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佛教禅宗富于隐喻表达,其中牧牛隐喻便是禅宗话语中的一个重要现象。运用概念隐喻理论和隐喻批评分析法,对禅宗经典《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进行认知分析,探讨其概念系统、话语特征及所体现的禅宗修辞思想。研究发现,禅宗的牧牛隐喻是以“修心证道是牧牛”为根隐喻,以“修行者是牧牛人”“心性是牛”和“修心功夫是牧牛活动”为主要派生隐喻的层级系统,表现出生活性、隐蔽性及副语言手段丰富的话语特征,体现了禅宗“平常心是道”的心性说、“顿悟成佛”的直觉论和“不立文字”的语言观,揭示了禅宗话语中的核心隐喻概念结构和认知基础,深化了对禅宗修辞观和哲学观的理解。
关键词:禅宗;话语;牧牛隐喻;《五灯会元》;认知
中图分类号:B9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0-0097-07
宗教话语经常依赖隐喻对其教义进行阐释,佛教禅宗亦富于隐喻表达。禅师们常以灯光、镜、月、指、牛、狮子等设喻(1),而牧牛喻为禅宗隐喻之荦荦大者。宋代普明禅师和廓庵禅师曾著《牧牛图颂》和《十牛图颂》,以牧牛隐喻类比修心证道的过程。中国禅宗中有“灯录”体裁,或称“传灯录”,以灯火传续隐喻佛法传承,记载禅宗历代师祖传法机缘,是禅宗史论并重的独有文体,其文字精练活泼,广受僧俗喜爱。南宋普济禅师汇编《景德传灯录》《天圣广灯录》《建中靖国续灯录》《联灯会要》《嘉泰普灯录》五部灯录成《五灯会元》,“出于五灯而胜于五灯”(2)。《五灯会元》在史学、文学、文化和语言学方面都有很高价值,也很好地体现了禅宗修辞特色。
学者Lakoff和Johnson 认为,文化与宗教的概念系统本质上是隐喻性的,隐喻理论能够为理解神秘复杂的宗教现象提供重要线索。(3)近年来,不少学者运用概念隐喻理论从多角度对佛教文本进行研究,如McMahan 探讨佛经中关于“智慧”的视觉隐喻(4);Lu和Chiang 研究《心经》中与“空”相关的概念隐喻(5);蓝纯和高秀平对《宝积经》《心经》《金刚经》等禅宗文本中的主要概念隐喻进行研究,还对佛经和基督教文本中的主要概念隐喻进行比较研究(6);等等。这些研究成果既拓展了禅宗话语研究的视域,也丰富了隐喻研究的内涵。具体到禅宗的牧牛隐喻,可见牧牛喻蕴含的语汇意象及其表现方法的研究(7)、牧牛喻如何揭示禅宗教义等角度的研究(8)。以禅宗牧牛隐喻为专题的研究尚不充分,且多停留在修辞格层面,缺乏对其认知机制和概念系统的讨论。本文运用概念隐喻理论对《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进行研究,分析其概念系统及话语特征,并揭示其蕴含的禅宗修辞思想。
一、研究方法与过程
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认为,人们借以思考和行动的日常概念系统本质上是隐喻性的,隐喻是一种以具体事物或具身体验来理解或概念化抽象事物或过程的认知机制,其实质是两个经验领域之间的系统映射。(9)概念隐喻包括始源域(相对具体、结构清晰的概念域)、目标域(相对抽象、结构欠清晰的概念域)和映射三个基础要素。通过映射,始源域中的关系、特征和知识被转移到目标域内,最终生成新的概念结构,即隐喻意义。隐喻可分为根隐喻和派生隐喻,前者指“作为中心概念的隐喻”,后者指“由此而派生出的隐喻”。