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晓苏新乡土小说的女性想象

2024-09-03 00:00:00马英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7期
关键词:女性

摘要:湖北作家晓苏的系列小说具有新乡土小说的特点,他写出了乡村女性的“油菜坡性格”:真、勇、智;书写了新时代背景下乡村女性的性交易、性压抑、性骚扰、性奉献、性侵犯等,揭示了新乡土女性的生存百态。晓苏将民间立场与批判立场、启蒙立场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通过喜剧性的人物、喜剧性的情节和幽默的语言艺术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带着一点“悲”气的故事。晓苏的新乡土小说体现了作家对当代中国乡村问题的持续关注,对乡村女性命运的深入思考。

关键词:晓苏;新乡土小说;女性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7-0018-06

1935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写道:“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来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这段文字被认为是对乡土文学最早最权威的界定,历经百年的时代变迁,乡土中国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乡土文学也经历了从乡土文学到农村题材到新乡土文学的两重转换。(1)新乡土文学以新乡土中国为表现对象,在历史维度、现实维度、价值维度、审美维度等方面都体现出一些新的特质。(2)从1985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晓苏便精心营构了两个文学世界:一个是大学校园世界,一个是油菜坡世界。在对油菜坡世界的反复书写、多维开掘、深层思考中,晓苏承续了乡土文学的精神特质,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变:他书写了在现代化进程中油菜坡乡民与土地关系的变化、家庭模式的变化、乡村文化的变化,表现了对当代中国乡村问题的持续关注、对乡村底层农民命运的深入思考,体现了当代作家的责任与担当。在油菜坡系列中,晓苏写尽了乡村女性的众生相,从年轻女性到老年女性,从留守女性到打工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晓苏关心她们的命运、书写她们的悲苦、揭秘她们的心灵,呈现了她们在现代化转型中所不得不经历的特殊时代阵痛。经由油菜坡,晓苏完成了也将继续完成他对新世纪乡土中国的女性想象。

一、乡村女性的“油菜坡性格”

丁帆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曾经用“三画四彩”概括过乡土小说的特点。所谓“三画”,是指乡土小说往往会描摹乡土的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虽然晓苏表示“我的乡土小说明显不同于他人的乡土小说,一方面,我不大去描绘和欣赏乡村的自然风景,也不怎么去介绍和展览乡村的社会风情,我只是对乡村转型时期的人心、人情和人性感兴趣”(3)。但是油菜坡的风景风俗风情依旧在晓苏的笔端鲜明呈现,他为读者勾勒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湖北西北部小山村,也塑造了为数众多的乡村女性形象。

(一)花树滋养的“真”

油菜坡,这个湖北西北部的小山村因遍地油菜花而闻名,晓苏笔下的女性种植油菜花、喜爱油菜花,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蓬勃、绚烂而芬芳,开放的时节又刚好是阳春三月,让人感觉到生命的美好和愉悦。晓苏对油菜花的书写,容易让人联想到莫言笔下的红高粱,如果说“我爷爷”“我奶奶”在红高粱的野合让人联想到生命的粗粝、野性与活力的话,那些扛着花被窝进入油菜花的女人们却往往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浪漫、柔美与宁静。除了油菜花,小说中还书写了油菜坡多种植物,比如“金米是油菜坡这个地方特有的一种米,比稻米大,比麦米圆,比玉米黄,通体是透明的,闪烁出金子般的光芒”(《金米》)。此外,还有玉米(《四季歌》)、岩花树(《书虹医生》)、金银花(《金银花》)、菊花(《一朵黄菊花》)、竹子(《余爱竹》)、柿子树(《老婆上树》)等。这些景物色彩明丽、形态怡人,深得油菜坡女性的热爱,因为喜欢某一种植物而嫁到某处的女子在晓苏笔下并不罕见,如《余爱竹》因为喜欢竹子而嫁给了拥有竹林的贫困户董大干,更有女性因为喜欢油菜花而嫁到油菜坡。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拥有这份爱的油菜坡女性也大多不是那种阴鸷、乖张的性格,在作家笔下,她们一般比较温润感性、风流浪漫、率真善良,如《人情账本》中质朴的满月嫂、《乡村母亲》中以德报怨的善良母亲等。

