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研究述评

摘要：鲁迅的浪漫主义思想是鲁迅研究的一个重要话题。鲁迅与浪漫主义存在两重关系，即鲁迅独立思考并形成了相关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鲁迅在文学创作中积极践行浪漫主义思想。学界相关研究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即“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研究”和“鲁迅文学创作中的浪漫主义思想研究”。“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研究”主要集中于研究早期鲁迅的5篇论文，即《摩罗诗力说》《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科学史教篇》；“鲁迅文学创作中的浪漫主义思想研究”相较于前者显得略为薄弱，因为就文学史的一般观点，浪漫主义并不是鲁迅文学作品（尤其是《呐喊》《彷徨》等）的主要创作方法。实际上，鲁迅始终没有脱离早期的浪漫主义思想，它在鲁迅思想、文学创作和社会实践中都占据着重要地位，而不同时期鲁迅都对浪漫主义作出了不同回应。

关键词：鲁迅；文学创作；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精神内涵

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9-0099-07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中心人物。以中心人物称之，是因为无论在文学创作还是在文学观念上，鲁迅都占据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核心位置。就文学创作而言，鲁迅的作品既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高峰；就文学观念而言，鲁迅既是诸多西方文学、哲学思潮的引入者，也是积极和成功的践行者。鲁迅的文学创作与文学观念是应时而生、应时而作，其著作也成为今人了解、理解其人其时的最佳途径。鲁迅的意义并不仅仅停留在其自身所处的时代，我们今天仍然需要鲁迅。“鲁迅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进行式’的作家与思想家，他还‘活在当下中国’。”（1）

浪漫主义是西方思想史、文学史上极重要的思潮，它根本上革新了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念。但“什么是浪漫主义”或称“浪漫主义的定义”“浪漫主义的本质”，则是学术史上聚讼纷纭的问题。观念史学家洛夫乔伊（Arthur Oncken Lovejoy）曾感慨浪漫主义为“术语系统和思想上的这种混乱，一个世纪以来已经成为而且依然是文学史和批评史上的丑闻”（2）。尽管对于浪漫主义的本质始终存在争议，但迈克尔·费伯（Michael Ferber）指出，“如果我们沿用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关于‘家族相似性’的观点，对于‘定义’本身采用不太严格的定义，我们就能更有建设性地接近这个问题”，因此他以多个特征界定了“浪漫主义”，也即何为“浪漫主义”：（1）是复数的；（2）以自我、个人为核心；（3）强调想象、情感；（4）追求自然的慰藉；（5）强调艺术的创造性；（6）是革新的，反对陈规、强调个体自由。（3）这对于我们理解把握“浪漫主义的本质”具有重要意义。

正因对自由、情感、个人、想象等观念的强调，以及对传统的颠覆，“浪漫主义”成为中国五四一代新文化思想家用以摆脱封建思想束缚、“开一新天地”（梁启超语）的重要思想资源。在1925年创作的《杂忆》中，鲁迅曾表露出对当时青年往往爱读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诗这一说法的认可，并回忆自己青年时期读拜伦诗的感受，是一种“心神俱旺”的状态。（4）这表明鲁迅青年时期就已经深受浪漫主义影响。鲁迅的《摩罗诗力说》（1907）被称为“我国第一部倡导浪漫主义的纲领性的文献”（5），文中鲁迅“别求新声于异邦”，并推崇“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的“摩罗诗派”即浪漫派诗人，并重点介绍、评论了拜伦、雪莱、普希金等8位浪漫派诗人。此外，陆续发表在《河南》杂志上的《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科学史教篇》等文，均涉猎、引介了浪漫主义文学与哲学思潮。