(10)这里我们运用Charteris-Black的隐喻批评分析法(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11),分识别、理解和阐释三个步骤,来分析《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首先,结合Group Pragglejaz的隐喻识别程序(MIP)(12)和Stefanowitsch的隐喻检索方法(13)识别牧牛隐喻表达。其后,基于隐喻语言表现形式与其认知、语用功能之间的联系,归纳隐喻表达背后的概念隐喻。此外,解读牧牛隐喻的概念系统、话语特征及其蕴含的禅宗修辞思想。
借用BFSU Power Conc 1.0软件在《五灯会元》(14)电子版中检索关键词“牛”,通过细读围绕关键词“牛”的相关文本,筛选符合隐喻特征的词汇单元。对每个词汇单元,观察其前后内容,确定其在语境中的意义,即该意义如何关联文本中激活的实体、关系或属性。比较其当下语境中的意义与其他语境中的意义是否存在差异:如更具体、与身体动作相关、更精确、历史更加悠久等。若存在明显差异,但能通过比较理解当下语境中的意义,则该词汇单元可被标记为隐喻性的。考察隐喻性词汇单元的始源域和目标域:由与牧牛活动相关的始源域向修心证道相关的目标域的映射。
依据以上方法和思路,我们从《五灯会元》中共甄别出93条牧牛隐喻表达,其中心意象包括:牛(11次)、水牯牛(20次)、白牛(16次)、黑牛(2次)、水牛(1次)、牸牛(1次)、失牛(2次)、寻牛(1次)、识牛(1次)、见牛(1次)、打牛(2次)、牵牛(3次)、牧牛(5次)、骑牛(24次)、牛车(3次)等。依据当代隐喻理论,隐喻表达包括明喻、暗喻和借喻三种形式,因为这三者都是认知层面的概念隐喻引发的。可以看出,《五灯会元》中牧牛隐喻运用的意象丰富,包括牛的各种类型及人牛互动的不同表现,尤以骑牛(25.81%)、水牯牛(21.50%)、白牛(17.20%)和牛(11.83%)意象使用为突出。
二、《五灯会元》中牧牛隐喻的概念系统
对甄别出的牧牛隐喻进行归纳,可得到以“修心证道是牧牛”为根隐喻,以“修行者是牧牛人”“心性是牛”和“修心功夫是牧牛活动”为主要派生隐喻的概念系统。
(一)根隐喻:“修心证道是牧牛”
《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表达都蕴含“修心证道是牧牛”这一中心概念,以此为根隐喻展开。禅宗将修心证道喻作牧牛,通过由牧牛概念域到修心概念域的映射,使禅修过程具象化。根隐喻“修心证道是牧牛”反映了禅宗对禅观修证的认知,是《五灯会元》中牧牛概念隐喻的“轴心”。例如:
( 1)一日,在厨作务次,祖问:“作甚么?”曰:“牧牛。”祖曰:“作么生牧?”曰:“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祖曰:“子真牧牛。”师便休。(卷3《石巩慧藏禅师》)
此场景中并无真牛,而是石巩慧藏借牧牛方法譬喻心性修证之法门,以回应马祖道一对其修行状况的勘验问语。参悟修行关键在于以专心观照自心,如同牧牛人时刻看管好牛只。
( 2)上堂曰:“王老师自小养一头水牯牛。拟向溪东牧,不免食他国王水草。拟向溪西牧,亦不免食他国王水草。不如随分纳些些,总不见得。”(卷3《南泉普愿禅师》)
这里南泉普愿以牧养水牯牛为喻,阐释觉悟前后两种境界:觉悟前心性尚不纯熟,犹如牧者尚未觅得牧牛技法;觉悟后则无分别之心,犹如牧者能够调伏水牯牛。
(二)派生隐喻
牧牛概念域内各要素间的关系被分别投射至修心证道概念域内,从而派生出系列隐喻。根隐喻“修心证道是牧牛”包含三要素:活动主体、活动对象与活动过程,其由始源域到目标域的具体映射如表1所示,围绕根隐喻“修心证道是牧牛”派生出“修行者是牧牛人”“心性是牛”和“修心功夫是牧牛活动”几个主要的概念隐喻。
