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人本主义地理学者看来,人类生活在充满意义内涵的世界中,地方是人们对世界的一种主观态度和情感体验,一个地方的动态性、开放性、独特性与地方历史和特定地域人们的实践活动分不开。作为乡村振兴之写照的文化热点事件,台盘“村BA”球赛的火爆出圈与地方独特的精神生活密切相关,姚瑶所著的《村BA:观察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窗口——台盘村乡村振兴故事》正是对这种地方特性及乡村巨变的诗性书写与文化解码。
关键词:乡村振兴;“村BA”;纪实叙事;传统文化
中图分类号:G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7-0100-04
文化强则乡村强,文化兴则乡村兴。202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广东考察时强调:“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解决好城乡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1)在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有一个名为“台盘”的小村寨因“村BA”而火爆出圈。近期,在南方电网贵州凯里供电局,一位喜欢业务写诗的“电工”姚瑶为这个村寨创作了一部纪实文学作品《村BA:观察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窗口——台盘村乡村振兴故事》(以下简称《村BA》),该书由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已入选2023年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并被“中国好书”作为2023年12月重点推荐书目。2024年2月21日,《光明日报》文艺评论周刊发表《揭示“村BA”潜藏的奥秘》的书评;两天后,《人民日报》文艺副刊“新书架”对该著也予以特别推介。
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谁也想不到,“台盘”这个地处中国西南大山深处只有272户、人口不到1200人的苗族村寨因村民自发组织的篮球赛而快速走上了振兴的道路。仅2023年,台盘村就举办了贵州首届“美丽乡村”篮球联赛总决赛、全国和美乡村篮球大赛(村BA)西南赛区的半决赛、全国和美乡村篮球大赛(村BA)总决赛等五项重要赛事,实现旅游经济综合收入超过5000万元以上,迄今为止已实现网络浏览传播量超过80亿人次,被中央广播电视台赞誉为“观察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窗口”。在作者姚瑶的笔下,我们看到了台盘村有“五多”:培养的大学生越来越多;返乡创业的乡贤越来越多;村民自购汽车越来越多;产业类型越来越多;村民对未来的自信越来越多。台盘村由曾经封闭落后贫困的小山村正在朝着4A景区的标准建设。
读完《村BA》全著之后,我们能发现作者姚瑶以诗情融入了纪实叙事,他采用非虚构的笔法和图文并茂的方式,将台盘村的地方特性尽情呈现,在描摹台盘山乡巨变的同时,深度挖掘了这个村寨背后的历史传统与文化渊源,对台盘的“村BA”文化既有人类学视角的阐释,又有历史学层面的实证,从而实现了这部纪实文本从一般意义的故事建构到文学场域的审美超越。不难发现,作为一名真性情的诗人,姚瑶是在精耕细作,他倾注了全力在客观还原与复写“村BA”的历史及台盘村独特的篮球美学,也让我们对这部纪实力作充满阅读的审美期待与想象。
一、非虚构文本与地方特性书写:《村BA》纪实的叙事美学
近年来,记录脱贫攻坚与书写新时代乡村振兴的非虚构作品层出不穷,比如李文明的《北京来的第一书记》、罗伟章的《凉山叙事》、陈涛的《山中岁月》、卢一萍的《扶贫志》,等等,均以新闻记录者的姿态,采用非虚构视角和现实主义笔法,对第一书记、大学生村官、驻村干部、返乡青年、时代新乡贤等诸多推动乡村发展的鲜活人物做过不同侧面的真实书写。众所周知,非虚构写作必须忠实于人物和事件,而且作者又必须对他们保持一定的主观态度和客观立场,既要介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成为一个充满知、情、意的在场者与见证者,又要超脱故事本身,成为一个冷眼旁观的讲述者和局外人。唯有如此,作者非虚构出来的人物和事件才能保持原初的生活本相,是过滤了作者情感汁液的故事内核,从而抵达艺术真实的至高境界,令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无形之中“升值”与增强。
