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浩《灶王传奇》的叙事艺术

朱永帅 庞帅帅

[摘  要] 长篇小说《灶王传奇》在叙事层面进行了精心设计。在叙事结构方面，作品塑造了以灶王为核心的网状交织人物结构和多维立体情节结构，人物“特性”具有圆形多面和同构性特点，四条行文线索碰撞交织，情节强弱相间，增强矛盾张力，推动故事发展；在叙事时间方面，作品采用逆时序为主，正时序为辅的叙事顺序，等述、概述和明省略为主，扩述与静述恰当运用的叙述时序，闪回与闪前交错运用，建构多重叙事层次；在叙事视角方面，作品采用固定内聚焦视角，设定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呈现视角与声音的错位协调，采用“展示”为主的叙述方式，营造复杂叙事情境。长篇小说《灶王传奇》的叙事设计与文本内容相结合，借助灶王神仙谱系，呈现了作家李浩对于“人”的关注与思考。

[关键词] 《灶王传奇》  叙事艺术  叙事结构  叙事时间  叙事视角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36-04

作家李浩称小说为“魔法”，其向来擅长先锋叙事探索。长篇小说《灶王传奇》牵涉人间、城隍、龙宫、地府及天庭多维结构网络，以追溯方式书写土木堡之变至明英宗复辟后的一系列事件，形成以豆腐灶王为核心不断向外拓展的网状人物结构。如何在有限篇幅内组织叙事，控制叙事节奏，成为文本关键所在。本文依托叙事学理论从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叙事视角三个方面，探究作者对《灶王传奇》的精心设计。

一、叙事结构：人物“特性论”与情节强弱张力

1.人物“特性论”

在小说中，人物是最核心的要素之一，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需要处理与自我、他者或政治、社会间复杂的关系，从而建构起独特的形象特征。如《三国演义》中的关羽、张飞等别具特色的人物“特性”支撑起了小说文本，不断引起读者的思考。正如西摩·查特曼所言，“人物是特性的聚合。”“‘特性是在‘相对稳定而持久的个人品性这一意义上的。”[1]同时根据人物所呈现的“特性”特征，E.M.福斯特将小说中的人物分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两种，扁平人物只具备单一“特性”，而圆形人物同时具备多种“特性”。

《灶王传奇》重点塑造的人物身上往往同时具备多种特性，或相近，或呈现相互矛盾的特征。豆腐灶王具备善良、正直、质朴、坚毅等相近的特性，尤其对小冠倾注多重情感，不惜违反规定，为其投胎转世奔走相求。同时在成为曹府灶王之后，他也展现了圆滑、狡诈的特性，作为枢纽型人物，协调处理城隍、龙宫、人间等多方利害关系，收用并控制田家灶王，呈现出了核心人物的多面特性，但是其善良、正直的特性始终居于主导地位。叙事文中所涉及的众多形象也都具备圆形人物特性，如高经承在圆滑、狡诈、势利的特性下，存在善良、正直的一面；田家灶王既有狡猾逢迎的一面，同时也有机灵、干练的一面。龙王尤为突显圆形人物特征，其一方面派遣河神邀请恩人至龙宫表达感激之情，说了很多溢美之词，另一方面在接待过程中充分显示了走流程的敷衍之状，面对豆腐灶王有事相求之时，则表现出“愠怒”“很不耐烦的样子”以及多次提醒身边官员，何事要记录，何事不要记录的滑稽行为，深入刻画了人物表里不一的形象特点。

《灶王传奇》中人物“特性”设置上存在有意的“同构性”特征。面对灶王们要求黑皂吏道歉的纷乱场面，高经承恭维城隍的话语；再次造访龙宫时田家灶王的极度谄媚；豆腐灶王预提请求黑衣河神对龙王的赞颂；求见魏判官在船上发生混乱时，黑衣兵士的圆滑；以及胡经历醉酒后对于曹府的献媚等。高经承、田家灶王、灰衣河神、黑衣兵士和胡经历都具备圆滑、狡诈的特性，他们都是上级身边的重要人物，能够协调各种关系，深得上级信赖，五位形象具有“同构性”特点，虽然人物形象处在不同的场域、具备不同身份，但如果把彼此名字交换，便可毫不矛盾承担对应形象的功能。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出不管是城隍、龙宫、地府还是人间具备着相同的运行规则与人情世态，以此增强作品的批判性。