(二)打破禁忌的“勇”

乡土小说具有超稳定文化结构(4),其表现之一便是中国乡土社会一直延续的乡村风俗。如果从性别的角度来审视这些风俗,不难发现有一些风俗约束着女性的行为举止、生产生活,是男尊女卑等观念的延续,这不仅限制了她们的视野,也制约着女性的发展。比如,《老婆上树》中书写了油菜坡女人不能上树的风俗:如果哪个女人上了树,人们就会说她不懂规矩,还会骂她没教养。这个风俗的形成,指向了女性行为禁忌、方位禁忌,由于男尊女卑的民间习俗信条,女子被认为是污秽、晦气的,所以许多场合忌讳男在下女在上。《娘家风俗》中提到女儿回到娘家是绝对不能和女婿同房的风俗,否则会被认为是伤风败俗,这可能是后世吉凶祸福观念带来的偏见。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老一辈女性,其思想被严重异化,如《除癣记》中的谷婶对女儿谷珍的管教极为严厉:谷珍在三年级跳绳时,不小心裤带断了,裤子滑落到地上,谷婶竟然因为此事让谷珍退学。学业在谷婶看来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贞洁才是天大的事。在晓苏的小说中,年青一代的女性却偏偏要打破这些禁忌,比如《老婆上树》中的廖香一家遇到了有人高价收购奶柿子的挣钱机会,然而丈夫胆小如鼠,而且“肚子大,胳膊短,压根儿抱不住柿子树”,儿子又年纪太小——在这种情况下,廖香冲破禁忌、挺身而出,勇敢地爬上了高高的柿子树摘下了所有的柿子,为家里挣了一大笔钱,也获得了家人的尊重。《娘家风俗》中,女儿一家也打破了女人回娘家不能和丈夫同房的禁忌。《除癣记》中的谷珍突破母亲的约束主动求医治好了自己的皮肤病。油菜坡女性的这些行为,表明了乡村社会的极大进步和女性群体追求自由、勇于超越的生命精神以及她们的智慧与胆识,也表现了时代洪流中乡村女性地位的提升。

(三)拥抱新乡土的“智”

小说还折射出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在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乡村振兴总要求下,女性的生存世界发生了改变。更多的女性愿意留在乡土,并且用自己的智慧获得了经济独立,从而实现个人价值。如《农家饭》中的铜嫂、银嫂和金嫂找“我”借到启动资金开饭馆做生意;《发廊门上的纸条》中的余花在职高学的是美发专业,她也特别喜欢美发,认为“要想美化人们的生活,必须从美发开始”,她破除成见大胆地在家乡开发廊;《夜来香宾馆》中,生意兴隆的农家乐、八方迎客的宾馆,也大多是女老板经营。经由这些小说,不难看到当下社会,不少头脑灵活的乡村女性转向服务业、旅游业等更多乡村新兴产业,对土地的依赖度逐渐降低,实现了家庭经济来源的多元化。

二、悲情:乡村女性的命运追问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的大发展,大量农民外出打工,油菜坡的村民们南下广东,北上襄阳、河南,东去武汉,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打工潮一方面导致了油菜坡的男性劳动力锐减,中年留守女性剧增;另一方面,由于年轻女性打工后外嫁现象普遍,又导致乡村年轻男子找不到对象,未婚女性数量不足、大龄剩男数量过大,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这些都是晓苏笔下的女性所生存的社会现实背景。“在油菜坡村女人无疑是一种可资利用的‘稀有资源’”(5),寡妇如今在农村算得上抢手货(《死鬼黄九升》),在此背景之下,乡村女性可能会直面更为复杂的性问题。晓苏对油菜坡女性命运的追问,几乎都是围绕“性”展开的,通过写性来写女性,也是晓苏的新乡土小说区别于其他作家的重要特点。正如晓苏所言:“老实说,我的不少作品都写到性。并不是我喜欢写性,主要是性在乡村生活中的地位太重要了,恐怕仅次于吃饭和穿衣,要想真实、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乡村生活,性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个内容。”(6)小说书写了乡村女性的性交易、性压抑、性骚扰、性奉献、性侵犯,揭示了新乡土女性的生存百态。