其一,“修行者是牧牛人”。《五灯会元》牧牛隐喻表达包含由牧牛人到修行者的映射。例如:
( 3)师即造百丈,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师曰:“识得后如何?”丈曰:“如人骑牛至家。”师曰:“未审始终如何保任?”丈曰:“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卷4《长庆大安禅师》)
( 4)僧问:“昔日沩山水牯牛,自从放去绝踪由。今朝幸遇师登座,未审时人何处求?”师曰:“不得犯人苗稼。”曰:“恁么则头角已分明。”师曰:“空把山童赠铁鞭。”(卷17 《大沩怀秀禅师》)
上述两例背后的概念隐喻皆为“修行者是牧牛人”。百丈怀海将修行者悟后保任喻作牧牛人持杖看牛。大沩怀秀借山童牧牛不再依靠铁鞭喻禅修者臻于纯明自由心境。禅师以牧牛人巧喻修行者,突出了个体在心性蜕变及修行转化过程中的关键作用。(15)
其二,“心性是牛”。《五灯会元》也以牛譬喻内在心性,使形而上的自心具象化。例如:
( 5)上堂:“秖看一头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把鼻孔拽转来,才犯人苗稼,即鞭挞。调伏既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卷4《长庆大安禅师》)
( 6)师看稻次,见朗上座牵牛。师曰:“这个牛须好看,恐伤人苗稼。”朗曰:“若是好牛,应不伤人苗稼。”(卷13《洞山良价禅师》)
上述例子中,“水牯牛”“露地白牛”“牛”“好牛”均喻指“心性”,构成“心性是牛”的概念隐喻。长庆大安借水牯牛譬喻未经调伏的本原心性,强调只有对这头心牛时刻看管鞭策,方可转化成露地白牛,即内在清净的妙明真心。洞山良价与朗上座同样以牛喻心,突出驯化修持的重要性,把内敛驯伏的心性比作好牛。
此外,从《五灯会元》牧牛隐喻表达中还可以发现由牛到修行者的映射,例如:
( 7)师将顺世,第一座问:“和尚百年后向甚么处去?”师曰:“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卷3《南泉普愿禅师》)
( 8)师一日见刘铁磨来,师曰:“老牸牛,汝来也。”(卷9《沩山灵佑禅师》)
“水牯牛”意指公水牛,南泉普愿以之譬喻自身。“老牸牛”为老母牛,沩山灵佑以之称呼刘铁磨,由此可析出“修行者是牛”的概念隐喻。这一概念隐喻消弭了人我、性别的差异,展现了清明无碍的平等自性。修行者既是牧牛人又是被牧之牛,牛既是修行者又是其心性,人牛合一,超越传统的主客二元对立,体现了禅宗即心是佛的奥妙智慧。(16)从这种意义上说,“修行者是牛”也可看作“心性是牛”的一个特殊派生隐喻。
每个语义要素(或关系)的映射都构成一个派生隐喻(17),所以始源域“牛”的相关特征被投射到目标域“心性”后也派生出许多新的下级隐喻。“心性品质是牛的颜色”即为“心性是牛”的一个下级派生隐喻。例如:
( 9)白牛颂曰:“我有古坛真白牛,父子藏来经几秋。出门直往孤峰顶,回来暂跨虎溪头。”(卷8《吉州匡山和尚》)
(1 0)竖起拂子曰:“若唤作拂子,入地狱如箭。不唤作拂子,有眼如盲。直饶透脱两头,也是黑牛卧死水。”(卷17《泐潭善清禅师》)
不同颜色的牛譬喻着不同的心性品质。此处“白牛”指清净无染之牛,借以形容内心纯洁无瑕的本质。白牛意象出现频率较高,常见表达除“白牛”外,还有“露地白牛”“灵地白牛”“雪山白牛”等。“黑牛”则譬喻妄想无知的心体。