2.情节强弱张力

《灶王传奇》具备多重复杂情节结构，通过设置四条行文线索构筑故事主体网络，设计紧张与舒缓情节控制叙事节奏，推动故事发展。《灶王传奇》主要围绕四条情节线索展开，一主三辅，或明或暗，具体表现为：线索一，豆腐灶王的经历与见闻为主要线索，依次形成了豆腐灶王、董姓田家灶王、曹府灶王和候补灶王四个阶段；线索二，小冠（王鸠盈）的人生经历及系列事件；线索三，以灶王为枢纽的道教神仙谱系；线索四，以明朝皇权变更构筑的人间历史背景。四条线索碰撞平行，构成了文本最主要的叙事脉络，通过采用时间连接和因果连接的承接原则，构成复杂的网状序列，成为叙事文突出的情节结构特征。

《灶王传奇》中作者十分重视故事的可读性，通过叙事强度的设计，呈现情节强弱相间的特点，以此调节阅读节奏，形成张弛有度的效果，增强阅读快感，推动故事发展，具体表现为：

舒缓情节：楔子，为故事情节展开和人物出场做铺垫。第四、第五章，豆腐灶王成为广灵直峪大槐树董姓田家灶王，开始在困苦、恶臭和咒骂中生活。第七、第八、第九章，成为曹府灶王后，厨房见闻，对食物详细描写，使读者获得放松的阅读享受。第十五章，成为百叟宴观礼嘉宾，本是灶王的最高荣耀，但天庭烦琐复杂的规章制度却限制了叙事发挥，放缓了叙事节奏。第十八章，对全文事件的最终交代，故事到此结束。

紧张情节：第一、第二、第三章，瓦剌夜袭放火杀人，绷紧读者神经，为叙事文的第一次小高潮，读者始终牵挂小冠的命运。第六章，紧张叙事从急促敲门声展开，直到董徐式跳井自杀，达到故事小高潮。第十、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章，这些部分是整个叙事文的高潮，从接到王府灶王来信，忧虑王鸠盈的顽劣，奇怪的梦使其神经紧张，皇权变动产生一系列不安，再到迎接上天来使的紧张状态，王鸠盈的命运走向以及曹府困局将情节推向高潮，始终处于高强度叙事状态。第十六、第十七章，曹府定罪，多人被抓，曹府灶王成为候补灶王，王鸠盈殒命，营造叙事的沉重与紧张感。

《灶王传奇》中四条线索构筑文本整体脉络，情节强弱相间，增强了叙事的波澜起伏，提升了故事的可读性。作者通过组合设计不同事件，控制叙事节奏，实现了情节结构有效组合。

二、叙事时间：逆时序快节奏叙事

1.逆时序为主，正时序为辅

叙事文属于时间的艺术，如何处理叙事时间成为叙事文的关键。叙事文往往强调时间的双重属性，即“被叙述的故事的原始或编年时间”与“文本中的叙述时间”[2]，时序研究事件在故事中的编年时间顺序和这些事件在叙事文中排列的时间顺序之间的关系。时序有正时序和逆时序两种，正时序指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相协调，两者间的各种不协调现象称为逆时序。

《灶王传奇》开篇“说来话儿长”，虽无明显的时间标志词语，阅读可知楔子部分是在讲述豆腐灶王准备写一本关于自身经历的书。这就确定了叙事文本是在讲述过去发生的故事，楔子部分的结尾决定从“蔚城火灾”写起，从而转入本书的主体部分。可知楔子部分是正时序叙述，但从第一章“大火烧了豆腐房”开始，转入到对于开端时间之前的描述，也即进入逆时序叙述状态。余下篇章整体上是按照逆时序设定的开端时间，即瓦剌夜袭部分作为开端进行讲述，直到叙事文最后，仍然处在逆时序结构中，因此《灶王传奇》叙事顺序以逆时序为主。

