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杨守森结合自己的学术历程,认为黑格尔所警示的“熟知非真知”,或应作为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座右铭;在文艺学研究方面,应如同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所说,加强“批评常识”的“好斗”意识,注重对一些“熟知”的理论范畴的辨析,深化对相关问题的思考。此外,文学理论毕竟是关于“文学”的理论,因而从事文艺学研究,应加强对作家与作品的关注,重视批评实践,这样,在思考理论问题时才不至于空泛。他还提出,作为一位人文学科的学者,要以平静的心态,有自己的规划与坚守;应尽可能避开世俗干扰,做一点自认为确有价值的学问。
关键词 文艺学;学术研究;范畴;坚守;批评常识
算起来,也算搞了40多年文艺学研究了,但自知根底浅薄、能力有限,说不上有什么成就。承蒙志祥兄邀约,希望能为他在《艺术广角》主持的栏目写一篇文章,总结一下所谓治学经验,“学”没多少“成”,自然也就说不上多少经验了,这里只能结合自己的人生道路与从学历程,谈一点相关的体悟与思考。
一、感谢命运的眷顾
感谢命运的眷顾,让我在恢复高考之后,入读了当时的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且在毕业后留校,从事了自己所喜欢的文学事业。
我出生于高密的一个偏僻小村庄,当年就读的本村小学只有一位教师,为挤在同一间教室的不同年级的20多个孩子轮番上课,即所谓的“复室教学”,其教学条件与学习效果可想而知。幸运的是,在我那个小村庄里,曾经活跃着几位很喜欢文学的初中毕业回乡的年轻人,常听他们聚在一起谈论《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楼梦》等,这应当是我最早受到的文学熏陶。我对文学的真正迷恋,是从高中开始的。我的语文老师綦敦和先生有着很深厚的文学修养,讲课声情并茂,课后也常指导我们在黑板报上写诗;我的同学中也出现了在全校有点诗名的“小才子”。受其影响,我也开始学着写诗,梦想将来成为一位诗人。现在想想有点可笑: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没多少优秀作品可读,每天放学,在步行五公里多的回家路上,曾经狂背的是贺敬之的《放声歌唱》、李瑛的《枣林村集》。当时在我的心目中,这就是很伟大的诗了。从这类作品中接受的文学影响自然很有限度,但我从内心里还是很感激这些当时已经得允出版作品的诗人,是他们的作品进一步激发了我对文学的向往与热爱。
也是机缘巧合,有一次,在乡村中学那个简陋的小小图书室里,我居然发现了一本康德的《宇宙发展史概论》。当时,我尚不知康德是何方神圣,借阅这本书,只不过是出于对宇宙的好奇。想不到读过之后,很受震撼。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这是一部辉煌的宇宙之诗。在这部著作中,康德通过天才的猜测、卓越的思辨,以及绚烂的激情,为我们讲述了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宇宙深处的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揭示了宇宙天体的活动奥妙,展现了永恒又完美的宇宙秩序,礼赞了隐藏在天幕背后的无上智慧。在这部后来被恩格斯盛赞为否定了牛顿的“第一推动力”、在僵化的自然观方面打开了“第一个缺口”的著作中,作为哲学家的康德,着眼点似乎非仅物性宇宙,更为关心的是人类的灵魂这一“精神天体”。请看他在这部著作的结语中关于地球人的论述:“在晴朗之夜,仰望星空,就会获得一种愉快,这种愉快只有高尚的心灵才能体会出来……如果说,在这颗行星的能思维的创造物中也有卑劣的东西,他们不顾一个这么伟大的世界形象的魅力对他们的鼓舞,仍然死抱着虚幻的想象不放,以为有用;那末,这颗星球竟然培育出这样的可怜虫来,该是多么不幸啊!然而另一方面,因为在一切最值得设想的条件下,为它打通了一条到达幸福和崇高境界的道路,这种境界远远超过自然界在一切天体中所安排的最美好的境界,它又是多么幸福啊!”[1]这让我隐约感到康德是在激励人类应如浑然天成、宏阔壮丽的宇宙那样,以博大的襟怀与神圣的情感面对人生。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精神压抑、思想封闭、四顾茫然,高中毕业后即成为农民的岁月里,正是康德的这部宇宙之诗,激励着自己仍在不时仰望文学的“灿烂星空”。