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方
一
放学路上,乔家村几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边走,一边聊各自的梦想。
乔叶走在这几个女孩中间。她头发长长的,下巴尖尖的,还有一双迷人的单凤眼。
其中一个女孩问:“乔叶,你的梦想是什么?”
乔叶不假思索地答道:“成为一个木匠!”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女木匠!”
“就是啊,木工活不都是男人来做吗?”
另外几个女孩发出一声惊呼后,七嘴八舌地说道。
“谁说女孩不能做木工活呢!”乔叶有些生气,“我将来就要做一个木匠,女木匠!”说完,乔叶甩开她们,大踏步往村子走去。
“她看着可不像一个能干得动木工活的人。”女孩们望着她瘦弱的背影,窃窃私语。
耳尖的乔叶听到了,但她不以为然地一甩头,加快了步伐。
到了村子,乔叶拐进一条胡同,她家在这条胡同的尽头。一踏进胡同口,乔叶就听到“叮叮当当”干活的响声——一定是爸爸!
乔叶雀跃起来,她跑跳着来到家门口。可她没有进去,而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好香啊!”
乔叶的爸爸是这一带手艺很好的木匠。她家的院子里,除了地锅四周和走道,遍地都是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木板、木块——窗户底下整齐地码着一排木箱,西墙边堆着的木头也跟小山似的,连角落里都是成堆的木屑。整个院子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木头香气,古朴、沉静、幽深,乔叶怎么嗅都嗅不够。
“爸,我回来啦!您在做什么呢?”乔叶随意地将书包丢在附近的木板上,然后蹲在爸爸身边,看爸爸干活。
“回来了?正好,来帮我个忙。”爸爸拿起墨斗,让乔叶拉开墨线,绷在一根刚刨开的长木头上,“线锥放在我划的那个黑点上,按住,不要让它乱动。”
乔叶依言照做,将墨线绷得紧紧的。
“扶好了!”爸爸说着,拉高墨线,然后陡然松手,“砰”的一声,木头上出现一道笔直的黑线。
乔叶帮爸爸把所有待锯的木头都弹好墨线,之后又央求爸爸让她拉大锯锯木头。“算了,会累着你的。”爸爸舍不得女儿干重活。可在乔叶的软磨硬泡下,爸爸还是答应了。谁知乔叶竟拉得有模有样,除了力道不够,姿势和直度都不错。
“这孩子似乎对木工活有天赋,你瞧她自己用边角料做的小房子、小椅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晚饭时,爸爸不禁跟妈妈夸赞了乔叶。
乔叶听后得意地说:“我长大了是要和爸爸一样的,做一名木匠,女木匠!”
爸爸听了,却沉下脸来。良久,他沉声道:“这是不行的。我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将来做木工活的,那不是女孩子做的。”
乔叶脸上的笑顿时凝住了,一阵扎心的痛袭来。连爸爸都这么说,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妈妈忙对爸爸道:“她才多大啊,只不过说说罢了,别放在心上。”
爸爸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女孩子,现在好好学习,将来当个好教师,或者进厂子坐办公室,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不吃苦、不受累的,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一桌子香味扑鼻的家常菜,乔叶却吃得无滋无味。她垂着头,沉默不语。
二
乔叶喜欢木头。
婴儿时,她躺在爸爸为她做的松木摇篮里,那是她最初的“乐园”——安全、有趣,还散发着松木的芬芳。躺在里面的她,经常挥舞着小手,蹬着小脚,咿咿呀呀的学语。即使没有人陪她,她也不哭不闹,一个人怡然自得。
再大些,会爬了,乔叶最喜欢爬到爸爸刨好的木板上玩。那些木板光滑无比,乔叶摸着上面深深浅浅的木纹,木纹如溪流,似爬虫,她的涎水就一串串掉落到上面,渐渐地,木纹似乎也跟着荡漾起来。她咯咯地笑,更多的涎水流下来,直到爸爸笑着把她抱走。
连木刨花乔叶都喜欢。上小学时,她捧起一把刨花,将脸埋进去,深深地嗅那股干燥、辛香的味道。她曾挑出完整的刨花,错落有致地用粗线穿起来,穿成一串刨花风铃,挂在窗台上。这些刨花还是烧地锅烙饼的最佳燃料,用它们烧的火不烈不弱,刚刚好,烙出的饼又软、又嫩、又香。
乔叶读过一些书,其中有一本《大森林里的小木屋》,她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纸页都被翻烂了。她曾渴望自己也能住在森林里,永远在树的身边。上初中时,她在同学家意外发现一本《树上的男爵》,只读了几页,就被深深地迷住了。书中讲的是一个贵族男孩自十二岁那天爬上树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地面上,在树上生活了一辈子。她读得津津有味,不禁浮想聯翩:那是一件多么自在又富有诗意的事情啊!
