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令钊 何美英
摘 要:金华文派作家群是元明之际诗坛上一支重要力量,其诗学思想在崇尚平易正大诗风、注重自得之趣的同时,强调诗歌关照历史现实、体悟山水自然之美。他们追求“合乎法度”与“本乎性情”的辩证,重视自我感情的抒发,主张人品与诗品相结合,由师古而师心,自成一派。金华文派的诗论不像宋代由于理学的兴盛将诗学导入艰涩,反倒是他们的实践探索和理论成果引导诗学走向深入,为明代诗学批评的发展注入多元活力。
关键词:元明之际;金华文派;诗歌创作;诗学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6.2;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4)06-0058-05
元明之际,动荡的社会现实打破了理学支配下文学所追求温柔敦厚宗旨的诗学理想,促使诗学观念由“师古”向“师心”转变。正是超越传统、注重自我真性情的抒发,使得文学创作走上更重“致用”的道路,呈现出发扬风骚怨刺、批判现实、自抒性灵等创作思潮。金华文派诸子是这一思潮的催生者和参与者,他们创作出大量的诗文作品,并形成了成熟、独特的诗学思想,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留下了绚烂的色彩。
一、金华文派的由来及其发展阶段
(一)金华文派名称的由来
南宋以降,性命之学、经制之学、事功之学在婺州地域同时并兴。元明时期,朱子之学大盛于金华,其锋芒甚至超越了南宋时期的三种主流学术。从传承上看,金华朱学的发展脉络十分清晰。朱熹之后,其高足兼女婿黄幹(号勉斋)得其亲传。黄幹传朱学于婺州的何基、王柏,再传至金履祥、许谦。何基、王柏是北山学派开创者,处于元代初中期的金履祥、许谦则是北山学派干将。正是金履祥、许谦的不断努力,缔造了金华朱学的鼎盛局面。其中,许谦名重当时,门徒甚众,朱学再次繁荣。许谦之后,“金华三先生”,即黄溍、柳贯、吴莱等人承其统绪。元末明初,再传至宋濂、王袆、戴良、胡翰等人,他们以弘扬朱学为己任,正统朱学得以延续。这一统绪绵延数世,形成了朱学中的“金华学派”。清代学者阮元描述这一学术现象云:“元、明之间,守先启后,在于金华。”[1]可见金华地区在朱学传承中的重要地位。
然而,在传承过程中,金华学派并非一成不变,呈现出由“为理而文”向“流而为文”,由重“学术研究”向重“文章写作”的转变,形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金华文派”。黄百家在《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中曾说:
金华之学,自白云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北山一派,鲁斋、仁山、白云,既纯然得朱子之学髓,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宋潜溪一辈,又得朱子之文澜,蔚乎盛哉[2]2727!
黄百家之言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北山四先生得到朱子学术精髓;二是柳贯、吴师道以及戴良、宋濂一辈,仅得“朱子之文澜”。黄百家对两者并无厚此薄彼之意,认为他们共同造就了朱学嫡子“端在金华”的学术事实。许谦在两者之间扮演了过渡者的角色,四库馆臣评其“犹讲学家之兼擅文章者也”[3](卷一百六十六,集部十九,P30)。可见,许谦承继了“北山学派”的“讲学家”传统,又开启了“兼擅文章”的序幕。许谦与其学侣及弟子辈多以文显,说明金华之学在元中后期“流而为文”的趋势更为明显。此后,金华诸子的部分学者不仅是理学家,还成为真正的文士。
(二)金华文派的发展阶段