鲁迅在其文学创作实践中也表现出浪漫主义风格。早在其第一篇小说《斯巴达之魂》中，就透露出强烈的抒情、想象意味。尽管学界多以冷峻、深刻、凝练的现实主义来形容鲁迅小说的风格，但陈思和认为在讲授现代文学史（尤其是小说史）时，不应当从鲁迅的《狂人日记》而应当从其《斯巴达之魂》开始讲起，因为后者体现了鲁迅强烈的浪漫主义的创作精神。这种浪漫主义的创作思想实际上贯穿了鲁迅一生的文学创作，其《狂人日记》《补天》《铸剑》等作品中始终带有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6）可以说，鲁迅与浪漫主义存在着复杂、深厚的关系。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鲁迅诗学著作中存在作为文学观念/思想的浪漫主义，二是鲁迅在文学创作中不断践行浪漫主义思想。依此，对于“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的研究，大致有两个主要方向：一是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研究，二是鲁迅文学创作中的浪漫主义思想研究。

一、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研究

鲁迅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论述，主要集中于其早期发表的《摩罗诗力说》《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科学史教篇》等文章中，且对了解、透视鲁迅一生的思想有着重要作用。现有研究多集中在对其早期论文尤其是《摩罗诗力说》的研究上，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理论阐释与批评

首先是针对《摩罗诗力说》的阐释与批评。鲁迅以小说而闻名，因此相比于对鲁迅小说的研究，对鲁迅早期论文的关注和研究都滞后很多。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的序言中较早提到了《摩罗诗力说》，并指出鲁迅创作《摩罗诗力说》的目的在于“号召反抗，推翻一切传统的重压的‘东方文化’的国故僵尸”。（7）周扬在鲁迅诞辰60周年（1941）发表的《精神界之战士》一文中，重点分析了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指出鲁迅早期思想的核心就是个人主义，并指出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精神。（8）对《摩罗诗力说》更加系统的研究当属赵瑞蕻的《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此书对《摩罗诗力说》进行了系统、细致的研究，指出鲁迅浪漫主义诗学中的革命精神、反对封建思想统治、强调诗歌诗人作用等特征。（9）

鲁迅的浪漫主义诗学同样反映在《科学史教篇》《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论文中。汪晖的《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一书，较早对鲁迅的浪漫主义诗学乃至哲学思想展开分析。他认为鲁迅的浪漫主义精神实际上是哲学性的，这种浪漫主义精神源自尼采等西方思想家，并在鲁迅内在精神中发展为一种高度的个体化原则以及相应的民族文化历史观，其内涵是对个性的高度崇拜以及对一切束缚个体自由的要求的反叛。（10）换句话说，汪晖将个体、个性视作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的核心，并把其浪漫主义思想上升到一个哲学的高度。俞兆平结合这些早期论文对鲁迅浪漫主义诗学进行了更系统的研究。他认为鲁迅早期的浪漫主义思想属于尼采式的浪漫主义，并分析了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文本。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指出19世纪“新神思宗”对西方物质主义及其后果的纠正，并将此浪漫主义思潮划分为四种：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主智派”；以卢梭等为代表的“罗曼派”；以席勒为代表的“‘知感’圆满派”；以叔本华、尼采、易卜生为代表的“意力”派。俞兆平认为，鲁迅对这四派的认同和吸收程度是不尽相同的，对鲁迅来说，他最推崇的是叔本华、尼采的“意力”派，其基本精神正是鲁迅先生贯穿一生的战斗精神——“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但鲁迅对以卢梭为代表的‘罗曼尚古’派、黑格尔的‘主智派’、席勒的‘知感圆满’派的关注相对较弱。（11）在《科学史教篇》中，鲁迅指出了当今唯科学主义的弊端，并强调文艺的特殊作用及人的诗意生存，这一见解与尼采的观点很类似。（12）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强调了“纯文学”与“文章不用之用”的观点，即文学是无功利性和功利性的统一。而在《破恶声论》中，鲁迅沿袭了浪漫主义对科学的抵制和质疑，更加重视宗教、“迷信”、神话以及自然的作用。（13）可以说，这些研究从文本本身出发，对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进行了深刻的阐释。