(一)悲凉:贫穷与交易之间

在国家精准扶贫等政策的影响下,乡村的总体经济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然而贫富悬殊巨大,贫困人口依然存在。对于乡村女性命运的叩问,始于对物质的追问。油菜坡的女性想要改变自身境遇的方式与千百年前似乎并没有本质的差异,出卖肉体来改善境遇依然是一条捷径。晓苏笔下南下打工的女性大多数都从事服务业,实际做的都是皮肉生意。《打飞机》中的黑耳、《幸福的曲跛子》中的“我”均在外出打工染上性病。《陪周立根寻妻》中周立根的妻子安小环为了多挣点钱,背井离乡屈从于王宝库在工地上烧饭,表面上是烧饭,实际上是陪睡;丈夫千里迢迢找到她,她却身不由己,连是否能和丈夫过夜都要征得王宝库的同意。年老色衰不能出去打工的独居老人可能有着更令人震惊的境遇,如《吃苦桃子的人》中,“脸又枯又黄,像老白菜叶子”的60岁的农村老年女性是被村民嘲笑的对象,因为三条野鳝鱼就能让极度困窘的“老白菜”心甘情愿地陪吃苦桃子的憨宝睡觉。晓苏的新乡村小说揭示了这样一种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依旧有这样一个底层女性群体,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以身体为代价换取基本的生活物资,为改变生存状态做着卑微的努力。

还有一些女性并非因为特别贫穷而出卖肉身,而是深受金钱至上观念影响,认为性交易是捷径,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多的利益。如《推杯换盏》中的毛英,为了早点修好房子和王羊出轨获得物质报酬;被王羊带出去之后,为了每个月多挣五百块,又和储洞长同居。《三层楼》中的张大凤,分别利用泥瓦匠和油漆匠为她修好了楼房的两层,最后利用木匠帮她修建了三层楼。女性用身体换取给自己带来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房子,肉身出卖的过程似乎没有痛苦、没有纠结、没有迟疑,只有付出与回报的等量交换——“爱情”这两个字经常缺席,利益永远为上。好像决定婚姻的是物质,而不是爱情。《等冯欠欠离婚》这个故事看起来似乎很荒唐:杨耕田和冯欠欠好上了,在等冯欠欠离婚的漫长日子里,他帮冯欠欠支付孩子的学费、抚养费、布置新房、置办结婚衣服,最后终于等来了冯欠欠离婚,然而冯欠欠在办手续的过程中迅速攀附上了有钱有权的治保主任。晓苏曾说:“面对急剧变化的乡村,许多人和事的确让我内心感到疼痛,同时又深感无可奈何。”(7)在经济飞速发展的新世纪乡村,信仰缺失、道德颠覆、文化贫瘠,居民的公德心也发生了倒退,一切以经济利益满足和个人私欲实现为目的的价值观盛行,让读者不免有悲凉之感。

(二)悲悯:道德与救赎之间

晓苏的油菜坡有数不清的光棍汉,如《送一个光棍上天堂》《光棍们的太阳》《光棍村》《为光棍说话》《松油灯》等小说中描写了各色各样的光棍——“光棍”这个称谓本身就有轻视意味,他们不仅物质窘迫,基本的生理需求也是难以满足的。在这些光棍汉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些女性——她们关注最基本的生命欲求、察觉到了光棍的“性苦闷”,并勇敢地去解决问题。《送一个光棍上天堂》中的“我”见年少时的好伙伴金树将不久于人世,得知他还从未有过男女之欢,为之遍寻陪睡女性无果之后,“我”乔装成叫花子与金树睡觉,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光棍们的太阳》中的黄娘,“她理解光棍,同情光棍,懂光棍,疼光棍,为光棍着想,帮光棍说话,给光棍办事。油菜坡的光棍们,都把黄娘看成一个太阳”。黄娘像个吸铁石一样,引得全村的光棍们围绕左右,抢着为黄娘做事,而黄娘时不时用身体去滋润他们。还有《松油灯》中一个双目失明的光棍,36岁还没有和女人睡过,在他生日那一天一个神秘的女人默默地陪他睡了一夜并留下了一盏松油灯。从此以后,光棍就拿着松油灯去寻找那个女人,虽然小说中并没有写明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但是不难发现,这个女人可能就是他的妹妹。

