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玻璃动物园》是美国著名的南方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代表作,这部作品深刻反映了威廉斯对南方文化的记忆和对南方女性气质的感知,是一部极具诗意和伤感的“回忆剧”。在《玻璃动物园》中,经济大萧条和工业文明大潮带来的实用主义价值观与南方庄园培育的幻想主义和诗性产生了碰撞,导致旧南方女性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土壤,陷入了忧郁状态。本文将以弗洛伊德所描述的忧郁症特征与自恋情结为切入点,分析阿曼达·温菲尔德所展现的旧南方主义忧郁症与自恋情结的具体表征,进而探讨男权社会中社会经济与文化权力结构变革如何影响旧南方女性,揭示威廉斯对如何帮助这些深受南方传统价值和道德观念影响的女性适应北方工业化社会、摆脱生存困境的深刻探寻。
[关键词]《玻璃动物园》" "威廉斯" "忧郁症" "自恋情结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117-04
一、引言
《玻璃动物园》(The Glass Menagerie,1944)
是美国著名的南方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的成名作。学者杰尔曼指出,威廉斯“是一位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匠人……腐败与纯真的感情杂糅一起,给我们极大的触动”[1]。《玻璃动物园》作为威廉斯第一部大放异彩和广受关注的剧作,其“极富感染力的、梦幻般的 、抒情的对话”,被评价为“对美国舞台的一场革命”[2]。威廉斯的创作文化主要源自美国南方文化、美国南方社会和美国南方女性。《玻璃动物园》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这部上演于二战尚未结束时期的极具诗意与感伤的“回忆剧”融入了威廉斯的亲身经历。威廉斯自小生活在一个父亲缺席的南方家庭中,他长期与母亲和姐姐相伴,从而形成了某种女性化的气质。由于对姐姐抱有愧疚,使得成年后的威廉斯内心备受煎熬和困扰。威廉斯本人性格中存在某种程度的脆弱性,这一特质进而投射到了他笔下多位女性角色的塑造上,她们同样展现出一种易碎的脆弱美。
经济大萧条时期的美国社会弥漫着压抑、冷漠与不确定性的氛围。这一时期,20世纪初兴起的女性独立运动遭受抑制,不少女性被迫重返传统的家庭角色,成为依赖男性与婚姻的传统形象。南方宁静的乡村生活因内战而被破坏,其间的旧南方女性被迫卷入工业化洪流。北方的物质主义冲击着南方的骑士精神和浪漫文化,令南方女性不仅失去物质依托,连同其象征的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也随之陷落,不得不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社会变革中,女性成为最容易被伤害、被猎取的对象,旧南方女性失去了培育她们优雅与温柔的社会环境,她们沉浸于虚幻的过去与孤独中,陷入了忧郁的情绪,如《玻璃动物园》中的阿曼达·温菲尔德就反映了这一心态。
本文以弗洛伊德所论述的哀悼和忧郁症特征为切入点,分析阿曼达·温菲尔德的旧南方主义忧郁症与自恋情结的具体表征,揭示男权社会中社会经济与文化权力结构的变革如何导致女性个体心理的忧郁状态与自恋情结。同时,探讨这种病态的心理状态如何使女性陷入虚幻中,进而形成无法融入社会的恶性循环。最后,对旧南方女性的悲剧性命运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二、旧南方主义的忧郁症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在《哀悼和忧郁症》(Mourning and Melancholia)中通过比较哀悼和忧郁症的方式,对后者作出解释和界定:哀悼与忧郁症都是“因为失去所爱之人而产生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对失去某种抽象物所产生的一种反应,这种抽象物所占据的位置可以是一个人的国家、自由或者理想等等”。“哀悼会导致个体偏离正常的生活态度,但该过程结束后,自我便会摆脱禁锢而重新获得自由。相反,忧郁症所引发的典型心理特征包括痛苦沮丧、丧失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失去爱的能力、压抑自身等行为,同时利己主义的情感严重减弱,并且导致自我苛责和自我毁谤,严重的情况可以出现期待惩罚的妄想症……产生这些特征的原因是哀悼过程中的对象选择(object-choice)在忧郁症中表现为对象投注(object-cathexis),而对象投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且要继续到底”[3]。
