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海无边》中女主人公形象的女性主义伦理学解读

2024-06-29 22:42李雪萍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李雪萍

[摘  要] 《藻海无边》是简·里斯创作的小说,这部小说对《简·爱》中阁楼上的疯女人伯莎·梅森进行了重新书写。在已有的研究中,国内外女性主义学者大多从后殖民女性主义、女性主义叙事学、生态女性主义、女性话语权等角度分析这部小说,很少有学者关注主人公安托瓦内特所面临的复杂伦理环境和伦理身份的丧失。因此,本文试图从女性主义伦理学视角,首先阐释安托瓦内特所处的复杂伦理环境和她成长过程中关怀的缺失;其次分析这二者是如何共同导致安托瓦内特被罗彻斯特欺骗、囚禁,以致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伦理身份和社会身份的;最后,本文认为安托瓦内特在《简·爱》中烧毁阁楼的行为是在这种情况下最有效但也是最激烈的反抗方式。

[关键词] 《藻海无边》  女性主义伦理学  安托瓦内特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45-04

《藻海无边》是简·里斯创作的小说,这部小说对《简·爱》中阁楼上的疯女人伯莎·梅森进行了重新书写。里斯当年在读完《简·爱》后,发现小说对伯莎的塑造十分单一,仅仅将她塑造成邪恶的反派角色,而里斯认为这种人物塑造“不过是故事的一面——站在英国立场上的那一面”[1]。因此,里斯以伯莎为主角写了一部小说,给予伯莎讲述自己故事的权利。伯莎(或者说安托瓦内特)疯癫的缘由得到了解释,她也不再是阁楼上的“怪物”,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目前,国内外已经有不少学者从女性主义角度分析主人公伯莎的形象,但大多数是从后殖民女性主义、女性叙事、生态女性主义、女性话语权等角度进行分析的,很少有学者关注小说中主人公伯莎所面临的复杂伦理环境和伦理身份的丧失。从女性主义关怀伦理学的角度来说,伯莎最终的疯癫并非由于所谓的家族遗传,而是她成长过程和婚姻生活使她陷入复杂的伦理困境且缺乏来自家人的关怀,因此她丧失了自身伦理身份并陷入疯癫,最终选择用最激烈的方式进行反抗。

卡罗尔·吉利根提出了女性主义关怀伦理学,她认为当今的道德发展理论,例如柯尔伯格的理论,大多忽视了女性道德发展过程中关系和责任的重要性,把妇女关于道德问题的不同建构视作女性道德发展失败的重要原因[2]。吉利根通过流产问题的相关研究具体建构了女性道德发展的三个阶段。她认为在前习俗阶段,妇女主要确保生存和关怀自我,并在自我概念发生变化,开始把仅仅关怀自我理解为自私的行为后开始转向习俗阶段。在习俗阶段,妇女主要关怀他人,并逐渐陷入关怀自我和关怀他人之间的矛盾中。最后,在后习俗阶段,妇女重新认识关怀和自我牺牲之间的关系,意识到关怀自我和关怀他人同等重要。吉利根特别指出,转折阶段存在着走向消沉和道德虚无主义的可能性[2],因此需要格外关注。《藻海无边》中,由于缺乏其他人的关怀,伯莎在转折阶段走向了消沉,这也导致了她最终的悲剧。

一、双重伦理困境

伯莎·梅森在《藻海无边》中原本的名字是安托瓦内特·科斯韦,是一个出生在前奴隶主家庭的克里奥尔人。混血儿和女性身份的结合使伯莎面临比其他女性更为复杂的伦理环境。她不仅承受了伴随种族歧视而来的冷落和敌意,还受到父权制的压迫,失去婚姻自由,在最后甚至被囚禁。