在楔子正时序叙事转入回忆全文的逆时序叙事中，文中有几部分是在讨论如何继续讲述故事的话语，主要集中在第八章“我决定回到景泰七年九月”[3]；第十二章“我略去其中的九年从成化三年正月初九开始讲起”[3]。这几部分跳出逆时序叙述结构，与开头楔子部分相衔接，回到撰写《灶王传奇》时的想法感悟，是正时序的发展。虽然叙事文中正时序叙述有限，但恰当的出现能有效调节逆时序的叙述内容和节奏。

《灶王传奇》在叙事时序方面具有以逆时序为主，正时序为辅的特点，在逆时序中包括：闪回、闪前和交错现象。闪回，又称倒叙，即回头叙述先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各种追叙和回忆。《灶王传奇》主体部分是在追叙过去发生的事情，因此叙事文具备整体闪回的特点，即闪回构成了情节的中心和主干。同时，闪回分为外部闪回、内部闪回和混合闪回。根据闪回和开端时间的关系进行界定，外部闪回指闪回发生在开端时间之前，内部闪回与之相反，混合闪回两者兼而有之。《灶王传奇》描写的是楔子时间即开端时间之前的故事，呈现的是外部闪回的特点。由此可以得出《灶王传奇》逆时序叙事具有外部整体闪回的特征。热拉尔·热奈特指出：“叙事文本不仅仅具有一个叙事层结构，而存在多种叙事层相互包含的情况。”[4]《灶王传奇》即存在多重叙事结构，第二章中对于其他灶王事件的描述，以及豆腐灶王对于成为灶王之前秀才生活的回忆，是过去中的过去，这一部分属于第三层叙事结构，是在闪回过程中包含的外部局部闪回情况，由此，呈现了叙事结构的复杂性特征。

《灶王传奇》中同样存在着闪前的情况，虽然在文本中只有一处，但对于促进情节发展、揭示故事主旨思想具有重要意义。闪前，又称预叙，指叙述者提前叙述以后要发生的事件。《灶王传奇》第十章中，曹府灶王梦中揭示白衣白裤的小冠情节，是对后文的预叙。第十二章提到戏台上的白衣娃娃；第十三章提到“银袍，银甲。和我在梦中梦见的穿着竟然是一模一样”[3]。尤其是第十三章是对前文预叙的准确回应，在叙事技巧方面更加渲染了叙事文本的悲剧色彩。

2.等述概述为主，扩述静述为辅

在叙事学中，时限研究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关系，《灶王传奇》的时限以等述、概述和省略为主。等述，指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基本相同，主要体现在文中众多人物对话间，从而控制叙事节奏，阅读过程中如同身临其境，如同观摩戏剧演出。

《灶王传奇》全书时间跨度大，既有纵向上的时间延伸，同时在横向上涉及城隍、人间、地府、龙宫和天庭多重结构，人物事件众多，而全书篇幅只有二十四万字，显然很难全部使用等述，因此概述和省略成为必要选择。概述遍布全文，文中作者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用几句话囊括一段较长的故事时间，从而控制叙事节奏、介绍事件等内容。省略指叙述时间基本为零，叙述暂停而故事时间还在进行，往往表现在对一段故事时间的跳跃。《灶王传奇》中以明省略为主，主要鲜明地体现在：第一章“七年里，我真的把我当成谭豆腐的家人了”[3]；第六章“我来到广灵直峪董顺儿家当灶王的第六年的某个早晨”[3]等，多年故事时间一笔带过，时间词语进行明确提示，使叙事文本具有明省略特点，整个叙事文中几乎每一章都有相关的明省略标志，以保证叙事不拖沓。但第七章对于曹府厨房食物的描写，鲜明地使用了扩述和静述，即叙述时间长于故事时间甚至故事时间接近为零，对事件、人物的动作、心理等进行详细刻画，如同电影的慢镜头。叙事文中在龙宫、城隍和天庭也多次使用此两种时限，运用细腻的笔触详细描写丰盛的食物场面，叙事时间远超故事时间。

三、叙事视角：第一人称固定内聚焦视角

故事的叙述者，即视角是叙事的关键要素之一。根据叙事文中对视角的限制程度可将视角划分为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和外聚焦型。非聚焦型如同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内聚焦型指每件事都严格按照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感受和意识来呈现。外聚焦型指叙述者严格地从外部呈现每一件事，只提供人物的行动、外表及客观环境，而不告诉人物的动机、目的、思维和情感。

