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反抗的“殊途同归”

2024-06-29 22:42曾双喜徐可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

曾双喜 徐可

[摘  要] 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塑造了19世纪末中国众多女性形象,其中蔡大嫂、伍大嫂、黄太太最具代表性。蔡大嫂对物质情欲的追求,伍大嫂对家庭伦理关系的反叛,黄太太对封建贞节观念的挑战,最终呈现出相似的悲剧性路径:反叛家庭-抗争社会-回归家庭。这种独特的女性书写与女性形象塑造,体现了李劼人植根于巴蜀文化特性对女性的观照。

[关键词] 李劼人  “大河三部曲”  女性形象  生命路径  巴蜀文化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11-04

李劼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作家。他的“大河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描绘了巴蜀地区中国近代社会历史的发展变化,极具地方色彩,被郭沫若称为“‘小说的近代史,至少是‘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1]。李劼人笔下的女性是他方志式小说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些“大河女性”具有各自的特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蔡大嫂、伍大嫂、黄太太。蔡大嫂未出阁时,出于对物质的渴求嫁给了蔡兴顺,对情欲的追求又使她成为罗歪嘴的情人;伍大嫂敢于打破传统家庭伦理束缚,大胆反叛父女关系、夫妻关系、婆媳关系;黄太太敢于挑战封建贞节观念,体现了无畏的反抗姿态。“大河女性”个性各异,却走向了相似的悲剧性结局,这种女性的悲剧性命运轨迹体现了李劼人对女性的观照与思考。

一、反抗传统——“大河小说”女性形象的特征

中国传统女性难以获得独立和自主,婚姻于她们而言便是“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女性在婚姻中既要侍奉长辈又要养育后代,婚姻关系与宗族关系紧密联系。而李劼人笔下的“大河女性”则不尽然,事实上,她们拥有与男性一样的权利,甚至比她们的伴侣更强势。无论是蔡大嫂、伍大嫂还是黄太太,她们在夫妻关系中都处于主导地位,与她们相对应的男性则成为“耙耳朵”。

1.主动追求物质和情欲

情欲被视为是诸多欲望的一种,而女性的情欲一直都处于隐蔽的状态。在五四运动后,中国新文学为反抗封建旧礼教,借情欲的解放展现反对封建礼教的主题。《莎菲女士的日记》刻画了一个在五四浪潮冲击中,封建家庭的叛逆女性莎菲的形象:她追求灵与肉统一的爱情,用女性情欲的解放去抨击社会现实,争取人的解放。李劼人对于其笔下女性形象情欲的书写,并非要达到某种社会批判的目的,而是为了表现一种女性强悍的生命力。

《死水微澜》中,蔡大嫂在乡间萌生了对城市的幻想,通过嫁人成为蔡大嫂。她对婚姻的渴望主要是出于对物质生活的向往,在蔡大嫂心里,蔡兴顺是一个不知大事、不懂夫妻情爱的“傻子”。实际上,作者有意让蔡兴顺这样一个男性形象变傻,为的就是在自己丈夫的衬托下,蔡大嫂对物质和情欲的追逐能更为自主。出于对夫妻生活的失望,蔡大嫂与蔡兴顺的表哥罗歪嘴产生了浓烈放肆的爱。而罗歪嘴在和顾天成争斗失败后仓皇而逃,蔡大嫂选择嫁给自己情人的敌人——顾天成。嫁给顾天成也是因为她愈发渴望物质,此时她圣洁的爱情已被欲望所吞噬,“只要我顾三奶奶有钱,一肥遮百丑”[2]。对于蔡大嫂这样一个女性,李劼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名字,但她的形象比起《白鹿原》中的田小娥丝毫不逊色,比起《废都》里的唐婉儿更是高出许多,蔡大嫂不顾礼法而内心有坚守。

《死水微澜》里笔墨不多的钟幺嫂和刘三金,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妓女。钟幺嫂是一个十分吝啬的女性,却在顾天成大病一场时亲自伺候不计报酬。刘三金本来是娼妓,却以洒脱的态度面对人生的情爱,知道罗歪嘴对自己无意,便成全了罗歪嘴和蔡大嫂。她们身上有坦荡的勇气,将心里所想全部化成实实在在的行动。这些女子在大胆追求她们的爱情时表现得轰轰烈烈,一旦受挫,则坦然接受。这一态度表明了“大河女性”将物欲和情欲掌握在自己手中,获得初步的主导权。