1. 社会:种族歧视

作为生活在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人,安托瓦内特和母亲安妮特既遭到当地黑人的仇视,又遭到白人贵族的鄙视,面临着来自双方的种族歧视。一方面,奴隶制逐渐解体后,黑人对白人的恨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浓烈了。这种“根源于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恨意让这两个种族几乎无法和解[3]。黑人把有着白人血统的安托瓦内特称作“白蟑螂”[4],在安妮特因为丧子之痛发疯之后,黑人小孩开始把安托瓦内特称作“疯姑娘”[4],跟踪她并且威胁她。同时,作为白人后裔的安托瓦内特内心想认同黑人,但她却无意识地表现出对黑人的歧视。安托瓦内特在评价那个跟踪她的黑人女孩时说“能闻得到洒在那个女孩头发上的发油那股恶心的味道”[4],但在评价白人女孩路易丝时,却说“她的腰肢细细的,褐色的双手瘦瘦的,散发出一股香根草香味的鬈发黑黑的,嗓门也甜甜的”[4]。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评价说明安托瓦内特作为被殖民者中的一员,逐渐把欧洲白人的历史、文化、宗教、习俗甚至容貌作为标准,完全贬低了自身的文化[3]。然而,西印度群岛上的白人太太小姐们却从来不认同她和她的母亲[4],因为在英国殖民者眼中,克里奥尔人也是血统不纯的低等种族。这一点也可以从安托瓦内特的丈夫罗彻斯特对她的态度上看出来。罗彻斯特对妻子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家乡都毫无兴趣,也从来不尊重妻子家乡的文化。他评判妻子家里仆人的标准是他们的语言水平和生活习惯,在所有仆人中只喜欢英语说得很好的巴蒂斯特,非常不喜欢说脏话、有不干净习惯、英语也说得不好的奶妈克里斯托芬。可见,安托瓦内特不仅难以融入黑人社会,还不被英国殖民者所接纳,受到了双重的种族歧视。

2. 家庭:父权制的压迫

在父权制下,男性在政治、经济、教育等多个重要领域占据重要地位,“男性和男性气质被认为是积极的、正常的和正当的,女性和女性气质则被认为是消极的、反常的和不正当的”[5]。父权制社会想要把女性塑造成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到的那种“天使”,有魅力、完全无私,从来没有自己的欲望并且更愿意关心他人的想法[6]。《藻海无边》中,安托瓦内特就受到来自父权制的压迫,这种压迫不仅来自她的继父梅森先生和继兄理查·梅森,还来自她的丈夫罗彻斯特。

一方面,父权制社会中的女性不仅没有地位和话语权,她们的出身、婚姻甚至名字也都要被男性所决定。因此,在母亲去世后,安托瓦内特无力反抗自己的继父,被迫前往英国生活。在继父也去世后,她在继兄理查的安排下嫁给了罗彻斯特。在理查看来,罗彻斯特“是位有头有脸的绅士,不是个无赖”,安托瓦内特“嫁给他算是好福气了”[4]。理查的这段评价充斥着父权社会下的男性优越感。安托瓦内特并非没有反抗过这段婚姻,她在婚礼开始前曾告诉继兄理查自己要悔婚,但罗彻斯特不想以“遭到一个克里奥尔姑娘抛弃的失意求婚者这样的角色狼狈地回到英国”[4],选择给予安托瓦内特虚假的承诺,以此换得婚礼继续下去并实现他的目的——获得婚后财产。因为根据英国的法律规定,安托瓦内特和罗彻斯特缔结婚姻关系后,两人的婚后财产均归丈夫罗彻斯特所有[7]。

另一方面,罗彻斯特正如姨妈柯拉评价的那样,是个“心肠硬、脑筋笨”并且“只关心自己切身利益”的人[4]。他从一开始就对安托瓦内特、安托瓦内特的仆人们和安托瓦内特的家乡抱有偏见,但他每次感到心烦时就劝慰自己“现在还不到时候,还没到时候呢”[4],然后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安托瓦内特聊天。丹尼尔写的那封信事实上夹杂着谎言和真相,还充满了对安托瓦内特和她母亲安妮特的偏见,但它给了罗彻斯特一个理由,让他不再沉浸在西印度群岛的自然之美和安托瓦内特的美貌之中。在收到信后,罗彻斯特“并不感到惊讶,似乎一切都不出他所料,他一直在等着这事”[4]。然而,作为父权制社会下成长的男性,罗彻斯特不可能尊重女性的意愿。在听到克里斯托芬说安托瓦内特会离开西印度群岛,跟别人结婚过好日子时,他“顿时心里一阵愤怒和妒忌”[4]。即使他已经不再爱安托瓦内特了,依旧决定要把她当成疯子囚禁在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安托瓦内特没有成为罗彻斯特想要的那个天使,因此她被迫成了一个疯子。

