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城三月》讲述了小城中一个发生在三月时节的爱情悲剧。萧红利用儿童视角的独特叙述,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和紧迫感,同时也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更为直接和纯粹的情感体验。小说以清新脱俗的叙事风格,描绘了女性在社会变革浪潮中所遭遇的心灵冲突与自我重塑,女性角色的内心世界得到充分展现,她们的挣扎、反抗以及最终的自我超越,都被赋予深刻的象征意义。萧红在这部作品中不仅记录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之路,而且探讨了她们对于传统性别角色的抗拒,以及对于追求个人自由和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向往,是对女性内心世界的一次深入探索,也是对社会转型期人性的一次全面审视,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思考空间。
[关键词]《小城三月》" "文化冲突" "自我意识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21-04
萧红作为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才华横溢的女性作家,其生平经历与创作之间存在着深刻联系。在较为短暂的写作生涯里,萧红创作了诸多颇受好评的作品。萧红的家庭生活并不顺遂,幼年丧母,为逃离包办婚姻离开家乡在外漂泊,在情感生活中也未遇良人,最后因病去世。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造就了萧红对于女性生命困境的独特思考,以及敏锐洞察人性微妙心理的能力。她以文字作为情感的宣泄出口,抒发内心对历史、生命的哲学沉思,将个人的情感经历与对女性命运的思考融入自己的文学作品中。
一、新旧冲突的文化时空
萧红十分善于运用时空体形式的具体意象,如在《生死场》《呼兰河传》《后花园》等作品中,将人物、情节集中在一个固定的场景时空,赋予某种特殊的象征含义,甚至以时空暗示人物未来的命运。从题目便可知道,在《小城三月》中,萧红同样预设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文学空间,小说中的爱情悲剧发生在一座小城,在三月的时节。作者并未明确点出这座小城的地点以及三月里的具体时间,一切都是朦胧不清的,或者说,这个故事发生在许许多多同样的三月时节的某个小城之中,朦胧的感觉让这个故事变得欲说还休,耐人回味。
小说开头运用散文化的手法描绘三月的春光,构建了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画面,“春吹到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蛊惑”[1],这样一个美好的季节,诱惑着人们去游玩、去恋爱,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细腻的描写不仅为读者呈现了自然界的美景,同时也隐喻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微妙变化,春天的生命力对人物内心情感的触动,唤起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然而,正如三月的气候特点,乍暖还寒,冬末春初的不稳定同样映射了主人公翠姨自我意识的波动。她在春天的呼唤中感受到自我意识的觉醒,但这种觉醒又在社会传统和文化束缚的“寒冷”中显得脆弱和不确定。“三月”作为一个时间隐喻,象征着翠姨个人的成长与变化,自我意识在春天强烈的呼唤中萌芽生长,但又在忽冷忽热中失去生机。“三月”是极为短暂的,转瞬即逝,翠姨的故事虽然结束,但“三月”的循环往复预示着更多年轻女性将面临相似的命运。因此,“三月”在小说中不仅代表了时间的流逝,也象征着女性在传统与现代冲突中的情感变化。
“小城”则介于城市与农村之间,孕育了新旧文化的冲突,相较于城市,小城中仍残留着许多封建社会的思想观念、传统文化,在这里婚姻是包办的,寡妇的女儿是受歧视的,男子是不好专访一位小姐的。相较于农村,小城又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家中出现了日本琴、风琴等外国乐器,县里建设了许多洋学堂,年轻人在穿着打扮上都变得都市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在这座城中相互碰撞冲突,而生活在这城中的人不可避免地也受到影响。“在文化转变时期,在尚未确立新的价值标准的社会里,一切都必须由自我选择和确认。这样,个人的心理结构就显得尤为重要了。”[2]翠姨在现代文化思想的冲击下,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可从小浸淫的传统文化不断阻拦她,两相纠缠,她最终认命。除了“小城”这个文化空间,小说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场景地点——我家。小说大部分的情节都发生在“我家”,正如文化冲突影响下的小城一般,“我家”也受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牵扯。小说着重渲染了“我家”开明自由的家庭氛围,无论是在逛公园、看花灯、打网球等活动中没有男女大防,还是晚饭后家人齐聚一堂演奏音乐,都体现着“我家”在小城中独特的氛围。而对于经常和“我家”来往的翠姨,这种自由的空气自然带给她很多触动,唤起她对自我、未来的进一步思考。
