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史的全景式书写

20世纪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与小说和诗歌的热门相比，杂文显得“边缘化”。实际上，杂文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最丰实、最多产的一个部分，有许多学者将杂文看作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种“代表性”文体。姜振昌教授的新著《中国现当代杂文史通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以丰富扎实的史料为基础，全景式展现了中国现当代杂文嬗变的历史版图。五四时期杂文初登文坛、30年代语丝派分化、40年代战时杂文、50年代杂文潮起潮落、新时期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杂文等，呈现了不同阶段杂文思潮历史形态特征。杂文虽然并没有诸如新诗、小说那样悠久的理论源泉，但其本身具有的批判属性契合了时代发展的内核。在论著中，著者不仅关注杂文的时代性思想性，也探究杂文的形式特征和审美价值。该著的特色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史论结合，在历史的描述中阐释历史，辨析历史。著者在论述20世纪杂文发展历程中以史学的眼光贯通了现当代，侧重从时代精神及社会思潮角度对中国杂文发展予以整体梳理，力图从历史深处考察杂文演变、发展的内在逻辑。同时，文学史研究并不是孤立的，需要采用一种全面、综合的视野，将杂文放置在整个文学系统中进行考察，从而避免局限于具体文本研究的短视。论著中具有全方位的视角和多层次的深度，为准确地理解和评估不同阶段杂文的历史特点和时代价值提供了保障。例如对于30年代杂文风雷激荡的复杂性，著者重视历史性描摹，如社会层面国民党反动政府下达了禁止进步文艺活动的密令并对杂文进行压制；杂文界内部开启了两大论争，即1934年由《人世间》引发的关于杂文的取材与格调问题的争论，以及1934-1935年开展的如何认识杂文的“社会价值”与“文艺价值”的争论。著者坚持论从史出、史论结合，在历史语境下对30年代杂文发展作出归纳与总结，认为社会矛盾、杂文内部论争以及《现代》派作家反杂文又创作杂文的行为共同形成一股合力，为40年代杂文的繁荣局面奠定基础。对于抗战时期杂文的发展，著者从历史地域角度出发，对上海“孤岛”区、解放区、国统区因历史差异而展露出的迥然不同的发展态势进行一一说明。上海沦陷后，杂文由偶然机会得以解放，“鲁迅风”杂文抢占先机，在“孤岛”文坛产生巨大影响力。解放区杂文则是以延安为根据地，不仅对国统区黑暗的统治进行猛烈抨击，而且对革命群体内部的封建思想残余进行揭露。国统区杂文在战时阶段呈现出“共时”状态，皖南事变后严酷的抗战局势及国民党的反共高潮促使作家的激情冷却，重新审视现实社会。杂文作家从肤浅的浪漫笔调转向对中国历史及现实社会的理性剖析，论题涉及政府问题、妇女问题、物价问题等，凝聚着特定时代的审美体验。对于新中国杂文17年的潮起潮落，著者的论述中具有纵深的历史感。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杂文的艰难起步，到“百花”时期杂文的繁兴，再到“反右”斗争的批判，当代杂文显现出与五四诞生时期相同的命运多舛。对于中国新时期杂文的新潮流，著者重返历史现场进行考察。从20世纪80年代末的散文热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讨论，再到商品经济大潮的涌动，新时期多元包容的社会环境为杂文的重生提供了有利条件。由此，著者认为在新时期特殊的历史语境下，杂文成为了现代化建设的“护驾天使”，杂文的基本内容也是应时而变，展现了“最是潮头唱大风”的独特优势。

