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伍尔夫在著作《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追溯西方文艺发展的历史,敏锐地察觉到女性文学创作传统的缺失,揭示女性作为“他者”的困境。在女性与创作的关系上,伍尔夫提醒女性注重经济独立,鼓励女性通过创作进行自我重塑,并提出“双性同体”的理想状态,对重估女性价值、两性和谐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伍尔夫 女性创作 他者 经济独立 自我重塑 双性同体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059-04
弗吉尼亚·伍尔夫,英国现代女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理论家,20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其小说创作实践推动了现代小说的发展。《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是根据伍尔夫1982年在剑桥大学女子学院两次演讲的基础上整合而成的。国内学术界关于本书的讨论主要集中于伍尔夫本人的女性主义思想方面,对女性与创作这一维度的探讨还不够充分。伍尔夫在《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表达的主要观点是:“女性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在女性与创作之间,伍尔夫看到了父权制社会下作为“他者”的女性陷入文学创作传统缺失的困境,父权制度下女性群体遭受经济、政治、法律层面的种种压迫,女性的经济、教育、职业等权益被剥夺,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女性群体在政治、经济以及文学等领域处于边缘地位。父权制度的普遍性,男性价值观主导的历史传统,让女性的“身影遍布诗歌的字里行间,却在历史中缺席”[1]。女性创作的条件是打破男性对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垄断,实现自我经济独立。女性创作的目的是重塑自我,不再做沉默的“他者”。女性创作的理想状态是两性和谐,“双性同体”。伍尔夫的女性创作观深刻阐释了女性创作和女性解放的紧密关系,对20世纪以来的女性解放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女性创作的条件——经济独立
关于“是什么成就了诗人”,伍尔夫提出“贫穷的诗人都机会渺茫”。伍尔夫关注女性创作的物质条件,提出物质条件对于创作的重要性,提醒女性注重经济独立,为女性创作提出切实的建议。伍尔夫作为女性中的一员,对于女性与贫穷这个话题有自己独到的思考。作为中产阶级的女性,伍尔夫这样描述女性的生存状况——女性的婚姻只能作为敛财手段;女性的活动空间限于公共起居室;女性即使通过某种途径获得金钱,也必须上交丈夫,丈夫死后,财产也将交到作为监护人的父亲手中。这种他者的处境让女性沦为父权统治的附庸,处于工具化和物化的状态让女性丧失独立的动力,使女性直接与贫穷挂钩。正是看到了女性的贫穷,伍尔夫为女性提供了奋斗的方式——女性可以靠创作挣钱。在审视完物质条件与女性处境的关联后,伍尔夫探寻到经济与女性创作心境的关联。通过考察贫穷对一个人心智的影响,她惊叹一份稳定的收入竟然能给人的心境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物质基础决定心智的自由,心智的自由决定诗歌的诞生。”[1]伍尔夫深切体会到经济对于女性处境和女性创作的重要性,提醒女性注重经济独立,构建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女性主义运动是基于个人利益,最终要回溯到劳动的同工同酬。经济作为造成女性他者身份的因素之一,无论对“家庭天使”还是伟大诗人,都具有深远的影响。