2.勇敢反叛家庭伦理

家庭伦理是指维系家庭成员关系的伦理观念、行为准则,其中隐含着家庭观念。家庭是人们生活的基本单位,而中国传统家庭的构造是以男性为主导。孟悦、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中曾对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做出精彩的描述:“家庭,乃至家族,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是以男性为标志、为本位、为组织因素的……家庭对女性生活的意义远远大于对男性的生活意义……妇女的本质和地位亦即她的家庭地位。”[3]传统社会中的女性,按照男性的话语权执行自己的职能。这些职能大多是扮演着母、女、妻、妇、媳的身份,女性的漫长人生从未离开家庭。《浮出历史地表》认为女性觉醒之初表现出对父权和夫权的反叛,模仿出走的娜拉。但鲁迅犀利地指出:她们叛逆出走以后不过是附庸在另一个家庭,逃离了却又回到原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大河小说”以《暴风雨前》中的伍大嫂最为突出,对家庭伦理的抗争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父女关系、夫妻关系、婆媳关系。

首先,在中国传统私有制社会女儿未出嫁之前,父亲在家庭中具有至高的权威。《暴风雨前》中伍大嫂对父女关系的反叛态度十分突出,王大爷无论是在物质还是精神层面都不能对伍大嫂产生压迫。

其次,中国传统的夫妻关系以丈夫为中心。伍大嫂却对传统夫妻关系提出质疑,伍大嫂需要当暗娼才能维持家庭的基本支出,她的丈夫在家庭里完全是失语的。伍大嫂靠自己能力和出卖身体获取了在家庭中绝对的主导权,这样挑战传统夫妻关系的女子在李劼人的小说中还有很多。

最后,中国古代社会非常注重对婆媳关系的训诫。婆媳之间其实是一种“拟父子”的关系,是一个新媳妇不断被驯化为贤妻良母的必经之路,伍大嫂则以格外强硬的态度颠覆了传统的婆媳关系。“婆婆其实是男权社会的代言人,她们虽然在生理上是女性,但在内质上完全被男性话语同化。”[4]伍老太婆之所以为伍平娶妻主要原因是想多一个人浆洗挣钱,自己清清闲闲地当一个发号施令的婆婆。刚过门的伍大嫂和丈夫整天生活颠倒,完全背离伍老太婆的初衷,她前去和自己儿媳论争,但迎面而来就是伍大嫂的一巴掌:“老不要脸的!白日青光来看媳妇的活把戏吗?”[5]伍大嫂展现出一种媳妇不再是被婆婆折磨,一味受欺辱的新形象。而伍大嫂的底气来源于她是一家人的物质支撑,其内在性格的“辣”和实力上的“强”,成功地征服了她的丈夫和婆婆。

3.大胆挑战封建贞节观

“贞”乃坚定之意,“节”是节制也是节操,“贞节”是指一个人坚定不移的操守,实际上“贞节”二字更多单向性地指向女性。父系社会是以血缘为基础构筑的社会,为了保证家族血缘的纯正性和男性的尊严,确立了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唯一所有权。女性在被驯化的过程自觉将“贞节观”内化为对自己的要求。潘绥铭认为,“‘贞操如果高于生命,那它就只能是杀人凶手”。李劼人“三部曲”中的女性对传统贞节观毫不在意,《大波》里的黄太太便是挑战传统贞节观念的典型。

黄太太出生在半官半绅的家庭,在未出嫁之前,与姐夫孙雅堂勾搭,出嫁以后又与自己小八岁的侄子楚子材发生婚外恋,她游刃有余地处理自己与周围男人的关系。当感情对婚姻产生威胁,黄太太对楚子材说道,并不贪图他的青春年少,要求他也不要过于迷恋自己。黄太太绝不会让爱情动摇自己的地位,带着不立贞节牌坊的心理,保持着一种自由的姿态。龙二小姐也是蔑视传统贞节观的典型,但是以黄太太、龙二小姐为代表的官太太们是做不到像蔡大嫂、伍大嫂那般大胆、放纵的。