（二）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产生背景与来源研究

首先是背景研究。黄育海《鲁迅与欧洲十九世纪积极浪漫主义文学》一文认为，鲁迅早年对浪漫主义思想和浪漫主义文学作品的接受存在着一定的社会历史基础，这与鲁迅的思想发展也是息息相关的，作者将这一历史背景与思想基础归结为当时“反帝反封建的需要”以及“达尔文进化论”思潮。（14）张旭春《鲁迅早期思想中的浪漫主义因素与中国现代性问题》一文，从现代性视角上探究鲁迅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将其归结为鲁迅对“个体启蒙和民族启蒙两大现代性主题的纠结”的处理，也就是鲁迅对中国现代性工程的深刻思考。（15）

学界还有对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直接来源的研究，大多探讨鲁迅与拜伦、雪莱、尼采、雨果的直接关系。比如农方团就指出拜伦等人的激进思想、斗争精神、爱国主义精神、独立精神，对鲁迅表现在《摩罗诗力说》等作品中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有着深刻影响。（16）孙尧天认为，鲁迅是在卡莱尔的启发下完成其浪漫主义诗学思想构建的，即强调诗人和民众的情感互通、群体的觉醒。（17）此外，还有学者分析了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与章太炎、道家文化的关系。如尚晓进深入分析了发表在《河南》杂志上的5篇论文（即《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指出其中用来指称精神和主体性的语汇繁多，并将此归结于一种浪漫主义的内在性原则，认为这一原则很可能受到赫尔德和章太炎“文化民族主义”的影响。（18）刘保昌认为，鲁迅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与道家文化资源很有关系，如鲁迅对个体的强调与老庄思想几乎一致；鲁迅所谓“人丧其我矣”几乎可以说就来自于《庄子》中的“吾丧我”“自丧”等表述。（19）日本学者北冈正子则从文献考据的角度探讨了《摩罗诗力说》的多重来源，如木村鹰太郎的《拜伦——文艺界之大魔王》、木村鹰太郎所译《海盗》、滨田佳澄的《雪莱》、八杉贞利的《诗宗普希金》等。（20）

相关研究体现了学者对鲁迅思想研究的阶段性的阐释重点，进一步厘清了鲁迅与西方文化的关系、鲁迅与传统文化、前代学者的隐秘关系。

（三）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价值研究

首先是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在鲁迅思想中的位置。日本学者伊藤虎丸认为，鲁迅全部的思想和小说主题都可以在《河南》杂志发表的5篇早期论文找到原型，这些论文中存在着一个“原鲁迅”。可以说鲁迅思想一生都与早期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相关。（21）於璐的《鲁迅与中国浪漫主义诗学理想生成及悖论》一文，不仅追溯了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来源，还在其中发现一种潜藏的悖论，认为“鲁迅对‘摩罗诗人’的推崇，不仅是在美学意义上的，而且还包含着民族国家动机”。（22）因此，鲁迅陷入了“我”与“群”的张力之中，即鲁迅追求强生命意志，然而这种意志势必要与“群”发生冲突——这也是鲁迅阴暗面的由来。刘志芳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追溯至鲁迅早期论文，认为鲁迅的《人之历史》对国民性展开了激烈批评，而其《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实际上讨论了两条拯救“国民性”的路径，即科学和西化，但这两条路径都存在缺憾：前者固然重要，但仍需文学；后者所包含的物质主义实际上可能导致更坏的结果，因此《摩罗诗力说》是鲁迅对拯救“国民性”的最终选择，即鲁迅希望以文学（摩罗诗人）的力量重塑国家精神，这实际上也是鲁迅人生事业上的最终选择。（23）

其次，学界还探讨了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在中国现代诗学史或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李震指出，鲁迅研究中往往忽略了《摩罗诗力说》的诗学价值及其在中国诗学现代化中的重大意义，而这部表现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文章体现了对传统的批判以及对新思想的确立：反传统诗学而立现代诗学、反儒家诗教而立主体价值、反传统审美标准而立现代审美标准。（24）