仔细阅读文本可以发现,姚瑶关于《村BA》的纪实叙事采用的就是非虚构笔法。据作者在“后记”所言:“他已经记不得多少次前往台盘村,也记不得和多少村民喝过酒聊过天,并以各种方式接触台盘村‘村BA’的相关人员。”(2)可见,对于“村BA”而言,姚瑶完全将自己作为了一个文化事件的忠实倾听者与记录者。全书分为“台盘风貌”“村BA前传”“火爆出圈”“村BA中的那些人”“村BA的未来”共五部分,每一部所写到的都是真人真事,从“芦笙吹响的地方”“斗牛者的鼓”“乡味篮球史”到“台盘村的年轻人”“驻村书记的第一场篮球赛”,等等。无论书写台盘村的地方风貌特性,还是记录台盘村的当下生活,姚瑶均以文学“纪录片”的方式侧重还原最真实的台盘“村BA”本相。在文本中,他多次写到“芦笙”“斗牛”“银帽”“刺绣”“苗服”“米酒”“吃新节”和“姊妹节”,包括写到具有现代村规性质的“议榔”,等等,这些文化意象与符号显然是台盘村独特的地方标记。
台盘村地处黔东南中部一隅,该村地势地貌犹如长龙盘踞之状,清朝雍正年间,被设为屯堡,曾命名为“台盘屯上”。该村土著居民以苗族居多,其中苗族人口占全村人口的90%以上,当地民风淳朴、百姓温良好客。一年之中,“芦笙节”“舞龙嘘花节” “姊妹节”“祭桥节”“吃新节”“斗牛节”等民间节庆活动在台盘村不时登场与经久流传,显现出这个地域独特的文化活性和文化魅力。在姚瑶的笔下,它们既神秘梦幻,又真实可信,令人充满美好的遐想与向往,加上作者在每一章开头均以一首优美的短诗作为“题记”,让读者真切感到“台盘——那是有诗和远方,是一个让人回得去的故乡”。
然而,为什么姚瑶关于《村BA》的叙事能让读者产生如此独特的审美想象呢?其实,这缘于作者写出了台盘村特有的文化精髓,是他笔下纵情描写的台盘村的人文传统和篮球文化,让台盘村的魅力无限放大,从而让读者产生一种阅读之后欲实地探访的“神往”之情。从文化地理学的层面来看,地方特性既有地域的自然标记和属性,又有地域的文化特征与属性,是自然边界与社会边界相统一之后的存在属性。地方的特性在于每一个地方孕育出的自然环境与人文要素的组合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3)众所周知,篮球是现代的产物,篮球赛更是现代人喜欢的一项运动。但在台盘村既有前现代的芦笙歌舞、东方蹦迪和游方文化,又有现代的村BA、酒馆和咖啡厅,多种文化的交融在这里完成了时空穿越,也形成了台盘村独有特性的篮球文化。因为这里的每一场篮球赛,不仅有运动员之间的对抗与竞技,还有民族歌舞表演与民俗风情展示,而且进场观看是彻底开放与全免费的,对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也不收一分钱。从这个角度而言,姚瑶关于《村BA》的纪实叙事,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独特的多元文化融合的地域景观,那里犹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世界,显得古朴恬淡,又自然真实,给读者的感觉是“返魅”,而非“祛魅”,因此令人神往。
当然,目前市面上非虚构类的乡村叙事作品也有少数存在主题先行、审美性不足的问题,或“悬置乡村故事,不屑讲述乡村知识,而以高密度的文化知识来代替真实的乡村讲述”(4),由此丧失了作为纪实类文本应有的真实感与厚重感。姚瑶在《村BA》的叙事中并没有过多地主观式介入台盘村,而是尽量以客观者的身份对其进行审视,在私人化表达与公共性话语之间,他选择了有效平衡,既保持了对文本内部的美学控制,同时也避免了将台盘的“村BA”写成了一部没有诗意和灵气的“村志史”,真正实现了主旋律题材与审美品格的有机融合。
二、新山乡巨变与诗意抒情:《村BA》文本的伦理立场
众所周知,贵州曾是全国脱贫攻坚的“主战场”,截至2020年11月底,全省66个贫困县全部脱贫,而曾经陷入深度贫困的台盘村如今已跨入了乡村振兴的快车道上。时至今日,“乡村振兴”也成为了脱贫攻坚之后的新时代“热词”。的确,没有乡村振兴,何来民族复兴?国家已将“乡村振兴”列入了长远的发展战略,具有时代使命感的作家如何书写新的山乡巨变,这是中国当代文学面临的一个新的时代命题。对于具有使命感的作家而言,关于“乡村振兴”的文学关照与书写,恐怕不会置若罔闻,正如姚瑶所言,“聚焦时代、淬炼主题、张扬立场都是应尽之责”,他愿意以主动的姿态去寻找隐藏在台盘村深处的光芒。