《玻璃动物园》的故事背景设置于大萧条时期,但阿曼达却通过不断言说过去“蓝山”的回忆,强行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少女时期的阿曼达是典型的南方淑女,在她的回忆中,那时的自己不仅有“漂亮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段”,而且“八面玲珑,口齿伶俐,应付各种情况有灵活劲儿”[4]。她拒绝谈论平庸与粗俗。由于深受父权制主导的性别秩序与社会秩序的影响,她从男性的追求中获取意义与身份认同。“在蓝山一个星期日的下午” ,她一下子接待了十七个男客人,拜访的客人中有银行家和种植园家庭出身的男孩子,“个个都是绅士”[4]。可是后来,种植园的经济基础粉碎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阿曼达的财富、青春与美貌。南方的旧传统价值无法在资本主义的北方生存,所有的辉煌都不复存在。如今的阿曼达生活困顿,住在蜂窝式结构的中下层市民住宅区,一家的生计全都依靠儿子汤姆每月六十五元的工资维持,在“人类的绝望这股永远熄灭不了的文火”[4]里苟延残喘。没了文化依存的阿曼达只是北方社会里的浮萍,南方传统的丧失于她而言是理想的丧失,阿曼达依赖对少女时期风光岁月的回忆支撑着自己,以“精神胜利法”维护自己处于窘迫的现实包围之中的精神城堡,无休无止的回忆与哀悼构成了阿曼达忧郁症的主要病态表现。
阿曼达拒绝了许多未来的庄园主及企业家的求爱,错误地选择了具有诗人气质的丈夫作为其力比多(libido,心理学术语,可泛指一种情感能量)投注的对象。然而,被阿曼达千挑万选看中后以终身相托的丈夫却放弃了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一心追求自由与冒险,抛弃家庭远走高飞,给阿曼达带来被抛弃与被侮辱的人生。丈夫是“剧中的第五个角色,但他是不出场的,只有一张放大的相片挂在壁炉的墙上”。在儿子汤姆的眼中,真实的父亲缺失、不在场,“但在母亲全神贯注的表情中,和姐姐惊恐而羞惭的神态中处处感到他的存在”[5]。“忧郁症患者没有能力解决爱的客体的丧失所引发的冲突和矛盾,进而导致永无止境的伤痛。”[6]爱人的退场引发了阿曼达的意义危机,加重了她的忧郁状态。她苦苦地思念丈夫,听他留下来的旧唱片,从两个孩子的特质中寻找丈夫的影子,并铭记丈夫的所有特点,以便在未来为女儿挑选结婚对象时能够有所规避。她时而痛恨丈夫的不负责任,时而又有意无意地提示儿子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注意自己的外貌,他再怎么也不能容忍自己显得不整洁”[4]。“忧郁症患者无法通过将情感投注到新的客体的方式来克服丧失的情绪或者解决丧失的问题。”[7]阿曼达的力比多无法通过转移到新的目标、社群或理想而得到恢复,她的忧郁症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日益加深。
阿曼达未能化解的忧郁症始终渗透在她对待子女的严苛方式中。“狂妄的控制欲和虚幻的不可侵犯感是忧郁症逻辑为了逃避直面丧失而采取的自欺策略。”[8]阿曼达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细腻敏锐的主观感受,她指责汤姆吃饭时用手指拨食物,唠叨着为了健康要细嚼慢咽,“像老鹰似的”盯着汤姆吃的每一口,尖叫着禁止汤姆说脏话。她否定汤姆对文学的热爱,没收他的书,剥夺汤姆的冒险理想,把他的价值局限于仓库中辛苦又枯燥的工作。她要求汤姆梳平他额前翘起的头发,如同抹杀他的任何一点个性和自由。阿曼达把自己的主观经验强加在女儿罗拉身上,给她灌输婚姻是“唯一的出路”的观念,要求罗拉在社交与婚姻中寻求人生意义和身份认同。阿曼达把罗拉送进鲁比克姆商业学校,导致“她被吓得呕吐”[4],又把她带到教堂去参加青年会。阿曼达试图用南方淑女的典范去塑造罗拉,要求她保持娇嫩漂亮,迎合男性的审美趣味,却忽视了罗拉的个性发展,导致罗拉成为价值观念冲击下的又一牺牲品。患有忧郁症的阿曼达把子女吞噬在自我当中,自身遭受丧失与痛苦的同时,又对他人行使了同一性的主观暴力。
三、自恋情结
弗洛伊德在《论自恋》[9]中指出,自恋是身体力比多向自我投注的兴奋状态。他在讨论忧郁情绪和自恋情结的时候提出,个体在选择心仪的对象后便将力比多附着其上,力比多分为“自我力比多”(向自我投注)和“客体力比多”(向客体投注),两种力比多此消彼长,前者多于后者即为自恋。
奥托·兰克(Otto Rank)探讨了忧郁症患者在对象选择上的复杂性,提到其中一些案例可能基于自恋的倾向[9]。阿曼达深谙南方的浪漫主义,热爱田园风情,反对实用主义和金钱至上,因而拒绝了代表地位和财富的未来庄园主与银行家的求婚,顺应自己的诗性气质选择了英俊、富有冒险精神的丈夫。阿曼达毫不在意他只是一位电话公司的小职员,她沉浸在他“情不自禁的,迷人的”微笑中。从力比多投注的角度来分析,阿曼达的选择似乎是对自身浪漫主义理想和诗性气质的外化,这种选择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她对内心渴望的追求,也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同样具有南方气质的丈夫辞去了工作,远走高飞,逃避承担家庭的责任,他在阿曼达的世界里自此缺席。