“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意义”研究，不仅关注到鲁迅早期思想（即浪漫主义思想）在其思想史上的地位，同时站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的视角上来观察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意义，很有理论价值。

（四）鲁迅诗学思想与其他思想家、文学家诗学思想的比较研究

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与其他思想家、文学家诗学思想的比较研究，其中包括鲁迅与郭沫若的比较研究。王泽龙认为，就其背景而言，鲁迅倡导浪漫主义文学运动“较多地带有民主主义的思想改良的启蒙性质”，而郭沫若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则“体现了思想解放时期一代青年觉醒的革命精神”。当然，从注重个性、文艺的社会功能与文艺的审美特性关系的认识上来看，二人也存在基本的一致性。（25）姚辉从文艺的目的和本质、艺术真实等角度指出，鲁迅与郁达夫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差异：鲁迅倡导的是一种为人生的艺术，而郁达夫则倡导为艺术而艺术；鲁迅关于艺术真实的论述，尽管也有浪漫主义因素，但仍然具有明显的现实主义特征，而郁达夫则更强调浪漫主义中的“作家体验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26）关于鲁迅与周作人，有研究者认为，鲁迅与周作人的差异，在于斯巴达和雅典的差异。梁启超曾在《斯巴达小志》中指出雅典爱智，而斯巴达尚武，这种不同精神面向也同样发生在周氏兄弟身上，鲁迅取的是斯巴达的尚武精神，也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强调个人和强调生命意志的精神，而周作人取的则是雅典的爱智精神，因此多名士气度。（27）

部分研究还涉及到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公案，如鲁迅与梁实秋关于卢梭的论争。种海燕指出这一论争实际上根源于双方对于浪漫主义的不同理解，梁实秋和新月派的理论资源是浪漫主义代表欧文·白璧德，白璧德的浪漫主义思想实际上是一种反对古典主义的自然主义、原始主义，而鲁迅、郁达夫等人实际上认为浪漫主义与保守相对。这展现出对鲁迅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研究对学术公案的处理有一定的推进作用。（28）俞兆平认为，浪漫主义在中国存在四种范式，即以早期鲁迅为代表的“尼采式的哲学浪漫主义”、以沈从文为代表的“卢梭式美学浪漫主义”、以郭沫若为代表的“高尔基式的政治学浪漫主义”、以林语堂为代表的“克罗齐式的心理学浪漫主义”。（29）这些研究促进了对中国现代文学中浪漫主义的多重源头和多重面貌的深刻理解，同时也有助于理解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公案。但这些研究侧重于研究分析《摩罗诗力说》，并以此窥探鲁迅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其不足在于，这些研究似乎多停留于鲁迅早期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没有关注到鲁迅对浪漫主义诗学思想的态度和看法。

二、鲁迅文学创作中的浪漫主义思想研究

如前文所述，鲁迅是较早甚至可以说是最早完整地将浪漫主义引介到中国来的学者。然而，鲁迅最经典的文本却往往不被认定为浪漫主义风格，文学史也大多以冷峻、深刻、凝练的现实主义对鲁迅风格进行介绍：论述《呐喊》《彷徨》多以现实主义称之，论述《野草》多以象征主义称之，《朝花夕拾》则是回忆性散文，而《故事新编》则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多种说法。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鲁迅的文学创作就不存在浪漫主义，研究者试着从鲁迅多部文学作品中探究其浪漫主义元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向：