由以上作品可知,晓苏为我们刻画了一组非常独特的乡村新女性形象:她们具有更为深沉的悲悯情怀,能够正视人的生命欲求,将性从爱中解放出来,驱散了笼罩在性爱上的社会化和道德化的迷雾,正视欲望、尊重欲望、肯定欲望,确立了它的独特性与合法性。作者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这些女性进行简单的价值判断,而是站在民间的立场有意消解了传统观念赋予生活的绝对价值,从而肯定了生存状态的多样性。“晓苏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毫无疲倦地书写人性的多元和混沌,有意识地模糊了人性善恶的边界,或者说他干脆就是通过创作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善恶分殊,别立新宗,肯定了自然、健康、本真、宽容的人性,批判了做作、病态、虚假、狭隘的人性。”(8)

(三)悲叹:回望与前行之间

晓苏曾经说过:“在我看来,好的作品必须是真诚的,必须进入普通人的基本情感领域,必须在关注人们的物质生存困境的同时关注人们的精神生存困境。”(9)在油菜坡世界,也不乏一些有精神追求的乡村女性,晓苏通过书写她们的回望与前行,表现了乡村女性的心灵世界。对于乡村女性回望的书写,主要聚焦于年老女性,回望岁月的更迭、美好的失落,比如《金米》中的金米极具象征意义,它象征着时代洪流中逐渐消失的美好事物。九女用血肉之躯对金米的呵护其实就是她对美好的回望,对已经消逝的青春岁月的回望,对温暖的人情人性的回望。九女死了,和九女相伴相随的金米最后也难逃消亡的命运。《海碗》中的海碗虽不如金米那般璀璨夺目,但是外婆美好岁月的见证,她曾经用海碗装饭菜救助过一个伤病员,也曾在外公赴死前装过满满当当的饭菜,外婆对海碗的不离不弃,也是对美好事物的维护与不舍。

此外,晓苏也关注到了乡村女性的前行之难,《老婆上树》中的廖香“上树”这一行为具有丰富的意蕴,远方激发了她生命的激情、探索的欲望;她勇敢地到市里参加朗诵比赛并获奖,从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并渴望看到更好的自己。后来又去省里参加比赛,却落魄而归。荣誉和光环就像过眼云烟,廖香又只能在“树下”过日复一日枯寂的生活,她似乎再也不能抵达那个曾经觉得唾手可得的远方。《挽救豌豆》中的豌豆执意和丈夫离婚,要外出打工,走向远方,然而她出走之后会怎样呢?小说戛然而止,留给读者的是深深的担忧,她会成为出卖肉体的黑耳(《打飞机》),还是会成为代孕的余爱竹(《余爱竹》)?这里,晓苏写出了乡村女性理想实现的艰难。

除了这些女性之外,晓苏还关注到了中年留守女性。滚滚打工浪潮卷走了乡村大量青年男女和壮年男子,老人、小孩和中年女性成为乡村主体。留守儿童一度引起广泛关注,而中年留守女性却成为一个沉默的群体,不为人所注意。晓苏却关注到了这个群体,如《寡妇年》讲述了三个女性的悲惨故事,其中两个都是中年女性,都涉及性压抑:董玉芹的丈夫常年在广东打工,她和别人发生婚外情被打断了腿;罗高枝的丈夫去世,和公公发生关系被人发现后上吊自杀。除了性压抑之外,乡村女性也有遭受性侵犯的风险。《过阴》中父母早亡的毛草嫁给姜海后,被姜海的几个兄弟轮番算计,姜海死后,公公又强占毛草。民间自有其美好的一面,然而作为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它也是一个价值崩溃的物化世界。