清人全祖望在《鲒埼亭集外编》曰:“婺中之学,至白云而所求于道者,疑若稍浅,观其所著,渐流于章句训诂,未有深造自得之语,视仁山远逊之,婺中学统之一变也;义乌诸公师之,遂成文章之士,再变也;至公而渐流于佞佛者流,则三变也。”[2]2801全氏此“婺学三变”论,虽颇存商榷之处,却如实揭示了金华之学“流而为文”的演变过程。基于此,金华文派的发展大体上可划分为肇始期、形成期、鼎盛期三个阶段。
宋末至元初是金华文派的肇始期,即“北山四先生”阶段。此时,许谦是其关键人物。
元代中后期是金华文派的形成期,这一阶段以黄溍、柳贯、吴莱等所称“金华三先生”为代表。此外,尚有叶谨翁、李直方、胡助、吴师道、陈取青、陈樵、王毅等,他们构成了正式意义上金华文派的第一代人物。他们与许谦或者是师徒关系,或者是朋友关系,大都以文学显世。诚如黄百家所言:“白云高第弟子虽众,皆隐约自修,非岩栖谷汲,则浮沉庠序州邑耳。如子长、正传,文采足以动众,为一世所指名者,则又在师友之间,非帖帖函丈之下者也。然白云非得子长正传,其道又未必光显如是耳。”[2]2761尽管许谦“流于章句训话”,于金华朱学无多发明创新,其弟子却“文采足以动众”,代表了文学发展的新趋向。
元末明初,是金华文派发展的鼎盛期。这一阶段核心成员是号称“金华四先生”的宋濂、王袆、胡翰与戴良。此外,诗文成就较高的还有金涓、陈基、杨芾、吴子善等人。前人论明诗,认为明初诗坛之盛承元代而来。《明史·文苑传序》说:“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原,宋濂、王袆、方孝孺以文雄……其它胜代遗逸,风流标映,不可指数。盖蔚然称盛已。”[4]可见,金华文派的第二代人物在继承朱子文章波澜的道路上向前又迈进了一步,为当时的文坛带来了新气象。这一时期的金华学术思想较其师辈有所倒退,但“流而为文”的创作却达到了鼎盛状态。
二、金华文派诸子的诗歌创作
(一)关照历史现实的“儒者之诗”
金华文派诸子的诗歌创作既不同于唐宋时期的文人诗,如韩愈以文为诗,也有别于枯燥说教的讲学家之诗,如宋理学家“惟涉理路”的“击壤体”之作。他们恪守“修辞立其诚”的原则,多藉诗歌来抒写行藏出处或精神思虑,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心志。他们将自己的心志付诸吟咏,针砭时弊,抒写性情,如宋濂在《金华黄先生文献公集序》中所言:“形诸撰述,委蛇曲折,必畅所欲言。”[5]11诗歌尽显儒者情怀的圣贤气象。
金华文派诸成员多自称儒士,以黄溍为例,他官至翰林侍讲学士、经筵官,并以历代兴衰存亡之理与仁民爱物之道教导君王。他的一生可谓儒学君子的一生:学问渊博、操守谨严、心系百姓、清正廉洁。如其诗作《秋怀五首·其二》:“对酒高天豁,登楼落日曛。乱蝉悲暮叶,老雁赴长云。落拓嵇中散,栖迟郑广文。身名竟如此,碌碌复何云。”[5]29全诗针对嵇康与郑虔两人兴发感慨,一个身处乱世,虽居高位却在杯中觅乾坤,终究落拓一生;一个精通经史,书画名家,却一生碌碌无闻。黄溍对两者的遭际颇为不平。
柳贯、吴莱、吴师道等人亦有类似之作。如柳贯《苏郎中挽歌词》:“大漠阴山斥候通,济时深欲仗英雄。边庭数粟知军实,幕府程书上国功。万里赐环行遂遂,一丘埋玉恨匆匆。儒林有子能昭绩,六尺桓碑载事丰。”[6](第二十五册,P177)诗歌借苏武出使匈奴,不辱使命的历史事件,表达对英雄的崇敬之情。与黄溍、柳贯不同,吴莱平生未尝做官,却同样怀有坚守道义的决心及淑世的情怀。正如其诗所道:“尚有欧曾旧典刑,森然人物照青冥。身从北阙攀燕桂,梦压西江食楚萍。万里毳袍春值雪,千年龙剑夜占星。此身恨不轻簦笈,的的根源在一经。”[6](第四十册,P69)“金华三先生”等人同乡又同门,他们咏史的对象多有重合。如黄溍《李陵台》、柳贯《望李陵台》、胡助《李陵台》几为同题之作的五言诗,在内容上有着很大的一致性。他们的诗歌创作多是其儒士人格的投射,也可以说,其诗歌多是创作主体以儒家悲悯情怀关照历史人生及社会现实。