（一）鲁迅创作方法上的浪漫主义

一般意义上，鲁迅的创作方法常常被归结为现实主义，但仍有部分学者将浪漫主义视作鲁迅的创作方法之一。陈鸣树在《鲁迅小说论稿》中，将鲁迅身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结合程度的变化视作其全部思想发展的道路，认为这种思想的变化同时也反映到其文学创作方法上。他认为，青年鲁迅时期主要采取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其文学创作是从浪漫主义开始起步的，但从《呐喊》开始，现实主义逐渐成为鲁迅的创作方法，现实主义开始和浪漫主义结合，至于《彷徨》则主要就是现实主义的冷峻了，而《故事新编》则主要是浪漫主义的。（30）丁柏铨则认为，“浪漫主义这一条红线，是贯穿于鲁迅文学创作的始终的”，并将鲁迅的文学创作划分为四个阶段：《狂人日记》发表前、五四时期、五四退潮时期、马克思主义者时期。这四个阶段中，鲁迅始终抱有浪漫主义的文学创作倾向，但它们呈现出四种不同的面孔。（31）这一看法颇有见地，作者注意到鲁迅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连续性，而不是简单割裂地看待不同时期的鲁迅。

（二）《呐喊》《彷徨》中的浪漫主义思想

对《呐喊》《彷徨》中浪漫主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狂人日记》。哈九增认为，尽管《狂人日记》在创作方法上来说总体属于现实主义范畴，但是同鲁迅以后的小说相比，其中又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因而具有积极浪漫主义的精神。他从《狂人日记》文末的“救救孩子”等语中，发现鲁迅“充满着崇高理想的热情呼吁”，认为《狂人日记》“通篇偏重于强烈的主观抒情和议论”“类似尼采的语言风格”等浪漫主义特色。（32）研究者也关注到《呐喊》《彷徨》等其他作品中的浪漫主义因素。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提出，《呐喊》《彷徨》与浪漫主义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它们实际上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结合在一起了。（33）夏中华则认为《呐喊》《彷徨》中的浪漫主义，首先是体现在“富有理想色彩”，如《阿Q正传》《在酒楼上》《药》《故乡》等作品中都带有一丝理想光芒；其次是体现在两部作品以抒情方式表现理想，如《故乡》就像抒情诗篇，其结尾的诗意独白，营造了深远的抒情意境。（34）郭沫若甚至认为鲁迅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一半对一半。（35）这些研究一方面承认了《呐喊》《彷徨》的现实主义底色，一方面又突出地挖掘了其中篇目的抒情、理想、想象、个人、主观等浪漫主义因素。

（三）《野草》中的浪漫主义思想

如果说《呐喊》《彷徨》是从现实主义的底色中挖掘浪漫主义因子，那么《野草》本身在创作方法上就属于浪漫主义。有研究者提出，浪漫主义是《野草》基本的、主导的创作方法，这种浪漫主义创作方法在于表现了鲁迅特定时期的主观理想，同时在形式上，包含了奇谲的构思、荒诞的故事、奇特的想象以及内向抒情的语言。（36）卢文婷认为五四知识界对浪漫主义的引介遮蔽了德国浪漫主义，而《野草》正是受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创作出来的。（37）王学谦认为《野草》与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存在紧密联系，因此可将《野草》视作对尼采哲学（浪漫主义哲学）的借鉴。（38）关于《野草》的创作方法是存在争议的，亦有不少学者认为它属于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或象征主义与表现主义的结合。

（四）《故事新编》中的浪漫主义思想

对《故事新编》浪漫主义特色的探讨，主要集中在《补天》《奔月》《铸剑》三篇。冯光廉从题材的选取、情节的构成、形象的塑造以及艺术手法的运用等角度，总结式地分析了《故事新编》的浪漫主义特色。（39）阎庆生分析了文本中的浪漫主义色彩，并且认为浪漫主义不仅存在于《故事新编》，而且贯穿了鲁迅的全部作品和创作心理。（40）王学谦以莫言的《〈铸剑〉读后感》为参照，分析了莫言对鲁迅《铸剑》中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精神的汲取。（41）殷鹏飞《历史的浪漫派：鲁迅厦门时期写作中的“旧事”与“古史”》一文认为“厦门鲁迅”深受德国浪漫主义影响，此时期的创作如《故事新编》极其看重“对历史中‘非理性’因素的发掘和文本中的自我表现”。（42）