三、幽默:乡村女性的书写方式

晓苏关于新乡土的女性主题在骨子里都带着一点“悲”气,却几乎都是以一种幽默轻快的方式讲述出来。他从来都不会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给读者讲一个悲惨的故事,他往往采用幽默的方式:“我觉得,我的特长还是幽默。我认为幽默是一种智慧、是一种看待生活的角度、是一种应对问题的姿态和策略。”(10)幽默是笑的艺术。学者李遇春曾经指出:“虽然是叙述油菜坡农民的苦难故事,但晓苏并没有像大多数致力于底层写作的小说家那样,一味地板起严肃的面孔进行血泪的道德控诉,而是凭借他特有的诙谐和幽默,以乐写苦,苦中找乐,把底层农民的苦难化解到辛酸的笑剧乃至闹剧中,这似乎有一点滑稽,更有一点残酷,但却由此把晓苏的苦难叙事与其他同类作家的苦难叙事区别了开来。”(11)当然,以幽默的方式来表现悲情、在笑声中有所思考并不是晓苏的独创,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幽默因子源远流长,现代以来的幽默大师也大有人在。五四时期鲁迅先生尖刻峭厉、深沉冷峻的幽默;1930年代老舍先生俗白俏皮、轻松温婉的幽默,赵树理开创的解放区文学中农民式的风趣幽默;钱钟书1940年代集幽默之大成,机智俏皮、深刻广博的幽默令人耳目一新。而晓苏的幽默,吸纳了民间文学幽默的强大因子,又融合了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视野,他举重若轻、声东击西,通过调侃的语言、有意思的故事来吸引读者,故事结束的时候,需要细细品味,才能揣摩到“有意思”后面的“有意义”。

(一)喜剧性人物

晓苏小说的幽默感源于塑造了一些喜剧性人物,在晓苏笔下,这些喜剧性人物大多属于被动型,换言之,小说人物并没有主动构成喜剧性现象的动机,但是由于种种客观条件的影响而产生了一些喜剧现象。喜剧性人物有时候是因为有某种极端的性格而造成的喜剧效果,如悭吝、虚伪等极端性格特点,对于这类扁平人物的描绘主要突出的是性格形成的社会原因,揭示人物性格的荒诞和不合理,从而引发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有个女人叫钱眼》是个充满喜剧因素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钱眼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爱财如命,而她的财主要来自“偷人”,“钱眼偷过的野男人不计其数,她偷野男人既不论辈分也不论年龄,更不论长相,只要有钱就行”,为了钱一天之中她和杨叉、坏蛋以及自己的丈夫共睡了五次,每次都收费,最后流血身亡。小说描写了钱眼爱钱如命的细节,比如“钱眼在和杨叉打皮绊的过程中,始终把那五十块钱拿在手里,完事的时候,那张钱已经被钱眼捂出汗了”。和丈夫睡觉的时候,钱眼“一直把那张钱拿在手上把玩”,“钱眼没让坏蛋先上身,她让坏蛋先付她一千一百块钱”,通过这些夸张的细节刻画出一个爱财如命利欲熏心的乡村女性形象,也表现了乡村道德沦丧、金钱至上的现实困境。

傻子由于心智不成熟往往也会成为喜剧性人物,晓苏小说中的傻子大多是男傻子,鲜有女傻子,这些傻子是光棍群体中的末流,由于他们看问题的视角与常人不一样便常常会有一些滑稽可笑的行为。晓苏有时候是通过旁人视角去观察傻子,比如《打飞机》中“我”的哥哥是个傻子,喜欢打天上的飞机,“我”看哥哥人到中年还未享受男女之欢,便请哥哥和从南方按摩城回来的黑耳睡觉。黑耳因为自己染性病便和哥哥“打飞机”,哥哥不知道自己受了欺骗,喜滋滋地告诉“我”黑耳给他“打飞机”。正是因为哥哥的憨傻,从而使“打飞机”具有了多重意蕴,也是小说具有了喜剧意味,同时也从侧面表现了一些乡村女性为钱所困的拮据处境。幽默有时候让人发笑,有时候却让人深思。有时候晓苏会让傻子成为叙述者,通过傻子的视角去看世界,在幽默之外也蕴含着别样的深意。比如《人住牛廊》中的苕人,到中年仍然没有对象,姐姐央求媒人为他四处张罗,甚至愿意为此委身媒人。故事本身是令人难过的,但作者偏偏选择了苕作为第一人称进行叙事,这正是作者的机智之所在,小说通过苕的视角,看到“姐夫特别爱吃猪尿包,他每次吃了猪尿包都要压在姐姐身上睡觉。我以前看过他们睡觉,姐夫像拼命似的,睡得姐姐哇哇乱喊”等情境,往往让读者发出“含泪的微笑”。

