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蔡东《月光下》中的月光意象

2024-06-29 22:42丁文卓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月光意象

丁文卓

[摘  要] 作家蔡东的短篇小说《月光下》以其对人性温柔的共情描写、贴合生活的细腻描摹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月光下》巧妙运用月光意象的修辞功能,以温甜月光、苦涩月光到平和月光的时间叙事之暗线描摹小说人物的生命轨迹,进而深入乡村月光到城市月光的空间视域,探讨两代人的困顿与救赎,在意象笔触中饱含人性的丰盈,开辟出独特的小说审美视域。

[关键词] 《月光下》  月光  意象  蔡东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27-04

一、引言

在文学作品中,意象的修辞因其可以增强语言表达效果、利于深化主旨而深受各个时代作家的喜爱,由此出现了许多运用意象修辞功能来借景抒情、表情达意的优秀文学作品。月光自古以来就是无数文人墨客最喜爱的意象之一,他们用如银似水的亘古月光,在不断的俯仰中描摹人间的柔软情感。作家蔡东的《月光下》以其对人性温柔的共情描写、贴合生活的细腻描摹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作为深圳城市文学的代表作家,蔡东用一颗细腻的心描摹从深圳这座城市中走来的光与影,用清丽的笔触在人间开出朵朵温柔的花。《月光下》以寻常的月光意象为线索,在文中的三次场景中密集出现,利用意象强化了文字抒情的表达效果,在时间顺序中将两位女性刘亚与李晓茹的亲密、疏远、冰释前嫌等关系通过插叙等叙述方式层层展开,在空间视域中展现出旧时代与新时代两代人对不如意生活的态度与寻找,她们终在岁月的不断历练后相逢相知,在相互的和解与对生活的救赎中得到心灵的安顿。

二、三种月光:暗线与比喻

月光作为文人作品中的常见的意象,在蔡东笔下却有着独出心裁的描摹。《月光下》中有关月光的词语(月光、月亮、月夜等)出现了20次,并在文中三处情节中密集出现:杏烟河畔、暗院壶旁、深圳城中。作者以小姨李晓茹为主人公,通过刘亚的视角用第一人称将两人多年的故事娓娓道出,在作者笔下,人物的每一次共处的场景都在不同月光的笼罩下渲染开来,三种月光连接而成的暗线共同组成了美好回忆、感情疏远、相逢和解的明线。在三种月光中,作者通过对月光的比喻与拟人化描写,将月光与李晓茹相联系,赋予月光以情感的升华,在意象与人物的结合中建构小说独特的审美视域。

1. 杏烟河畔的温甜月光

杏烟河畔的月光,是刘亚和李晓茹深厚感情的开始,在这里,温甜的月光隐喻处于爱情时期的李晓茹,也象征着两人相伴的甜蜜快乐的日子。那个时期的刘亚与李晓茹性格单纯,对生活的向往与希望正如杏烟河的潺潺流水般奔流不息。这时候,一切烦恼都仿佛没有破土,两个相差十几岁的人,在四季葳蕤的乡村中相互陪伴。李晓茹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人,比起长辈,更像是朋友与姐妹。李晓茹明明与刘亚相差十几岁,却一直与其玩耍,从来不嫌弃“我”的年纪小,温柔地对待“我”。她美丽、温柔、可爱,拥有“月光一般的皮肤”,这里以比喻手法充分显现出李晓茹的人物特征。正是因为李晓茹在刘亚心中如此美好,因此在其得知她“处对象”时,刘亚才如此惊讶与庄严。“我”先是不可思议,转而对其升起庄严之感——“我”第一个见证了自己心目中美好女性的爱情,感觉到自己如此被需要,心中充满被信任的感激。爱情使李晓茹如同月光一样更加美丽柔和,“我分不清楚了,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1]。此段重复了两次,充分体现李晓茹初次品尝爱情的喜悦之情,因此“我”对能让李晓茹变得如同月光一般荡漾着幸福的男人充满期待。