在艰辛的劳作之余,我仍痴迷于读诗、写诗,而且得到了本族一位曾经在《大众日报》发表过作品的长辈的引荐,有幸认识了供职于县文化馆的诗人栾桢老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满怀澎湃诗情的栾桢老师,其时正致力于推动全县的业余文学创作,对我们这样喜欢文学的年轻人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指导与扶持。就是在栾桢老师这里,孤陋寡闻的我,最早获知了“十三辙”“宽韵”“窄韵”之类的诗歌常识,领教了“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之类的创作箴言,听说了普希金、聂鲁达、马雅可夫斯基等世界著名诗人的名字。我读过的许多书,也是往返步行几十公里,从栾老师家里借回来的。
在此期间,我还遇到了另外两位恩师,一位是当时在公社信用社工作的李储恩先生,一位是在公社教改组工作的韩金绶老师。在书法与写作方面,两位先生均是一方名流。后来,储恩先生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过书法集,成为有影响的书法家,另有随笔集《灵感录》问世,还创作过长篇小说;韩金绶老师得享高密教育界“一枝笔”之誉,有《师心致远》等著作出版。1975年,两位师长曾被公社党委安排负责当时的一项重要政治任务:组织举办批林批孔展览。蒙我的语文老师綦敦和先生的推荐,我亦被招揽为撰写文字材料者。获益于两位先生耳提面命的指导,我个人的视野与文字表达能力得到了进一步提高。正是与此前缘有关,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才以稍高的语文成绩被当时的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
念大学的时候,自知算不上好学生,考试成绩大多平平,但自以为学习还是刻苦的。由于还在做着诗人梦,上课之余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读诗、写诗方面。学校图书馆里得允借阅的古今中外诗集,我差不多都乱翻了一遍。后来,可能是因写诗没写出什么名堂,又尝试着写小说、写评论,乱写一气。大概因我总算在《山东文学》发表过几首小诗,在《柳泉》发表过小说,在我深为敬仰的冯中一先生的亲手指导下,还在《山东师院学报》(现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发表了关于郭小川诗歌的本科毕业论文,毕业留校后就被李衍柱老师要到了文艺理论教研室。此后不久,我所在的文艺学学科获批了硕士点,我也就又有缘在职就读了研究生,在导师李衍柱先生的指导下,选取了“艺术想象研究”的论文题目。后来,经由李老师推荐,北师大的童庆炳先生肯定了我这个选题的价值,将其列为他那时正承担着的国家重大课题“心理美学研究”的子课题,给予了经费支持,研究成果得以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再后来,又经李老师推荐,我得以忝列为童庆炳先生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编写者,分工撰写了与我写过的“阅读想象论”相关的“文学接受过程”一章。
这样的经历让我体会到,一个人的人生之路如何选择,能否在某方面有点成绩,个人追求与主观努力固然重要,社会与时代的生活环境、直接或间接来自他人的助力之类机缘或许更为重要。就我这个年龄段的一代人而言,如果不是时代变革,恢复高考,后来的一切大概也就无从谈起了。就我个人而言,如果不是当年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里有几个喜欢文学的年轻人,还有幸得到了我的语文老师綦敦和先生以及栾桢、李储恩、韩金绶等诸位先生的关爱与引导,我的人生大概都要重写;如果不是本学科有了硕士点,以我的惰性很可能这辈子也读不了研究生;如果不是李衍柱先生、童庆炳先生的扶持,我的学术之路也就不可能有一个还算顺利的开端。
二、“熟知非真知”的自我警示
我的研究生导师、我们文艺学学科的带头人李衍柱先生一直强调,从事学术研究不要追风逐浪,不要趋奉时尚,有许多所谓热点虽一时兴盛,但很可能是过眼烟云。学术研究的课题本身没什么新旧之分,只有研究的深浅之别;从事学术研究不在于你说什么,而关键在于你说出了什么。据此,李老师为我们学科制定了加强对没什么时效性的文艺学与美学基本理论范畴问题进行研究的总体方向。我个人认为,对于人文学科的研究而言,李老师的主张是切合实际的,歌德亦曾这样说过:“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1]对于我们学科的发展而言,李老师的主张也是有远见性的,经过多年的努力,山东师大的文艺学学科之所以还有点特色,理论范畴研究大概算是一个标志。代表性成果如李衍柱老师本人的文学典型研究、文学理想研究,夏之放老师的文学意象研究、文学块垒研究,朱恩彬老师关于创作方法的研究,周均平老师关于审美乌托邦的研究,周波老师关于狂狷、隐秀的研究,杨存昌老师关于中西美学基本范畴的研究,孙书文老师关于文学张力的研究,以及曾在我们学科工作过的季广茂老师关于文学隐喻的研究,等等。李老师的这一主张亦关乎我国文艺学研究的需要与实际。回顾几十年来我们的文艺学与美学研究,在充分肯定取得了多方面成就的同时,也要看到对一些文艺学、美学的重要理论范畴的研究重视不够。
