还为新的社会关系和文化形式提供了可能性。

总体而言,利奥塔尔对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理论的后现代解释和创新在其理论中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从规范性、理解共同体、语言的述行性特征三个方面分析了利奥塔尔对维特根斯坦观点的继承与扩展,尤其强调了语言的述行性,这是利奥塔尔误构理论的重要部分,并突显了语言游戏中的斗争性。利奥塔尔在《后现代状态》中始终批评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尽管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借鉴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分析表明,哈贝马斯对普遍共识的追求并未超出维特根斯坦对语言共同体和规则的理解,而利奥塔尔则挖掘出语言游戏理论中的内部张力,尝试消解语法规则与变化的陈述招数之间的界限,推动误构合法化,在实践中创造了后现代语言游戏的新方式。

出于对语言述行性的效能追求,利奥塔尔的思想始终包含着不可忽视的伦理和政治维度,在《歧见》(Le Différend)一书中,他聚焦那些语言游戏的参与者因相互斗争而陷入混乱的情况,认为现有语词的霸权可能导致受害者无法有效申诉,即便申诉被听到,也可能因为缺乏有效的评估和执行标准而落空。基于此,利奥塔尔致力于维护微观叙事,同时推崇现代主义艺术和革命性的科学探索。

值得注意的是,在《后现代道德》(Moralités postmodernes)中,利奥塔强调“沉默”的重要性,认为一切文化创作应以沉默为归宿:“写作不是为了与这些物质对话,而是为了让它们回归沉默。”(33)他通过提倡沉默进一步解构宏大叙事。利奥塔尔的观点让人联想到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中的观点:“凡是不可说的东西,必须对之沉默。”(34)不同的是,维特根斯坦的沉默指向语言的限度,即对于那些超出语言表达能力的东西,比如伦理、宗教、形而上学问题,我们应当保持沉默。而在后现代情境中,一切事物都在(被)言说,各种话语争相确立权威。在这种背景下,利奥塔尔走向了自我的回归,走向了“沉默的无”(35)。在利奥塔尔看来,沉默成为对传统权威话语的抗议和对多样性表达的空间留白,是一种无声之声,与嘈杂的声音形成对比,更像是德里达试图靠近的“幽灵”般的真理状态,处于在场与缺席之间。

注释:

(1)(2)(3)(9)(16) [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33、52、123、19页。

(4)(6)(7)(14)(17)(18)(19)(20)(22)(25)(26)(28)(29)(30) [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车槿山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8、38、38、60、33、11、126、224、78、79、62、63、126页。

(5) 卡尔-奥托·阿佩尔(Karl-Otto Apel)在《哲学的改造》(Towards a Transformation of Philosophy)中比较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观和解释学的理解问题,并认为前期维特根斯坦的先验语义哲学并未涉及解释学的问题,直到后期他在《哲学研究》中抛弃了一种精确语言的假定,用语言游戏的规则替代了描绘世界之“逻辑形式”的函项,并把人类活动(“生活形式”“习惯”“制度”等)纳入语言游戏的基本概念,从而使其成为一个集语言用法、生活形式和世界解释的模型统一体。按照阿佩尔的观点,“语言游戏”作为一个理论模型已经较为完整,能够为历史维度的批判提供基础。

(8) 除利奥塔尔外,拉克劳(Ernesto Laclau)和墨菲(Chantal Mouffe)将辩证的张力注入了维特根斯坦 “遵守规则”的阐释而引出新霸权理论; 巴迪欧(Alain Badiou)和齐泽克(Slavoj Zizek)则将维特根斯坦 “可说” 与 “不可说”的关系嫁接上拉康 “象征”与 “实在”的图谱,从而以与阿甘本(Giorgio Agamben)“重提元语言”相异的方式解构 “生活形式”。

(10) 黄玮杰:《语言哲学的激进潜能——当代左派哲学语境下的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2017年第12期。

(11) 关于规则的悖论及其与私人语言关系的探讨,详见克里普克在《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人语言》(Wittgenstein on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中的论述。

(12) Private Language,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Jul 26, 1996.

(13) [美]索尔·克里普克:《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人语言》,周志羿译,漓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页。

(15) 利奥塔尔借用J.L奥斯汀的述行语言理论,并将此与“效能”(performance)联系起来,意在说明奥斯汀的述行语言能够实现最佳的“效能”,由此可见利奥塔尔对述行语言的重视,对陈述和行为之间的紧密关系的重视。

(21) David Schalkwyk,Why the Social Bond Cannot be a Passing Fashion: Reading Wittgenstein Against Lyotard, Theoria, 1997, 6, pp.116-131.

(23)(24) [英]威廉姆·奥斯威特:《哈贝马斯》,沈亚生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3页。

(27) 王梦悦:《误构的事实性——论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不构成对利奥塔尔“误构”的支持》,《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6期。

㉛㉜ [美]理查德·罗蒂:《哈贝马斯和利奥塔论后现代性》,李文阁译,《世界哲学》2004年第4期。

(33) [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道德》,莫伟民等译,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页。

(34) [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卷,陈启伟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3页。

(35) 关于利奥塔尔哲学中的“无”,可参看梁宝珊的《比较西田几多郎与利奥塔尔如何以“无”来面对现代性》,收录于林永强、张政远合编的《东亚视野下的日本哲学——传统、现代与转化》。

作者简介:郭高洁,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木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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