二是著者将长期研究杂文的学术积累、学识、经验等有机地融入了著作中，展现了其独特的个人学术风格。首先是著者的问题意识突出。不同于其他著者采取格式对仗的标题以形成结构严谨的体系的做法，著者在标题上可谓是独具匠心。每章的标题各具特色且观点鲜明，如五四杂文时期选取鲁迅诗作《惯于长夜过春时》中的诗句“城头变幻大王旗”作为主标题，特色鲜明地展现出五四时期文坛的动荡以及杂文勃兴的场面；新中国杂文17年则是以“潮起潮落，燕赵壮歌”为解释语，短短几字就将新中国杂文发展的跌宕起伏展现在读者面前。著者深耕杂文领域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练就了敏锐的洞察力，在行文中也注重突出问题意识。学术界和文学界长期以来对“曲笔”存在偏颇认识，著者在鲁迅专题中着重论述“曲笔”以纠正学界对此问题的误区，认为“曲笔”由内在机制和外在表象共同构成。内在机制即思路营构的脉络，外在表象即语言的模糊特性。模糊性作为一种高级属性与思路营构的内在血脉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鲁迅独特的创作风格。其次是著者的文学史研究经验丰富，论著的史论构架建立在大量翔实的史料基础上。《中国现当代杂文史通论》从收集资料到成文经历了20多年，内容涉及不同时代下的多位作家多部作品，正是由于长期钻研杂文的耐心与丰富经验，著者才能对各个时期的史料了然于心并在行文中一气呵成，毫无生硬之感。作为一部全景式的杂文通史，著者在谈论时会结合历史语境旁征博引，对作家的创作历程进行全面概括并提炼其风格特色。著者不局限于对教科书常用的史实进行分析，而是采取独特的选材视角，以新颖且典型的例证进行新研究。例如，著者以王实味的冤案为视角切入分析延安批判杂文运动的失误，说明解放区作家当时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同时，著作中不仅有对现代经典杂文家如鲁迅、聂绀弩、林语堂、周作人等人的作品分析，而且也重视巴金、邵燕祥、林放、蒋子龙等当代作家的杂文创作，在史料的梳理分析中将中国现当代杂文的发展历史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三是著者以自身扎实的文学理论知识为基础，构建了文本、作者、读者三位一体的全视角，在探讨杂文作品意义时重视读者接受，拓展了杂文研究的内涵与外延。在“五四”之后，政治文化的转型带来了出版业的高度繁荣，大量刊物出版的背后隐含的是广大读者审美趣味的变化。著者认为杂文的短小精悍、随意而谈的特点恰恰符合历史嬗变过程中读者脱离艺术的“象牙塔”而关注社会问题的审美心理。同时，针对杂文为何能在五四文坛脱颖而出的问题，著者也从文艺心理学角度给出解答。从文学历史演变来看，杂文与古代议论散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杂文继承了议论散文的“曲”与“情”，并增添了杂文特有的现实感与历史使命感，最终形成中国现当代杂文的新样式。而杂文所蕴含的“传统性”正符合读者审美经验结构中对传统文学遗产的偏爱。所以在“五四”时期大量陌生的文学样式涌入之时，读者更愿意将目光投向杂文，而这种自我适应是由审美情趣、历史自觉共同促成的。除此之外，读者接受对杂文生产具有极强的推动力。例如，30年代复杂的社会环境并未给杂文提供良好的生长沃土，但出版界的活跃及刊登杂文的刊物销量暴涨，让杂文作家看到了读者的热切期盼。读者的热烈反应给予杂文作家以杂文为武器冲破时代束缚的信心，从而使30年代杂文在冲突与压制中艰难前行。而当杂文创作进行内部更新时，读者的审美与接受也成为其中重要的影响因素。

从创作手法的更新来看，在“五四”杂文的草创时期，杂文作家将观点直接暴露于作品表层，并未给读者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间，这种做法显然违背了文学的审美文艺性，从而影响了作品的丰富性与感染力。在认识到杂文在此阶段的弊处后，杂文作家群体也在积极探寻解决方法。如“语丝文体”变谴责、批判为讽刺、幽默，通过形象化的描绘和漫画式的夸张，在“笑中带刺”中引导读者去思考和领悟真谛。从主题的更新来看，杂文与读者紧密相连，杂文作家通过敏锐地把握时代脉搏，将社会问题、人性百态等融入作品，引导读者在阅读中对社会现实进行反思。例如，30年代杂文反思历史、审视现实，为人民大众发声；抗战时期杂文围绕民族抗战的相关问题展开，不仅揭露国民党反动统治下的黑暗，而且对大发国难财的商业投机活动进行批判；现代化建设时期杂文关心国计民生，提出人民群众关心的问题等。从中可见，不同时期杂文所揭露批判的社会现象恰恰是读者所重视的，而读者的关注与喜爱也推动杂文的繁荣与多产，这是双向选择的过程。