黑格尔曾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警示人们:“一般说来,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知的。有一种最习以为常的自欺欺人的事情,就是在认识的时候先假定某种东西是已经熟知了的,因而就这样地不去管它了。”[1]黑格尔辉煌的学术成就,或许可以说就是基于对一个“熟知非真知”的“理念”范畴的深邃思考;他的整个哲学体系,就是以他在《小逻辑》中翔实阐明的极易与“本质”“概念”相混淆的“理念”为逻辑起点的。我国北宋哲学家张载在《经学理窟》中指出读书与做学问的要则:“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如果我们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在文艺学、美学领域,张载所说的值得怀疑的“不疑处”、黑格尔所说的“熟知非真知”的尚待进一步探讨的理论范畴,是随处可见的。如“文学精神”“艺术境界”“艺术价值”“审美价值”“审美批评”等,虽尽人熟知,被频频使用,但要追问一下,究竟何谓“文学精神”?何谓文艺作品的“艺术境界”?何谓文艺作品的“艺术价值”“审美价值”?二者之间有何联系与区别?何谓文学的“审美批评”?与其他批评形态和方式有何区别?怎样的批评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审美批评”?这些恐怕还是不易说清楚的。我们常强调学术研究的学理性,如果连这样一些“元问题”都没搞清楚,如何谈得上学理?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在《文学理论》中亦曾这样论及文学理论的特征与功能:“理论常常是常识性观点的好斗的批评家。”“理论既批评常识,又探讨可供选择的概念。它涉及对文学研究中最基本的前提或假设提出质疑,对任何没有结论却可能一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提出质疑。”[2]显然,在我们的文论界、美学界,正是与“批评常识”的“好斗”意识不足有关,不少著述由于欠缺对某些基本理论范畴所指的清晰把握,也就往往难免给人空泛粗疏、瞒天过海、似是而非之感。
这类弊端在我个人的不少文章中也突出存在。稍觉心安的是,多年来,我遵从李衍柱老师的主张,尽可能重视对某些理论范畴的反思性研究。读研期间,我就是按照李老师的指导,选取了“艺术想象研究”这一老生常谈的话题作为学位论文题目的。论题虽不新鲜,但或因比较系统地探讨了艺术想象的本体、艺术想象的本源、艺术想象的形态、艺术想象的发生、艺术想象的动力,以及艺术想象与变态心理、艺术想象与文学语言、艺术想象与文学阅读、艺术想象的现代变革等相关问题,对艺术想象机理与奥妙的认识有所深化,论文的内容梗概曾被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中国二十世纪文学研究论著提要》收录。论文的第一章、第十三章,亦曾被收录于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博士硕士文库》。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艺术境界论》一书中,我在分析何谓“文学精神”的基础上,对与之密切相关的另一重要理论范畴“艺术境界”,以及文学、书法、绘画、行为艺术中的艺术境界问题进行了探讨。在我国当代文论中,“艺术境界”常被包括朱光潜、李泽厚在内的不少学者视同为“意境”,我的思考是:与以主客化一、情景交融为基本特征的“意境”不同,“艺术境界”注重的是作家、艺术家凝铸于作品中的关于现实、人生、宇宙的主体性体悟与沉思,即诗性精神空间;“意境”是一个浑然整体概念,“境界”是一个深度层级概念;“意境”更适于论及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情之类的诗作,而“境界”则不仅可用于分析各类诗歌作品,亦可用于分析小说、散文、戏剧、书法、绘画、音乐等各类艺术作品,以及诗人、作家、艺术家的人格层次等;“意境”主要关乎诗歌作品的艺术化程度,“境界”则关乎各类作品整体价值的高低。