回到女性创作本身,经济作为物质条件,对女性创作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对于女性的创作处境,伍尔夫给出了较为客观的表述:对于两性创作,大部分时候,物质条件会阻碍创作进程;对于男性创作,世界保持冷漠——任其自由书写;对于女性创作,世界却对此充满敌意——质疑创作的意图、好处和意义。男性拥有创作特权尚且受经济影响,由此可见经济独立对于伍尔夫所追求的五百英镑和一间上锁的房间是极其重要的。五百英镑无疑是于经济层面而言,房间与经济独立又有什么联系呢?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物质性房间,伍尔夫的房间具有双重意向。房间,一是居住的私人空间,二是社会空间。在房间这一隐喻中,居住的空间与简·奥斯汀的公共起居室形成对比,它是个体拥有独立性的空间,隔绝父母和外界杂音,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是属于个体的。社会空间则是超越物理层面的空间,更多是虚构的、理想性的。社会空间是相对于牛津的女性空间而言,构造两性平等和谐关系的空间。伍尔夫虚构的亚里士多德的妹妹,其实是一个时代女性处境和结局的缩影。亚里士多德的妹妹因其女性身份丧失独立的空间,迫于社会习俗,选择逃离压抑的家庭,最终难逃被男性蹂躏后怀孕自杀的悲惨命运。由此而言,房间不只是个人的住所,更是个体精神的代名词。假设亚里士多德的妹妹在外部社会环境中被男性传统所左右,但在家庭中,父母和哥哥给予她创作的自由,对于她女性的身份不加蔑视,那等待她的或许会是属于她自己的名字,而非亚里士多德的附庸品——“亚里士多德的妹妹”这一称呼。伍尔夫对房间双重意向的解读恰恰印证了房间与经济的关联性。经济独立能买下一间属于个体的精神性和物质性兼并的房间,能隔绝男性主导的外部环境,使简·奥斯汀获得成为诗人的机会。经济独立,是“家庭天使”获得话语权的条件,是玛丽·比尔德争取女性权益的底气。
伍尔夫对女性创作的考量回归现实层面,以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联,提出经济独立对于自由写作的重要性,为女性创作提供努力的方向。只有经济独立才能具备一年五百英镑的金钱自由,有了金钱,女性才能买到属于自己的房间。经济独立,是隔绝外因,勇敢面对性别局限的基础。把创作集中在物质层面不免迂腐,所以伍尔夫在强调经济独立后,提出超脱物质条件,去追问成就诗人的因素。她看到的是诗人与其所处的经济环境有着密切关联,比如伟大的诗人科耶律治、雪莱、华兹华斯等都接受过大学教育。女性创作离不开经济的加持,只有经济独立,才能拥有“房间”,才能去旅行,去思考,去创作。
二、女性创作的目的——自我重塑
在女性与创作中,伍尔夫看到了性别局限:“一颗诗人的心锁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纠缠不清,谁能想到它那么焦灼和激烈?”[1]在父权制下,女性与创作相碰撞时,创作的自由心智与女性的肉体之间必然产生焦灼,斗争的结果或许会对女性群体产生自杀式的影响,正如其影响莎士比亚的妹妹一般。亚里士多德与妹妹是男女两性的不同代表,毋庸置疑,亚里士多德在创作上是成功的,其妹妹是失败的。那么,男性这一性别是艺术创作的必要条件吗?
伍尔夫对此持怀疑态度。在探索“女性与小说”这一主题时,伍尔夫质疑道:“为什么图书馆里大部分关于女性的书由男性来写,却很少有女性去专门写男性的书?”男性书写女性的状况,既是男性创作特权的体现,也是女性处境失衡的体现。在女性主义运动之前,男权中心主义思想在西方长时间占据主导地位。伍尔夫生活的时代,英国正处于父权制时期,女性只有在研究人员的陪同下或者出示介绍信才能进入图书馆,牛津大学男性学生的生活环境优于女性学生,女性进入生产劳动时遭受不平等待遇……种种现象表明女性群体处于弱势地位,女性被视为“他者”。伍尔夫笔下的女性正是被父权制阉割的沉默的“他者”。在搜集写作资料的过程中,伍尔夫敏锐地察觉到父权制与厌女症的关系,并尖锐地指出《女性在智力、道德和生理上的卑微》的作者的创作心理:“当教授过于强调女性卑微时,他更关心的不是她们的卑微地位,而是自己的优越性。”[2]在《第二性》中,波伏娃对厌女情绪有所涉猎:“男人以性别来论女人,他不许这个性别和男人享有平等的权利。男人假‘愚蠢、软弱的性别之名来嘲讽女人。”