四是视角独特，将“鲁迅风”作为研究线索纳入到杂文史通论之中。“鲁迅风”是指以鲁迅为代表的一种文学风格，主要是鲁迅式的现实主义战斗杂文。鲁迅虽然并不是“五四”杂文的开山作家，但他经常被看作是“中国现代杂文之父”。从“五四”时期的杂文草创阶段到《语丝》时期的杂文成熟阶段，鲁迅逐渐形成了“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的创作风格。“语丝”派杂文是中国杂文史上第一股“鲁迅风”。随后，30年代“鲁迅风”杂文仍是坚持鲁迅引导的方向，但更多地契合社会现实，凝结成一种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40年代由于受到国民党反动当局的管制，“鲁迅风”杂文进行了艺术变异，即大量采用反语、夸张、象征等修辞方式，形成一个庞大且意味丰富的暗语系统，使杂文带有“曲笔”的模糊性婉转。到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鲁迅风”的影响仍旧存在，甚至引发了学界关于要不要写“鲁迅风”杂文的争论。在经过了50年代的风雨、60年代的扭曲、70年代的复苏后，以黄裳为代表的作家提倡复兴杂文，发扬鲁迅传统，新时期杂文从而又重拾了“鲁迅风”杂文的珍贵遗产，并在时代变迁中不断进行艺术更新。通过梳理，不难发现“鲁迅风”作为一种杂文风格自五四时期起一直在百年中国杂文谱系中或隐或现地发生作用。“鲁迅风”的争论与复兴反映了中国社会的变革和思想文化的变迁。在深入探究“鲁迅风”的变异中，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国现代杂文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联系，以及杂文作为一种社会批评工具的社会性功用。同时，对“鲁迅风”这条线索的关注体现了著者对杂文发展历史的整体把握及对杂文内部艺术继承更新的深度思考。将“鲁迅风”作为研究线索纳入到杂文史发展之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可以在鸟瞰式的杂文通史研究中抓住最为核心的一条线索，从而以小见大，在历史外部与杂文内部的双线并存中，更全面地了解中国百年杂文的发展历程和思想文化的变迁，为今后的研究提供重要的参考和借鉴。

五是展现了杂文史发展中时代共性与作家创作个性的有机统一。首先，著者以编年体的形式呈现了百年中国杂文发展的基本态势。从五四杂文的反封建主题，到30年代的政治斗争主题、40年代的“共时态”旋律，再到新时期杂文的复兴与繁荣，杂文的时代意识贯穿20世纪杂文发展始末，在不同时期的杂文作品中均可探析当下的时代精神以及创作主旋律。著者多次强调作家们紧随历史步伐拥抱现实，在鲜明生动的艺术倾向中反映中华民族全部的情感，展现经典意义上的文学。由此，著者通过爬梳百年中国杂文发展历程，总结了不同时期杂文的创作特色，并深入探究形成此种创作美学的深层原因，使杂文的发展脉络在文学史谱系中更加清晰。其次，在时代共性之下，著者也着重突出作家个性创作的过程。在同一时期的杂文创作中，不同作家有着不可替代的艺术特性，他们在面对社会现象和人生问题时，会以独到的见解和精辟的分析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例如，冯雪峰以复杂的社会心理作为剖析对象，对问题进行多角度透视；老舍与梁实秋作为以隐逸为特色的“书斋杂文”风格的代表作家，多与现实斗争保持距离；钱钟书的杂文创作更偏向追求奇警与怪诞。同时，著者避免对作家作品的平铺直叙，而是点面结合，对重点作家进行立体刻画。例如，第五章主讲鲁迅杂文的“形象化”系统，第九章主讲聂绀弩的文艺思想与杂文创作。令人有所启发的是，著者注重作家之间的思想继承与风格沿袭。在介绍聂绀弩时，将作家创作与“鲁迅”笔法相关联，称赞聂绀弩的“鲁迅笔法”几乎可以乱真。但聂绀弩并不仅仅是模仿，而是借他山之石攻玉，是对鲁迅笔法的继承与再创新。从30年代的唐弢、徐懋庸到40年代的秦似、夏衍，“鲁迅风”在众多作家的作品中都有发展中的继承和继承中的发展，由此构成了杂文内部的关联与发展谱系。可见，时代共性和创作个性有机统一使得杂文作品既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鲜明的时代特征，又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

总的来说，姜振昌教授的《中国现当代杂文史通论》是一次全景式的杂文史书写的新实践。论著视角独特，内容翔实，在史论结合的立体式书写中，不仅可以清晰展现百年中国杂文发展的历史脉络，而且也达到了对杂文内外部发展的双线探究，使研究不再浮于表面，而是回到历史现场，深度展现了时代共性与作家个性相统一的杂文演变历程。

作者简介：韩林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