她家在村头的小河边有一片杨树林,是爸爸在乔叶出生那年种下的。如今,那些杨树已经长得高耸、笔直,枝繁叶茂。每到周末,乔叶都会到树林里走走,或者邀请好友乔琪一起到林中读读书。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鸟儿在枝头婉转歌鸣,让这片林子越发显得动人。
乔叶给每棵树都起了名字,那都是一些很美的名字,比如“星光”“落霞”“繁花”,等等。根据每棵树的个性,乔叶还为它们计划了各自的未来,像叫“自由”的那棵杨树,它的枝叶最为繁盛,乔叶坐在“自由”下面,总会有一些奇思妙想:它将来应该做成一叶扁舟。一叶自由的扁舟,无须人们划桨,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神秘的、危机重重的地方。
“每棵树都有自己的灵魂。一棵松树的梦想也许是成为上乘的工艺品,一棵杨树大概就想做一艘小船,一棵榆树只想成为孩子的书桌。我觉得,读懂树的心思,然后把它们做成想要的样子,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而只有木匠,才能实现。所以,我将来想成为一个木匠。”
当乔叶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乔琪时,乔琪反问道:“手艺都是传男不传女,这你不知道吗?”乔琪比乔叶大一岁,性格开朗、大方,不拘小节。
“自古以来是这样的,”乔叶撇撇嘴,“我觉得这是重男轻女。女生怎么了?为什么不能继承手艺?”
乔叶好像想到了什么,又立即说道:“不过,我爸爸一直对我很好。他不是重男轻女,只是想让我将来过得轻松些。”
乔琪点点头:“这我知道,我就是为咱们女生抱不平。你知道吗?我听说咱班的青红上完初中就不念了,还是她妈不让上的。她妈说‘女孩上那么高的学干啥,还是让你弟弟多上几年吧!你听听,气人不?青红的成绩那么好,不继续上多可惜啊!”
乔叶默然。片刻后,她说:“对啊,你看咱班前三名,有两名都是女生。既然在学习上女生都不逊色于男生,那么在其他事情上,女生一定也不比男生差。”
“就是嘛!”乔琪非常赞同,她紧紧握住乔叶的手,“乔叶,我支持你做木匠!你那么喜欢木头,将来一定会是一个顶呱呱的女木匠!”
乔叶非常感动,这个世上,还是有人理解她啊!
三
邻居家盖房子,请来了一支建筑队。乔叶惊讶地发现,这十几个人里头,竟然有三个女人呢!
