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文章例话》中的阅读方法、准则及视野

2024-09-28 00:00:00邹茜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9期
关键词:群文阅读

摘要:周振甫在《文章例话》的阅读部分中选取以钱钟书、朱熹和章学诚为主的前人文话,并在此基础上结合生活实际与广阔视野,给出了兼具实践性、开放性和创造性的阅读观,主要表现在讲求循环往复的阅读方法、基于辩证求真的阅读准则以及具有历时性和群文阅读特征的阅读视野等方面。这样的阅读观指向理解与表达,与写作乃至写作研究息息相关,对当下的学术论文阅读与写作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

关键词:周振甫;《文章例话》;阅读观;回环解释;群文阅读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9-0113-06

周振甫的《文章例话》写于《诗词例话》出版后,相较于《诗词例话》选的是诗话,《文章例话》主要选的是文话,也即谈论文或文章的著述,所选散体文多于骈体文,主要讨论的是如何读文章和如何写文章。根据书中周振甫的自撰前言可知,“例话”一词取自于叶圣陶的《文章例话》。叶圣陶评讲的是现代文,而周振甫的《文章例话》所选的文话既有古人的谈文,也有今人的评点,谈论的主要是古文。周振甫在《文章例话》中引述前人之观点、列举事例与分析比较,并不仅仅是为了传授古文的阅读与写作之法,而是在探寻古来文章之本,以指导今人之思。《文章例话》从阅读、写作、修辞、风格等四个部分展开,各部分之间存在相通之处。其中,阅读部分自《仔细理会》篇起,至《因声求气》篇止,共计15篇。尽管所占篇幅不多,但阅读部分却是全书的基础,甚至可以说是立说之本。因为阅读是写作的前提条件,也是理解文章修辞和文章风格的主要路径。周振甫的例话基于其广博的阅读和深入的思考,不论是写作、修辞还是风格部分,都是在实践了阅读观的基础上形成和提出的。因此,要理解《文章例话》,首先就要探明周振甫对文章阅读的基本理念,挖掘出书中所传递的阅读文章的普遍性规律,进而探寻其对当代的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

一、阅读目的:理会“情意”

在开篇《仔细理会》中,周振甫以朱熹《朱子语类·读书法下》之语为例,提出了阅读的目的首先在于读懂,而非转述。《朱子语类》的“读书法”分上、下两篇,详细记录了朱熹对读书的看法。“仔细理会”一词实则也出自下篇,并不完全是周振甫的见解。沈元用向理学家程颐的直传弟子尹焞讨教《伊川易传》的切要之处,尹焞用《伊川易传·序》中的原话“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答之,并未述其己见。针对此事,朱熹转述了老师(1)的评价,“若学者未曾仔细理会,便与他如此说,岂不误他”,并将老师之教诲理会为“空言无实,不济事”。周振甫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理会出阅读文章要“能够用极扼要的话,把这篇文章或这部书的主旨或精神或特点说出来”,而不是“借用别人的话来概括”(2)。然而,朱熹的观点,其实并未被周振甫完整地引用:

学者观书,先须读得正文,记得注解,成诵精熟。注中训释文意、事物、名义,发明经旨相穿纽处,一一认得,如自己做出来底一般,方能玩味反复,向上有通透处。若不如此,只是虚说议论,如举业一般,非为己之学也。(3)

此段在沈元用与尹焞的事例之前,是总括之语,在《朱子语类》的读书法中并非极为突出之处,和其余多段一样,表现出的是朱熹所主张的“熟读”和“精思”之要,认为读书应反复诵读、学思结合。“仔细”对其而言首先反映在对全文的“成诵精熟”上,“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4),其次才是对文章的“玩味反复”。朱熹认为“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5),也即读书是为了探寻人类社会和自然的规律,进而指导人的具体行为活动,是指向认识和改造的。

周振甫的《仔细理会》篇并没有强调读书形式上的仔细,相较于对朱熹观点的引用,更侧重于对朱熹所举事例的评述。针对朱熹批评士子不知训诂却借孔子的话“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来评价《关雎》,周振甫不仅直指唯圣人之语是具有历史局限性的,是迷信的表现,更是依次分析了朱熹《论语集注》《毛诗故训传》以及刘台拱《论语骈枝》中对《关雎》的解释,以此对孔子的话仔细推敲理会,进而得出结论: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语,指的是《关雎》的音乐,而非文意。在推敲理会中,甚至还指正了朱熹《论语集注》将“哀而不伤”之“哀”解释为悲伤,实则也不符合诗意。可见,周振甫的阅读观是独立于朱熹的读书法的,是周振甫“仔细理会”后的成果。

