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将背景置于新时代的特色乡村——宝水,描写了长期生活在城市的地青萍,因为失眠症来到宝水村居住的经历。地青萍在见证和参与宝水村脱贫建设的过程中,为自己的内心找到了特别的宁静和归属感。《宝水》的书名本身便透露出一股浓郁的空间感,预示着小说的书写对象是“宝水”这一独特的乡村空间。本文以空间叙事理论为研究基础,从物理空间、社会空间与心理空间三个层次解读作品,并在此基础上探讨了小说《宝水》是如何通过空间叙事手法,描绘出新时代乡村生活的变化。
[关键词]乔叶" "《宝水》" "空间叙事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95-04
空间,是与时间相对的一种立体可观的物质存在方式,两者密不可分、相互依存。20世纪后半叶起,研究者们逐渐从关注小说叙事中的时间特性转向研究小说的空间叙事特征,从而引起了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宝水》是一部书写乡土中国现代化的力作,与新时代同频共振,在新山乡落地生根。小说描述了记者地青萍退休后到宝水村定居,体验到真实丰富的乡村生活。作者用细腻的笔法描绘了宝水村的风景美、风俗美和风情美,全书布局巧妙,语言质朴生动。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空间描写,在空间叙事方面特点鲜明,是一部具有较高文学价值以及研究价值的文学作品。
一、《宝水》的空间叙事表征
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将马克思实践理论与空间形式问题相结合,他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将空间分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三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物理空间是人类活动的物质基础,是人类活动的物质载体,是空间的实体存在;社会空间是空间的社会性存在,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权利关系织成的社会关系网;心理空间是空间的精神性存在,是人的意识、思想、心理等的主观投射。
1.物理空间:乡村的还原与建构
空间,是人和场所构成的静态与动态、实体与虚构的总和,并非只是故事发生的场所,而是作为一种叙事元素,与情节、人物、环境等交织在一起,共同构建起一个立体的故事世界。小说中的故事空间由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共同构成,物理空间是整个空间搭建的坚实基石,是文本创作的载体。乔叶,这位新时代的乡村书写者,以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洞察力,构建了宝水村这个物理空间,通过物理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在空间中塑造圆形人物,展现了乡村的美丽画卷。
《宝水》中的物理空间带有作者强烈的主体意识,是乔叶在故乡的基础上虚构出来的地理空间,但一定程度上也是现实故乡的艺术性再现,故乡为乔叶创作《宝水》的地域空间提供了写作灵感,也为文本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物理空间基础。小说中的地名设置蕴涵了乔叶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乔叶是在河南省修武县长大的,小说中的予城和象城取名于河南省的简称“豫”,怀川是乔叶老家焦作的一个别名,因此小说里的宝水村是隶属于怀川县的。在创作之初,乔叶经过七八年的“跑村”与“泡村”,以河南省的两个小山村为深度观察对象,多次参加全国各地的乡村采风活动,细致地观察乡村变化,积攒写作素材。“泡村是要看更深的东西,跑村是要看大面儿。其实走马观花看的都进不到这个小说里,但我觉得确实也很有必要。因为能够养一股底气。看得越多越有底气。”[1]乔叶将自身的成长经验与实地调查的所见所闻融入为地青萍的生命轨迹中,使得作品在叙事内容上能够完整地呈现出具有艺术真实性的乡村世界。