(二)喜剧性情节

晓苏的幽默常常包含出乎意料的情节,通过情节陡转、打破预期形成巨大的反差来产生喜剧效果。晓苏书写了一个出轨的农村留守女性群体,关于她们出轨的故事,写来一波三折、别有生趣。《花被窝》中的秀水出轨了,担心被婆婆发现,她仔细琢磨婆婆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担心婆婆告状,她小心谨慎、刻意讨好,知道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有与自己相类似的经历时,情节发生陡转,秀水的担心变成会心,婆媳隔膜因此消失。《坦白书》中的唐水出轨了,她在坦白书中对丈夫坦白了自己的婚外情,于读者而言,最想知道的自然是丈夫会怎么对待这件事,情节的陡转在小说结尾,原来唐水根本就没想把这封坦白书交给丈夫,她把坦白书锁进了箱子里,令人忍俊不禁。《劝姨妹复婚》有两次情节陡转:一是“我”在外地打工出轨,觉得对不起老婆,心存愧疚,得知老婆和姨妹夫出轨后,顿时心理负担消失;二是我劝姨妹复婚,姨妹和“我”出轨后才同意和姨妹夫复婚。作者在书写这些出轨的故事时,非常善于挖掘情节中的喜剧性因素,且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出轨进行批判,而是从现实情境出发,采取了一种包容的态度。

除了陡转的情节外,晓苏还经常书写荒诞的情节,这些荒诞的情节往往也会产生喜剧性效果。《光棍们的太阳》讲的是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的故事,这些男人都特别渴望和黄娘单独待在一起:“黄娘喊人前,总是要睁大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上一遍,有点儿像组织部门的人来考察干部。这个时候,光棍们的心情都特别紧张,心在肚子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当然,结果很快会出来,被黄娘点到的人,自然是心花怒放,而那些落榜者一个个则感到无比沮丧。”黄娘谐音“皇娘”,暗中指定一个光棍留宿的情节难免让人遐想到皇帝翻牌子的情境。《麦子黄了》中的姬得宝懒惰成性,为了吸引光棍来为家里干活,谎称自己得了重病。这个消息让村里的光棍们欣喜如狂,一个一个赶过来帮姬得宝老婆胡瓜割麦。得知姬得宝还在与老婆同房时:“那群光棍们过了好半天才稍微回过神来。他们说,姬得宝的病八成儿是被医生看错了!他们接着说,看来我们空欢喜了一场!后来他们又说,这几天的麦子算是白割了!他们一边说一边摇头摆脑,长吁短叹,每个人都像是后悔得要死。”《风流老婆》老婆和农业局局长睡觉,非但乡亲没有非议,反倒因为农业局局长位高权重给他们解决了很多问题,连风流老婆的丈夫也希望他俩睡觉:“但我这个人似乎是个怪东西,我只难受了一会儿就不难受了,因为我觉得我老婆睡的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县农业局堂堂的局长呢!”正是这些荒诞的故事情节,造成了文本的喜剧效果,让故事读起来更“有意思”。