新旧文化冲突在现代小说中是一个常见的叙事主题,它体现了社会转型期间个体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不仅仅涉及文化层面的碰撞,还触及个体认同、社会结构以及价值观念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保守的传统文化面临着西方现代文明的强烈冲击,这种冲击不仅带来新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也暴露了传统文化中长期存在的问题和矛盾。而女性角色在这一冲突中往往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即由于长期受到传统性别角色的限制,女性在面对文化变革时,往往面临着更大的挑战和困难。小说中的女性虽然接触到外来的新思想,但这种接触并没有完全转化为行动上的勇气和决心,这种限制不仅来自外部环境,也根植于她们自身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双重压力使得女性在适应社会巨变的过程中,往往难以及时调整自我,找到自己的位置。翠姨这一角色在文学作品中便象征着处于新旧文化冲突中的女性,“翠姨们”的内心挣扎,反映了女性在文化转型期间的普遍困境。她们在新旧文化之间徘徊,既感到迷茫和困惑,又充满期待和希望。她们的故事,不仅是对个人命运的叙述,也是对社会变迁的深刻反映。
二、自我意识的逐渐觉醒
《小城三月》中的翠姨是有原型的,季红真在《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中证实这个人物素材来自萧红继母的异母妹妹,现实与小说情节大致相同。相似的爱情悲剧恰恰说明了在那个特殊年代相似的女性处境,内心的冲突与失衡,文化转型期自我探索的失败,导致一幕又一幕“翠姨式”的爱情悲剧上演。对于这种内心失衡的感受,萧红并未直接点明,而是采用了间接叙述的手法。小说采用第一人称限知性叙事的视角,以儿童“我”的有限视野来讲述翠姨的人生,他人旁观性的叙述更加客观理性,有意或无意地隐藏着故事的细节,给读者留下更多想象空间,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翠姨在周边环境的影响下,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懵懂的阶段”,最开始的翠姨不关心爱情,不关心婚姻,哪怕妹妹出嫁了,她也仅仅是因为少了一个形影不离的伙伴而感到寂寞。在感受到哥哥对她释放的好感时,她没有做出正面回应,但和“我”夜谈时又多了一个婚姻话题,由此进入第二个“觉醒的阶段”。因为“我”曾念过书,翠姨对“我”很是信服,喜欢与“我”商量寻求意见,而此时的夜谈话题透露出翠姨心中的思虑。新式文化的冲击改变了以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习俗,同时也很大程度上波及了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没有完整的个人心理结构来支撑她们在一场变动中找到出路,这些“弱女子们”更多的是迷茫彷徨,随波逐流。在这个阶段,翠姨除了暗自担忧外,还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去试探外界。被动订婚后,手握聘礼的翠姨开始购买许多当下流行的服饰,从前买双绒线鞋都会犹豫好几天,如今看中什么马上就到手了。这并不是因为从前拮据现下富裕,更多的是翠姨开始接受新事物、主动接受新思想的表现,坚实的经济基础让这种转变更加简单、醒目地呈现出来。然而,翠姨没有从试探中找到答案,她时常发呆。包括后面翠姨在族人的聚会上艳压群芳,似乎这时的她只能掌控穿衣打扮这些小事,而更加重要的未来的人生规划不是她能操控的。翠姨虽然行动了,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变化和渴求,她的自我意识觉醒了,但并未全部觉醒。
直至去哈尔滨采办嫁妆,翠姨开始步入第三个“认命的阶段”,即反抗失败后的妥协。在哈尔滨的日子无疑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她像一位女同学一样被招待着,可这种被尊重被爱护的感觉让她更加害怕此后的婚姻。其实翠姨害怕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这份婚姻背后包办的、不自由的捆绑关系,她在抗拒重蹈妹妹结婚后被家暴的命运,抗拒不受自己掌握的既定人生。翠姨以出嫁换取读书的机会,但最终失望地发现,即使读了书也于事无补。在哥哥最后探望生病的翠姨时,翠姨痛苦笑了一笑:“我也很快乐……我心里很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1]显然,这临终前的一番话只不过是在安慰其他人,既然她得偿所愿了,又怎么会生病?翠姨的一番话揭示出在那个时代,女性作为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哀,她们渴望掌握自己的人生,却又常常受到外界的束缚和限制。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翠姨也不愿说出内心的想法,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即使把心里话说出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仅仅用粉饰的话语宽慰亲人的心,而这些粉饰话语何尝不是一种内心的呐喊,呐喊出女性心灵深处的心酸、无助和妥协。
在新旧文化交流碰撞的时代,大多数女性仍选择遵循传统的生活模式,安分守己地生活,她们可能对外界的新思想和生活方式有所耳闻,但往往缺乏深入了解和实践的机会,在不完全觉醒的状态下错失改变自身命运的契机。相较之下,翠姨比大多数女性都要幸运,因为她开始质疑和反思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和限制,不再满足于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主动寻求改变,追求个人的独立与自由。然而,翠姨的“幸运”同时也伴随着不幸。她的觉醒发生在一个尚未成熟的社会环境中,这使得她在追求自我价值的过程中遭遇重重困难。尽管她有了对自由和独立的向往,但现实的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仍然对她构成巨大的阻碍。她的觉醒并没有为她提供一条清晰的道路,反而让她在梦醒之后面临更加残酷的现实:无路可走。
三、爱情悲剧的自由底色