[3]玛丽·比尔德在《女性与权力》中提到厌女症的疯狂表现:“如果你上了一个电视讨论节目,回来就看到无数条把你的生殖器官比作各种腐烂发臭的蔬菜的推特,你将很难找到一个比‘厌女症更贴切的词来形容这种行为。”对于这一系列的厌女情绪,伍尔夫提出“男性优越性”的概念,揭开了男性权威的真相。她认为男性优越感的来源是自信,自信是男性通过幻想贬低女性群体获得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恰恰伴随着厌女情绪,一如达德利夫公爵坚持要求妻子盛装打扮,身上戴满华丽的珠宝,给了她一切,却不让她行动一样。在伍尔夫的分析中,厌女情绪伴随着男性独裁,是在女性被物化,被视为他者的过程中产生的。伍尔夫对男性优越性的揭示触及男权制的本质:男性群体试图构建一个主人——奴隶式的父权制。正是父权制构建了性别不平等,划下生理决定论的偏见。厌女情绪蕴含着男性群体思想的矛盾,即排他性和依赖性,这不仅对女性群体的觉醒毫无裨益,反而造成女性文学创作传统的缺失,使女性的思维视野和生存状态长期处于“他者”状态。
女性主体意识缺失,女性作为他者,囿于家庭领域,丧失自我主体性,造成女性文学创作的缺席。伍尔夫分析了两类具有才华的女性。一类女性具有才华,却遵循传统,认为写作荒唐,而直接放弃机会;另一类女性选择打破传统,但创作得不到重视,作品没有机会发表。由此看来,父权制的普遍性使女性创作陷入困境:遵循传统的女性荒废了才华,想要打破传统的女性却没有机会。针对女性被束缚在“他者”的状态,伍尔夫主张女性要摆脱父权制思想,寻求自我独立。伍尔夫强调自由创作从记录和日记开始,她鼓励女性创作,以此自我重塑。女性无法在公共领域直接发声,那就用文字记录下来,在她看来,女性不应该囿于“家庭天使”,女性应该走出起居室,走出默默无名的创作,她对像夏洛蒂·勃朗特这类用行动打破陈规的女性作家大加赞赏。对于女性而言,平衡两性和谐的奋斗过程中最可怕的不是女性文学创作传统的缺席,是无知。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中对“无知”做了较为清晰的阐明:“在象征暴力中,妇女最坏的敌人是她自己。象征暴力是女性赞同的结果,是女性按照统治者普遍认可的认识和评价模式去认识和评价自己而产生的客观依赖性。”伍尔夫深知:“父权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产生的。”[2]只有女性不再作为保护的对象,不再作为弱势群体才能保障女性权益。伍尔夫呼吁女性通过创作重新塑造自我,构建女性的主体性,期望她们养成书写的习惯,不做沉默的“他者”。只有勇敢面对性别局限,打破传统,自我重塑,构建女性的主体性,才能摆脱“他者”,为女性困境开辟道路。
三、女性创作的理想状态——双性同体
作为女性,伍尔夫在女性与创作中强调不要将女性意识过度代入,而是秉持着追求创作客观性的原则,提出“什么样的心境最适合创作”。这是继物质条件、肉体困惑之后,伍尔夫对女性创作状态的接续性探索。伍尔夫认为任何艺术创作,都需要大脑中的男性和女性先达成某种合作。在创作过程中,两种对立二分的元素必须紧密结合。伍尔夫看到了男性与女性关于价值观的差异,按照科学价值和教育意义将女性创作分为情感的宣泄和真理的追求两方面。她赞同把写作当成一种艺术而不是自我表达。在对女性创作家的研究中,伍尔夫认为女性创作具有不完善的一面。伯爵夫人和玛格丽特的创作是愤怒的化身,夏洛蒂·勃朗特的《傲慢与偏见》是变形扭曲的,她是在同自己的同胞战斗。伍尔夫提出艺术创作是自由和完整的,其自由之处是没有阻碍,没有杂质的。对于男性创作,伍尔夫提道:“女性生活中微小的部分,男性戴着黑色和玫瑰红色有色眼镜看到性别,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1]基于艺术的完整性追求,伍尔夫在柯勒律治对两性关系的看法——“伟大的心灵是雌雄共体的”基础上提出艺术创作上的“双性同体”。