在“心性是牛”之下,还派生出了“心性倾向是牛的习性”的概念隐喻,例如:
(1 1)上堂:“直须努力,别著精神,耕取自己田园,莫犯他人苗稼。既然如是,牵犁拽杷,须是雪山白牛始得。且道鼻孔在甚么处?”(卷17《兜率从悦禅师》)
这里提到牛的两种习性,即“犯他人苗稼”和“耕取自己田园”。前者喻内心陷入知识见解,滋生妄念俗情,攀缘外境;后者喻以智慧观照自性心地。两者分别映射了起悟前后截然相反的心性倾向。白牛与耕自己田、本心清净具足及自识本性之间存在对应关系;黑牛与食他人草、自心我执无明与迷失外境之间也构成对应。
其他相关要素还包括牛的食物、住处和载具,分别形成了“外境是草”、“清修堂舍是牛栏”和“修渡之法是牛车”等派生隐喻。
其三,“修心功夫是牧牛活动”。《五灯会元》中有很多展现人牛互动的表达,其背后的概念隐喻是“修心功夫是牧牛活动”。例如:
(1 2)问:“师归丈室,将何指南?”师曰:“昨夜三更失却牛,天明起来失却火。” (卷3 《南泉普愿禅师》)
(1 3)上堂:“寻牛须访迹,学道贵无心。迹在牛还在,无心道易寻。”竖起拂子曰:“这个是迹,牛在甚么处?直饶见得头角分明,鼻孔也在法石手里。”(卷18《鼓山祖珍禅师》)
(1 4)因赵州游天台,路次相逢。山见牛迹,问州曰:“上座还识牛么?”州曰:“不识。”山指牛迹曰:“此是五百罗汉游山。”州曰:“既是罗汉,为甚么却作牛去?”(卷2《天台寒山》)
(1 5)师曰:“汝还见牛么?”曰:“见。”师曰:“见左角,见右角?”僧无语。师代曰:“见无左右。”(仰山别云:“还辨左右么?”)(卷4《五峰常观禅师》)
(1 6)师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卷3《南岳怀让禅师》)
(1 7)上堂:“面西行向东,北斗正离宫。道去何曾去,骑牛卧牧童。珍重!”(卷12《石霜楚圆禅师》)
上述例子呈现了由牧牛活动到修心功夫的映射。“失却牛”譬喻自性迷失,执着于向外驰求以致忘失真如本心。“寻牛”喻指寻觅业已散失迷惘的心性,只有通过“访迹”,即观照生命细微之处才得以实现。“见牛迹”和“识牛”皆语涉双关,前者兼指见到牛行之迹以及初解禅教义理,后者兼指识得动物牛以及识心达本。“见牛”表面指看见动物牛,而实际指观视清净自心,开悟见道,契入破本参的境界。“打牛”喻调御自家桀骜不驯之心性。“骑牛”寓意脱离妄想情识,达到主控驾驭内心的层次。此外,前文还提及“牵牛”和“牧牛”的人牛互动方式。例6“牵牛”巧示对内在心性的引导规范。例3“牧牛”意象通过“执杖视之”一词得以表现,象征悟道后护持保任真心。这一系列隐喻的映射过程可见表2。
其中,“规引内在心性是牵牛”、“护持保任真心是牧牛”和“主控驾驭内心是骑牛”因具体活动状态不同还分别派生出下级派生隐喻。牵牛状态包括牵牛不入栏和牵牛入栏,例如:
(1 8)问:“任性浮沉时如何?”师曰:“牵牛不入栏。”(卷11《风穴延沼禅师》)
风穴延沼借“牵牛不入栏”形容任性浮沉,放纵澄明本心着染六尘烦恼,喻尚未彻见自性。反之,“牵牛入栏,亦即牵牛归家”(18),则喻示返归本来面目,回复自性本真。
牧牛状态包括放牛、看牛、拽牛鼻、鞭挞牛和调伏牛,前者如例19,后四者可参见例5。
(1 9)昔有一老宿,因江南国主问:“予有一头水牯牛,万里无寸草,未审向甚么处放。”宿无对。(归宗柔代云:“向处放。”)(卷6《亡名古宿》)
这里所描写的放牛意象即予牛本分草料,饱食牛只使之安定,意为识性随心不逾矩。例5看牛意象喻指时刻看管好自心,不令心念又起,悟后再迷。拽牛鼻指牵制心牛要害,譬喻调整收摄心性,截断外境杂染。鞭挞牛譬喻对内心束教鞭策,保持正念,远离贪欲烦恼。调伏牛则喻调和驯顺本心,性情收敛转化,实现自律纯和。