（五）其他文学作品中的浪漫主义思想

鲁迅早期的文学创作如《斯巴达之魂》《自题小像》等，其中同样饱含浪漫主义思想。高旭东分析《斯巴达之魂》，指出其中洋溢着浪漫主义的英雄色彩（43）；赵瑞蕻撰文分析了鲁迅《自题小像》《湘灵歌》等旧诗中的浪漫主义色彩（44）。李音认为《朝花夕拾》“更与鲁迅青年时期文艺运动思想（尤指浪漫主义诗学思想）有关”，他结合发表于《河南》杂志的5篇论文分析了《朝花夕拾》与它们的密切联系，认为鲁迅在创作《朝花夕拾》时接受了赫尔德的“文化民族主义”和“浪漫主义”思想。（45）这些研究从多个侧面呈现了浪漫主义不仅存在于鲁迅经典的《呐喊》《彷徨》《故事新编》等作品，而且存在于鲁迅散文甚至是一些流传较少的作品中，这体现了浪漫主义曾作为一种创作方法，贯穿于鲁迅多个阶段、多种文体的创作中，但总体上依然缺乏系统地观察浪漫主义思想在鲁迅多个阶段作品的流变性。

三、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研究之缺憾与展望

目前学界基本厘清了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的相关内涵，对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的研究持续推进、成果颇丰，但仍然存在一定缺憾与不足：

其一，对鲁迅的浪漫主义思想与其社会实践缺乏联系，需要将二者进一步结合起来考察。现有研究大多从文献出发，缺少对鲁迅社会实践的观照。众所周知，鲁迅是重要的社会实践家。邱焕星在对“中期鲁迅”展开研究时曾指出：“‘中期鲁迅’对前期启蒙鲁迅的突破，在于出了文学的象牙塔，积极参与社会运动和政治革命。”（46）实际上，鲁迅一生参与过很多社会实践，这不仅体现了鲁迅那种“永远革命”的精神，更重要的是，这些社会实践与鲁迅早期所呼唤的“摩罗诗人”的精神相符合，与其所描绘的“斯巴达武士”的精神相符合。鲁迅的社会实践与鲁迅的浪漫主义思想构成一种互文关系。研究者应当深入考察鲁迅社会实践与其浪漫主义思想的联系。

其二，对鲁迅文学创作中的浪漫主义思想发掘稍显不足，需要以浪漫主义视角对鲁迅文学创作展开再考察。以往对鲁迅文学创作的研究，大多重在现实主义视域、象征主义视域、启蒙视域、现代性视域等视角，较少采取浪漫主义视角。如果以浪漫主义视角观察鲁迅的文学创作，或可以发现诸多鲁迅的隐秘心理。以《伤逝》为例：研究者往往从“质疑启蒙”“物质主义”“兄弟失和”等多个角度来阐释《伤逝》，而文本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即子君在涓生住处所见的“铜板的雪莱半身像”则鲜有研究者注意到。日本学者藤井省三结合林静关于“雪莱在中国”的研究，对《伤逝》中子君见“铜板的雪莱半身像”这一细节展开了解读，指出实际上子君的“草草一看，便低了头”显现出传统女性面对雪莱的，实际上也是涓生的爱情观（凡爱尽即当离弃，有爱不妨相悦）的疑惧。而林静认为鲁迅创作《伤逝》时对文本的一个“前理解”，即彼时雪莱的浪漫主义爱情观“凡爱尽即当离弃，有爱不妨相悦”同样流行于青年人之中，而鲁迅对涓生、子君结局“一伤一逝”的描绘，正体现出作者对浪漫主义偶像和浪漫主义爱情观的怀疑。（47）由此视角切入鲁迅文本，可以看到不同时期鲁迅对浪漫主义的态度变化。