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是对性别本身的生物学意义进行超越和建构。她力图破除狭隘的二元对立论,打破性别局限,将女性作为与男性平等的“人”看待。在男性作家与女性作家中,她把莎士比亚和简·奥斯汀放在一起,强调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内心的一片宁静。在伍尔夫看来,真正的女性创作应是对真理的追求,需要平静、自由的心态。双性同体恰恰可以将心态中和到这种状态。对于“双性同体”这一概念,伍尔夫在《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中并没有明确阐述,但埃莱娜·西苏在其著作《美杜莎的笑声》中进行了诠释:“女性写作要求的是‘另一种双性,操作上并非弗洛伊德模式(即有待切割的无差别性状态)——此处我们触及的是性别研究把握得最差的概念之一——而是‘性差异,即两个都要,承认二者之差异,把不止一种性别的活力发挥至极限,永不停歇两个主体彼此的互替。”[4]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承认两性之间的差异,认为两性的和谐是最自然的状态。双性同体旨在淡化两性之间的“性”,将女性首先看作一个人,回归到人类层面,强调人要在创作中平衡两性气质,兼具两性气质。伍尔夫提出:“最好的创作状态就是她作为一名女性创作,忘记了自己的女性身份,洋溢着性别平等的意识。”[1]伍尔夫的创作观,具有超越私人性的意识和追求客观性的倾向,强调一个人在写作中应结合两性气质,以此来达到大脑的完整性——对于男性来说,他脑中的女性部分发挥作用,对女性来说,他头脑中的男性部分也有交流。伍尔夫的双性同体针对男性和女性心灵中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问题,是精神层面的两性和谐——“如亚里士多德一样是两性同体的人,是具有女性气质的男性,但并不关心女性”。这种超越性别而非消除性别的观念,恰恰是女性解放道路仍需努力的表征。
伍尔夫将“双性同体”作为创作的理想状态,是期望打破单一的性别创作主导,发挥女性的力量和话语权,摆脱他者的禁锢。她注重女性主体性,肯定女性的创作,增强女性群体的自我认同感。“伍尔夫倾向于:只有男性与女性结合起来,才能带来最大的满足,实现最完整的幸福。”[1]“双性同体”立足于两性之间的差异,讨论创作中两性气质的和谐,对性别平等具有贡献,还将男性与女性归根到作为“人”本身的意义生存在世间,这一看法关乎人类与幸福,为两性的平等和谐奠定了基础。
四、结语
时至今日,女性对独立空间的追求从未改变。伍尔夫所期待的女性写作的漫漫长路仍在复杂的现实状况中缓慢拓展,女性解放的道路需要两性共同努力。伍尔夫本人身为作家,又是女性主义运动的推动者,深知女性的创作处境。在创作的过程中,伍尔夫不断致力于性别平等。女性主义运动要求的平等是消除性别不平等观念,使性别回归到“人”本身,达到两性和谐共处。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从女性与创作入手,提出女性深受“他者”环境的约束,倡导女性打破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界限,追求经济独立。女性通过创作重塑自我,达到“双性同体”的理想状态。伍尔夫关于“女性与创作”主题的书写虽然立足于文学领域,但在探索创作过程中,揭示了西方文艺发展历史中女性创作的缺席。她在书中重估女性价值,鼓励女性自我塑造,打破男性价值观主导的常规,为现代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此外,《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涉及经济、职业、教育等诸多方面,不仅对女性群体,而且对人类的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 伍尔夫.一件自己的房间[M].周颖琪,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
[2]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
[3] 波娃.第二性[M].邱瑞銮,译.台湾:猫头鹰出版社,2013.
[4] 伍西苏.美杜莎的笑声[M].米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翁志蓉,山东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