从文论史上来看,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独到价值正在于他本人虽颇为自得,自谓“拈出”,但似乎又不够自觉,也还缺乏深化的“境界”论,而不是很大程度上的袭蹈前人“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之类的“意境”论。窃以为,“境界”实乃决定一位作家成为“大作家”、一件作品成为“大作品”之要质,尤需引起中国当代文学艺术创作界的高度重视。在2016年出版的《生命存在与文学艺术》一书中,我关注的亦是作家的生命人格、生命意识、艺术才能及艺术天才、作品的艺术形式等一些为人熟知的问题,力图运用生理学、病理学、心理学及当代基因科学、人工智能等方面的知识,从作家、艺术家的身体特征、年龄、性别、生命感应等生命存在因素入手,进一步审视探析上述相关问题,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深化原本有重要意义,但现已为文论界冷落了的文艺心理学研究。
在《文艺作品的审美价值与艺术价值辨析》《文学:审什么“美”?》等论文中,我关注的常识性问题是:文艺作品的审美价值与艺术价值之间是何关系?审美价值是不是文艺作品的根本价值?我表达的看法是:文艺作品的审美价值与艺术价值之间,虽然存在内在关联,但毕竟是内涵不同的两个概念。文艺作品的审美价值是由两个层级构成的,一是作品的形式技巧,二是其中所表现的美的事物、美的情怀之类。文艺作品的艺术价值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艺术价值是指文艺作品的整体性、综合性价值;狭义的艺术价值是专就作品的艺术性而言的价值。据此可知,在文艺作品中,实际存在着狭义的艺术价值、由狭义艺术价值生成的审美价值、文艺作品内容的审美价值,以及综合性的广义艺术价值等不同的价值区位。明了这些不同价值区位,我们才能从不同维度更好地进行文艺批评。长期以来,在我们的文论界,常将审美价值视为文艺作品的根本价值与最高属性,这一论断实际上不易解释许多伟大作品中亦常常不乏令人惊恐、愤怒,乃至恶心,说不上审美享受的现象,学术界也因此存在不同看法。对此,我从作家的创作动机、社会需求、文学作品的价值构成等方面论及:文艺作品可以有审美价值,也可以有审丑价值、审悲价值、审恐价值等,只要能给人以人生的、人性的精神滋育,就值得肯定,没必要一定以审美价值作为评价作品的根本尺度或最高尺度。在我看来,过分推重审美价值,不是抬高了文学,而是看轻了文学;不是扩大了文学领地,而是框拘了文学视野。值得欣慰的是,《文史哲》在发表我的《文学:审什么“美”?》一文时,编辑部特约钱中文先生撰写了“评论人语”,在评语中,钱先生不仅充分肯定了我的一些与他的“审美意识形态”论并不完全一致的思考,且对于文章中提出的一些问题特别写道:“如能展开学理性的讨论,平等的对话,而不是奉行唯我独革、一上来就你错我对、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三十年前的思维方式,我想是能丰富并影响文学理论的深入发展的。”[1]在注重对一些“熟知”性范畴与问题的反思方面,钱先生所强调的理性对话的学术态度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有待于中国当代学界的进一步加强。
个人已有的上述研究,自知尚较肤浅,许多问题还有待于更为周严的分析与充分论证。职是之故,亦愈发令我感到黑格尔所警示的“熟知非真知”之于学术研究的重要性。我想,这或可作为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座右铭,用以时刻警示我们,无论对什么术语,尤其是对那些感觉很熟悉的术语,要时时以“不知”的眼光面对,这样才有可能强化我们“元问题”的思维方式,强化对常识性观点的“好斗”意识,才会更有助于我们的文论事业的发展与进步。
在学术领域,能够提出原创性的理论见解,能够创建新的理论体系,能够开宗立派,自是令人向往的、伟大的,辨析与深化某些“熟知”的理论范畴与问题,无疑也是一门学科的理论建设不可或缺的。
三、理论研究与批评实践并重