《灶王传奇》采用了内聚焦视角讲述故事，楔子部分提示豆腐灶王在为自己的过去经历写一部书，在叙事文的主体叙事中，视角始终限制在“我”的范围内，这种视角的选择只展现豆腐灶王“我”的所见所闻，限制了视野，但却可以增加阅读的真实感和亲切感，读者会随着“我”的经历或喜或悲，从而更感震撼。视角和声音往往联系在一起，视角是“观察者的角度”，声音是“叙述者的角度”，两者并非始终都是一致的。热拉尔·热奈特认为区分叙事文中的观察者与叙述者是叙事学研究的重要方面。《灶王传奇》中，视角和声音是不一致的，声音是现在的灶王“我”，而视角是以前的“我”，呈现了声音与视角的错置，很多回忆叙事类的作品如《简·爱》都存在不统一的现象。由此增添叙事的层次感，获得艺术上的不同感受。

叙述者是叙事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往往指叙事文中的“陈述行为主体”，或称“声音或讲话者”，它与视角一起构成了叙述。叙述者不同于真实作者和暗含作者，如同叙述作品中的“我”并不一定等于真实作者“我”一样，但两者之间又存在一定的联系。叙述者是真实作者写作中创造的产物，某种程度上可成为真实作者的“掩体”，以便更好表达作者不便于直接表述的思想观点，即借助文中人物说出作者想说的话。

首先，《灶王传奇》中的叙述者“我”，是同叙述者。同/异叙述者的区别主要是指叙述的是自己或者与自己有关的故事还是他人的故事，《灶王传奇》中的“我”是豆腐/董姓田家/曹府/候补灶王，“我”叙述的是自己过去的经历。其次，《灶王传奇》呈现内/外叙述者的转换。内/外叙述者是相对于叙述层次划分的，作为灶王的“我”叙述过去的生活经历构成第一层叙述成为外叙述者，同时在豆腐灶王的叙述中包含王府灶王、定海卫土地对于王鸠盈经历的叙述从而构成第二层叙述，王府灶王、定海卫土地成为内叙述者，文本实现了两者的互置。再次，《灶王传奇》中的叙事者是“自我意识”的叙述者，“自然而然”/“自我意识”的叙述者是对于叙述行为的界定，文中叙述者明确告知本文在撰写过往经历，并且在第六章、第八章和第十二章等多次跳出文章的叙事，展开关于故事如何进行的讨论，这是“自我意识”叙述者的鲜明呈现。

讲述和展示两种叙事方式是叙事学中的经典话题，柏拉图将叙事方式区分为“纯叙事”和“完美模仿”，也就是讲述和展示的区别。中国古典叙事以讲述为主，尤其是说书人角色的设定，充分发挥了讲述叙事方式的特点。相比于展示，讲述具有与叙述文本的距离更远、信息少和存在明确叙述者等特点。《灶王传奇》的叙述方式呈现讲述中包含展示的叙述方式，并且以展示为主的艺术设计。楔子部分是讲述性叙述，除了后面作者跳出回忆的叙述外，整个文本是在进行展示，通过“我”的视角，切入故事，创设了第一人称叙事情境，运用丰富的对话和动作描写，呈现故事的发展，使作品具有一定的戏剧效果。

四、结语

小说是“设计”出来的，叙事是长篇小说的“生命”，《灶王传奇》在叙事层面进行了精心设计。作品的叙事艺术往往属于技巧层面，是一种讲述故事的方式，其固然重要，但被讲述的故事本身更能呈现作品的深层意蕴，作品在表层的“炫技”背后，往往有深层的指涉性。一般而言，叙事是为作品精神内核服务的，《灶王传奇》中，作家李浩虽然是在讲述历史故事，但却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作品借助历史的“外壳”，讲述灶王故事的同时，其思考的核心问题始终聚焦于人。作家李浩将知识分子的反思与批判融入作品叙事艺术之中，从而呈现《灶王传奇》的深刻意义。

参考文献

[1] 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2]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 李浩.灶王传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

[4] 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 罗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