但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看到他不过是“平凡如你我的一张面孔”,在刘亚心中,李晓茹是如同月光一样美好温柔的人,如此美好的女性,相爱的人却并不“排场”,而是如此平凡,实在让人非常失望。不过正是因为“我”对李晓茹的深厚感情,李晓茹的幸福让“我”原谅了他的平凡,欣然接受了他。“我”为李晓茹找到爱情而高兴,因为此时李晓茹复读失败、前途未卜,生活的忧郁浸染着她的美丽,但是他的出现,似乎驱散了李晓茹生活的阴霾,让她如此快乐且充满希望,“我”希望她以后的日子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大好的日子在等着她”[1]。月光照耀着夜晚三人嬉游的身影,那美丽的银辉就如同爱情中的李晓茹,温柔而甜蜜。

2. 暗院壶旁的苦涩月光

“快走快走,姥爷不行了”[1],听到这个消息,刘亚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恨不能马上拽着小姨飞回家去见姥爷最后一面的时候,身后竟没有动静,转过头去,小姨摇晃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她说,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2]。

“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温甜的月光变苦了,暗院壶旁的苦涩月光隐喻处于困顿时期的李晓茹,月光静静地照着这个坎坷的世界,轻烟薄雾般。李晓茹,这个受尽苦难的女人,在家人的反对中与自以为会永远相爱的人结婚,但接下来却遭遇一系列挫折,丈夫的背叛、生活的贫穷、尊严被践踏,种种不堪一点点侵入她的生活,最后,父亲的死亡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压垮了她最后的体面。苦痛伴随着阵阵麻木,在平静却歇斯底里的话语中肆意流露出来。在这一瞬间,李晓茹不再信任这个世界。孤寂与绝望中,身后黑沉沉的夜,终于让这个温柔的女人爆发了。她没有马上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并不是因为她与父亲的感情不深,而是她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反抗,她撕破了对正常世俗生活的坚守,并对其发出饱含苦痛的反击。

李晓茹在这段情节中情感的矛盾与爆发,是小说的高潮部分,同时也是小说最令人震撼的地方。“我在她制造的真空中窒息了”[1],迷迷糊糊感觉到,不知哪里裂开一个大口子,轰隆隆地涌出来一些她还无法理解和辨别的东西。在这里,刘亚见证了李晓茹的另一面,看到了这个被世俗社会摧残的灵魂对命运与社会的反抗,看到了“熟悉的世界露出更深也更幽暗的那个部分”[1]。这个更深更幽暗的部分就是人性的复杂,刘亚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一个被生活琐碎折磨的平凡人的歇斯底里,那是被她误以为是不孝与大逆不道的无法理解的人性的另一面:命运的不幸突如其来,而世事的攻击又是那么猛烈。曾经李晓茹为了生活而努力维持一切,然而,最大的不幸来临,父亲的死亡使她不再对侄女刘亚维持体面,无视了可能遭受的他人的议论与冷眼,她甩掉了水壶,发泄出了所有的不甘与委屈,那个在黑暗中黯然伤心的贫穷妇女,在此蜕变为反抗命运的英雄:她不再相信别人,终于意识到应该相信自己。

“冗长的葬礼进行到众人齐嚎只出声不掉泪的阶段,只有她这个小女儿低着头,真哭,没声音,有眼泪。”[1]哭泣无比漫长,那是因为从眼眶流出的不仅仅是泪水,更是多年来无穷无尽的悲伤与无人诉说的疲惫,是对父亲去世的深切哀思,也是对过去的李晓茹的痛苦祭奠。之后,她离婚了,离开了家乡。有传言说她在马戏团演飞天女。无论如何,她最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决心进行反抗。自此,苦涩的月光开始新的跋涉,过去的李晓茹已被生活折磨致死,新的李晓茹正努力破茧而出,生命的蜕变由此展开,她开始独自面对整个生活。