(二)体悟山水自然的“隐者之诗”
赵孟頫《寄鲜于伯机》:“廊庙不乏才,江湖多隐沦。”[6](第十七册,P196)以诗歌的方式揭示了元代多隐士的事实。金华文派中亦有诸多隐逸之士,如许谦、陈樵、吴莱、金涓、宋濂等。他们或者暂仕复隐,或隐而复仕,或出仕为书院山长、教授,或者无意于仕宦而避居于田园、山林之间。他们虽过着隐士一样的生活,却不废诗文创作。
元代东阳大儒陈樵,一生隐居不仕,其《鹿皮子集》中多为体悟山水的隐者之作。如《空碧亭·其一》:“晴光潭影共澄鲜,雨外林阴色更妍。碧海如杯谁缩地,青冥着水误忧天。河垂涧底遥相属,斗入人间却右旋。病叟年来倦登陟,朝朝玩水夜听泉。”[7]62作者以清丽的辞藻负载内蕴高洁的意象,晴光潭影、雨外林荫,读之让人心净空明,涤荡尘俗。通读全诗一位朝朝玩水、夜夜听泉的隐者形象跃然纸上,而诗人的高情远韵虽跨越千年,依然可以想见。
历经元明易代的金涓,“少无宦情,遁迹邱园。虽见知于虞学士、柳待制,交相推荐,皆辞不就。逮入明初,复坚拒州郡辟命,教授乡里以终”[8]2,一生淡泊名利,身隐而名著,终成一代楷式。其诗作《别徐处士归严州》:“浙水连天白,轻帆带雨飞。榻悬高士去,钓在故人归。秋尽雁初过,江空鱼正肥。君如招伴隐,我正欲相依。”[8]24诗歌的首联写白水、轻帆、飞雨,诉说着离别的惆怅。后两联犹有“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之意,致敬张翰弃官归乡。再如其《别友人归衢》:“烂柯山下路,猿鸟待多时。今伴少微隐,何愁太史知。葛陂龙化早,辽海鹤归迟。为问山中叟,如今几局棋。”[8]26作者借用“烂柯”的典故,塑造了一个甘于淡泊,忘却流年的隐士形象。
与金涓同门的宋濂,在仕明之前,也曾隐居青萝山下读书藏书著述。其《画山水图歌》:“远山刷翠宫眉弯,一江横绕罗带环。沙矶互作犬牙入,水痕初落犹斑斑。渔舟三两自何处,后先撑出芦花湾。解网得鱼长尺半,沽酒踏破荒烟酸……吁嗟乎!吾将终老山之间。”[9](卷一,P1225)这是典型的隐士诗,诗中描写了令人神往的山水之美、景物之奇,作者自己也“遂有终焉之志”。
无论身居庙堂还是处江湖之远,金华文派诸子们沿袭了优良的传统——关注现实,怀有强烈的社会责任心。一方面,他们将匡时救弊悬为理想,并付诸实践;另一方面,当隐逸时,他们观照天地万物、模山范水,没有讲学家的道德说教,而是体悟自然,融天地万物与己为一体,以山水写儒者之性情,呈现出天人合一的风貌。
三、金华文派诸子的诗学思想
(一)“平易正大”与“自得之趣”:金华文派诸子的诗学追求
有元一代,程朱理学被确立为官学,直接影响到诗文创作的发展方向。金华文派诸子深受理学濡染,致力于成贤成圣,追求一种“平易正大”的气象。同时,他们又不放弃“自得之趣”在学问与道德修养中的彰显。
“北山学派”的王柏,著有《鲁斋集》20卷,其诗文创作自具一格,然“正大”有余,较“平易”相去甚远,多拘束于理学的规范。该学派的其他人物,也大多如此。至金华文派第一代人物柳贯,诗风醇雅平易,呈现出盛世之声,如《元日朝回书事》就是“治世之音当合雅”的典型,诗云:“九宾陈仗建朱干,六译传声贽白环。法部清商初按乐,宫闱重翟已趋班。雪华遥暎龙旗动,日色才临凤盖闲。万岁玉杯谁刻字,忽闻送喜入天顔。”[6](第二十五册,P175)语言畅达富赡,和雅光洁,技法娴熟,雍容硕大,堪为“治世之音”“太平气象”的代表。