地青萍生活的地域空间非常具体鲜明,宝水村是豫北太行山深处的一个有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这个物理空间由自然空间和建筑空间两部分构成。《宝水》中构筑了一个被自然包围的田园天地,按地势被自然划分为中掌、西掌和东掌,乔叶通过对山水草木的细致临摹,描绘了一幅充满活力的乡村画卷。除了描写带有泥土气息的自然空间,乔叶还构建了具有人情美的建筑空间。文中最重要的建筑空间是老原家的民宿——“正月”。“正月”位于全村交通最便利的中掌区,地理位置优越,内部设计风格典雅有格调,老板老原广结善缘,待客彬彬有礼,且不断完善民宿的配套设施和提高服务水平,使“正月”成为宝水村生意最好的一个民宿。在这个提供住宿和饮食的空间里,主要人物悉数登场,“正月”成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集散地和交流场所,促进了内部与外部的交流。“正月”是宝水村旅游事业发展的产物,是宝水村由传统型乡村逐渐转变为以文旅为特色的新型乡村的一扇窗户,展现了新时代背景下乡村面临的各种问题以及其背后涌动出的新可能。
2.社会空间:话语的交流与碰撞
列斐伏尔在他的《空间的生产》一文提出了“社会空间”这一概念,“任何一种社会,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产生自身的空间”[2]。社会空间以物理空间为基础,不仅与人的实践活动密切相关,也为文本的情节发展提供了广阔的活动范围。宝水村是新时代千千万万农村的一个缩影,乔叶在写作过程中,有意识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与时代风貌融于文本之中,并对其社会空间进行了再造。
曾经,乡村社会空间是一个封闭而稳定的系统,村民们世代相传,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乡村社会空间开始发生深刻的变革。一部分村民走出了大山,走进了繁华的城市,寻找新的生活机遇;另一部分村民则坚守故土,传承着祖辈的智慧和勤劳。新世纪以来,乡村建设的大趋势,并不是以自然的毁灭为代价,而是借助互联网的宣传作用,发展文化与旅游产业。宝水村地杰人灵,被评为“省级最美乡村”,经过地方电视台的报道,吸引了一大批游客慕名前往宝水村参观游玩。旅游型新乡村的建设,打开了宝水村实现增收的致富之路,也吸引了一大批进城务工者踏上了归乡之路。游客的到来以及离乡者的归来,使宝水村的人口结构变得更加复杂化,传统乡村封闭稳定的社会空间被打破。
在乡村原本的基于人情伦理的运行秩序中,村民们以亲情、友情和邻里关系为纽带,他们是权威的代表,主宰着社会空间。在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的引导下,宝水村逐渐发展为旅游型乡村,在这个过程中,乡村社会空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承载权利话语的天平已经倾斜。孟载是一个乡村建设的专家,因为认可宝水村村支书大英雷厉风行的工作风格,而来到宝水村做了一个新农村建设者。孟载是一个外来者,刚开始实行的一些政策遭到了村民的反对,但当宝水村被评为“省级最美乡村”后,村民们开始自觉实施孟载的建设方案。和孟载一样,地青萍也是宝水村的外来者,因为她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村支书将村史馆的建设工作交给她负责,村里举办的大小会议也有她的身影。周宁和肖睿是来宝水村志愿服务的两个大学生,他们长期生活在城市,极少深入乡村,因此他们的到来引起了宝水村的话语交流。他们俩给宝水村的孩子们开展了生命教育课、万物启蒙课和性教育课,这既是孩子们的教育课,也是村民的教育课。村民态度由原来的抵制到理解,表明了村民们虽被动地接受新话语的洗礼,但他们也自觉选择和消化更进步的观念。人员的流动给宝水村的传统秩序和社会空间带来了新的冲击,促进了社会空间的再分化。
3.心理空间:自我的和解与疗愈