当然,独立并不意味着全面的反对或否定,周振甫也是赞同阅读文章时的熟读和精思的。阅读部分的最后一篇《因声求气》,以张裕钊《答吴挚甫书》为例,认为“意—辞—气”即为“作者的情意—表达的语言—讲话的语气或气势”,三者之间不能割裂,而是有机的整体,共同构成“声情”,以“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传递给读者。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因声求气,以反复诵读为宜,实为通过气来体会作者的情意,从而也学会“本着自己的情意,气盛言宜地写出好文章来”(6)。可见,因声求气的关键在于熟读,熟读是理会作者“情意”的过程,也是学习写作的重要之法。《因声求气》篇虽在全书的结构中起到一定的承上启下之作用,但也同时反映出周振甫所论阅读观与写作有着密切的关联,其指向的是理解与表达。

朱熹的“空言无实”和周振甫的“借用别人的话”,都是“未曾仔细理会”的直接表现。在此之外,周振甫还给出了仔细理会的具体内容和具体做法,并用剖析的实例加以佐证。换言之,周振甫认为阅读文章的首要目的,在于领会作者的主旨、精神、特点,即文话中的“情意”,最重要的是要独立思考、独立表达。如何才能做到独立而又不失偏颇呢?周振甫在后文中给出了具体的方法、准则和视野。

二、阅读方法:循环往复

周振甫将钱钟书的“阐释之循环”应用在文章阅读法中,称之为“回环解释”。相比于“阐释”,“解释”少了阐述之意,更加着重在阅读和理解上。这里的“回环”也即循环往复,是周振甫阅读观中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阅读方法。

(一)在循环中看词意

“循环”是指《回环解释》篇中所说,在单次的阅读中,由词到句、由句到篇来阅读,以小见大,把握全篇主旨;再由篇到句,由句到词,以大观小,联系上下文,揣摩词句之用意。周振甫首先解释了所引钱钟书《管锥编·左传正义·隐公元年》中的事例,以孔子言“如其仁”为赞美管仲,扬雄言“如其智”乃指摘屈原,说明词的意义有时须从全篇大意推敲;又以《国语》之言“高高下下”实则包含“高”与“下”的各两种解释,《孟子·梁惠王上》之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和《列女传·齐管妾婧》之语“毋老老,毋贱贱,毋少少,毋弱弱”中“老”与“幼(少)”的含义不同,说明词的意义有时须在上下文语境中方能辨明。

除此之外,周振甫还在钱钟书所论之外补充了一个事例,即《孟子》全书开头之句“孟子见梁惠王”中的“见”字,单独看以为是“谒见”之意,但读到《滕文公下》时,结合孟子与梁惠王之身份关系,才知“见”乃是孟子应梁惠王之恭请的结果。周振甫的补充事例,虽也是联系上下文的阅读方式,但相较于钱钟书之例多在单一篇章中循环,“孟子见梁惠王”之例超越了篇章的界限,是在众多篇章之间的循环阅读,是对例话的拓展与延伸。

(二)在往复中看要义

“往复”则是指《分别看》篇中所说,在反复多次的阅读中,逐次深入,各有侧重,依循吕祖谦所提的“分四次看”,即一看大概主张、二看文势规模、三看纲目关键、四看警策句法。周振甫在吕祖谦的基础上,以归有光《项脊轩志》为例,依次强调了每一阶段阅读时的难点。在第一看中,对结构松散的记叙文要把握作者在记事、叙述、议论、抒情中的侧重点,再由此来判断全篇架构;在第二看中应注意体裁、风格与篇幅之间的关系;在第三看中要理解什么是篇章段落间的首尾呼应、抑扬开合;在第四看时应把握作为警句的抒情及其对主旨的内化。周振甫所强调的内容,并不是单纯地重复吕祖谦的观点,而是结合自己实际的阅读,所生发出的属于周振甫的阅读观。因为吕祖谦本身的论说简明而扼要,是看不出周振甫所强调的丰富细节的。除此以外,本篇还以相同方式深化了恽敬所提“小处看文法”与“大处看文法”,指出前者是领略行文之美妙,后者是抓住文章之纲领。这其实也是在词句和篇章之间来回品读。

