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的月亮

2023-03-22 17:14李燕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刘大爷大集外套

李燕

在我十五岁那年,梦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我跑,弟弟也跑。我在追赶隐没在黑暗里的列车,而弟弟在追赶我。我们跑了很远,直到列车再也看不见。我们爬上山顶,想要寻找列车最后的踪迹,却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对面的山顶上向我们招手。我们开心极了,继续狂奔。可不知怎的,就是跑不到那座山前,可那座山明明就在那里啊。我们跑累了,最后,那座山不见了。

弟弟说,他也做过类似的梦。但他梦见的不是山,而是一条大河。

我把这个梦当个笑话说给奶奶听。奶奶便用枯瘦的手臂揽过我和弟弟,一起望着白云下面的群山。她说,这样的梦,她也常常做。

九月的时候,寒露已从四面八方悄悄袭来,让夜晚的月光显得格外清冷。

我倏地从梦中醒来,全身僵直地躺在炕上,脑海里依旧是那座无法到达的山。我看了一下弟弟,他正在旁边安静地睡着。我翻身坐起,双手在被褥下细细摸索起来。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旧手机,手机上凸起的按键那特有的软腻感让我感到心安。我把动作放得很轻,生怕碰到了哪个键,里面的那些字就消失了。

我躲进窗帘后面。空中的月亮正在云层里游走,眼前的光线亮一阵、暗一阵。我轻轻按下一个键,小小的屏幕顿时亮起来。

这个结实的老式手机,是爸爸妈妈务工第四年带回来的。虽然看起来很旧,但在我和弟弟眼里,那是无比重要的珍宝。将旧手机留给奶奶时,爸爸感觉很愧疚,说将来挣钱了一定换个更好的。

奶奶舍不得打电话,所以每次爸爸充的话费能用很久。爸爸说发短信便宜些,但奶奶不识字,于是这个重任便落到了我身上。

爸爸和妈妈的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到深夜,但不管多晚,总能收到他们发来的信息。那些字就像夜晚闪烁的小星星,照亮了我和弟弟的生活。

现在,那条信息正安静地躺在屏幕里。

突然,窗帘被轻轻掀开,弟弟的脑袋伸了进来。

“哥,还在吗?”弟弟揉着眼,语气里带着一些焦急。

“在,还在。”我把手机屏竖到他面前。

“哥,再给我读读。”

“成!”我揽过他的小脑袋,把手机放在我俩中间,一字一顿小声读起来,“大山、小树儿,爸爸妈妈忙过这一阵,中秋就回家了。你们两个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奶奶,等着我们回去。”

弟弟放心地点点头,但他又说:“哥,你说爸爸妈妈中秋真能回来吗?”

“不知道,能吧。”

我和弟弟沉默了。这时候,屏幕上的光暗下去了,弟弟赶紧按一下,让屏幕再亮起来。

我们把头埋进那束亮光里,相互打气。

秋收那几天,赶上学校放假。天还没亮,昨夜落下的雨水刚刚停歇,我就戴着草帽,穿着长袖外套,一头扎进了玉米地里。快到中午的时候,弟弟在田边喊我。

我从玉米地里钻出来,问:“怎么了?”

弟弟把我拉到阴凉处坐下,拿了条毛巾给我擦汗。然后又掀开布包,里面是奶奶做的炒疙瘩:“哥,吃饭。”

我端起炒疙瘩吃起来。

“哥,我想上后山。”弟弟拿车前草扒拉着刚刚爬过的蚂蚁。

“为什么?”我夹起一根咸菜丝。

“你想,爸爸妈妈月底就要回来了,咱俩是不是应该给他们准备个礼物呢?虽然奶奶会给咱们钱,但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挣钱去买。”弟弟把那只蚂蚁放了,转头看着我。

我吃完碗里最后一点饭,说:“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把碗收拾好,带着弟弟往后山走去。

后山是个小山包,被一大片杨树林包围着。小时候,爸爸常带我俩过来采蘑菇。蘑菇喜水,下完一场大雨后,就会从地底下冒出来,仿佛一把把小白伞。每次采摘完,妈妈都会给我们做一顿丰盛的“蘑菇宴”,而爸爸总是把盛着蘑菇的盘子推在我俩面前,说:“你俩多吃些。”

后山到了,杨树的叶子很密实,阳光打不进来。弟弟看着黑黢黢的树林,似乎有些害怕,拽了拽我的胳膊。我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起走进去。踏进树林的时候,我俩的白布鞋一下子陷入了阴影里。弟弟鞋上裂开的口子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昨夜雨很大,树林里潮湿一片。松软的泥土上出现了一个个小鼓包,鼓包下面就是蘑菇,爸爸管它叫“地扣”。这种蘑菇吃起来很嫩,就是挖的时候有点费手。蘑菇周围的土被顶得松软,手往里一插,往上一撬,蘑菇就被挖出来了。