经过几天的观察,乔叶发现,其中两个女人是和丈夫一起的,她们主要做些提泥、看守搅拌机的小活计。但另外一个女人却和男人们一样,砌砖、调泥,连上梁也有她的份儿。她个子不高,动作敏捷,站在那么高的脚手架上,毫不胆怯,行走如履平地。
这天周六,乔叶写完作业,坐在木头堆上看书。爸爸在一旁为邻居做门。为便于邻家盖房,两家之间的墙已经拆掉,所以,邻家的工程状况一览无余。这会儿,建筑工人们正在休息,那两个随丈夫一起来的女人在聊家常,小个子女人笑呵呵地走过来问乔叶:“在看什么书呢?妮儿。”
乔叶忙起身让座。
女人拿起她的书,手指着封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绿、山、墙、的、安、妮。”她读书的样子极其认真,仿佛这几个字是她小小的婴孩似的。
“我就知道这位大姐识字。”爸爸在一旁笑道。
女人笑了,说道:“认得不多,小时候趁着给猪打草的闲隙,经常偷偷趴在教室窗外听老师讲课,蹭学了几年。”
“那也了不得,看你干活,抵得上一个男劳力啊!”爸爸赞道。
“我是肯出力的。男人能干的,我也行!”女人扬起头,颇自豪道。她那一张粗糙的、饱经风霜的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乔叶不禁肃然起敬。
“你长大想干啥呀?妮儿。”女人问乔叶。
乔叶看一眼爸爸,小声说:“和爸爸一样,做一个木匠。”
爸爸瞪乔叶一眼。
女人看在眼里,笑着说道:“大兄弟,木匠可不全是像你这样,做些个大的物件。前几年我到外省的亲戚家,他们带我去一个很大很大的市场上逛。哎哟,那里有好多木制的东西,大至一幢别墅模型,小至一个书签,一个比一个精巧、别致,简直就是艺术品!真不知道木匠们是怎么造出来的,你闺女啊,将来可以做那种木匠!”
“不管做啥木匠,都得好好学习!”爸爸一边刨木板一边说。
“这话不错。”女人点点头,“现在干啥都需要知识。就像盖房,你得会计算,还要懂力学,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比如我,多亏识得几个字,又会计算,才学得了砌墙、盖房,拿的工钱也高一些。没有知识的话,就只能提泥,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也挣不了几个钱。”
爸爸直起身,捶捶腰。乔叶赶快过来帮爸爸刨木板。爸爸推开她的手——这段时间,每当乔叶要帮爸爸干木工活,爸爸总是不让她做。
爸爸摇头道:“你说一个女孩子,将来做木匠,唉……”
“大兄弟,这话说得好像有些片面,你甭不高兴。”女人笑道,“我也不爱听,女孩咋了?女孩就不能做木匠了?照你说的,那我也不要盖房子了?对了,还有戏里唱的穆桂英,人家也是女人,不照样披甲杀敌吗?要我说,女人和男人一样,能顶半边天!”女人伶牙俐齿,将爸爸一下子说笑了。
爸爸摆摆手,笑道:“我说不过你。孩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临走,女人拍拍乔叶的肩:“孩子,好好学习,将来想干啥就干啥。”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乔叶重重地点点头,说道:“谢谢您,阿姨!”
乔叶很高兴,因为又有一个支持她的人,尽管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四
冬天,家里的木料快用完了,爸爸准备到小河边的杨树林里掘一两棵树。近两年,每到冬天,爸爸都会到林子里掘树,来年春天再补上新树苗。
这天,爸爸拉着架子车,带上铁锹、大绳,和大伯一起来到林子里。爸爸一眼就相中了那棵名叫“自由”的树。树被掘倒后,爸爸和大伯准备将其搬到车上,当时树下的积雪未消,爸爸脚下一滑,树跌落在地,爸爸躲闪不及,左脚直接被树干砸到了。
爸爸承接某厂的几十个木箱尚未完工,还好最重要的工作已完成,只剩下组合和装订。受伤期间,爸爸负责在一旁指导,乔叶和媽妈一起将木箱进行组合和装订。冬天田里没什么活,妈妈只需忙完家务活就可以全身心做木箱。乔叶放学一回家,先写作业,然后和妈妈一起做。即使如此,为了赶工期,她们仍是连着好几天做到深更半夜,眼睛都熬红了。乔叶的手在揳钉时也被砸得伤痕累累。
终于,所有木箱完工了。爸爸一一进行验收,他认真、严苛,组合不能有丝毫歪斜,没有钉牢的必须重新装订,直到他满意为止。当木箱验收合格,被车子拉走时,乔叶不禁长吁一口气,她累得几乎散了架。
爸爸看乔叶一眼:“累吧?将来还想做木匠吗?”