对象的退场导致阿曼达的爱欲得不到满足,她尝试从丈夫身上撤回力比多,将其转移到新的对象上,也就是女儿罗拉,希望用罗拉再造自己少女时期的辉煌。然而,罗拉的跛脚和畏惧社交的性格使阿曼达将其培养成第二个自己的计划化为泡影。“对象投注遭到障碍时便会退化到自恋情结”[9]。失去投注对象的阿曼达将力比多回归到自我,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以被放弃的对象为参照来构建自我认同。”[9]阿曼达通过履行家庭中“父亲”的职责来获得认同感与满足感,她大包大揽,掌握家中的经济大权,安排儿子的工作薪资,参与社交以了解女儿未来丈夫的品德,向子代传授获取情感的经验,就像父权社会传统的父亲角色一样,通过向子代的传递实现生命的轮回。然而,阿曼达作为“父亲”的权威一再遭受儿子的挑战,她的主体地位也在逐渐分崩离析。
弗洛伊德认为,自恋的原初含义就是“个体将自己的身体与性对象的身体混为一谈”[9]。阿曼达记忆中的自己有“娇嫩、浑圆的乳房,苗条、纤细的腰身,丰满的乳白色大腿,像秋天里的木柴烟雾那样的蓝眼睛,抚摸起来像乐曲似的充满柔情蜜意的手指头,像伊特拉里亚雕像那样健美的肉体”。她对自己的身体呵护备至,在皮包中专门放置一条精致的白手绢用来擦拭自己的嘴唇和鼻孔。在日常交际中,阿曼达也自觉地审视自我,并在这种审视中看到自己的出众,夸大自己的出众。她欣赏自己举止文雅、谈吐得体、赏心悦目,强调自己追求者无数,以求爱者的财富地位衬托自己的女性价值。除此之外,阿曼达毫不怀疑地把自己的感情传统与经验奉为圭臬,把自我的所思所感当作子代必须信仰的真理,强加到子女身上。自恋情结蒙蔽着阿曼达的双眼,让她既看不到自己的垂垂老矣,也看不到自己内化的价值观念本质上存在的致命缺陷。
在那可爱的五月的南方乡村,田野里长满了山茱萸,“黄水仙花如洪水泛滥到处都是”[4]。那时的阿曼达出席各种社交场合,身边围绕形形色色的年轻人。阿曼达自述:“就在那年春天我爱上了黄水仙,黄水仙使我完全入了迷。”[4]她让年轻人帮她采集黄水仙,最后家里到处都是黄水仙,再也没有多余的花瓶了。阿曼达看似在收集水仙,实际却是不知疲倦地收集着年轻人的爱意。用水仙花代替传统的玫瑰花作为爱情的载体也似乎充分证明,阿曼达欣赏与眷恋的目光穿透花朵,落在了自己的青春与美丽上。在吉姆·奥柯纳拜访之时,阿曼达用一种不合时宜的娇媚姿态在儿子的朋友面前展示“南方女性的活力”,“她穿着一件黄色少女纱裙,系着一根蓝色的丝质腰带,手执一束黄水仙”[4],弄得吉姆不知所措。阿曼达似乎把这次接待的目的抛在脑后,忘记了这是为女儿罗拉迎接的客人,她“羞答答地微笑,抖动着少女般的卷发”[4],以一种矫揉造作的姿态极力地想让自己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少女般的美丽。餐桌上,阿曼达好似一直在自言自语,她信马由缰,任由话题从工作跳跃到天气,再到饮食,最后落到旧日的服饰。这些风马牛不相及、凌乱破碎的语言也是她自恋、自我的体现,是虚幻世界的只言片语。她放弃了语言沟通与表达意义的功能,将其视为展示自己思维而拒绝接受反馈的单向工具。
阿曼达无法直面已逝的青春和遗失的美好,以自我、自恋的方式留住昔日美好时光的游丝,无视表面温馨和谐的温菲尔德家充斥的细小裂痕,跌入自造的梦魇一睡不醒。阿曼达构建起来的用以自我保护的玻璃外壳行将破碎,吉姆的到来作为导火索撕开了她一直努力维系的优雅,那些血淋淋的伤疤终究暴露在日光之下,梦醒之时即为悲剧来临之时。
四、结语
威廉斯在作品中细腻描绘了南方社会中,普通人群在社会经济和文化权力结构变革过程中的矛盾与苦难,探寻被充满矛盾的南方传统价值和道德观念浸透的南方女性如何适应工业化社会、逃脱生存困境的答案。《玻璃动物园》中的阿曼达,作为一位经历了种植园经济衰退与南方文化消逝的女性,她的形象成为这一代南方女性境遇的缩影。面对丈夫的离去,阿曼达被迫从骨子里剥离南方女性对男性的依赖性,但她的心理状态深受忧郁情绪的困扰,她选择躲进自造的虚构世界,通过言说过去而逃避现实。同时,阿曼达陷入自恋情结无法自拔,试图把子女——“他者”——塑造成另外的自我,看不见现实的迟暮而只迷恋昔日的辉煌。她的命运悲剧和家庭的不幸,根源在于社会环境的变迁、经济依附关系及由此产生的个人适应问题。威廉斯对阿曼达这一角色的刻画,不仅揭示了社会转型期间女性承受的心理压力,还表达了剧作家对男权社会的质疑,唤起读者对那些在男权社会框架下挣扎的女性的同情,呼唤女性权利和女性话语的发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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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李泽宇,山东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