其实,从2022年开始,在中国作协的策划下,由作家出版社具体承办了“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的五年计划,该计划面向全国征集与遴选反映新时代中国农村面貌发生巨大变化的长篇小说,试图打造一批如20世纪50年代柳青的《创业史》和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一样反映农村新变的文学经典。姚瑶虽然没有参与这一写作计划,但他关于台盘“村BA”的纪实叙事实际上从很多方面反映了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在姚瑶笔下,我们看到了台盘村老百姓人均年收入从2013年的0.43万元提高2021年的1.56万元,仅2022年该村实现旅游收入高达2154万元。目前,台盘村返乡创业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投身家乡公益事业的人也越来越多,这里面有退伍军人、大学生毕业生、在外开厂经营的个体户,包括“90后”和“00后”等,构成了新一代乡村建设的生力军。
在采访中,看到台盘村的巨大变化,作为诗人的姚瑶每每忍不住写诗吟唱。这部纪实作品全书每一章的开头,均以一首短诗作为题记,整部作品的叙事也多有诗化的语言。可以说,诗情、诗意、诗美和诗韵悄然地散落在关于“村BA”叙事的文本内部,增加了这部作品的文学性和可读性。姚瑶认为,台盘“村BA”的“小”承载着新时代无限的“大”,他乐意为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尽情歌唱。其实,这就是姚瑶的写作立场,或者说是他关于《村BA》纪实文本的伦理立场。对于一名优秀的作家而言,他通常会在叙事中表达自己潜在的价值立场,在文本中,故事的构筑与叙述过程其实是一种人心秩序的建构和规范,有伦理内涵的故事总能唤醒读者内心的生命感觉。
当然,有伦理立场的叙事并非凌空蹈虚,它既能传达时代主流的伦理价值观,又能表达作者对生命的细微体察和伦理感悟。姚瑶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在台盘村的每一次采访,都在细微体察与细心感悟,也都在被感动着。因此,在他的笔下,我们读到的驻村书记张德、篮球协会会长岑江龙、村支部副书记李正彪、村BA球王欧明辉、90后裁判员吴小龙,双语解说员王再贵,等等,他们不再是僵硬冰冷的文学符号,而是一个个有故事、有温度、有情感的鲜活人物。他们深爱自己的家乡,默默地守护乡土与建设故土,其中有的搞禽类养殖,有的种植菌类产品,还有的开特色餐饮,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打篮球”和“看篮球赛”,可以说,他们是台盘村新时代语境下乡村振兴的中坚力量。而且他们自觉地将个人命运与家乡的发展进行“捆绑”与“同构”,呈现出乐观向上与务实致富的从容与低调,真正谱写了新时代农民的价值认知与精神本色。作者通过非虚构的记录方式,还原了这群人本来的生活样态与心理状态,人物虽小,但故事感人。
可见,姚瑶关于《村BA》的纪实叙事不以大事件、大人物、大场面为故事内核,而聚焦平凡可感的小人物,充满了人文关怀精神和文学缘于生活的真实感。时代蓬勃向上,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关于新时代山乡巨变的文学书写,其实既需要塑造典型与弘扬正能量,更需要激情与诗情,还需要作家站在人民立场,始终坚守文学性,不图解政策,不生搬硬套,而以悲悯情怀与宏阔视野去描摹与讴歌。唯有此,这种文本才有生命力。
三、他者视角与文化解码:《村BA》写作的审美超越
有学者认为,乡村是与都市相对而存在的一个巨大的他者。言下之意,即城市与农村之间存在隔膜,或者说城里人与农村人存在互不了解。姚瑶的工作地点在黔东南州州府所在地凯里市,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台盘村人,在2022年“村BA”火爆出圈之前,他对台盘村其实是比较陌生的。但此后他无次数以新闻采访者的身份深入此地去了解“村BA”背后的故事。对于台盘村而言,姚瑶是从城市跨界过来的他者。实际上,在文本叙事中,姚瑶采用的不是村民的“自述”视角,而是以作者自己为第三方的“他叙”视角。从哲学的角度看,所谓“他者”,是文化身份与对象持有距离,对于不切实际幻想的驱逐,并与自我欲望、个体感知形成距离。作为外来的“他者”,姚瑶最初对作为采访对象的台盘村持有文化身份的距离,甚至是隔膜的。他在“后记”中坦言“在困难的时候,曾一度想放弃”。但随着采访的深入了解,作为“他者”的姚瑶一次次被村民的事迹所感动,与台盘村的文化产生了精神上的交汇与共鸣。在全书第一篇《芦笙吹响的地方》,作者写道:“每到一处,我都会对当地的民俗进行探究,挖掘民族文化元素,以诗意命名当下的现实生活,尽量让大千万物在我的文字里找到栖息之地。”(5)