其三，对鲁迅浪漫主义的多个面相的考察亟待深入，即应当以一种连续的观念来考察鲁迅的浪漫主义思想。鲁迅“根本是个浪漫气质的人”（48），萧红回忆称鲁迅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而且是明朗的，可以看到鲁迅在日常生活中始终保有一种浪漫主义气质（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相较于对鲁迅早期浪漫主义思想的研究成果，对《呐喊》《彷徨》《野草》《故事新编》《朝花夕拾》中的浪漫主义思想的研究则显得微不足道。这就造成了上述研究的盲区。学界常以“广州鲁迅”“厦门鲁迅”“青年鲁迅”“中期鲁迅”“政治鲁迅”“革命鲁迅”等多种语汇描述鲁迅的各个阶段，这种“断裂式”的分析并不应局限于分析鲁迅的某一面向或某一阶段的特殊性，而应同样关注到鲁迅同一思想或观念在不同时期的显与隐、恒与变。试以一例说明：邱焕星曾以鲁迅生前时人编选的《关于鲁迅及其著作》《鲁迅在广东》《鲁迅论》《转变后的鲁迅》四本论集来说明这个问题，认为它们分别塑造了“思想革命鲁迅”“国民革命鲁迅”“革命同路人鲁迅”“共产革命鲁迅”四种形象，他将其概括为“四面”与“一身”，即鲁迅固然存在着不同形象或存在着思想、观念、身份的转变，但其背后归根结底是“一种‘永远革命’的精神”，即鲁迅形象是一种“变”（“四面”）与“不变”（一身）的辩证。（49）笔者认为，浪漫主义于鲁迅而言也存在“多面”“一身”的情况。《摩罗诗力说》是青年鲁迅的选择，但《呐喊》《彷徨》等并不意味着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的退潮，而是始终以不同表征呈现于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鲁迅及其作品中。鲁迅的文学创作始终没有脱离早期的浪漫主义，不同时期的鲁迅都对浪漫主义作出了相应的回应，其小说作品中始终显现或者隐藏着一种浪漫主义精神：青年鲁迅推崇尼采的意力派浪漫主义，《斯巴达之魂》中洋溢着浪漫主义精神；经历了一系列革命、运动的破产后，鲁迅身上开始有了“鬼气”，但这不代表鲁迅放弃了浪漫主义精神，这种精神被隐藏在小说之中并受到质疑和反思；1926年鲁迅的重新出发，承袭了赫尔德对民族浪漫主义精神的发掘，取材神话、传奇，以浪漫主义笔法，其书写更加具有民族英雄气概。

总而言之，浪漫主义思想在鲁迅思想、文学创作和社会实践等多个层面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学界对鲁迅浪漫主义思想的考察依然有待深入，对浪漫主义的概念尤其是浪漫主义在鲁迅思想、文学创作中的表现，仍需研究者通过考证文献、比较研究、文本阐释等方法，进一步厘清其思想发展的历史过程，梳理其精神内涵和逻辑理路。

注释：

（1） 《钱理群：“活在当下中国的鲁迅”》，《新京报书评周刊》2022年3月5日。

（2） ［美］阿瑟·O·洛夫乔伊：《论诸种浪漫主义的区别》，载［美］阿瑟·O·洛夫乔伊：《观念史论文集》，吴相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81页。

（3） ［美］迈克尔·费伯：《浪漫主义》，翟红梅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页。

（4） 鲁迅：《杂忆》，载《坟》，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65页。

（5） 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前记第3页。

（6）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页。

（7） 何凝（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载何凝（瞿秋白）编录：《鲁迅杂感选集》，青光书局1933年版，第7页。

（8） 参见周扬：《精神界之战士——论鲁迅初期的思想和文学观，为纪念他诞生六十周年而作》，原载《解放日报》1941年8月12日—14日，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编选：《周扬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5—46页。

（9） 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63—277页。

（10）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88页。

（11）（12）（13） 俞兆平：《浪漫主义在中国的四种范式：鲁迅、沈从文、郭沫若、林语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19、4—36页。

（14） 黄育海：《鲁迅与欧洲十九世纪积极浪漫主义文学》，《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1期。