骑牛状态包括倒骑牛(例20)、骑牛觅牛、骑牛至家(例3)和骑牛穿市(例21):
(2 0)上堂:“倒骑牛兮入佛殿,羌笛一声天地空,不知谁识瞿昙面。”(卷16《灵隐慧光禅师》)
(2 1)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师曰:“白日骑牛穿市过。”(卷19 《大随元静禅师》)
“倒骑牛”喻超脱世俗知见,超然自得性真无妄。前述例3“骑牛觅牛”和“骑牛至家”分别喻指未谙自心即佛,而向身外觅法,以佛寻佛的悟前心境以及明觉自心佛性,归还清净本原的悟后心境。例21“骑牛穿市”形容“人境俱不夺”,即我执、法执皆无须破除,意指既悟我法无执,具有正知正见,须由悟境转出,度世利生,表现出禅宗“悲智双运的淑世精神”(19)。
牧牛活动还涉及到工具使用,故有“修心手段是牧牛工具”这一派生隐喻。在《五灯会元》中,鞭和绳是最常见的牧牛工具,如例4和例22:
(2 2)尝和忠道者牧牛颂曰:“两角指天,四足踏地。拽断鼻绳,牧甚屎屁!”(卷18《云岩天游禅师》)
上述例子中,“铁鞭”和“鼻绳”分别用来隐喻“觉知”和“规范”(20),为修心明性的戒律法门,亦可作为心性转化的指标(21)。鞭绳双使即为修行初期,而鞭绳无用则代表转化完毕。
(三) 隐喻系统
《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可以概括为以“修心证道是牧牛”为根隐喻,以“修行者是牧牛人”“心性是牛”和“修心功夫是牧牛活动” 为主要派生隐喻,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层级派生的隐喻系统(参见表5)。可以看出,《五灯会元》牧牛隐喻系统中参与由“牧牛”到“修心证道”跨域映射过程的要素和特征全面丰富,涵盖了牧牛人、牛(颜色、习性)、牧牛活动(不同类型/状态)、草、牛栏、牛车、牧牛工具等各个方面,构成了连贯、动态的牧牛事件结构,表现了比较完整的修心证道历程。从主体看,牧牛人所喻修行者亦可由牛来代指,体现出主客超越分别、人牛复归为一、自心本具佛性的圆融意涵。从客体看,代表无明心之黑牛和代表清净心之白牛暗示转化关系,以牛色变化喻指心性蜕变历程。从活动过程看,牧牛活动包括失牛、寻牛、访迹、见迹、识牛、见牛、牵牛、牧牛、骑牛整个过程,展现了从迷到悟的修行进阶。可以说,牧牛隐喻作为理解心性修证过程的重要认知手段,帮助构建了禅宗的修行话语体系,其概念系统已被内化为禅宗思维的一部分。
三、《五灯会元》牧牛隐喻的话语特征与禅宗修辞思想
其一,《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具有生活性特征。其始源域“牧牛”为古代农耕社会的日常生活内容,牧童水牛、青草牛栏、铁鞭芒绳、人牛互动等皆来自农事劳作,充满生活意趣。牧牛隐喻还常用口语体表达,语言通俗乃至粗鄙,表现了平易质朴、生活气息浓厚的禅语特色。(22)《五灯会元》牧牛隐喻的生活性特征契合概念隐喻理论中从具身体验展开映射的观点,也体现了禅宗“平常心是道”的心性说,即强调“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23),追求在“日常世界的现实生活中取得心境超越”(24)。牧牛隐喻将牧牛活动相关要素映射到心性修证各个环节,用生活化的语言赋予平凡事物以佛性,借生活实例揭示深奥禅理。