我从事的专业主要是文艺学,但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当代文学作品评论《试论郭小川诗歌的乐观主义精神》。或许与自己有过的作家梦,亦不时写一点诗歌、小说有关,此后我仍一直关注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与文学现象,发表过《缺失与重建——论20世纪中国的文学批评》《论胡风抗战时期的文艺观》《论艾青诗歌艺术形象的创造》《中国当代文坛上的南北“二怪”》《小说大师与文化部长——茅盾建国后的心态分析》《王蒙激情文体的缺憾——简论长篇小说〈暗杀〉》《论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神秘美》《“阶级斗争”背景的超越——重读〈艳阳天〉》《骆宾基小说中的人情世故》《走向沉沦的中国当代诗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状况评说》《高密文化与莫言小说》《民间文化视野与世界文学精神——莫言小说中的诡谲现象探析》《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村支书形象》等评论文章;出版过一本探讨20世纪中国文学问题的《穿过历史的烟云——20世纪中国文学问题》;主编了《中国当代作家的心灵历程》《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心态史》;与山东大学贺立华教授一同主编了国内第一部《莫言研究资料》,组织撰写了莫言研究专著《怪才莫言》等;2023年,又主编了由山东诗词学会与山东师大文学院联合创办的《中华当代诗词研究》丛刊。
在上述成果中,反响较好的是《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心态史》。该书由中央编译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后,被不少高校现当代文学学科列为参考书,得到了童庆炳、杜书瀛、钱竞、古远清、黄修己、王岳川、龚鹏程、安焕然等海内外学者的肯定。如古远清先生的《当代文学史能否当代修》一文认为:“此书从‘作家的心态这一新颖的视角切入,揭示出百年中国文学发展的某些奥秘,弥补了现有的当代文学史与思潮史的不足,为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增添了亮丽的一笔。”[1]杜书瀛与钱竞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一书中,亦肯定了本书在文艺心理学研究方面的新探索。但因涉及的史料浩繁,我们的理论水平不高,尤其是缺乏处理某些敏感问题的智慧,因而也就确乎存在着如同张直心先生曾专文批评的“缺乏理论深度”“资料罗列”之类缺陷。至今,我仍不时为有点糟践了这样一个有价值的课题而抱憾,也曾几度下决心予以修订,但碍于某些仍然无法突破的障碍而作罢。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具备进一步完善这一课题的能力与条件。
在《文学批评的四重境界》一文中,我曾将文学批评归纳为复述归纳式、体悟阐释式、分析评判式、提升创造式四种基本形态,依次相对应的是传播文学信息、丰富作品内容、探讨创作规律、开拓思想空间四重批评境界。[2]复述归纳式批评,尚算不上真正的文学批评;体悟阐释式批评,也还因其缺乏充分的分析论证而批评性不足;达至第三重境界的分析评判,才体现了文学批评的本性;而最高境界则是思想空间的开拓与创造,即如刘勰、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巴赫金等人那样,做到批评的理论化,能够在批评过程中提出新的理论范畴,创建新的理论体系。在从事文学批评时,我自无力抵达最高境界,但企望至少立足于文本分析,从“疑”处入手,多一点个人性的分析与评判。如我在阅读王蒙的作品时,虽很为其汹涌澎湃的激情所感染,为其文笔恣肆的才华所吸引,但有点不解的是:在这样一位大家的笔下,某些作品中的人物个性何以往往不够鲜明?在细读其长篇代表作《暗杀》之后,我感觉导致这一不足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作家笔下的许多人物仿佛都经过了很好的语言训练,往往有着如同王蒙本人一样的语言表达才能,几乎个个伶牙俐齿,人人口若悬河,一开口都像打机关枪,排比连串;不论是口头语言还是内心语言,差不多都是一种态势,几乎都是一味地酣畅淋漓。这表明,王蒙在创作过程中,似乎忽视了叙述人语言与人物语言的区别,因而也就影响了人物的个性化创造。[1]关于鲁迅先生的名作《祝福》,中国文学界长期盛行的权威性论断是:作品通过祥林嫂的悲剧命运,控诉了封建礼教、四大枷锁摧残人性的罪恶。我认为这看法很令人怀疑,如果这看法成立,《祝福》也就有点概念化了,也就不可能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名篇了。细读作品不难意识到,在这篇小说中,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之死,实际上是两重力量迫压的结果:一是自然力量,即致贺老六于死地的伤寒与叼走了祥林嫂儿子阿毛的狼;二是社会力量,即封建势力的代表鲁四老爷及其不自觉的帮凶柳妈。