（15） 张旭春：《鲁迅早期思想中的浪漫主义因素与中国现代性问题》，《文艺研究》2008年第5期。

（16） 农方团：《“别求新声”——浅谈鲁迅和拜伦》，《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4期。

（17） 孙尧天：《诗歌、政治与伦理——晚清群学思潮与早期鲁迅诗学观之关联辨析》，《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6期。

（18） 尚晓进：《启蒙与浪漫的张力：民族内部的更新——兼谈鲁迅国民性批判之主题》，《文学评论》2023年第2期。

（19） 刘保昌：《浪漫的和个人的——鲁迅与道家文化片论之三》，《学术交流》2006年第3期。

（20） ［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前言第1—4页。

（21） ［日］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李冬木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

（22） 於璐：《鲁迅与中国浪漫主义诗学理想生成及悖论》，《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23） 刘志芳：《鲁迅早期国民性批判思想生成探微》，《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24） 李震：《〈摩罗诗力说〉与中国诗学的现代转型》，《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25） 王泽龙：《鲁迅与郭沫若早期浪漫主义文艺观比较》，《荆州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3期。

（26） 姚辉：《论鲁迅与郁达夫文艺思想的差异》，《社科纵横》2010年第10期。

（27） 薛祖清：《“斯巴达之魂”与“雅典精神”——周氏兄弟汲取古希腊文学精神的不同侧重点》，《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9期。

（28） 种海燕：《卢梭对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兼论20世纪20年代梁实秋和鲁迅的论战》，《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

（29） 参见俞兆平：《浪漫主义在中国的四种范式：鲁迅、沈从文、郭沫若、林语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30） 陈鸣树：《鲁迅小说论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81—138页。

（31） 丁柏铨：《试论鲁迅作品中的浪漫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2期。

（32） 哈九增：《〈狂人日记〉与浪漫主义》，《浙江学刊》1983年第3期。

（33） 参见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270页。

（34） 夏中华：《〈呐喊〉〈彷徨〉浪漫主义因素初探——论鲁迅现实主义创作中的浪漫主义因素》，《锦州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

（35） 郭沫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页。

（36） 吴周文：《论〈野草〉的浪漫主义》，《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

（37） 卢文婷：《破碎的身/影：续写与对话——〈野草〉与德国浪漫主义》，《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38） 王学谦：《〈野草〉哲学与尼采主义——鲁迅对尼采哲学的借鉴与共鸣》，《文艺争鸣》2018年第5期。

（39） 冯光廉：《〈故事新编〉创作方法研究商兑》，《山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5期。

（40） 阎庆生：《〈故事新编〉的浪漫主义线索——兼论鲁迅创作心理的若干特点》，《人文杂志》1999年第5期。

（41） 王学谦：《摩罗二重唱——莫言的〈铸剑〉阅读及其与鲁迅的家族性相似》，《求是学刊》2016年第4期。

（42） 殷鹏飞：《历史的浪漫派：鲁迅厦门时期写作中的“旧事”与“古史”》，《东岳论丛》2022年第3期。

（43） 高旭东：《鲁迅：从〈斯巴达之魂〉到民族魂——〈斯巴达之魂〉的命意、文体及注释研究》，《文学评论》2015年第5期。

（44） 赵瑞蕻：《诗歌与浪漫主义》，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101页。

（45） 李音：《作为民族之声的文学——鲁迅、赫尔德与〈朝花夕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12期。

（46） 邱焕星：《“中期鲁迅”研究刍议》，《文学评论》2022年第5期。

（47） ［日］藤井省三：《女主人公的形象转换：从〈伤逝〉到〈倾城之恋〉——兼谈萧伯纳的文学影响》，《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48） 叶公超：《鲁迅》，《晨报》1937年1月25日。

（49） 邱焕星：《“一身四面”与“鲁迅革命传统”》，《社会科学》2022年第6期。

作者简介：张翼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42。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