(三)在出入中辨利害

在《求出入》篇中,周振甫借助清代王应奎《柳南随笔》中引陈潮溪之语“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阐发了读书不应只停留在表面还要能“跳出它的范围,不受它的错误的迷误”(7)之观点,这一观点比朱熹所提倡的“熟读观”有所进益。朱熹说:“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8)其强调的是进入书中,甚至与书中的观点融为一体。然而,这就容易被书中的观点所束缚,难以形成客观的理解,更不用说有创新的见地了。换言之,利害不明则有囫囵吞枣之忧。周振甫所提出的由末及本并找出文章的优缺点,其实是准确理解文章的重要一环。这显然不是在一次阅读中就可以实现的,而是需要在多次阅读中反复体会。

回顾钱钟书对“阐释之循环”的论述:“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逐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9)通过对照,可以发现,周振甫在很大程度上是继承了钱钟书之观点的。钱钟书结合中国古典阐释学和西方传统解释学,一方面肯定中国传统朴学的字词句篇之训诂方法,但指出其未能通观全体;一方面赞赏西方解释学深入文本、重视读者之思,但未能联系看待作品与外部世界和作者的关系(10),进而提出循环式的“圆形方法”,可以说既看到了双方的优缺点,又适当地去芜存菁。其文学解读重在文学批评,强调文本内外因素的双向互动、互释乃至互证、互补。周振甫聚焦文章阅读之法,以“回环”取代“循环”,愈发凸显一种圆形思维。读文的“出”与“入”,也正是对钱钟书提出“阐释之循环”说之过程的恰当形容。周振甫分三篇反复且详细地言说了基于“阐释之循环”的文章阅读法,其本身也是在循环往复中思考和评说。

三、阅读准则:辩证求真

周振甫在《求出入》篇中多次提到“一分为二”这个词,并将其视为能看到文章的优缺点,也即能“出”的办法,充分体现出他在阅读文章时鲜明的辩证思想。与之相关的,还有《评得失》和《找问题》两篇。《评得失》篇评说了包括钱钟书在内的对《史记·货殖列传》的三种认识,认为钱钟书的看法是正确的论述,因为钱之所见是从全篇而论,紧紧抓住了司马迁写《货殖列传》的主旨。一方面是对“情意”的强调,一方面也是说明独立思考在于要以辩证的思维对前人的看法进行辨析,而辨析的方式就是结合实际,找寻作者的原本意图,也即求“真”。《找问题》篇则是“求出入”的具体做法,给出了要善于提出问题、将问题放在原文中求解,以及熟读以能判明优缺点等观点。结合柳宗元《非〈国语〉序》和黄唐《柳文雌黄》,周振甫探究了曹刿论战的合理性,最终得出柳宗元和黄唐用唐朝、宋朝人的认识来要求春秋时的曹刿是不恰当的,曹刿论战在其所处的春秋时代“不该受到批判”等结论。可见,在众多前人评点中,辨“真”是必然之举,这不是完全地否定一方而肯定另一方的关系,而是在辩证中明晰双方的得失之处。

然而,拥有辩证的意识并不难,难在如何能在辩证下求“真”鉴“真”。“真”在此处指真实的情况,亦指正确的观点。周振甫在多个篇目中论及这一问题,总体来说可归纳为三个要点,即论世知人、论境求意、论文去私。

(一)论世知人

《设身处地》篇以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为例,强调勿以今人之观点来苛责古人,而应将文章回溯至其所写的年代背景与具体处境下,进而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陈寿著《三国志》、司马光编《通鉴》和朱熹撰《通鉴纲目》,皆因其所处时代不同而对正统持有不同的立场。章学诚从文德的角度观之,得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11)的结论,也就是说,既要顾虑古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也要考虑古人的个人处境,从而做到“临文必敬”和“论古必恕”。周振甫则进一步指出,这样的做法并不完全是为了给古人以公道,更是为了不造成今日之矛盾,不局限于某一方的说法。能站在古今发展的角度,反映出周振甫阅读观念的进步性和时代性。

