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宫秋》文本的二重结构与艺术手法

2024-07-04 13:09陈楚书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1期

[摘要] 《汉宫秋》全名《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是元代剧作家马致远的优秀代表作。其文本遵循了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体制结构,但又呈现出“二重结构”的独特性,具体而言可以分为叙事结构和抒情结构。相较于其他单一结构的元杂剧而言,这一结构形式兼顾了王昭君与汉元帝两个人物的形象塑造,其思想内涵更为深刻,抒情意味更加浓厚,体现出马致远的民族气节与家国情怀。马致远在尊重历史原型的基础上,充分运用了二重结构的形式以及突出主线、移步换景的结构手法,突破性地重构了历史情节,创造性地塑造了人物形象,将文本有机整合起来。最终在叙事与抒情双线并行的情形下形成了《汉宫秋》独特的二重结构,呈现出《汉宫秋》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汉宫秋》  二重结构  结构手法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116-04

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史》中论道:“余于元曲中,得三大杰作,马致远之《汉宫秋》、白仁甫之《梧桐雨》、郑德辉之《倩女离魂》是也。”[1] 其中《汉宫秋》是元代剧作家马致远的代表作之一,全名《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文本遵循了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体制结构,这与其他的杂剧无异。但这一文本的结构又有其独特性,即《汉宫秋》的文本结构呈现出 “二重结构”的特点。具体而言,可以分为叙事结构和抒情结构两部分。文本的二重结构兼顾了汉元帝与王昭君两个角色的塑造,也容纳了更多且更为深广的思想内涵。这也使得这部剧作成为元曲四大悲剧之一,作为演绎王昭君故事的经典之作,以及马致远最为著名的存世之作,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和浓厚的抒情性,为中国古典戏曲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文本的“二重结构”

1.文本的叙事结构

《汉宫秋》整个叙事结构基本按照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四个发展阶段进行,剧本的主线是王昭君与汉元帝的爱情悲剧,副线则是汉匈之间的政治斗争,这两条叙事线索共同构成了《汉宫秋》的叙事结构。作者一方面借用历史上的王昭君故事反映出民族矛盾和政治斗争的尖锐性,另一方面通过改写剧中王昭君的结局,在投江自尽的悲剧中寄予了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

首先,在《汉宫秋》的叙事结构中,通过起因、发展、高潮、结局的叙事安排,层层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充分揭示了各方的矛盾是如何形成的。在第一折,文本交代了王昭君爱情悲剧的起因,毛延寿和汉元帝、王昭君三人的矛盾已经埋下。自此,毛延寿便一直扮演着破坏王昭君与汉元帝爱情的反面角色。第二折承上启下,一方面写明昭君得宠之后与汉元帝之间的浓情蜜意,另一方面又呼应上一折中毛延寿与汉元帝、昭君三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第三折,故事画面由宫中来到了灞桥边,在与汉元帝分别后,王昭君随单于来到黑龙江边,纵身一跃,投江而死。至此,整个故事以悲剧结局。与以往昭君戏的结局不同,马致远在第三折结尾安排了王昭君投江而死的情节。她的死亡,成为各方势力矛盾冲突的高潮与终结,使故事文本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更表现出王昭君对故土的眷恋,体现出她深厚的爱国情怀。马致远对王昭君结局的改写,刻画出了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女性形象。她不再是一个单纯执行和亲使命的使者,而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甘于牺牲自我、保全家国的伟大女性。王昭君身上不仅表现出深沉的爱国思想,更体现出作者的进步思想。

此外,叙事结构通过爱情和政治的双线交织,将主人公置于两难的境地中,使主人公做出选择,以此刻画出王昭君动人的形象。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认为,悲剧的本质是一个人遭受不该遭受的厄运[2] 。能够体现这一点的正是作为女主人公的王昭君。伴随着政治与爱情双线交织的结构,人物的性格和形象逐渐凸显出来。同样是面对番邦的来势汹汹,满朝文武大臣一心退缩,贪生怕死,而女主人公在面对家国大义和儿女情长时却毅然选择了为国和亲,“妾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兵刀,亦可留青史”[3]。两相比较,高下立见。王昭君为了家国大义甘愿选择出塞和亲,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最终在几方势力的倾轧下落得含泪投江的结局。在叙事结构中,作者通过对比其他人的懦弱,以及改写的悲剧结局,重点刻画了王昭君的光辉形象,流露出深切的爱国之情,同时也体现出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