金华学派诸子们在诗歌创作中还追求“自得之趣”的更高境界,如元末罗大巳所言:“自得之妙,固在言外。”[10]诗歌不仅关乎修齐治平,同时也关乎自我情志的宣导。如许谦在《回潘县尉启》中称“虽无‘吟风弄月自得之乐,亦有‘傍花随柳适情之游”[11]。在他看来“自得”是比“适情”更高层的精神境界。叶颙《樵云独唱》卷二中的一首诗:“宅兹幽迥地,远彼势利埸。古屋三四间,秋风白云乡。……庭种三古槐,门栽五垂杨。芝兰香四座,花蕊映两厢。光辉谢金碧,调饰辞铅黄。吟榻青峰边,钓石绿沼旁。窗前书万卷,膝上琴一张。客至亦不恶,茗碗与酒觞。客去但高卧,不梦封侯王。全无宠辱惊,常有声名香。”[6](第四十二册,p32)四库馆臣评其“诗写闲适之怀,颇有流于颓唐者,而胸次超然,殊有自得之趣”[3](卷一百六十八,集部二十一,P93)。对“自得之趣”理解更为深刻者当属黄溍,其《唐子华诗集序》云:“盖其诗即画,画即诗,同一自得之妙也。”[5]461黄溍认为,诗画本一律,如能达到“造乎自得之妙”的境界,方可超越技术的层面,实现对艺术精神内蕴的把握。
金华文派诸子“平易正大”和“自得之趣”的诗学追求,对诗学发展而言,是深层次的理论探索。同时,也是其外圆内方人格追求的体现,在雍容和缓的诗风背后,积蕴着独立不倚、志趣高洁的士人之性和气象含蓄、隐然动人的不凡力量。
(二)“合乎法度”与“本乎性情”:金华文派诸子“师古”“师心”的辨正
金华文派诸子的诗文创作一类重“师古”,即诗有所本,文有其源;一类重“师心”,即发为吟咏,本乎性情。
金华文派尚古,意在师古出新。如四库馆臣评黄溍,称其“为文原本经术,应绳引墨,动中法度”[3](卷一百六十七,集部二十,P56)。四库馆臣评柳贯,称其“文章原本经术,精湛闳肆”[3](卷一百六十七,集部二十,P58)。吴莱著《渊颖集》十二卷,黄溍称“其文崭绝雄深,类秦汉间人”[3](卷一百六十七,集部二十,P56)。吴师道著《礼部集》二十卷,四库馆臣评其“诗文具有法度……其诗则风骨遒上,意境亦深”[3](卷一百六十七,集部二十,P61)。吴景奎《药房樵唱》三卷附录一卷,库馆臣评其“五言古体皆源出白居易,七言古体间似李贺,近体亦音节宏敞,豪放自喜。……诗歌尤清丽警拔,颇近唐音”[3](卷一百六十七,集部二十,P75)。胡助作《纯白斋类稿》二十卷,吴澄称其诗文“如春兰茁芽,夏竹含箨,露滋雨洗之馀,馥馥幽媚,娟娟净好”[3](卷一百六十七,集部二十,P70)。陈樵著《鹿皮子集》四卷,他长于说经,与黄溍、宋濂等以文章相砥砺,故造诣颇深。四库馆臣评其所作“落落有奇气”[3](卷一百六十八,集部二十一,P82-83)。王袆存《王忠文集》二十四卷,四库馆臣评其“文醇朴闳肆,有宋人轨范”[3](卷一百六十九,集部二十二,P5)。金华文派诸子多师从古法,却又不拘泥于此,在传承的基础上大胆突破,由师古走向师心,形成独特的个人创造风格。
金华文派倡导师心,追求“诗写性情”“人心自然之乐”。如金涓《青村遗稿》曰:“诗以言志者也,志趣不高,其诗必堕凡近;诗又本性情者也,性情不冲澹萧散,其诗必多矜气少坦怀。”[8]1强调诗歌创作在于自我心志的坦然书写。宋濂之诗文留存颇丰,四库馆臣评其文“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3](卷一百六十九,集部二十二,P2)。胡翰存《胡仲子集》十卷,四库馆臣论其诗“诗不多作,故卷帙寥寥,而格意特为高秀”[3](卷一百六十九,集部二十二,P12-13)。戴良的诗歌追求金声玉振的铿锵之声和恬淡闲适的悠然之趣。但在元明易代之后,其诗“睠怀宗国,慷慨激烈,发为吟咏,多磊落抑塞之音”[3](卷一百六十八,集部二十一,P95)。宋濂论诗歌,特别重视诗歌吟咏性情的功能。他在《霞川集·序》中说:“情之所触,随物而变迁,其所遭也忳以郁,则其辞幽;其所处也乐而艳,则其辞荒;推类而言,何莫不然?”[9](卷六,P194)人的情感多由物境变迁所触发,这是金华文派诸子对传统诗学观的继承和发扬。
由前人之评论,足可见出金华文派诗文的主要风格特征,简而言之即以经术为根本,与诗法相契合,俯仰雍容、为理而文,又兼顾本乎性情,出于自然,为文而文、为情而文。“师古”与“师心”并不是水火不容,而是相互依存辩证关系,两者构成了诗歌发展的不同向度。特别是“师心”论,引导诗歌走向深入,间接影响明代的诗歌理论创新。
(三)“奇崛雄浑”与“冲淡简远”:金华文派诸子的诗风体认