(二)论境求意

《求用意》篇以章学诚《文史通义·说林》为例,强调要在还原语境的情况下,客观地区分作者的一般性道理和针对性言说。孔子见到桓司马给自己做一个石头的外棺耗费颇多,故而说“死欲速朽”;得知南宫敬叔丢了官却带宝贝去向上贿赂,故而说“丧欲速贫”。周振甫以孔子的言说在弟子们中间引发的不同理解为例,生动地讲述了语境对理解文章用意的重要性。弟子们辨明孔子之言的过程,一是将孔子的话与所说时的前后背景相联系,二是将孔子的话与孔子平日的实际言行相关联。这也充分反映出识人论文不能只局限在当下或单一的篇章中,即使是原话也需要还原至原场景中去理解,就更不用说在误解作者用意的情况下去轻易评判是多么的荒谬了。

(三)论文去私

《去成见》篇同样是对朱熹《朱子语类·读书法下》的理会与延伸。“私”所指的是作为读者的个人成见,这一成见产生于阅读之前,往往是读者在个人的学识和经历上积累起来的,长期存在但不易被主动地发现。可想而知,去成见在实际阅读中其实是很难克服的。周振甫首先明确了去成见是“实事求是的精神”所要求的,也是“读书的要求”,进而指出在阅读到和自己原有观点相违背之处时,应虚心研究“是书里的话符合实际,还是自己原来的看法不够全面”(12),而不要立刻对文章进行批判。这样的观点很好地解决了阅读文章的实事求是与潜意识中的先入为主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真正实践且行之有效的办法。

尽管周振甫将“评得失”“找问题”“设身处地”“求用意”“去成见”等都称之为读书的方法,但它们实则是归属于循环往复中的各个不同环节,所指向的是阅读文章的基本准则,也即辩证与求真。这不仅是阅读古文的基本准则,放在现代文阅读中也同样不过时。

四、阅读视野:群文阅读

前述循环往复的阅读方法,以词、句、篇为基本单元,主要开展于单篇文章的内部。然而,阅读远不止于对单一篇章的理会,更是一种持续且连贯的行为习惯,要求具有宏观的阅读视野,在多篇文章的比较中进行辨证求真。这样的比较维度通常有两种。

一种是围绕文章中讨论的某一问题或叙述的某一事件,找寻几家之言并加以比较辨别。在《比较》篇中,周振甫以柳宗元、韩愈和刘禹锡对天的不同看法为例,指出在对天的认识中,韩愈是最差的,稍好为柳宗元,比较正确的为刘禹锡。因为刘禹锡的认识结合了生活实际,既看到了百姓顺应自然的一面,也看到了百姓改造自然的一面,更贴近唯物的观点。值得注意的是,周振甫在这里是以今人的科学自然观来考察古人思想的。这是因为柳宗元、韩愈和刘禹锡是同时代的诗坛知己,不存在还原不同历史背景之顾虑。然而,在实际的阅读中,围绕同一问题或同一事件的不同观点并不一定是在同一个时代里,而往往是分散在历史的不同时期。

另一种比较维度则是围绕文章的演进与发展,或考察观点之渊源,或探索观点之流别。在《找渊源》篇中,周振甫对照了欧阳修的《本论》和韩愈的《原道》、欧阳修的《上范司谏书》和韩愈的《争臣论》、欧阳修的《梅圣俞诗集序》和韩愈的《送孟东野序》,指明欧文对韩文的继承不是机械式的模仿,而是在借鉴的基础上又加以变化,有的甚至连论点、提法、风格都产生了不同。在《辨流别》篇中,周振甫又以钱子泉师《韩愈文读·附编》为例,通过比较李翱《杨烈妇传》、皇甫湜《韩文公墓铭》、孙樵《梓潼(在四川)移江记》的写作风格,指出这三位“韩门弟子”因分别在不同程度上因袭了韩愈之文的淳正和奇特,而显示出作文之高下。周振甫意在说明将文章放置在历史的脉络中,考察其对后世的影响,是有助于扩大眼界、提高认识的。《找渊源》篇以欧阳修之文章为终点,《辨流别》篇以韩愈之文章为起点,两篇所提出的均是在历史演变中考察历代文章对前人思想乃至中国传统的继承问题,尤其是探究了继承的具体方面和继承的程度多少。此外,在《征史》篇中,周振甫主张有些问题应在历史中寻找答案,其中的历史其实也多是记载历史之文章,也属于阅读文章中的一种回溯比较。相较于刘勰《文心雕龙》所论“征圣”与“宗经”,周振甫对先贤之文的态度无疑是更加客观的与唯物的。