2.文本的抒情结构

《汉宫秋》除了有完整的叙事结构,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作者在这一叙事结构之外,还铺设了一条情感线索。即故事发展是根据人物情感变化编排的,人物的情感伴随着故事的发展逐渐发生改变。尤其是历来传颂的第四折更是集中体现出这种强烈的抒情意味,也就是在叙事结构之外,又架设了一重抒情结构。这一独特的二重结构使《汉宫秋》的思想意蕴与情感的表达也变得愈加深沉。正如王国维先生指出,“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4]《汉宫秋》正是因为这一抒情结构的铺设,而具有了别样的意境。这一抒情结构由“情愫初生—情意渐浓—情感升华—悲情绵延”四个部分组成,也对应着外在形式的一本四折。它不仅强化了作品的悲剧氛围,对塑造汉元帝形象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第一折中,汉元帝遇见遭受冷落的王昭君,二人情愫初生。之后元帝与明妃二人在日常相处过程中从情愫初生逐渐到情意渐浓,但仍然是停留在寻常帝王与妃子的爱恋中。第二折中,番邦来势汹汹,群臣步步紧逼,使得汉元帝对王昭君的感情由单一的男女之爱变为了多重的情感交织,全剧的情感变化在此时出现了一个小高潮。面对昭君出塞已成定局时,元帝的内心一方面是对真挚爱情的难以割舍,另一方面则是对番邦、群臣逼迫的无可奈何。在这种情形下,元帝不免表达出对毛延寿忘恩负义的愤恨:“我则恨那忘恩咬主贼禽兽。”[3]但更多的还是感慨身为一国之君的“不自由”,他只好叹息:“虽然似昭君般成败都皆有,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3]这两段唱词都是元帝情感变化的体现,昭君为家国大义自请和亲的气概,使得元帝的情感从普通的帝妃之情上升为忠贞不渝的真挚爱情,并且也让他认清了自身不得自由、处处受限的艰难处境,抒情意味十分强烈。这里的抒情结构安排,刻画出不得自由的帝王形象,强化了全剧的悲剧氛围。作者在文中叙述的是汉元帝的无奈,实则抒写的是自己的心境。在民族矛盾和政治斗争之下,帝王都不得自由,底层的文人更谈何自由。

昭君出塞已成定局,而灞桥送别抒发依依不舍之情,最后昭君投江,增添了全剧浓墨重彩的一笔,剧本发展到了第三折,叙事已经全部完成。李渔将“全本收场”命名为“大收煞”,而大收煞在全剧的地位举足轻重,按李渔自己的话来说:“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5]《汉宫秋》第四折一整节都是汉元帝思念王昭君的悲情抒发,同时全剧也以此抒情意味极其浓厚的一折作为“大收煞”,使得作品意蕴深长,悲情氛围绵延不绝。在第四折中,抒情结构的铺设依赖特定的意象得以实现,尤其是“梦”和“孤雁”这两个悲怆意味尤其强烈的意象的运用,推动了悲剧氛围进入高潮。

元帝回宫之后,心绪恍惚,只能依靠梦境实现与王昭君的团圆,以解思念之苦。马致远在此处安排“梦”这一意象,将全剧的悲情推向了绵延无尽的高潮,使读者在全剧结束之后仍觉情景历历在目。除了梦境之外,马致远还着重描写了“孤雁”这一意象。元帝梦醒后只闻孤雁悲鸣,再无佳人在侧。雁鸣声声,“伤感似替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横,凄怆似和半夜梦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3]。孤雁破开孤梦之后只留下无穷无尽的悲情,形成抒情高潮之后的余韵。作者将孤雁哀鸣特意安排在秋风凄雨、孤身一人的场景中,让雁叫声“一声儿绕汉宫,一声儿寄渭城”[3],听来令人肝肠寸断。运用悲凉的意象来进行抒情,使得剧本的第四折作为“大收煞”留下无穷的余韵,让全剧增添了浓厚的悲情气息。整体而言,《汉宫秋》的抒情结构有着明显的递进,从起初的情愫初生,到浓情蜜意,再上升为忠贞不渝的爱情,在第四折达到顶点,形成全剧的情感高潮。王昭君与汉元帝二人的情感与故事的发展一同演进,文本的抒情结构完整呈现在读者面前。

二、文本的结构手法

1.突出主线

李渔在其著作《闲情偶寄》中曾提到戏曲结构的重要性:“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5]戏曲讲究有头有尾,并且在结构完整的同时还要兼顾情节的生动曲折,元杂剧受到一本四折的体制限制,更需要在戏曲结构上精心雕琢,突出全剧的主线。