由此可见,蔡大嫂、伍大嫂、黄太太是富有吸引力的女性形象,不再是丈夫的附庸和认命的苦妇。“大河女性”的主动、反叛、挑战,反映了男权社会里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她们对于女性解放的向往。然而,她们也有很多局限性,尽管有的女性在物质上成为家庭顶梁柱,但不过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身上获取物质资源,有的女性自身物质条件优渥,但思想上仍然依附于男人,从未想过走出家庭,在社会中承担职责。她们叛逆行为享乐性质更强,具有时代的局限性,是在有限的舞台上展现自己的一抹亮色。

二、终归家庭的“玩物”——“大河小说”女性的生命归宿

近代中国,从巴蜀地区内部来看,四川社会的哥老会组织和“袍哥”民间组织左右着这里,这种社会组织加重了男性中心主义,极度推崇男性气质,与之对应的是轻视女性、把女性当作玩物对待的做法。“大河女性”是从清末到辛亥革命的时代产物,无法跳出时代环境对女性的禁锢,女性仍是作为被男性凝视的客体而存在,因而她们生命归宿最终是回归家庭。

1.男性的玩物

李劼人是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希望妇女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得到提高,主张女性解放。然而,其所处的历史时代环境、四川社会哥老会组织、“袍哥”文化盛行,这些都会让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更加崇拜武力,进而抬高男性的地位。这种现实历史条件使他在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时保持着清醒的态度。

四川人以袍哥为荣,在政府的官员里经常出现袍哥出身的人物,因此袍哥受到人们的敬仰,袍哥群体本身也做一些非法的勾当,民众对于这一群体是青睐的,因为袍哥组织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正义的力量。《死水微澜》里罗歪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袍哥形象,罗歪嘴表面上是大义凛然,实际上却做了不少坏事,比如开设赌场、玩娼妓等等,民众反而觉得他是一个大人物,“纵横八九十里,只要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5]可见罗歪嘴在百姓心里是具有相当地位的,他反洋人的行为也能够得到民众的赞许。当袍哥与教民冲突时,城里一个粮户因为五斗谷子被送进官府,该佃户向罗歪嘴求救,罗歪嘴用自己的势力成功帮助佃户伸张了正义,这也使得四川社会民众更加向男性气质倾斜。

但是以袍哥为代表的罗歪嘴等人看来女性只是玩物。女性是处于一种被看、被凝视的状态,“看者”被赋予“看”的特殊权力,以此来实现自己观看者的主体地位,“被看者”在被观赏的同时受到了一种权力压迫,驯化自己来达到“看者”的标准,女性在这种社会文化心理下就是男性的被看者。在当时的四川社会女性在当时话语权非常低,女人在罗歪嘴眼里只是一个用来把玩的精致物品,罗歪嘴对妓女刘三金的态度便是这样。

随着时代发展,李劼人在“大河三部曲”第三部《大波》写到了妇女想要参与社会,为她们的前途而抗争,但最终摆脱不了被凝视、被看作玩物的结果,《大波》里描述廖观音不满清政府腐朽统治进行反抗,呼吁觉醒,却被处以极刑,她受惩引来无数群众的围观。这些围观者就是鲁迅笔下的“看客”,他们不是来为这个女子鸣冤的,而是来看女人的肉身。[5]看客们只是在观赏廖观音,说明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女性命运的可悲,更加说明女性想要获得社会认同的艰难。

2.回归家庭

女性解放是一场漫长的革命,无论这些女性绽放得多么炽热,也不得不再次回归家庭。“大河女性”极具生命力,作者让这些女性有着争夺话语权的实力,但又无法逃离时代的局限,把这些女性自由发挥的舞台设置在家庭的狭窄空间,最终呈现出相同的结局:反抗-回归。

虽然蔡大嫂凌驾于蔡兴顺之上并且掌握兴顺号的经营权,看似有着自己主宰命运的决定权,实际上通过嫁更好的男人来解决现实的困境。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经济独立,更没有人格独立。蔡大嫂认为成为顾三奶奶便是最好的结局,她走的道路看似是新的,实际上是中国几千年来妇女走过的老路。伍大嫂敢于对传统伦理关系宣战,但是面对窘迫的物质环境,不得不做出牺牲。没有支撑她在社会立足的物质基础,只能依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得以生存。《大波》中的黄太太也具有相同的命运。如果说伍大嫂是在追逐生存的权利,蔡大嫂是在满足基本物质需求后寻求爱情,那么黄太太就是有意为之。她多了一份女性解放萌芽思想的“明知故犯”,偷情一方面是为了缓解寂寞,另一方面却是在生存条件、爱情上得到了满足之后的对性解放的一种变态追求。她用了一场朦胧而又有报复性的游戏去对抗社会的偏见。