乔叶咬紧嘴唇,坚定地答道:“想!”
身体的疲惫没有打消她对当木匠的憧憬。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长时间的、切实的与木头打交道,每触摸一下木头,她的心头就荡漾起无边的欢悦,所有的劳累便烟消云散,那种满足感是任何事都无法与之相媲美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乔叶感到自己心中的世界似乎变得宽阔了。她整个人沉静了许多,经常陷入思索,她的一双眼睛越发明亮,时而闪烁出欣喜的光亮,像是触动了生命中某根神秘的琴弦,让她忽然有了灵感。对待学习,乔叶也发生了变化。以前的她,是为了学习而学习,比如获得一个高分数,是为了赢得老师和家长的称赞。但现在,她站在学习之外看学习,觉得学习就像一个未知的、神秘的幽境,散发着浓浓的吸引力,让她非常好奇,便不由自主地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课本上的知识已远远满足不了她的需求,她开始到镇上的租书铺里,借各种各样的书看,诸如艺术、自然科学、小说、哲学等,还记了大量的笔记。
现在,一见乔叶,乔琪就喊她“书痴”。
乔叶听了,只抬头向乔琪微微一笑,然后继续看书。这段时间,乔叶看的多是雕刻方面的书,她将爸爸不用的边角料挑些来,偷偷运到自己房间,一边看书一边捣鼓那些边角料,又是量、又是划、又是刻的。“哎喲!”从她房间里,不时传出一声痛叫,那一定是弄伤自己的手了——自从学习雕刻以来,乔叶的手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但她雕刻的小玩意儿越来越像样,有的甚至栩栩如生。
这天,乔琪到乔叶家玩,一眼就看到书架上的小船。
乔琪的眼睛顿时亮了,急着叫道:“快让我瞧瞧那个小船!”
乔叶将小船取下,放在乔琪手上。这是一艘非常精致的小船,是乔叶用“自由”的余料做成的,前后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可谓呕心沥血。她还制作了一个托盘,将锯末染成天蓝色,错落有致地撒在盘里,如同波浪,意为大海。小船上,一个用木棍刻成的小人儿划着木桨,如果留意,仿佛还能听到“吱呀”的划桨声。迎面海风阵阵,令人心胸开阔。
乔琪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赞叹不已:“天啊,乔叶,你手太巧了——真是当木匠的料!”
乔叶笑了,她回想起整个制作过程,就像和一位知己老友在切切交谈,让她非常享受。这是她第一次试着理解一棵树,试着帮它实现梦想和价值。这也是她第一次完整地做一件她喜欢的事情,真是幸福啊!
“我敢说,你这件东西如果参加学校的比赛,一定能获奖!”乔琪说。
乔叶摇摇头,把小船重新放到书架上。她不想拿它来参加比赛,她只想让它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五
这天,乔叶放学回家,一走进自己房间,就看到爸爸站在书架前,正望着那艘小船出神。
半晌,乔叶轻轻叫道:“爸爸。”
爸爸这才回过神来:“哦,你放学了?”
爸爸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垂首呆了片刻,然后指指那艘小船:“这个是你做的吗?”
乔叶点点头。
“嗯,真不错!”爸爸由衷地赞许道,“听说你的学习进步了很多,已经考进年级前三名了?”
乔叶又点点头。
“好!那你写完作业后,就出来帮我拉墨线吧!”说完,爸爸出了房间。
乔叶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
后来,长大后的乔叶,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专门做原木创意设计。她制作的木制品虽小却美,多个产品荣获国内行业大奖。
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一名真正的女木匠。
本文获2022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