作品中的祥林嫂实际上处在一个由两重力量中的四个关节构成的无法逃脱的死结上。假若去除了其中的任一关节,比如贺老六没有死于伤寒,或阿毛没有被狼叼去,或鲁四老爷给以仁慈,或柳妈给以心灵的安慰,祥林嫂都有可能是另外一种命运。而这属于自然力量的四个关节中的病灾与狼患,无论如何是难以与四大枷锁、封建礼教之类扯上边儿的。鲁迅先生的创作初衷或是重在批判封建礼教,但就这篇小说的文本实际而言,其意蕴恐怕决非“批判封建礼教”能够概括的,其复杂性恐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2]多年来,对于浩然的《艳阳天》,我的内心深处也一直存在着这样的困惑:一部以“阶级斗争”为主体框架,凸显着“极左”思潮印记的小说,何以一直为许多读者(包括我自己)所喜爱?这部作品在1999年《亚洲周刊》主办的“百年中文小说百强”评选活动中,得列第46位,在当代大陆小说作品中列第7位;在1999年《北京晚报》组织评选推荐出的“建国50周年10部优秀长篇小说”中,《艳阳天》亦名列其中。在《“阶级斗争”背景的超越——重读〈艳阳天〉》一文中,基于对文本的分析,我提出如下看法:有功于革命,但遭到了不公正处理的马之悦,之所以与萧长春明争暗斗,在很大程度上,关键并非缘于阶级立场,而是在为个人的权力与尊严而斗争;东山坞的两个阶级集团,实际上也是马家与有着姻亲关系的韩、焦两个家族集团。[3]这表明在小说所表现的所谓阶级斗争的背后,实际交织着宗族斗争的因素。我以为《艳阳天》之所以有着超出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柳青的《创业史》等同类题材之作的生命力,除了鲜活地塑造了马之悦、马大炮、马同利(弯弯绕)、焦二菊等人物形象之外,亦与深谙中国农村现实生活的浩然,不自觉地超越了政治观念的人性自尊、权力异化、宗法意识之类能够触动读者灵魂的深层内涵有关。
在我们当今的文艺学研究中,有一个问题似应进一步引起重视,这就是王先霈先生所批评的:“现在文学理论许多文章,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作风,拒读者于千里之外……文学理论批评脱离文学文本,脱离作家的创作实际,脱离读者的欣赏实际,这样的文学理论批评怎么能受到读者欢迎呢?怎么发生长久的社会作用呢?”[1]我个人的体会是:文学理论毕竟是关于“文学”的理论,因而只有加强对作家与作品的关注,在研究理论问题的同时重视文学批评,这样在思考理论问题时才不至于空泛。
四、保持平静的学术心态
与不少学者相同,我很怀念20世纪80年代的学术环境。那时候各相关部门很少搞科研评奖、人才评选之类活动;至少在1987年之前,也还没有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之说。当时的学术界虽十分活跃,但学人的心态比较平静,作为大学教师,除了上课之外,就是读书、思考,写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文章。如今的情况是:各种名目、各种类别的课题申报、科研评奖、人才评选、学科评比、课程评比,已成为高校工作的重中之重,学者们常被裹挟其中,为之疲于奔命。这样一种学术环境,虽有激励竞争之效,但弊端也是明显的。仅以科研项目的规划与申报来说,其合理性本身就值得探究,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就曾如此质疑:“申请项目时一定要把本课题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最后的研究结论和成果形式也要填在申请表里。我觉得还没开始研究,哪能预料得到什么结论?所以我的多数论文都是偶然冒出来的题目,往往是读书过程中忽有所会,再认真思考,最后形诸文字。”[2]以实际效果来看,几十年来,在得以立项、结项的数量浩繁的课题中,又有多少成为学界公认的一流成果?在中外学术史上,大量个案可以证明,真正有创造性的学术成果,尤其是人文社科领域的成果,正是如同莫砺锋教授所说的那样,是相关学者在阅读思考中“忽有所会”,发现问题、分析问题的产物,而不是谁规划出来的。如刘勰的《文心雕龙》、鲁迅的《中国古代小说史纲》、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康德的“三大批判”、黑格尔的《小逻辑》《精神现象学》、马克思的《资本论》等,是谁规划出来的?申报课题时,通常又被要求组建学术团队。事实上,真正杰出的人文学术成果,是学者个人智慧的产物,又有多少是学术团队的产物?康德、黑格尔这样的伟大学者,马克思这样的伟大思想家,有过什么学术团队?
