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下：海明威短篇小说的暗示艺术

[摘要]暗示艺术指的是作者在叙述中巧妙运用间接、含蓄的手法来传达信息、表现情感、主题等。这种艺术技巧避免了直接陈述，而是借助于各种文学手法，引导读者在字里行间寻找线索，挖掘作者想要表达的更深层次的内容，使作品更加丰富、深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风格独特，富含暗示艺术，具体体现在小说标题、人物对话、文本细节、特殊意象这四个方面。暗示艺术的运用让他笔下的作品简洁含蓄，意蕴深远，颇具魅力。

[关键词]海明威" "短篇小说" "暗示艺术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108-04

一、暗示艺术

“暗示”作为一种艺术手法，指的是作者在作品创作过程中，对于想要表达的内容，不做明确、直截了当的表述或描绘，而是通过细节、意象等间接的方式向读者传递信息。说彼及此，运用弦外之音，巧妙地表达文本深意，让人思而得之。它常常是露出一点端倪，或是提供一些线索或形象，借此触动读者心弦，诱导读者去联系想象，深入挖掘作品，从而揭示作者意图、丰富作品内涵。运用好暗示艺术可以使作品含蓄简洁、意蕴深婉，让作品更有深度，也可使欣赏者获得广阔的想象空间，引导他们与文本进行互动，丰富文本解读的多样性，让文本拥有更强的吸引力和更大的艺术魅力。

《周易·系辞》中言：“说不尽言，言不尽意。”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指出：“文之英蕤，有秀有隐”“深文隐蔚，余味曲包。”他强调艺术创作要注重“隐”。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亦云：“和盘托出， 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耳。”（《李笠翁集·答同席诸子》）凡此种种，皆是在强调文学作品要注重“含蓄”，不宜平直浅露，要以精练的文本，表现丰富的内涵，可见暗示艺术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总结道：“富含暗示，而不是明晰得一览无余，是一切中国艺术的理想。”[1]事实上，作品富含暗示艺术也是国外许多作家追求的一种审美取向。象征派领袖马拉美提出：“诗写出来原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想，这就是暗示。”[2]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接受美学强调读者的重要性，认为文学文本与读者的期待视野有一定的差距，文学作品要提高审美价值和审美空间，就需要借用一些手法，在文本中设置必要的暗示或空白，作为邀请读者参与深度解读与想象的桥梁，从而拓宽作品的审美边界和意蕴深度。

海明威是20世纪美国著名作家之一，著作颇多，获得过普利策奖与诺贝尔文学奖等多项大奖。他以独特的创作风格引领新一代文风，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影响深远。语言简约含蓄却又内涵丰富是海明威作品的突出特点之一。他的成长环境、人生经历、爱好等促使他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风格。早年间从事新闻工作的经历，使他偏爱并擅长使用精练直接的语言。另外受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伍德·安德森简约练达的文风以及印象派画家保罗·塞尚独特作画风格的影响，海明威在崇尚文体简约精练的同时，也意识到仅仅写简单的句子离他所追求的内涵丰富的作品还很远。他结合自己的写作经历，提出了著名的“冰山原则”，他认为冰山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余下的八分之七沉潜在水面下。

海明威主张作家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可以只展露故事或情感的冰山一角，余下的内容潜藏于字里行间，留给读者自己去感知与探索。优秀的作品会留有痕迹，让读者感知到作者有所隐藏，进而诱使他们深入解读文本，透过文字的表象去理解文本的深层内涵。而这种能以简洁的语言表达丰富意蕴，让读者在只言片语中读出内含的广阔天地的艺术手段就是暗示。通过暗示手法巧妙地把所要表达的意义隐蔽在叙事描写之中，并产生“弦外有音，言外含意”的效果，可以提高作品的艺术吸引力。

二、暗示艺术的形式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最能体现其独特的创作风格，其小说文本随处可见暗示艺术的运用。概而言之，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标题暗示