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共同构成了小说空间叙事的基本结构,心理空间是对这两个空间的拓展与补充,心理空间是小说文本中人物心理状态的折射,错综复杂的心理交织拓展了文本的空间感。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个人的心理空间会随着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变化而产生改变,从而赋予空间新的意义和可能。《宝水》中的心理空间主要通过地青萍的记忆与梦境使其心理空间具象化。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认为,记忆具有明显的空间性。在小说中,退休后的地青萍,在好友老原的推荐下来到宝水村。宝水村与福田庄只相距几十公里,这两个地方的风景和风俗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可以激起地青萍对福田庄的回忆。初次参观宝水村时,后院的井水让地青萍想起了奶奶给她改名的缘由,奶奶在她小时候请人给她算命,说她五行缺水,于是将“苹”改成了“萍”,以求一个平安顺遂。出门散步时,地青萍坐在老槐树下休息,想起了福田庄老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槐树,每年五月槐花盛开时,奶奶都会蒸槐花给她当零食解馋。在早春花相继盛开的季节,地青萍看着灿烂盛开的漆桃花,想起了对灯台草过敏的一段往事,小时候她采了一把灯台草玩耍,肚子和腿又疼又痒,几天都不见好转,奶奶知道后细心地呵护和照顾她。作者通过对这些记忆的描绘,展现了地青萍的心理空间,引领读者走进了她隐匿的心理空间。
梦境是使地青萍心理空间具象化的另一重要手段,它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空间,是窥视人类精神世界的一扇窗口,人物的现实境遇和内心潜流通过梦境而显现。在小说开头,以地青萍的梦开篇,梦中的地青萍守在奶奶身边,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听清奶奶最后的声音。梦境是现实的折射,地青萍的童年是与奶奶在福田庄度过的,福田庄的记忆对她而言是既美好又残酷的,美好在于福田庄有与奶奶包饺子的温馨回忆,有叔叔“景”和她的快乐时光,有父母团聚的幸福日子等,残酷在于她的父亲是因为奶奶的“维人”请求而车祸去世。父亲的去世,让地青萍对奶奶有了怨恨情绪,在一次与奶奶的通话中她生气地发泄自己的情绪,咒骂奶奶,这个诅咒竟真的应验了,奶奶不久之后去世,这个诅咒化为了地青萍内心深处无法诉说与排解的自我诅咒。地青萍没有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也始终无法得知奶奶临终前想托付给她的话,这个遗憾化为了无法挣扎的梦魇,如藤蔓般缠绕着地青萍。这悔恨交加的心理魔咒,让她不是彻夜难眠,就是陷入一场场虚幻的梦境。地青萍因为失眠症来到了宝水村,在宝水村的青山绿水中为自己的内心找到了别样的安稳和归属感,完成了自我的和解与疗愈。
二、《宝水》的空间叙事策略
为了展现小说的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乔叶对小说叙事策略进行了探索,并吸收了西方叙事文学的优秀经验,小说叙述凸显出强烈的空间感。在叙事策略上,《宝水》通过空间的并置化、空间的图像化与空间的内聚焦,拓宽了文本的空间。
1.空间的并置化
并置叙事是一种常见的空间叙事技巧,将主体叙述以外的各种暗示、象征和联系并置于文本的各个章节,使其成为一种参考,对全文进行补充或完善,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宝水》没有一波三折的情节发展,故事的开端、高潮和结局难以区分,呈现一种平淡化叙事效果,这正是作者利用并置叙事的结果。乔叶采用地理空间的并置,在时代线索中展现史诗厚度,增强了作品情节上的可读性,拓宽了阐释空间,利用多个平行时空和多条叙事线索的并置,共同构筑故事进程走向。
为表现新时代发展下乡村的多面性,作者选取宝水村为核心地理空间,并将几个似乎毫无关联的场所并置,将不同空间所发生的故事安排在同一个线索中,使原有的空间更具立体感。地青萍从小在福田庄长大,退休后来到宝水村居住,通过她的行动轨迹,很巧妙地将两个空间进行并置叙述。宝水村在怀川县东北方向的一个小山坳里,福田庄在怀川县西南方向的一片大平原上,由于地理位置和交通因素的差异,福田庄的旅游事业相比宝水村而言,起步较早、发展较快,两个山村的发展能形成链条上的接续性,将这两个空间并置,呈现了乡村发展的不同阶段。除此之外,杨镇长与孟胡子都不只是负责宝水村的发展,他们俩还是其他几个村庄的建设者,杨镇长、孟胡子与地青萍的对话叙事,将几个相邻的村庄进行比较,展现了乡村建设的多样性和多元性。