其二,《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具有隐蔽性特征。根据粗略统计,《五灯会元》牧牛隐喻最常以借喻(73.12%)形式表现,暗喻(21.51%)次之,明喻(5.37%)最少。本体和隐喻标志多数情况下被隐去,截断了始源域和目标域的表层联系,用直觉联想替代逻辑关联(25),从而扩大了两域之间的语义张力,取得更好的开悟效果(26)。《五灯会元》牧牛隐喻的隐蔽性特征与禅宗“顿悟成佛”的直觉论具有内在联系。禅宗话语中的“悟”指“对佛教最高真理即涅槃实相的豁然明白”(27),本质在于“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28)。顿悟的实现往往要排斥逻辑理性,突破言句概念,而更借助突发、跳跃、直接、整体和非逻辑的直觉思维(29)及超常规话语手段。牧牛隐喻的隐蔽性、非逻辑性和模糊性诠释了“顿悟”这一禅宗修辞观。
其三,《五灯会元》中的牧牛隐喻还经常伴随副语言手段,如拟声、呼吼、呵斥、感叹、静默、吐舌、扬眉瞬目、棒打、弹指、翘足、绕床、作势、竖拂子、画圆相等。例如:
(2 3)临济问:“如何是露地白牛?”师曰:“吽吽!”济曰:“哑却杏山口。”师曰:“老兄作么生?”济曰:“这畜生!”师便休。(卷5《杏山鉴洪禅师》)
(2 4)云居膺代曰:“师无异号。”资福宝曰:“当时但作此○相拓呈之,新罗和尚作此○牛相拓呈之。”(卷9《沩山灵佑禅师》)
例23中“吽吽”拟露地白牛声,喻清静自在的悟境。例24中的圆相○为佛教譬喻与道教卦象融合的产物(30),○牛可理解成“牛食忍草相”,牛吃到忍辱草即如同吃到醍醐一般,象征人见性成佛。这些副语言手段的使用反映了禅宗“不立文字”的语言观。禅宗认为,社会性的语言文字难以传达纯主观的、非意识性的禅悟体验(31),其系统化特征也极易导致陷入理论化和知性化陷阱(32),在传递意义的同时又造成意义的遮蔽,成为阻绝禅意的障碍(33),故六祖慧能有“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之说。为传授难以言说的禅旨,禅宗创造了许多“解构语言、取代文字”(34)的方法,包括上述副语言手段。而在“不立文字”的前提下,禅宗又“放一线道”,将语言文字用作“指月之指”,略开方便法门,进行暗示启发。(35)牧牛隐喻便是这样一种绕路说禅方式,是禅宗“不立文字”和“不离文字”的矛盾得以沟通的桥梁。
总体而言,牧牛隐喻概念系统以“修心证道是牧牛”为根隐喻,以“修行者是牧牛人”、“心性是牛”和“修心功夫是牧牛活动” 为主要派生隐喻,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层级派生,形成连贯、动态的牧牛事件结构,表达了较为完整的修心证道历程。此外,牧牛隐喻源自农禅生活经验,较多使用口、俗语等生活化表达;其隐喻结构呈现出隐蔽性以及非逻辑性、模糊性;经常伴随吼叫、圆相和体势等副语言手段。牧牛隐喻的概念系统和话语特征共同反映了禅宗“平常心是道”的心性说、“顿悟成佛”的直觉论和“不立文字”的语言观。牧牛隐喻帮助构建了禅宗的修行话语体系,是理解禅宗思想的重要认知工具。
注释:
(1)(31) 疏志强:《禅宗修辞研究》,山东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21页。
(2) 陈士强:《佛典精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19页。
(3)(9) Gero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p.41.