那个年代的学术刊物没有核心与非核心、C刊与非C刊之分,其影响完全是由学术界的认可度自然而然形成的;编辑部选用稿件似乎也不怎么看重作者身份、学校级别之类,注重的只是文章本身的价值。值得提及的一件事是,读研期间,结合美学课的学习,我曾写过《美的本体否定论》一文,认为在人类的审美活动中,客观存在的只是具有美的潜因的载体,并不存在类乎认知关系中存在的美的本体。“美”是一种情感化的价值判断,因而美感才是美学研究的基本问题。通过对美感的价值构成予以分析可以看出,这样一种价值判断,又是一种虚拟性、假借性的,并非独立的价值判断,其中隐含着的是另外某些表层或深层的实质性价值内涵。实际上,人类意识中所谓美的事物的价值,是在随机性条件下,由另外一些潜在价值转化而成的。由于美的本体不存在,美学界长期重视的“美的本质”之类探讨,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为了便于同学之间的交流,此文被选印在我们自编的《山东师大研究生论辑》中,想不到竟很快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美学》(1986年第7期)收录。且在那一期收录的6篇文章中有3篇竟是取自我们的那本论辑,另外两篇是我的同级研究生同学李江宁的《构筑审美王国的大厦》与季广茂的一篇译文《论美学及美学史中的二元性特征》。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我们当时的学术水平有多高,提及此事,意在证明,在那个时代,包括很为学术界看重的人大报刊复印资料,选文的目光也很开放,不存在过分看重作者身份的问题,甚至也不考虑是不是正式刊物发表的。我想,这样的学术环境不仅有助于年轻学者的成长,也会更有助于学术事业的发展。
面对当今的学术环境,我们自然难以做到不计“稻粱谋”的率性与超脱,但我想,身为学人还是应多一点清醒。要以平静的心态,尽可能排除一些世俗干扰;要有自己的规划与坚守,尽力做一点自认为确有价值的学问。所思所写,即使无法如古圣先贤那样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至少可以做到不追风、不逐浪;即使无法做到传之后世,但至少不至于时风一转,连自己都无颜面对。钱锺书先生有云:“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1]这看法或许已有点老旧,甚或不合时宜,但对于一位人文学科的学者,还是很值得深思的。
五、我与《青年思想家》
回忆往昔,深感自得也颇为欣慰的一件事是曾经参与了山东省青年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会刊《青年思想家》的筹办、操办工作,且在艰难曲折中,一直参与操办了近20年。可以说,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很大一部分献给了这份洋溢着时代激情的刊物。
20世纪80年代中期,得力于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山东的青年学界异常活跃,成立于1986年的山东省青年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即是当时全国最早的以年龄段而不是学科类别成立的学术社团之一,人文社科领域的诸多崭露头角的青年学子成为这个学会的骨干。首任会长是时为山东大学历史学博士生,毕业后曾担任过国家发改委经济体制与管理研究所科研处处长,现为中国传媒大学文化发展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的齐勇锋兄。学会成立后,雄心勃勃,先后创办了一份《领导科学报》、一份《青年思想家》杂志,号称“一报一刊”。后来,《领导科学报》被批准为有刊号的正式报纸,现仍存在,由山东省社科联接管经办。《青年思想家》虽然一直是以山东省新闻出版局批准的内部准印号或出版社的书号形式内在,但得益于时势,亦办得风生水起,在全国产生了一定影响,为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作出了积极贡献。