作为一位惯于抒情的诗人,姚瑶更容易对地方文化产生精神共鸣,由此激发写作灵感。其实,乡村、故土、儿时记忆与乡愁,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最为常见的叙事母题,惆怅神伤的乡愁美学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挥之不去的审美基调。在人类学家费孝通看来,乡土中国的根本特性就是乡村文化的原生性。正所谓“礼失求诸野”,中国传统文脉的根基在广袤的乡野之间,乡土中国的精神密码储存在诸如“台盘村”一样的无数村野中。乡村是无数现代中国人的生命起点,它凝聚着无数人世世代代的历史记忆与儿时情感。因此,对于很多作家而言,地方性的乡土文化是他们认知世界的知识起点,也是他们文学写作的精神港湾。
显然,作者姚瑶深谙台盘村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对一个文化事件所产生的精神力量,所以他不惜笔墨深度挖掘了台盘村历史文化与“村BA”火爆出圈之间的内在关联。姚瑶通过实地考查与求证,指出篮球运动自20世纪40年代传入台盘村之后就融入了当地传统的民俗“吃新节”中,此后篮球赛在台盘村从未间断。在姚瑶笔下,从20世纪70年代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的“苗寨女篮”刘顶英,到八旬老人陆大江的“棉花篮球”故事,再到30年如一日义务为篮球比赛记分的潘举一,还有村民自发筹集资金以“牛”为奖品从不收门票的篮球赛,从台盘一个小村寨自娱自乐的篮球赛到举办全国性的“和美乡村”篮球赛,这些故事的背后其实是文化的力量,是“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化写照,是朴实的乡村文化的缩影,是台盘村文脉的代代相传所熏染出的赤忱情怀。因此,作者不禁感慨:“村BA超越了一场篮球比赛本身的意义,为各民族交流交往搭建了广阔的平台,已经由一场篮球赛演变为一个关于文化自信、乡村文明、乡村振兴的文化事件。它向世界展现了我国各民族同胞和睦相处、共同繁荣进步的美好画面。”(6)
“村BA”的火爆出圈,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这正是台盘村践行党的二十大精神的生动实践,它构建了乡土社会新的文明秩序,映照了广大农村火热的生活图景,为乡村振兴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生态样本和发展路径。概而言之,作者关于台盘《村BA》的乡村书写,从表面看,似乎是对台盘村地方文化特性、地域性民俗或民间故事的文学呈现,但实际上作者从更深的层面折射出“村BA”火爆出圈背后所蕴含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的精神图谱,是读者重新认知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魅力的一种参照。作者在文本中以此作为审美表达的精神内核,实现了对民族共同体文化的再发现、经典阐释与生动建构,从而实现其纪实文本的审美超越。
注释:
(1) 朱隽、贺林平、常钦、郁静娴:《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全面推进乡村振兴》,《人民日报》2023年4月16日。
(2)(5) 姚瑶:《村BA:观察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窗口——台盘村乡村振兴故事》,贵州民族出版社2023年版,第236、3页。
(3) 徐汉晖:《空间、地方感与恋地情结的文学抒写》,《湖北社会科学》2017年第11期。
(4) 王良博:《非虚构写作视野下的“新山乡巨变”——以罗伟章〈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为例》,《写作》2023年第4期。
(6) 姚瑶:《村BA:观察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窗口——台盘村乡村振兴故事》,贵州民族出版社2023年版,“前言”第4页。
作者简介:徐汉晖,凯里学院人文学院教授,贵州凯里,556011。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