2.空间的图像化
空间的图像化与古代文人所追求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注重小说的画面美和意境美。乔叶用艺术性的语言文字构建了宝水的风景图和风俗图,将空间化为具体的图像,空间的图像化使得宝水村的环境更加立体真实,最大限度地还原社会现实和文化状态,让读者可以从空间的图像中感受文本的空间体系,领悟深刻的思想意蕴。
“中国文字里有一些形象丰富的词语,其存在往往凝聚着历史、自然与人的多种信息,可以激发读者对时空间的联想。而这种象内含意,意为象心,二者有若灵魂与躯壳,可以结合成生命体。”[3]乔叶以丰富的自然素材为基调,勾勒出一幅幅如诗如画的风景图,有生机勃勃的春季茵陈图,有骄阳似火的夏季艾草图,有万事如意的秋季柿子图,有宝婺星沉的冬季青山图,创造了宝水一年四季的典型缩略图。在文本中,作者还大篇幅地勾勒了宝水村的风俗图,以当地人民的生活习惯和传统节日为素材,将人物行为与地理环境紧密结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第四章中“数九肉”的描写。宝水村在冬至后有做闷坛肉的风俗,在“数三九”这几天做的肉味道最佳,因此称为“数九肉”,再用剩余的猪肉举办流水盛宴,家家户户在这几天都呈现出和谐幸福的热闹氛围。除此之外,乔叶还描绘了正月十九的敬神图、清明的愿语图、中元的烧纸图等。
3.空间的内聚焦
热奈特将叙事视角分为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和外聚焦叙事三种类型。内聚焦叙事指的是叙事者和聚焦者统一到故事中的某个人物身上,从某一人物的视角去展开叙述。乔叶的《宝水》通过将叙事视角聚焦于地青萍这个人物,以地青萍的所看所感来呈现小说的空间,局限性视角的使用帮助作者跳出时间顺序的羁绊,使叙事更具空间性。文中呈现的宝水村和福田庄这两个物理空间,是通过视角人物的眼睛传递给读者的。宝水村是地青萍退休后生活的空间,通过“我”对宝水村的逐渐熟悉,让读者与“我”同步了解宝水村的乡村空间,福田庄是“我”所追忆的空间,通过“我”的回忆性叙述呈现给读者。在文学创作的世界里,视角的选择如同一扇窗户,内聚焦叙述不仅可以让读者观察到视点人物外在的现实空间,还可以感知其隐匿的心理空间。在小说中,乔叶将人物内心的感受、想法和情绪融入现实场景的描绘中,巧妙地揭示了人物的心理世界。
内聚焦视角的特殊性,只能呈现叙事者所知道的世界,给读者真实之感,也一定程度上会导致空间的有限性,《宝水》中通过叙述主体与他人的对话,延展了叙事空间。地青萍是退休后才来到宝水村居住,她所看到的宝水村只是当前状态下的宝水村,是一小段时间内的宝水村,通过与大英、孟胡子等的交谈,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不一样的宝水村。在“我”眼里,宝水村是一个远离喧嚣、放松身心的驿站;在大英眼里,宝水村是一个充满归属感和幸福感的家园;在孟胡子眼里,宝水村是充满希望和挑战的广阔天地。
三、结语
《宝水》的空间建构作为隐形的线索潜藏在文本中,乔叶独具匠心地运用了空间的并置化、图像化以及内聚焦的艺术手法,呈现了一个既虚构又真实的村庄,绘制了一幅丰富多彩的宝水画卷,宝水像一面镜子,映射出新时代乡村生活的丰富性和多元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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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路杨.当代乡村书写的经验质感——论乔叶小说《宝水》的写法与读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5).
[8] 王春林.当下时代乡村世界的六重书写——关于乔叶长篇小说《宝水》[J].小说评论,2023(5).
[9] 乔叶.关于《宝水》的若干话题[J].小说评论,2023(5).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杨迎春,江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