标题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是小说的“眼睛”，往往以简洁而富有深意的形式，浓缩了作品的精华。它之于文学作品，不仅仅是简单的命名，更是作品艺术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与人物、情节、主题等核心要素相互交织，富含深意。海明威短篇小说的标题多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成果，不少标题暗含丰富的意蕴，牵连着故事情节、人物与主题。

其小说《蝴蝶与坦克》的标题就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和暗示作用，是标题暗示的典范。小说主要描绘了在战争的严肃气氛中，一位欢乐的男子在酒馆中被射杀的故事。标题中的“蝴蝶”和“坦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蝴蝶”象征着脆弱、美丽以及生命的短暂与易逝，它代表了和平、自由以及人性中乐观的一面，隐喻了故事中那位在酒馆中展现欢乐情绪的男子，他的欢乐如蝴蝶一般，轻盈而短暂。“坦克”则是战争、暴力和现代军事力量的象征，它代表着沉重、压抑和破坏。在故事背景下，坦克直接关联到西班牙内战的残酷现实，寓意着战争对个人命运和生活的无情碾压。标题中“蝴蝶”与“坦克”的对比暗示了个人欢愉与战争冷酷现实之间的冲突，这种设置不仅暗示了故事的悲剧性结局，也深刻反映了海明威对战争的批判。整个标题就是一种强有力的暗示，让读者即使在未阅读内容之前，也能预感到作品中蕴涵的深刻主题和艺术张力。

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的标题同样暗含深意。首先，“幸福”暗示了主人公的心理与主题。故事的开始，麦康伯因为在猎狮的活动中临阵退缩、狼狈逃跑而受到妻子、陪猎者以及仆役们的轻视和嫌弃。对于一个有钱有地位的成功男士而言，被人嘲笑看不起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受挫以后的麦康伯一直被打猎的噩梦所困扰，同时再一次受到妻子的公然背叛，男性的自尊心强烈受损。但在此以后，他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积极地跟着威尔逊继续打猎，在猎杀野牛的过程中不断挑战自我，克服了恐惧和胆怯，勇于向前，并在此过程中找回了自尊，成功找寻了自我，将形象扭转成了“硬汉”，恢复了男性的魅力。由此可见，标题“幸福”两字便暗示了主人公的最后心情以及他的心理需求，同时也暗含找寻自我与男权尊严的主题。而标题中“短暂”一词则暗示了麦康伯的命运，麦康伯获得“幸福”的时间不长，故事的结尾麦伯康在与公牛决斗中被妻子误杀，刚刚得到的幸福也就戛然而止。海明威短篇小说的标题不仅是故事的引子，更是其艺术表现的一部分。

2.对话暗示

海明威是语言运用大师，其小说作品呈现独特的“电报式风格”，语言简洁紧凑，朴实明朗，但饱含深意，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魅力。特别是小说中的人物对话，看似简单平淡，但内涵深邃，别有洞天，“那些没说出来的话巧妙地起到了暗示作用”[3]，细细咀嚼可以评出多种风味。

比如《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开头的这段人物对话：

“你们是喝酸橙汁还是柠檬水？”麦康伯问道。

“我要杯琴蕾。”罗伯特·威尔逊告诉他。

“我也要杯琴蕾。我需要喝点儿。”麦康伯的妻子说。

“那这东西最合适了。”麦康伯随声附和道。“叫他调三杯琴蕾。”[4]