周振甫指出在阅读文章时,经常会发现有的文章在继承道统与陈旧保守之间表现得有失均衡,指出人的观点不能一味地追随圣贤,而应随时代的变迁,结合实际并着眼大局而改变。此外,他还提出了“支流”文章之好坏,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源头”文章的流传度。这是例话中所未提及的,是周振甫的阅读发现。从这样的发现中,可以体会到周振甫对继承与发展之关系的认识也是辩证统一的,认为既要以承袭前人长处为方法,也要立足自身所在的生活实际,形成“自己的面目”,即“本着自己的情意”写出好文章来。这样的观点在《分因革》《评得失》等篇目中也有所印证。

不论是以上哪种维度,都是将单篇文章放在一系列关联文章中的群文阅读,其都具有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再到将来的历时性。突破封闭的语言环境,而将文章放置在浩瀚的时空背景和文化背景之中,考察其观点、风格或是流派的演变,并且反复比照与探析,实则也是一种循环往复,是发生在文章群中的由点及面,由面溯点。这也反映出周振甫在阅读上具有融汇古今的开阔视野,具有自由“出入”文章群的独立阅读和思考能力,这样的独立性主要是来自于其唯物辩证之思想和求真鉴真之态度。

五、余论

如若将周振甫所选之例话归纳整理,就会发现其阅读部分多选自于钱钟书《管锥编》(出现6次)、朱熹《朱子语类》(出现3次)和章学诚《文史通义》(出现2次),分别是现代学者、理学家和史学文论家的论述。周振甫的例话,对其三人的观点均有所继承。

《文章例话》对钱钟书观点的继承表现在多个方面,而最重要的就是对“阐释之循环”理论的应用。周振甫与钱钟书有深厚的学术情谊,他曾为钱钟书的《管锥编》和《谈艺录》进行编辑校对,投入了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应该说对钱钟书先生的论述是相当熟悉且有着深刻理解的。周振甫评价《管锥编》为“融汇古今,贯通中外”的“识见明通”(13)之书。的确,《管锥编》可以视作是钱钟书对“阐释之循环”的最佳例证:由具体问题出发,在古今中外的视野下引经据典,待阐明观点后再回到最初的问题,如此循环往复而得到全新的看法。《文章例话》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周振甫所继承的贯通古今之视野,虽因以古文为评述对象而未言及西方的文论或学说,但他显然对钱钟书在中西文论中的全局意识与全局视野是认同的。而在论述其他例话时,周振甫也表现出和钱钟书相类似的统一辩证思想。

《文章例话》对朱熹文论的引用均选自《朱子语类·读书法下》,且均集中在阅读部分。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理学虽主张客观唯心主义,但其“变化相对说”强调了对立统一以及事物的变化无穷。周振甫选择性地继承了朱熹对读书的主旨观、比较观和去成见观,抓住的是文章主旨的统一性、在传承与发展中的流变等特点。周振甫对清代章学诚的借鉴,则集中在讲求对文章要精准分析而不失偏颇。他在“前言”中也引用了《文史通义·文理》中的观点,将过往评点中所出现的问题总结为“描摹浅陋、嚼饭喂人、未免拘执”(14)。周振甫的引用,是想要表明《文章例话》是在以这三点为鉴的基础上撰写的。他随后进一步提出了避免这些毛病的方法:一是要通观全篇,防止片面性;二是要看到文章与生活的关系。由此可知,周振甫阅读观的两大特征,在于拥有全局之视野,以及结合时代与生活。他的阅读观虽是建立在众多例话之上,却也结合了当下之视角,提出了适合今人阅读文章的具体办法、准则和视野,很多观点具有实践性、开放性和创造性,且努力地尝试突破古今和地域的局限。