我和弟弟撅着屁股挖了半天,林子里也越来越暗。这个时节温差很大,白天太阳毒,照得人睁不开眼,晚上温度又低得很。我俩渐渐有点冷,弟弟还打起了冷战。

“哥,够了吗?”弟弟问。

“够了。”我把蘑菇归拢到一块儿,“把袋子给我,咱装好回家。”

弟弟突然愣住了:“什么袋子?”

“你过来找我采野蘑,没拿袋子啊?”我差点一屁股坐地上,“那咱们怎么拿回家啊?”

弟弟看我有些生气,什么也不敢说,站在原地抠起了手指。

“把外套脱了。”我挠挠头,“实在不行,还有裤子。”

弟弟撇着嘴看我,但也不敢反驳,乖乖地开始脱衣服。我也把外套脱下来。我把两件外套的袖子打上结,开始往里装蘑菇。但我俩的衣服太小,装不了多少,于是又开始脱裤子,裤子长,能装得多些。

就这样,我和弟弟每人肩扛一袋,手里拎一袋,穿着薄薄的秋衣秋裤往家走去。

那天晚上,奶奶拿著笤帚站在门口准备堵我和弟弟。但一看我俩瑟瑟发抖的蠢样,又心软下来,那一笤帚最终挥在了门框上。

九月末,白天的太阳依旧很毒。没几天,蘑菇就晒得差不多了,也到了赶大集的日子。

一大早,我和弟弟把蘑菇扛到小推车上。奶奶也跟着出来了,她说怕我和弟弟被人欺负,要跟我们一起去。出发了,我推着车,弟弟坐一边,奶奶坐一边,中间夹着野蘑菇,我们就像漂荡在大河上的小船,往更宽阔的地方驶去。

约摸一个多钟头,就到了镇上的大集。这里很热闹,推车的、担担儿的、打火烧的、磨面的,各种各样的摊子像一条长长的水流,看不到尽头。我们到的还不算晚,找了个空地,开始卸蘑菇。

奶奶坐在小推车上歇着,我和弟弟把蘑菇码放好,大的摆前面,小的摆后面。

我俩蹲在蘑菇摊儿前,看到有人路过,就举着蘑菇展示一下,但我俩就跟哑巴似的,谁也不敢开口。过了一会儿,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刘大爷,赶紧起身打招呼。

“刘大爷好。”

刘大爷看看我,又拍拍弟弟的肩膀:“多好的孩子啊。我看你们的蘑菇挺好,多喊喊,买的人就来了。”

寒暄几句,刘大爷往里去了,我和弟弟又重新坐回摊子前。

“小树儿,刘大爷说得对,咱们得喊一喊。”我用胳膊肘杵了弟弟一下,“你跟我学——新鲜的野蘑菇!”

弟弟捂着嘴乐,然后也大喊一声:“蘑菇!”

“好吃的野蘑菇!”

“蘑菇!”

“蘑菇!”

我和弟弟一人一句,就跟唱戏一样,把身后的奶奶都逗乐了。赶集的人们听我俩喊得热闹,纷纷停下来看一会儿,慢慢地就有了买家。我们没有秤,蘑菇就直接按堆儿卖,五块钱一小堆儿,十块钱一大堆儿。奶奶收钱,我俩给人装袋。忙忙活活一上午,野蘑菇都卖光了。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钱,对着太阳举起来,心里想:我和弟弟能挣钱了。

我和弟弟拿着钱,在大集里来回走动。那些漂亮的东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但我们只是看看,然后就手拉手走开。最终,弟弟给妈妈买了一个红色的发卡,而我给爸爸挑了一双厚实的鞋垫。路过卖鞋的摊子,我背着弟弟,给他买了一双黑色球鞋,那双鞋的底非常厚实。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我推着车,奶奶坐一边,弟弟坐一边,但这次中间夹着的,是我们买的礼物。我跟弟弟说了鞋的事情,他嚷着要退回去。我脱下弟弟的白布鞋,为他换上了新鞋子。新鞋子的底厚厚的,就像一双大手托着弟弟的脚。

我和奶奶都很满意,微笑地看着弟弟。那天的晚霞红彤彤的,弟弟站在那片晚霞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家里的日历牌都快被奶奶翻坏了,她每天举着日历牌让我和弟弟数日子。中秋节那天,日历牌上的数字是红色的,下面的嫦娥和玉兔也是红色的,奶奶说真喜庆。我知道,她说的并不只是日历牌。