突出主线的结构手法,可以用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关于“立主脑”这一部分的论述来阐释:“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究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5]要突出主线,就需要选择主要人物以及围绕其生发的关键情节作为故事主干,在一本四折的短小体制中呈现完整的戏剧结构,凸显戏剧冲突。在《汉宫秋》的文本结构中,作者马致远紧扣“昭君出塞”这条主要线索,以此作为故事的结构中心。王昭君是全剧的“这一人”,而出塞和亲则是全剧的“这一事”,围绕着“一人一事”生发出的关键情节构成了故事的主线。并且昭君出塞这一情节也是串联起文本的叙事结构和抒情结构的关键。在叙事结构中,王昭君作为文本结构的中心人物,她的遭遇成为叙事结构的主要生发点,串联起了点破图画、入宫寂寞、获封明妃、被迫和亲、沉江自尽等所有事件。故事由她而起,也以她的死亡作为最终的结局。在一本四折之内完整地叙述了故事主干,同时情节依然曲折跌宕,扣人心弦。而在抒情结构的层面上,汉元帝与王昭君的悲欢离合渗透在故事主干的各个层面,随着故事主线层层深入,二人的情感纠葛伴随着“昭君出塞”这个“主脑”逐渐凸显。

总而言之,马致远层层铺垫,利用突出主线这一手法排布出《汉宫秋》全剧递进式的结构模式,在一本四折的体制下能够调和戏剧性与真实性,兼顾到了戏曲剧本的完整性以及戏剧发展的故事性,使得剧情发展曲折有吸引力。这样的结构安排使得文本呈现出完整而又复杂的整体结构,每一个事件都在机缘巧合下顺理成章地展开,故事主干逐渐浮出水面,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闭环。

2.移步换景

除了突出主线之外,《汉宫秋》中还使用了移步换景的手法,使文本结构衔接更加流畅圆滑。移步换景是文学作品中经常采用的手法之一,指的是不固定视点,景物环境的变化随着人物的移动而发生变化的描写手法。这种描写手法在古代山水诗文中常有运用,它能够使全文场景转换衔接自然,情感表达流畅婉转,清代沈德潜的《说诗晬语》曾提及移步换景这一结构手法的重要性:“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以下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苍苍莽莽中,自有灰线蛇踪,蛛丝马迹,使人眩其奇变,仍服其警严。”[6] 而在戏曲中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不仅能够在狭小的舞台上容纳更大的时空跨越,显现出叙事结构的深入,还能使观众仿佛身临其境,通过景物的变化感受人物内心情感的转变,实现抒情结构的跌宕起伏。《汉宫秋》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实现叙事时空的衔接与转换,并且通过景物的变换呈现出主人公的情感变化,形成了抒情的小高潮。例如第三折: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3]

【鸳鸯煞】我则索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火编修讲。不见他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下)[3]

两段唱词描绘的是元帝回朝,昭君出塞。这几段描写,运用了移步换景的结构手法,将王昭君与汉元帝二人的行动轨迹分别以出和入的形式呈现出来,王昭君是“部从入穷荒”,汉元帝则是“銮舆返咸阳”。在这几段描写中,景物随着人物的移动轨迹不断发生变化:一个逐渐深入荒漠,草木荒凉;一个则是折返皇宫,金碧辉煌。回环往复的唱词,描绘出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大漠的荒凉秋景与皇宫的亭台楼阁伴随着人物的行进而呈现,帝妃二人的离恨之情也借由景物的转换自然流露。

此外,马致远在使用移步换景的结构手法时十分注意选取典型景物,借景物的变换暗示人物的情绪变化,以此来达到抒情结构的起伏变化:在荒漠中选取荒草、野兔、牛羊等能代表边塞的典型景物,表现出昭君内心的孤寂与凄凉;而表现皇宫则是选取宫墙、回廊、椒房等代表性建筑物,传达出元帝对昭君的回忆与思念。概而言之,移步换景的使用一方面使得场景的转换不留痕迹,另一方面也使观众能够感受到其中自然流露出的人物情感,文本的场景转换在唱词的移步换景中形成自然的衔接,最终构成一个连贯的整体结构。整个剧本虽然简短,但马致远能够在这四折的有限篇幅内,运用移步换景、突出主线等多种结构手法,使得戏剧情节集中、简练而紧凑,并且将人物情感变化刻画得十分细腻,体现出作家精妙的结构艺术和审美趣味。

总体而言,《汉宫秋》作为中国古代优秀戏剧作品之一,有着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精妙绝伦的文本结构。作为一部叙事性和抒情性兼备的优秀文学作品,其独特的二重结构以及精妙的结构手法展现出中国古典文本中含蓄而又热烈的情感。马致远在尊重历史原型的基础上,充分运用了二重结构的形式以及结构手法,突破性地改造了历史情节,创造性地塑造了人物形象。这其中不仅渗透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更体现出他的深刻寓意,最终使得《汉宫秋》的结构呈现出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王国维戏曲论文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1957.

[2] 亚理斯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

[3] 王季思.全元戏曲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4]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 李渔. 闲情偶寄[M].北京:知识出版社,2015.

[6]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陈楚书,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