(三)幽默的语言

幽默的语言首先表现为人物的幽默语言。油菜坡村民的幽默语言大多与性有关,成年男女之间关于性的玩笑与胡闹不但被原谅,甚至还成了农村中必不可少的娱乐和消遣。民间性幽默的艺术技巧,主要是巧妙运用词语的能指与所指间的复杂关系,指引接受者在联想过程中由体验两层语言之间巧妙的象征关系而获得愉悦。(12)这些玩笑初看可能会比较粗鄙,从某种意义上却能够将潜藏在意识深层的欲望得到宣泄,带来生的愉悦和性的愉悦。《四季歌》中,春天发生特大旱灾导致物质窘迫,男女形容枯槁、心灰意冷,生命极度灰暗无趣,关于“油条和面窝”的插科打诨却激发了生的希望、性的欲望:“男人这时突然将右手的那根油条从左手那个面窝中间的洞孔里插了进去,边插边说,阿飞,你再好好地看看,这难道只是一个面窝和一根油条吗?女人的眼睛顿时张大了一圈,同时闪出两朵灿烂的火花。她接下来就忍不住笑了,笑得咯儿咯儿响。”秋天夫妻俩收割玉米本来累得腰酸背痛,然而关于玉米和柿子分别对应男女生殖器官的想象却又让彼此有了数不清的干劲儿,让两人干完了全部农活。晓苏对粗鄙语言是颇有研究的:“粗鄙语言是民间事象、民间趣味和民间情绪的生动载体,它能为小说提供丰富的民间元素。同时,粗鄙语言还具有娱乐性、幽默性和解构性三大特点,这些语言特性使小说充满了狂欢精神。”(13)

幽默的语言当然还表现为叙述者的幽默语言,晓苏常常采用夸张、变形的方式进行细节的刻画:“花嫂舀水的时候,三个男人都看着她。她舀水时弯着腰,屁股上露出了一圈白肉。他们很快看见了那圈白肉,六只眼睛同时放大了一圈。光棍自喜看得最起劲,脖子一下子伸长了一倍,像收音机的天线猛然被别人抽出了一截。”(《花嫂抗旱》)此外,命名是对人物进行描写的最初步的手段。如果以人物自身的某种特点来为人物命名(或起绰号)则多半不无谐趣。《钱眼》中爱财如命的女人干脆就叫“钱眼”,《同仁》中的周同仁与三个相好的丈夫互称“同仁”不乏讽刺,《前夫开着轿车来》中的主人公分别叫西红柿、胡萝卜和土豆、黄瓜,自有一番趣味。

有研究者指出:“中国现代讽刺幽默小说重讽刺,轻幽默;重写实、轻想象,由此形成了婉而多讽的讽刺,拘谨凝重的幽默;充沛的喜感不够完备,幽默并不发达。我们多的是严正的社会揭露和道德批判,少的是轻松的戏谑、戏剧的张力;多的是沉重的讽刺,少的是轻型的幽默。这正是中国现代讽刺幽默文学的独特品格,也是它的历史局限。”(14)晓苏的新乡土小说走的似乎不是这条路子,他充分汲取民间文学的营养,因为民间文学有强大的幽默传统,比如民间笑话、民间荤故事等,所以晓苏的小说并不拘谨凝重,也不沉重多刺,却不乏荒诞的情节、玩笑的态度,阅读过程是轻松幽默的。然而有理论深度的晓苏在描摹新乡村的点点滴滴时,他其实是高屋建瓴的,他对民间的理解与宽容并不曾动摇他深刻的启蒙立场与批判立场,因此细细回味他的新乡土小说,却是且悲且喜、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悲喜交加的。

注释:

(1)(4) 孟繁华:《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乡土文学/农村题材/新乡土文学的历史演变》,《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2) 王尧:《乡土中国的现代化叙事——从乡土文学到“新乡土文学”》,《中国社会科学》2023年第9期。

(3)(9) 周新民:《有意思与有意义的小说——对话晓苏》,《文学教育(上)》2019年第4期。

(5)(8) 刘保昌:《论晓苏的油菜坡叙事》,《小说评论》2017年第9期。

(6)(7) 姜广平:《从良心出发的写作——与晓苏对话》,《文学教育(中)》2011年第2期。

(10) 金立群:《晓苏:一个孤独的写作者——晓苏访谈录》,《小说评论》2011年第11期。

(11) 李遇春:《〈麦芽糖〉序》,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12) 陈建宪:《话语狂欢背后的生灵叹息——从晓苏〈苦笑记〉看民间性幽默艺术》,《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

(13) 晓苏:《论当代小说中的粗鄙语言》,《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8期。

(14) 王卫平:《中国现代讽刺幽默小说论纲》,《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

作者简介:马英,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205。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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