短短的几句对话却暗示了三位主人公的性格和心理。这段对话发生在三人猎狮后回营地就餐时，面对雇主麦康伯的提问，威尔逊并没有在他给的选项中选择，而是直言提出自己要另外一种酒。他的回答暗示了他对麦康伯的轻视，也表现了自己的强势和优越。麦康伯妻子紧跟着做了和威尔逊相同的选择，显然是有意偏向猎狮中表现英勇的威尔逊，这也为后面的偷情做了铺垫，她紧接着补充的一句“我需要喝点什么”则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与威尔逊的言语相比，暗示了她的一丝犹豫和抱歉。面对两人的无视，作为雇主和丈夫的麦康伯只是悻悻地随声附和，表示自己也要同样的酒，可见他此时的自卑与懦弱。短短三句对话，让三人的地位和性情一目了然。这样的对话还有很多。故事结尾，麦康伯在猎杀公牛的过程中被妻子误杀，威尔逊直截了当地告诉麦康伯太太，她干得漂亮，并且表示自己会把这件事当作意外。面对威尔逊直白嘲讽的言语，麦康伯太太只是一个劲地哭喊着“别说了”，而并没有任何反驳。显然这三个字暗含的信息却很多，到底是无心之失，不愿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还是有意为之，蓄意谋杀？故事的最后抛出了一个谜团，令人深思。

小说《杀人者》的人物对话中也处处有暗示，开篇两个男人走进小餐馆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们想吃什么呢？”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道，“艾尔，你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艾尔说，“我不太清楚自己想吃什么。”[4]

看似随意的三句话，实际另有意涵，暗示着这两个男人来餐厅，目的不在用餐，而是另有所图。不一会儿乔治送餐之时问了其中一位男人：“哪盘是你的？”作为一个服务员，在餐厅人很少的情况下，记住两位客人点的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此刻这句话已然暗示了乔治的慌乱和紧张，他意识到这两位客人来者不善，另有所图，所以表面看似镇定自若的他，实际已经高度紧张到忘记了客人们所点的餐具体是什么。短短几句对话，暗含的信息丰富，即能让读者体会人物的心理，又能感受到当时紧张神秘的氛围。

这样的例子在海明威的小说中比比皆是，人物间的对话仿佛被赋予了千钧之力，字斟句酌间暗流涌动。这些言辞正如冰山一角，掩藏着庞大而复杂的心理活动与情境深意，等待着读者去探索。

3.细节暗示

小说的细节描写“是对小说的人物性格、故事情节、社会环境和自然景物等基本组成单位进行细腻刻画的写法”[5]。它是诸多优秀小说不可或缺的精髓所在，在表达主题、塑造人物、铺垫情节上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往往自然地暗示了诸多有关人物心理和命运、主题与情节的信息，令人回味。海明威的小说精心设置了很多细节，巧妙地将暗示编织进了故事，展现了高超的叙事技巧。

如《雨中的猫》一文中，美国太太发现大雨中有只猫，于是决定走出旅店把它带进来，文本前后有这样两段描述，“外面有只猫刚好蜷缩在他们窗子底下一张滴着雨水的绿桌子下”“那张桌子就在这儿，被雨水冲洗得鲜绿鲜绿的”[4]，对于桌子颜色的描述前后呼应，并暗示了当时雨势很大，也表现了女主人公内心的紧张和着急。此外，文中多次提到她丈夫看书的细节，“继续在看书”“看自己的书”“看他的书”，这一细节暗示了丈夫对于妻子的诉求和心情漠不关心，展现了妻子不被重视理解、孤独寂寞的处境。同样的情况还有《杀人者》中对于时间的细节描写，“五点了”“五点二十分了”“六点一刻了”“六点二十了”等暗示了人物内心的焦急与紧张，也表示来店的两位男人另有所图，从中可以感受到当时局势的紧迫和慌乱。以及在第一个场景里，海明威用几个细节描写便巧妙地暗示了歹徒们的用心，例如他们用餐时手不离手套，是为了避免留下指纹痕迹，而他们的眼神不断掠过柜台后方的镜子，这一动作无声地揭示了内心的警惕与策划，作者无需赘言，一切意图已昭然若揭。