我和弟弟也开始兴奋地睡不着,每晚都趴在窗台上看手机里新出现的信息。巨大的喜悦就像秋露一样,忽地一下就来了,再也不肯走。我和弟弟的心尖尖上落着爸爸妈妈的身影,从清晨到日落,从初秋来到秋末。

日子到了,奶奶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和面、择菜、剁馅儿,还抽空换上了从大集上买的新床单。我把早就劈好的柴搬到脚边,准备烧火。弟弟帮忙洗菜,洗完了就想拿刀切,奶奶怕他伤到手,就让他把从大集买的花生、瓜子、核桃、嘎啦枣往桌上摆一摆。

家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弟弟把一盘盘菜摆上桌,炸糕、糖蜜枣、拌豆腐、黄面条、蒸发糕、烤蘑菇、肉馅儿大饺子,小小的圆桌上就像盛开了一朵朵美丽的花。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和弟弟就坐在门口嗑瓜子。

可过了中午,还是不见爸爸妈妈的影子。

实在太饿了,奶奶叫我俩先吃碗黄面条垫垫肚子。我和弟弟把凉了的黄面条过了遍开水,吃几口就饱了,圆桌上的菜一点没动。

弟弟穿着那双新球鞋,把鞋带系得紧紧的。我找出了新洗的外套,又把脸重新洗了一下。我俩就像着了盛装的演员,怀着激动的心情,站在刺眼的阳光下焦急地等待着出场。

可慢慢地,天黑了。天空中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了,一轮明月出现在远远的天边。

“走!”我突然想起什么,拉着弟弟往家跑。

“哥!”

“看手机,有没有新信息。”

还没跑到屋门口,就碰到了奶奶。

“你俩这是跑哪儿去了!”奶奶焦急地说,“你爸爸刚才来电话了,说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打断奶奶的话,把外套脱下来交给她,就往外跑去。弟弟也陪着我。

奶奶知道我的脾气,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我和弟弟坐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下。

“小树儿,月亮升起来了。”我总觉得这月亮看起来一点都不圆。

“嗯,升起来了。”弟弟始终没有抬头。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时,我看见刘大爷从远处走来。

刘大爷先是一愣,然后说:“两个傻孩子,还在这里傻等着——你们爸爸妈妈的车坏了,估计得后半夜到家了。”

刘大爷的话就像一颗爆炸了的二踢脚,把我和弟弟一下子震了起来。

“真的?”

刘大爷肯定地说:“刚才碰见你东升叔了,说你爸爸妈妈就在前面的山路上。”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心里就像冷却了的岩浆又重新沸腾起来。还等什么呢?跑啊!

我俩蹽开双腿跑了起来,脚丫都快甩掉了,嗓子眼儿又热又干。可我们舍不得停下来,就这么一步接一步地奔跑着。

我听着风声从耳边掠过,我看着灰色的砂砾向我们身后飞去,我感受着夜的冰凉和希望的召唤。明月悬挂在半空,就像一盏灯,为我们照亮眼前的路。

弟弟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他停下来猫着腰,喘着粗气。我折返回去,把他的鞋带紧了紧。

曲折的白色山路上,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奔跑着,他们就像一幅壮丽山水画里的细小墨点,轻轻徜徉在如水的画卷里。他们跑过农田、跑过大河、跑过村舍,他们的身后慢慢长出了一双有力的翅膀,带着他们朝梦中的地方飞去。而在他们的不远处,也有两个身影,同样怀揣着巨大的喜悦,朝这两个稚嫩的身影狂奔而来……

两年后,我十七岁了,我的梦境发生了一些变化:我跑,弟弟也跑。我和弟弟在黑暗里追赶着快要隐没的列车。我们一刻不停,用尽全力奔跑着,终于追上了列车的尾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从列车中探出头,他们似乎被困住了,但仍拼命地从列车中伸出手来。他们高声喊着,這带着炙热温度的声音从呼啸的风声中穿透出来。我和弟弟奋力地握住他们的手,终于被拉上了列车,投入了他们的怀抱。风声停止了,列车进入了幽深的隧道,而隧道的尽头,已经可以看见黎明的曙光。

十八岁的时候,弟弟突然想起那年的中秋,他问:“哥,你觉得那年的月亮圆了吗?”

我看着爸爸妈妈的背影,说:“圆了。”

再后来,爸爸跟我说起他的梦。原来,那辆长长的列车也曾在他的梦里驶过。

本文获2022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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