3. 深圳城市中的平和月光

曼德拉曾说:“生命中最伟大的光辉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坠落后总能再度升起。”苦涩的月光至此落幕,平和的月光缓缓升起,象征振作起来、重新归来的李晓茹。在深圳,刘亚迎来了新的李晓茹。此时的她,“利落的短发,干净的墨绿色针织衫,背是挺直纤瘦的”[1],跟之前“眼神呆滞,手脚迟钝,头发披下来”[1]的戴着脏白袖套、满身蛤蜊油气的邋遢形象相比,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当年那个几近绝望的女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静而乐观的灵魂。而刘亚这个像小妹妹一样曾经跟随在李晓茹身后的女孩,也早已成长为一个女人。她也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烦恼。城市中,人的烦恼更加琐碎而复杂,在一成不变的快节奏的丰富物质世界里,大家都成为单向度的人,各种杂念如潮,人与人的关系早就不如乡村时代那样亲密,而是在日复一日自恋与防御中消磨掉了,“各个空间漂浮着的,是谁都不在乎谁、互相不感兴趣的眼神”[1]。在冷漠的礼貌和伪装的老练下,她最终成了一个成熟而疲惫的现代人。但当月光照在窗前时,伴随着模糊旧事的潮汐轻轻拍打着她的心房,让她怀念起那些拥有李晓茹陪伴的日子。面对着月光,刘亚不由感慨“我到底也跟它疏远了”[1]。这不仅指刘亚与李晓茹因姥爷的葬礼而诀别后的分离,更是她与“充满情味的日子”、与一种纯粹感情的疏远。在城市中,很少有人如曾经的李晓茹那样,真心陪伴她成长,献上毫无保留的爱与温暖,或是毫无目的地付出而不求回报。刘亚仿佛进入了另一种孤寂,不同于李晓茹的那种被生活背叛的孤寂,而是一种处于熙攘人群中却无人相知的孤独。正在此时,刘亚再次与李晓茹重逢。

此时的李晓茹,已经看淡了世间的所有苦难与不公,在生活的修炼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她从苦痛的过往走出,带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热情,走入了刘亚的生命中。在颓废和绝望后,李晓茹与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她以乐观积极的心态与生活进行无声的战斗,并取得了胜利。她拯救了自我,并带着母性的光辉前来拯救深陷城市的刘亚。她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刘亚未来的路,那就是保持对生活的热情,练习柔软、尝试自然、学会放松,接纳自身生活境遇、身体机能、文化信仰的遭遇和变化,完成自我对个体生命的理解,实现人生形态与心境的安定与从容。作者以“橘红的月光”借喻李晓茹,她再次以成熟且充满温情的月光,留住了“充满人情味的日子”,安抚了刘亚的心灵,普照熙攘却有温度的人间。