《文章例话》的阅读部分提出了理解文章尤其是前人“情意”的重要方法,其后的写作、修辞、风格三个部分,则围绕表达的语言和艺术的手法展开论述,并和阅读部分存在互通之处。例如,写作部分的《一意求》篇中引陈秀明《东坡文坛录》之内容,实际上是讲阅读方法,即苏轼认为每读一遍书只应寻求对一个方面的探究。周振甫将这种读书的“一意求”和写作中的材料搜集相关联,也和写作研究中关注问题的集中与否相关联,先后旁征博引了韩愈搜集事类的方法、柳宗元聚焦风格研究的做法,以及章学诚聚焦专题研究的主张等,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一意求”不仅是指“读一种书只提出一个要求”,也指“对不同的书提出不同要求”,以此形成综合的、全面的与丰富的理解。这说明,周振甫在从阅读到写作的实践中,不仅讲求实操性,更是带有学术思维和学术眼光。此外,写作部分的《激射》篇既讲了写作中应如何运用激射的手法,也就是借助隐喻来意有所指,又强调了阅读中应留意激射以准确理解作者的用意;修辞部分的《集散》篇既讲了表达主旨时可集势集事,将文章的关键之处和作者的用意展现出来,也提到阅读时若抓住集势就能理解“事件的本质”和“论文的主要论点”;风格部分的《奇特》篇谈到苏轼的议论文《隐公不幸》将具体的事件分为三段来分别叙述和议论,看似结构松散实际上却又相互联系,形成奇肆的风格(15),又同时指出在阅读过程中需要充分关注文章的风格,理解作者的认识过程,尤其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发展。这些篇目都包含了对阅读的直接指导,是周振甫在对单一文章的循环往复式阅读中,以及对众多文章的对照式阅读中所发现和总结出的,具有辩证思维特征,以及实事求是特点的阅读观点,并涉及到了一定的学术视角乃至学术思维。

以周振甫的阅读观审视当下学术圈对学术论文的阅读与转化之风,就会发现今日多有对前人观点的鹦鹉学舌或囫囵吞枣,也多有脱离生活本质而高谈阔论之语。一篇文章围绕预定之观点而拼凑素材、引经据典的情况,同样不在少数。这是论文写作的问题,更是论文阅读的问题,所存有的大都是周振甫在《文章例话》中提及的单一视角、带有成见、掐头去尾等毛病。理解、领悟、吸收、鉴赏、评价和探究是阅读文章的思维过程,也是写作的重要基础,缺一环而不可通达。以循环往复之观点,设想若这些文章被反复阅读,甚至形成流别,则学术之氛围恐每况愈下。因此,若能从《文章例话》的阅读部分有所启发,以开放的眼光与博大的胸怀去审视古来之文章,以对待真理之态度在广袤时空中与历代文章互动,同时回归生活本源,以辩证之思考寻找古今中外文章之共通与互融,就能形成独立之观点,独立之表达,而这也正是周振甫阅读观的当代意义与价值。

注释:

(1) 朱熹在《朱子语类·读书法下》中称“李先生”,周振甫推测可能为李燔、李方子、李大同中一人。参见周振甫:《文章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2022年版,第9页。

(2)(6)(7)(12)(13)(14) 周振甫:《文章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2022年版,第11—12、95、83—84、73、5、3页。

(3)(5)(8)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1、162、168页。

(4) 张洪、齐熙编:《朱子读书法》,线装书局2019年版,第33页。

(9) 钱钟书:《管锥编》第1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81页。

(10) 参见王童谣:《“知识”的限度——论钱钟书的学术路径与知识观》,《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11) 章学诚:《文史通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页。

(15) 苏轼的《隐公不幸》与常见的议论文结构不同,乃先叙述隐公被公子翚弑杀一事,议论隐公的老实;再讲里克对骊姬迫害太子保持中立却被骊姬杀害,李斯在赵高劝说下参与谋害太子却被赵高害死这两件事,议论此二人只考虑利害而非仁义;而后又讲郑小同被司马师无端杀害和王允之陷入王敦的阴谋这两件事,议论此二人将自身陷入危境之中;最后再总体评述这五人之不智。周振甫引例话(孟宪纯《评点古文法》苏轼《鲁隐公》引姚鼐评)中所提到的姚鼐之语“奇肆”,并将其解释为“这样的组织不正规,显得奇特;这样的结构不紧密,像放肆”,以此来定义《隐公不幸》这篇文章的风格。参见周振甫:《文章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2022年版,第587页。

作者简介:邹茜,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湖北武汉,430070。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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