二、家庭关系中关怀的缺失

卡罗尔·吉利根将女性主义伦理学称作关怀伦理学,并区分了柯尔伯格所研究的男性以原则和规则为中心的公正伦理和女性以人际关系和道德判断为中心的关怀伦理[8],强调在女性道德发展的过程中关怀的重要性。然而,在安托瓦内特的两个家庭中,她一直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怀,这种关怀的缺失让她无法产生自我认同,进而丧失了伦理身份。根据吉利根的理论,妇女需要通过亲密关系和关怀来定义自己的认同[2],然而安托瓦内特从她的原生家庭、后来的重组家庭和婚后的家庭中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关怀。

一方面,应当给予安托瓦内特关怀的母亲安妮特并未负起责任。安妮特是一个美人,但却是一个完全被社会规训、脱离了其他男性无法生存的美人。在丈夫去世、家道中落后,她只关心天生残疾的儿子比埃尔,完全不关心女儿平时去哪儿、做了什么,某天半夜去看安托瓦内特还是因为她吵醒了比埃尔。小说中安妮特对安托瓦内特唯一一次算得上关心的行为是在家里的客人拜访后,安妮特发现安托瓦内特穿着不得体,因此安妮特卖掉了一枚戒指给自己和女儿各修补了一条裙子[4]。母亲的漠视使得安托瓦内特严重缺乏安全感,开始把每一个关怀她的人当作精神支柱。女性的道德发展原本应该是“一条通过相互依赖和关怀走向成熟的道路”[2],但在小说中,安托瓦内特找不到她可以一直依赖的对象,关怀过她的柯拉姨妈和克里斯托芬都因为某些原因最终离开了她。因此,在面对罗彻斯特虚假的温情时,安托瓦内特陷入其中并无法逃离。

另一方面,罗彻斯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妻子真正需要的是安全感和关怀,但他为了自己的自尊心,在婚礼前给予了安托瓦内特虚假的承诺。毫无疑问,作为生活在“大都会帝国知识体系与男权话语建构下”的社会中的男性,罗彻斯特永远无法真正认同安托瓦内特,安托瓦内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特别和神秘的“他者”[9]。虽然他在口头上不断安慰安托瓦内特,但完全不爱安托瓦内特,他自述自己“渴望得到她”却“对她没几分温情”[4],把安托瓦内特看作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这种虚假的关怀却让安托瓦内特沉迷,她开始为了罗彻斯特打扮自己,愿意主动亲吻他,也在意他的看法。然而,在收到丹尼尔的信之后,罗彻斯特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收回他的关心。因此,他开始对妻子进行冷暴力,每晚都睡在梳妆室里,并且吵架后连续几个钟头不跟安托瓦内特讲话[4]。这种冷暴力让安托瓦内特无法忍受,但安托瓦内特已经陷入这种虚假的温情中,因此她只能通过一切方式挽回罗彻斯特。罗彻斯特却表现得更加冷血,甚至故意和女仆阿梅莉在安托瓦内特卧室旁边的房间发生亲密关系来刺激她,完全收回了他仅有的虚假关怀。

总的来说,在安托瓦内特成长的过程中,她的母亲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怀,她的丈夫给予她短暂的、虚假的关怀之后又收回,并报复她,最终造成了她在小说结尾的疯癫。

三、伦理身份的丧失

伦理身份是指一个人在社会环境下的身份[10],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往往和他们的伦理身份相关。然而,在父权制社会下,女性的伦理身份会因为某些原因丧失。《藻海无边》中的主人公安托瓦内特在小说结尾丧失了自己身为罗彻斯特妻子的伦理身份,而她身份的丧失是由压迫女性的男权社会和仇视克里奥尔人的黑人社会共同导致的。小说结尾所预示的大火则是失去一切的安托瓦内特用最惨烈的方式进行的反抗。

一方面,黑人社会对克里奥尔人的仇视是安托瓦内特身份丧失的重要原因。丹尼尔写给罗彻斯特的信和他与罗彻斯特的谈话都充斥着对安托瓦内特的偏见甚至污蔑。丹尼尔在信中为自己塑造了良好的形象,自称和安托瓦内特同父异母,读过不少书,非常厌恶自己的父亲老科斯韦贩卖奴隶的行径。然而,他在谈及安托瓦内特时则直言“女人都是魔鬼的化身”,而安托瓦内特更是其中最会骗人的,“满口甜言蜜语,净说假话”[4],这直接表现出他对女性的歧视。其次,他不仅在第二封信中威胁罗彻斯特,还在发现罗彻斯特听不下去想要离开时添了一把火,说罗彻斯特“不是头一个吻安托瓦内特漂亮脸蛋的男人”[4],暗示安托瓦内特和其他人发生过亲密关系。丹尼尔所说的最后一点大概率是假的,但罗彻斯特却相信了,并且完全不相信之后克里斯托芬的解释。丹尼尔成了两人关系破裂、安托瓦内特丧失妻子身份的导火索。