“大河女性”中的蔡大嫂、伍大嫂、黄太太都经历了追求-拼搏-失败,呈现出相同的生命轨迹:反叛家庭-抗争社会-回归家庭。李劼人充分认识到这些女子身上的叛逆、泼辣的性格是打破封建传统的必要条件。在家庭这个小社会中,李劼人将“大河女性”的性格特点发挥到极致,家庭伦理、封建礼教都被她们踩在脚下。当时现实条件下女性的解放还缺乏物质和思想上更有力的支撑,因此可以说,“大河女性”的反叛是男性主导下的行为,抗争思想并非自发,在两性中仍然处于被动状态。“大河女性”的命运结局体现了当时社会历史的诸多局限。

三、“大河小说”女性形象的成因

“大河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与巴蜀文化有着密切关系。李劼人在他的“大河三部曲”中描写了大量的巴蜀地区传统文化、风俗民情。当时巴蜀地区自然环境相对闭塞,远离儒家正统思想,这就为“大河女性”的反叛提供了社会环境。同时巴蜀地区又具有优越自然资源,“人富粟多,浮江而下,可济中国”[6]。物产的极大优渥使得川蜀文化具有享受安逸、故步自封的特点,因此传统的川蜀人民思想上呈现出保守倾向。兼有反抗叛逆和保守落后的巴蜀文化熏陶下的“大河女性”也具有相应的特点。

当时封闭的巴蜀地区是“西僻之地”,儒家礼教思想约束不深,为“大河女性”的反叛提供了宽松的文化环境。《死水微澜》中天回镇的人知道罗歪嘴和蔡大嫂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责骂他们不合礼教,而是谅解他们的行为,即使在人后也只是讥讽蔡大嫂不如早早行乐。这与祥林嫂捐了门槛以后还是不能摆放祭品形成鲜明的对比。另外,巴蜀的家庭伦理关系多以夫妻关系为主。中国传统社会用儒家思想来维持社会秩序,父子关系又被认为是家庭关系的主轴,而在巴蜀地区大多家庭是夫妻关系在家庭中起到主导作用,这为“大河女性”搭建了舞台。蔡兴顺无父母姐妹,因此蔡大嫂在婚后掌管兴顺号变得顺理成章,没有严格的大家庭的等级制度,女性在类似家庭结构里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时封闭的巴蜀地区阻止了现代新思想的传入,本文所述的巴蜀文化的保守性在于她们并没有追求更高精神境界,优渥的物产使他们安逸,封闭的环境让他们无从对比,因此大河女性尽管有着泼辣的个性,蔑视世俗的勇气,但她们为享乐动机所驱使。蔡大嫂考虑到顾天成能给自己带来物质保证便毫不犹豫选择再嫁,伍大嫂知道自己回归家庭便能享福。从某种程度上说,黄太太有一种朦胧地与男权社会对抗的意识,但这一动机还处于盲目的阶段。其次,四川处于西南边陲之地,交通不便,清末各地大办新式学堂,而川蜀地区等到旧式学校开始倒闭以后才逐渐建立新式学堂。教育的落后使她们无法接受新思想,没有思想的指引,大河女性很难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真正地改变自身的处境。

巴蜀地区相对薄弱的正统文化和以夫妻关系为主体的家庭关系,让“大河女性”叛逆行为变得合理,但也打上了巴蜀文化的烙印。“大河女性”的出现展现了对传统女性的超越,但超越的广度与深度十分有限。

参考文献

[1] 郭沫若.中国左拉之待望[J].中国文艺,1937.

[2] 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死水微澜[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3]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4] 李萌.投入世俗、张扬生命—李劼人“大河小说”女性形象研究[D].曲阜:曲阜师范大学,2013.

[5] 李劼人.劼人选集第一卷:暴风雨前[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6] 欧阳修 等.新唐书(卷107)陈子昂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 张瑞英.地域文化与现代乡土小说生命主题[M].青岛:中国海洋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罗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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