翠姨约十八九岁,“我”的年纪和她相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爱漂亮要面子的时候,她们开始注重穿着打扮,追求时尚和特别,但又羞于将这份小心思显露出来,此时的她们对于外界的评价很敏感,尚未形成独立的审美意识。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我”贸然买下一些漂亮却无用的花边,回家后会因为家人对它们七言八语的评价而感到心虚,此后,大概对这些心爱的东西不会再轻易说出口了。翠姨也是如此,她的性格是温婉含蓄的,和她风风火火的亲妹妹截然相反。妹妹一直追赶着潮流,喜欢穿着新衣服出门炫耀,不过有时会因为不注重细节而闹出笑话。或许翠姨正是将这种不好的评价看在眼里,才逐渐养成含蓄内敛的性格,但不管这种性格如何养成,翠姨就是难以直接将心中的喜爱表达出来。作者通过翠姨的妹妹对于时兴事物的追捧,引入翠姨对待心爱事物截然不同的含蓄态度,进一步沿用到翠姨对待爱情的内敛表达,暗指翠姨爱情的悲剧结局。
在翠姨订婚前,外祖母曾经提过一门合适的婚事,但是对方因为翠姨的身世家庭给回绝了。这件事翠姨是知情的并暗自将它放在了心上,开始不由自主地猜想旁人对自己的看法,自觉是自己的命不好才会事事不顺利。翠姨以含蓄内敛来掩盖内心深深的自卑,这份自卑是寡妇女儿的社会身份带给她的,是封建的思想糟粕带来的负面影响,同时也是她强加给自己的。翠姨没有足够强大的心理来帮助自己摆脱这个约束,甚至受其影响产生强烈的自卑感,认为许多不理想的事情都是由于自己命不好造成的。这种自卑在爱情中则体现为翠姨对哥哥的示好刻意回避,即使是在最后病重时,也没有将心里的感情说出来。在这篇小说中,哥哥的形象并不是完美的,他外表光鲜,但性格胆怯、软弱。在去看望生病的翠姨时,翠姨大哭并拉住他的手,哥哥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而是害怕得不知所措。这种反应直接打破了读者对于这段美好爱情的幻想,也或许正是这种胆怯的反应让翠姨平静下来,选择隐瞒内心的想法。翠姨死后,哥哥提起她便落泪,但他不知道翠姨为什么死,连旁人也很纳闷,可见两人并未心意相通,即使在一起也大概率是悲剧收场。
普遍被接受的观点认为,《小城三月》是一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是女方苦恋在心、爱而不得的情感悲剧。然而,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翠姨对哥哥只是心存好感,但远未达到深爱的程度,她更在意的是像哥哥一样,拥有追求自我的权利和自由。毫无疑问,翠姨和哥哥是互有好感的,哥哥会在邀请被拒后看着翠姨回屋的方向许久 ,翠姨会在哥哥讲故事时比所有人都留心。看花灯的情节中,翠姨的好感表现得更明显,她一直在看着哥哥。那为什么会看他?萧红给出的解释是:哥哥也穿的西装,自然哥哥也好看。看花灯时,“我们”遇到几个同学,他们都是西装围巾,打扮得十分都市化,翠姨觉得他们个个都好看,当然包括穿着西装的哥哥。因此,翠姨对于哥哥的特殊关注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穿着好看时尚,都在哈尔滨念书,身上带着和传统文化截然不同的新鲜气息。这种新鲜、自由的气息让翠姨心生向往,他们习以为常的自由和追求自我的权利是翠姨难以得到的,她只有以出嫁作为代价才能换来读书的机会。这也解释了翠姨留心听哥哥讲故事的原因,在她看来,上过学堂的“我”以及去哈尔滨念书的“哥哥”,都是令人信服的,都是比她强百倍千倍的,那未曾见识过的世界让人极为向往。因此,在这段所谓的爱情中,翠姨对哥哥抱有好感,但更多的是羡慕、向往哥哥所象征着的自由人生。
翠姨在对待自己喜欢的事物时表现出一种东方文化特有的内敛与含蓄,这种性格特质同样体现在她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她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而是通过细微的行为和含蓄的言语来传达自己的心意。在周围环境的熏陶和影响下,翠姨开始逐步深入探索和发现自我,她的内心世界逐渐觉醒,开始追寻个人的价值和意义。她不再满足于仅仅扮演传统家庭角色的被动身份,而是渴望转变为一个能够主动追求自己所想所愿的参与者,于是爱情悲剧渲染上了追求自由的底色。尽管翠姨的爱情故事最终并没有迎来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完美结局,但她在追求自我和探索内心过程中所展现出的勇气和坚持,却为她的形象增添了更为丰富和深刻的内涵,这不仅是对个人情感的追求,更是对个体价值和自我实现的探索。
四、结语
萧红的作品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熏陶,她以深刻的社会自觉和对生命平等的珍视,展现对生命议题的深切关注,并以独到的女性视角,聚焦女性的内心世界,塑造了突破传统框架的角色形象。萧红的作品不仅展现人物对自由和独立的渴望,还深刻揭示女性在社会转型期,在传统与现代、束缚与自由之间的复杂心理和艰难抉择。她的作品极大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内涵,也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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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秦林芳.三月的悲歌——小说《小城三月》赏析[J].名作欣赏,19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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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赵坤.文化错动中的人生悲凉——《小城三月》的时空体形式[J].文艺争鸣,2011(5).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陆雨莲,上海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