另一方面,作为父权社会的代言人,罗彻斯特是彻底剥夺了安托瓦内特伦理身份的主体。首先,罗彻斯特因为想要安托瓦内特的财产,借助他在男权社会中的话语权,用虚假的诺言和温暖骗取了安托瓦内特的信任,使她获得了妻子这一新的伦理身份。然而,在认定安托瓦内特不仅“欺骗他、辜负他,有机会甚至还会作出更恶劣的事情”[4]后,他开始用阿黛尔·吉纳杜所定义的心理暴力来对待她。这种暴力“是一种直接作用于被殖民者心理的伤害,包含着殖民者想要被殖民者成为异化的、分裂的个体的意图”[11]。例如,罗彻斯特坚持用英式的名字伯莎而不是法式的原名安托瓦内特来称呼他的妻子,试图把她变成一个异化的他者。最后,罗彻斯特还想用父权社会的规范让安托瓦内特变得驯服,把她当成疯女人关在了幽闭的阁楼。罗彻斯特甚至不愿意让任何人见她,用威胁的方式斩断了安托瓦内特与社会最后的联系——奶妈克里斯托芬。因此,安托瓦内特在小说结尾不仅丧失了自己的伦理身份,也丧失了自己的社会身份,除了照顾她的佣人格莱思·普尔,没有人知道她是罗彻斯特曾经的妻子。

这两重身份的丧失让安托瓦内特逐渐陷入疯狂。在那个没有镜子的阁楼中,安托瓦内特不仅无法通过容貌产生自我认同,她的姓名、财产、自由和身份也都被剥夺了,留下的仅仅是“一个‘幽灵、一个躯壳、一种生命和价值都已枯竭后的‘存在”[12]。她开始产生间歇性的记忆混乱,有时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被囚禁在阁楼上,以为自己还没有到英国,想要见到罗彻斯特并告诉他:只要他放她走,她愿意把所有财产统统都给他,今后她再也不会来打扰他了[4]。她还丧失了自我概念和身份认同,不断问自己:“我在这地方干什么,我是谁啊?”认为自己“到英国就迷路了”[4]。然而,安托瓦内特仍然试图反抗。她所穿的红裙子成了照亮她迷茫前路的灯塔,让她意识到烧毁阁楼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当她看着地板上那件连衣裙时,感觉“好像有大火在房间里蔓延开来了”,那火焰是如此美丽,她“不禁想起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干”[4]。这条红裙子不仅象征着她在桑格菲尔德庄园放的那把火,也象征着她最后悲壮而激烈的反抗。

四、结语

《藻海无边》中,里斯不仅赋予了伯莎完整的身世,还将她塑造成了父权制社会下敢于反抗男权压迫的英雄人物。然而,安托瓦内特终究没有太多权力,作为“疯女人”被囚禁的她只能选择烧毁阁楼,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进行反抗,但安托瓦内特这种勇于反抗的精神永远值得人们学习。同时,从女性主义伦理学的角度来说,安托瓦内特伦理身份的丧失也在提醒读者女性成长过程中关怀的重要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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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波伏娃.第二性 [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6] Woolf V.A Room of Ones Own [M].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World,1929.

[7] 许婧.漂泊灵魂的无声控诉——后殖民女性主义视域下的《藻海无边》解读[J].名作欣赏,2022(27).

[8] Vinney C.Gilligans Theory of Moral Development[EB/OL]. (2023-03-20)[2024-03-06].https://www.verywellmind.com/the-carol-gilligan-theory-and-a-woman-s-sense-of-self-5198408.

[9] 陈李萍.白皮肤、白面具——《藻海无边》中的身份认同障碍[J].当代外国文学,2013(2).

[10] 丁美.《灿烂千阳》的女性主义伦理学解读[D].西安:西北大学,2020.

[11] Jinadu L A.Fanon:In Search of the African Revolution[M].London: Kegan Paul,2003.

[12] 何昌邑,区林.边缘女性生存:谁是《简·爱》中的疯女人——《茫茫藻海》的底蕴[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2(3).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