金华文派诸子对平淡中蕴奇崛与简远中蕴雄浑的诗风,有着高度的认同,并将这种认同贯穿到诗文的创作实践中。恰如杜本所论柳贯“为文章有奇气,舂容纡徐,如老将统百万雄兵,旗帜鲜明,戈甲焜煌,不见有喑呜叱咤之声”[9](卷二十五,P912)。钱基博论黄溍的古体诗“以坦迤出雄迈,含茂丽于简澹,卓尔大雅,足以上攀陈子昂,而远窥陶元亮”[12]823。邓绍基评柳贯诗“古硬奇瘦”“奇崛雄浑”。如柳贯诗云:“北江负城沙似碛,帖岸微行谁所辟。折旋殆类蚁沿封,漫漶犹如龙印迹。风鬉披披鞍兀兀,去马浮曦正相逆。入门平步得高层,身与危阑争几尺。”[5](第二十五册,P125)全诗语奇意奇,而意象尤为奇崛雄伟。钱基博评柳贯诗“以唐矫宋,以晋参唐。……七言古则以李白参杜甫,五言古则以阮籍、郭璞参陈子昂、李白”[12]825。后世评价诸子诗风多指向“奇崛雄浑”一途。
与“奇崛雄浑”相对,“冲淡简远”也是金华文派诗歌的风格之一。如清代韩慧基评黄溍山水诗:“为诗歌则和平淡泊……如澄湖无波,一碧万顷。”[5]19黄溍《杂诗五首·其四》:“孤云澹无心,出山偶为雨。长风忽吹散,渺渺归无处。唯馀向来山,突兀青如故。慷哉鲁仲连,功成身已去。”[5]1风云淡然,时舒时卷,山雨时来,或行或止。全诗呈现出一种淡远之致。四库馆臣评金涓“诗格清和婉约,虽乏纵横排奡之才,而格调舂容,自谐雅度”[3](卷一百六十八,集部二十一,P86)。如金涓《和杨仲齐韵·其四》:“溪行欲假履,云坐不须冠。树密一天小,楼高六月寒。袈裟憎客至,魍魉喜人看。惟有松无意,风来即奏弹。”[8]6《青村遗稿序》谓金涓之诗“气清深而格醇正,使读之者挹其流芬”“俊拔而清和、渊深而严慎”[8]2-3,堪为的评。
金华文派的诗歌艺术风貌是多样的,这源于他们广泛汲取各朝各代诗艺精粹并力图超越的努力。他们学苏、黄,学李、杜,将秦汉、唐宋一并作为师法对象,并形成了“看似相互冲突,实则相互补充”的两类诗风。
(四)“寄寓其意”与“诗有所系”:金华文派诸子对诗歌功用的审视
宋时诗文出现“缘饰浅末”的弊病。对此,金华文派诸子批判前人过分修饰、夸大技巧的作用,背离了“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意在通过“寄寓其意”与“诗有所系”以纠正前人之弊。
金华文派诸子的诗文创作多关乎世教兴衰。如叶颙《樵云独唱序》:“商度古今天下治乱之得失,评论高人异士出处之始终。豁畴昔风谊之气,吐平生慷慨之辞,散为箴规,发为歌诗。”[13]指出其诗歌的劝诫、规谏等作用。黄溍认为诗歌应该“使人创艾而兴起”,关乎道德伦常。同时,黄溍还认为诗歌应有所寄寓。如其评方凤“凡日用动息,居游合散,耳目之所属,靡不有以寓其意,而物理之盈虚,人事之通塞,至于得失废兴之迹,皆可概见”[5]194。与之相类,王袆主张诗之大体在于有所系,即《毛诗大序》所言:“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14]同时,王袆反对逞才斗巧的华缛、奇诡、浮靡之诗风。其《黄子邕诗集序》曰:“今子邕乃能斥漫衍以为简,摒华缛以为质,黜奇诡以为平,祛浮靡以为实。读其辞,知其于天道、人事、世变、物理之际详矣。”[15]他极力主张简质平实的风格。金华文派的骨干成员胡翰持“诗之用犹史”的儒家诗教观。朱彝尊对其之推崇尤高,其《静志居诗话》说:“金华承黄文献溍、柳文肃贯、吴贞文莱之后,多以古文词鸣,诗非所好。以诗论,吾必以仲申为巨擘焉。”甚至有人认为超过他的老师吴师道与吴莱,“诗仅一卷而格意特高,突过二吴之上”[3](卷一百六十九,集部二十二,P13)。金华文派诸子认为诗之为用大约有二:一是诗有所系,关乎教化。二是寄寓其意,以资读者。金华文派重视诗文的实用功能,要求诗歌应该有所系,文章必须致于用。