三、月光下的两代空间:困顿与救赎

小说中,旧时代的痛苦与新时代的隐痛是作者在感情线外另一个表现点。我们可以看到,在月光这一意象的牵引中,作者对两个时代的生活场景进行了大量描写,尤其细致地描写了现代城市中人的生活状态,呈现出现代人生活的一系列问题。在曾经的乡村生活中,主要人际关系由血缘关系、姻缘关系、地缘关系、学缘关系组成[3],人与人关系紧密。在李晓茹身上,曾经的困难与苦痛主要来自血缘、婚姻等出现的问题,在那个时代,他们中大多数人一生追求的不外乎风调雨顺,小家温饱有余,因而很少为精神所累。虽然落后的生产方式导致物质条件落后,但是低层次的生存需要构成了相互依存的基础,其人际关系更加简单。而在刘亚居住的以深圳为代表的现代城市中,主要人际关系则改变为组织缘关系、市场缘关系、同学缘关系[3],血缘、姻缘、地缘关系反而退居其次,这表明我们的社会关系逐渐从共享、主动感情转变为交换、被动感情。城市居民之间的交往多受理性因素引导,情感丰富复杂,防范心理很强,他们的文化素质相对较高,精神世界丰富多彩,这就使得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在追求自我目标的设定中,除了小家庭物质上的丰衣足食之外,关注和参与社会也成了其最大的精神寄托和追求。为此,他们需要观察社会、钻研理论、研究问题、寻找答案,思想上平添了许多重负[4]。小说中的几组对应关系,更是表现了不同时代乡村与城市的对照书写,而相对恒定不变的是处在上帝视角的“月亮”。它们时常交织在一起,使原本只属于个体的情感变迁与时代的更迭变幻彼此呼应,共同融入了人类集体搭建的当代物质-精神世界。小说中的几组对应关系亦体现了这一点,如作者将深圳、家乡的形态分别比喻成站立着的人和横躺着的人,把在城市化中的家乡比作半蹲着的人,半蹲着的人往往是不适应、疲累的,作者在形象描摹城市与乡村形态对比的同时,也引起人们对城市化问题的思考。同时,小说中多次出现对植物的描写,也能反映作者的这一立场。在“我”的童年,杏树、月季、连翘花,这些四季葳蕤的植物陪伴着我的快乐时光,与我一起茂盛生长。如今,美丽的植物被移植到事先“被设计的空间”即玻璃屋中,与自然隔离,不再自由。在刘亚的想象里,从乡镇到城市中的她,正是被移植进一种挤压、狭窄、窘迫的精神境遇里。每天醒来时干挺的身体、越发胆怯的习惯,都被掩盖在老练、刀枪不入的面具之下,城市生活夺走了人们旧有的情感表达方式。

与此同时,相似的生活困境是否可以使已然“陌生化”的人和情感以另一种方式相遇、和解?蔡东的用意即在于此。作者对城乡“对应关系”进行深入描写,本质上仍服务于“我”和小姨的情感故事,两者互为映衬。蔡东曾说,“现实生活中的恶,会被生命热情溶解掉的”[5]。而刘亚与李晓茹的相互理解,正是其最好的注脚。她们是处于乡镇和城市的两代女性,拥有不同的生活,但是最终相互理解,这源自两人相互的信任与感情。列斐伏尔认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被市场、消费与技术所全面塑造与控制。列斐伏尔提出“总体的人”概念,强调日常生活与艺术性的结合,是诗意创造,也是对现代性的反抗[6]。李晓茹这个人物形象已近乎“总体的人”,她曾经在困境中挣扎、质疑,但是她最终从苦难中走出,带着对生活的热情和对感情的珍惜,跨越时代、跨越乡镇与城市的差异,如同那亘古不变的温柔月光浸润了刘亚枯萎的心灵,拯救了同样处于困境中的那个相似的生命。

四、结语

《月光下》运用月光意象的修辞功能,加之作者独出心裁的情感描绘,在深化小说主旨的同时,亦增强了文学语言的表达效果。同时,作者以月光意象将文章情节联系起来,从温甜月光、苦涩月光到平和月光的时间叙事,从乡村月光到城市月光的空间视域对比,运用月光意象的修辞隐喻李晓茹的生命轨迹和两代女性的困顿与救赎,关注人从困境中自我清洁、自我照亮的能力,从而传递出一种高尚的文学理想。

参考文献

[1] 蔡东.月光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

[2] 张斐斐.有这样的光与山谷——浅谈蔡东小说的三个面相[J].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2(3).

[3] 张海钟. 中国现代城市社会与传统乡村社会的人际关系比较——基于社会心理学的研究综述与解析[J].文化与传播,2018(1).

[4] 王喜平.城乡人际关系差异成因的系统考察[J].系统辩证学学报,2001(3).

[5] 李德南.小说:问题与方法[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7.

[6] 武胜男.列斐伏尔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8.

[7]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 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

[8] 杨延龙,曹兰.异质空间、身体与想象——论蔡东的文学世界[J].当代文坛,2023(6).

[9] 苑博.日常生活的辩证法——以蔡东小说为例[J].当代文坛,2023(6).

(责任编辑 罗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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