另外，在反映战争的小说《我躺下》中，海明威并未直接描写战争，而是通过许多细节描写，侧面展现战争带给人类的精神创伤。其中典型细节就是“蚕在吃桑叶”，全文总共提到了四次主人公尼克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孤独地听着蚕吃桑叶的声音，始终难以入睡。而这一细节暗示了尼克对战争的深切恐惧，残酷血腥的战争让其夜不能寐，不得安宁，脆弱敏感的神经自然而然捕捉到了静寂的黑夜中这一细微的声音。同时这一细节也暗示着战争的阴影就像蚕吃桑叶一样绵密，一点点地啃噬着尼克的心灵，折磨着他的精神。这一细节暗示构思奇特，寓意深远，看似不着痕迹轻描淡写，但对揭示主题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海明威以一种近乎隐形的巧手，自然而然地在作品字里行间播种下关于人物命运、主题意蕴及情节走向的丰富细节，诱使读者在字句间徘徊流连，细细品味。

4.意象暗示

意象在海明威的小说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往往能通过象征、联想和隐喻的方式传达文本深层的内涵和情感。海明威常常用意象来暗示故事背后的多重主题和哲学思考。

例如小说《白象似的群山》多次出现的“山”“酒”“白象”等意象就极具暗示意味。小说讲述了一个美国男人在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火车站里极力劝一个女人打胎，由此引发的一段对话与争吵。“白象”是文中的核心意象，群山被作者形容为“白象”似的，暗示了故事中未直接言明的问题——是否堕胎的抉择，白象是古印度文化中是一种非常高贵的动物，常被当作神物来供奉。但同时由于它的吃食消耗较大，也就成为人们的一种累赘。文中它则暗示女主人公对腹中胎儿的复杂感受：一方面胎儿是她孕育的珍贵生命，另一方面它又是她日后生活的沉重负担。文中多次出现的“酒”象征着逃避与暂时安慰，暗示人物试图通过酒精来缓解内心的焦虑和逃避现实的困境。另外，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事物，“山”在文本中却有着几次变化，而这变化实际上暗示着女孩内心情感和想法的转变。

海明威的代表作《老人与海》更是意象暗示运用的典范，文中大海的平静与狂暴暗示了人生的起伏与挑战，也暗示了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大马林鱼象征着生活中的巨大的挑战、人的梦想与目标，老人与大马林鱼的斗争展现了人对自我超越的追求，同时也暗示人与自然共生和对抗的关系，故事最后大鱼剩下的骨架暗示尽管努力可能不会带来实质性的成果，但过程中精神胜利和对尊严的维护同样重要。在这篇小说中，海明威以精湛的意象暗示手法，建构了一个具有深邃内涵的故事，小说看似只是一个老人捕鱼失败的故事，其实这只是冰山露在水面上的一小部分。《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中，乞力马扎罗山作为非洲最高的山峰，象征着主人公哈里面对死亡时的精神追求。山的顶峰覆盖着永恒的雪，象征着纯洁与不朽，哈里在濒死之际梦见自己的灵魂攀上山顶，暗示了他虽然肉身即将消亡，但精神得到了升华与永恒。这些意象通过它们的象征性和隐喻性，加深了海明威作品的内涵，使读者在简单的叙述背后能感受到复杂的主旨意蕴和深邃的哲学思考，展现了海明威独特的艺术表达。

三、结语

海明威的作品始终贯彻“冰山原则”的主张，文体简约含蓄，内涵深厚。在小说创作中，“他总是为了强调重点而讲得很少并且只描述事物的一部分，剩下的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5]。因此，其小说随处可见暗示艺术的运用。暗示艺术的巧妙运用让他通过简单平常的文字为读者构造了一个个精深有趣的艺术世界，也打造了一篇又一篇的经典文本。

参考文献

[1]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 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3] 杨仁敬.海明威研究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4] 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集[M].长春：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11.

[5] 蒋新红.关于小说人物个性细节描写的阐析[J].名作欣赏，2010（20）.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杨小嫚，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