综上,金华文派诸子坚持理学的道德理性内核,又兼顾诗歌的审美技艺。他们竭力洗净宋朝末年江湖诗派、四灵诗派等诸多陋习,试图将浙东诗学建立在诗坛的废墟之上。金华文派渐渐疏离理学思维思考诗学问题,而是回归到诗歌的本质,使诗学理论升华,引导诗学思想走向深入。另外,金华文派由元入明的第二代学子,间接开启明初诗学,为明代诗歌创作和诗学批评的繁荣注入了多元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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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大奎)
Research on the Poetic Creation and Poetics Thought of Jinhua Literary School
CHEN Lingzhao, HE Meiying
(Zhejiang Guangsha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University of Construction, Dongyang 322100, China)
Abstract: The group of Jinhua literary writers was an important force in the poetry circle during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While advocating the plain and upright style of poetry and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interest of self-congratulation, they also emphasized that poetry care for the historical reality and understand the natural beauty of mountains and rivers. They pursue the dialectic of "conforming to the law" and "based on temperament", attach importance to the expression of self-feelings, advocate the combination of character and poetry, learn from the ancient and learn from the heart, and form their own school. The poetry theory of the Jinhua School is not like the difficult introduction of poetry due to the prosperity of Neo-Confucianism in the Song Dynasty. On the contrary, their practical exploration and theoretical achievements guide poetry to go deeper, injecting diverse vitality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poetry criticism in the Ming Dynasty.
Keywords: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Jinhua Literary School; Writing Poetry; The Poetic 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