(4) D. McMahan, Empty Vision: Metaphor and Visionary Imagery in Mahayana Buddhism, Routledge Curzon, 2002, pp.55-82.
(5) L. Lu and W. Chiang, Emptiness We Live by: Metaphors and Paradoxes in Buddhism’s Heart Sutra, Metaphor and Symbol, 2007, 22(4), pp.331-355.
(6) C. Lan, A Cognitive Perspective on the Metaphors in the Buddhist Sutra “Bao Ji Jing”, Metaphor and the Social World, 2012, 2(2), pp.154-179; 蓝纯、高秀平:《从认知视角看〈心经〉和〈金刚经〉中的概念隐喻》,《外语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1期。
(7) 蔡荣婷:《唐五代禅宗牧牛喻探析——以南岳法系为考察中心》,《新国学》1999年第1期;蔡荣婷:《唐五代禅宗牧牛喻探析——以青原法系为考察中心》,《国立中正大学学报》 1999年第1期。
(8) 吴言生:《禅宗的诗学话语体系》,《哲学研究》2001年第3期;俞思雯:《牧心如牛:〈十牛图〉及其图颂中的禅学思想》,《中国宗教》2013年第9期;林绣亭:《禅宗牧牛主题研究》,文津出版社2013年版。
(10) 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11) J. Charteris-Black,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 in Corpus Approaches to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 Palgrave Macmillan UK, 2004, pp.243-253.
(12) Group Pragglejaz, MIP: A Method for Identifying Metaphorically Used Words in Discourse, Metaphor and Symbol, 2007, 22(1), pp.1-39.
(13) A. Stefanowitsch, Corpus-Based Approaches to Metaphor and Metonymy, in Corpus-Based Approaches to Metaphor and Metonymy," A. Stefanowitsch and S. Gries (eds), Mouton de Gruyter, 2006, pp.1-16.
(14) 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中华书局2012年版。
(15)(21) 林绣亭:《禅宗牧牛主题研究》,文津出版社2013年版,第141、265页。
(16) 李开济:《“牧牛禅”的省思》,《哲学与文化》2008年第11期。
(17) 刘宇红:《隐喻的多视角研究》,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96页。
(18) 蔡荣婷:《唐五代禅宗牧牛喻探析——以南岳法系为考察中心》,《新国学》1999年第1期。
(19) 陈荣波:《中国禅宗的特质》,《华冈佛学学报》1981年第5期。
(20) Osho, The Search: Talks on the Ten Bulls of Zen, Tao Pub, 2006,p.159.
(22) 王景丹:《禅宗文本的语言学阐释》,《云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
(23) 净慧:《生活禅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65页。
(24) 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01页。
(25) 周裕锴:《禅宗语言》,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40页。
(26) 张节末:《禅观与譬喻——论中国禅宗与印度佛教的一个区别》,《哲学研究》2000年第3期。
(27) 胡遂:《无修之修、顿悟成佛的禅宗方法论与境界论》,《湖南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
(28)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9页。
(29) 赖永海:《对“顿悟”、“体证”的哲学诠释》,《学术月刊》2007年第9期。
(30) 刘泽亮:《宗说俱通——佛教语言观》,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156页。
(32) 焦毓梅、于鹏:《禅宗公案话语的修辞分析》,《求索》2006年第12期。
(33) 葛兆光:《增订本中国禅思想史:从六世纪到十世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23页。
(34) 方立天:《禅宗的“不立文字”语言观》,《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
(35) 于谷:《禅宗语言和文献》,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11页。
作者简介:董方峰,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079;闫馨,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430079。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