198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不知是谁的推荐,我受邀参加了在山东省委党校召开的学会会刊筹办会议,《青年思想家》的刊名就是在这次筹备会上议定的。创刊号由省委党校的陈卫平与山东大学的贺立华兄作为执行主编。此后,由于陈卫平赴日留学,学会遂决定由贺立华兄出任主编,我则忝列副主编,编辑部成员有当时年龄不过20多岁的山东省经济学院的刘小龙(现为云南省委党校、云南行政学院省情与政策研究所所长、二级研究员)、韩强(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二级教授)、刘景希(现为山东大学教授、《文史哲》杂志副主编)。另外,在不同时段,曾直接参与过刊物的领导或编委工作的有:后来担任过山东大学副校长、山东省社科院院长兼党委书记的张华,威海市市政府秘书长姚鸿健,山东鲁粮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江宁,山东大学教授谭好哲、徐向艺、刘明洋,烟台大学教授张景芬,青岛大学教授张洪慧,中央党校科社教研部一级教授吴忠民,在澳大利亚从事国际教育的李树军诸兄。另有几位现仍工作在省部级或中央直属机构的领导干部岗位上。
为了办好这份刊物,在贺立华兄的谋划下,我们四处约稿,到处调研,广泛接触了中国当代人文社科界的各路精英。我们在刊物上先后开设的重点栏目有“守护思想”“挑战经典”“历史回眸”“‘文革研究”“文化批判”“20世纪中国思想家”“未来思想家”“中外大学校长论坛”“治国方略”“走向法制”“公民文化”等。有不少后来成为有影响的经济学家、法学家、教育学家、美学家、文艺理论家的学者,都曾在相关栏目发表过文章,支持过刊物的发展。为了筹措办刊经费,扩大刊物影响,在主管单位山东大学的支持下,我们曾创办过山东的第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第一家专营学术著作的“学者书店”。我们虽饱经挫折,但在各界的大力支持下,尤其是在为我们题写了刊名的苏毅然、梁步庭两位前任省委书记及多年担任过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的苗枫林先生的支持与关怀下,这样一份以青年学者为主体的刊物,近乎奇迹般地走过了近20年的风雨历程。我至今难忘的是,在某一特殊时期,当我们借探望之机,向正因病住院的苗枫林部长表示为刊物的命运担忧时,苗部长仍亲切地给予了鼓励,希望我们继续大胆地进行学术与思想探求。
对我个人而言,为刊物倾付心力,自然减少了在专业领域的研究,但在接触社会、丰富学识、开拓视野,尤其是在增强一位读书人的现实责任感方面,又自觉大有收获。由于时代变迁,《青年思想家》虽已成为历史,但它在我们及许多学界朋友的心目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记,成为许多学者至今仍不时忆及、难以忘怀的精神家园。
与《青年思想家》所重视的思想性和立足现实的影响有关,我敬重那些在某一领域深钻细研、造诣非凡的学者,但从内心里更为敬重王元化先生那样有思想的学者。与之相关,除了侧重于文艺学研究之外,我亦发表过《论思想》《“全球化”与“化全球”》《超时代的思想家杜亚泉》《梁漱溟的乡村之思》,以及与我国当代社会现实发展相关的《中国乡村美学研究导论》《审美生态视野中的中国当代乡村建设》等文。自知原本浅陋,这样的旁涉他迁、浮光掠影,难有大的作为,且精力分散也不利于从事学术研究应有之“专”。但料能力所限,“专”也难以“专”出什么名堂,也就以为还是遂其心性,尽其所能为好。读一些感兴趣的书,关注一下应该关注的现实,思考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写一点真正喜欢写的文章,不曾虚度时光,人生也就足矣!
【作者简介】
杨守森: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