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圣
(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现当代中国的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都是从西方引进来的。20 世纪,西方产生了众多享誉世界的文艺学理论。中国文艺学界大量译介了这些理论,并全面梳理了现当代西方文艺学理论的历史。中国文艺学者大量广泛地使用这些理论来分析处理现当代中国的文艺学问题。这种一边倒的“西化”现象导致了现当代中国的文艺学理论不但没有了自己的理论主体性话语,而且成为了西方理论话语的试验场和佐证材料。这已是现当代中国文艺学不争的事实。故创建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自己的理论主体性话语,业已成为新时代中国文艺学的共识。要创建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自己的理论主体性话语,就要首先认识清楚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的现状,并对此现状作深入深刻的反思。
当代实力派文艺学理论批评家郑惠生在这方面做了大量深入的学术工作。其率先提出“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这一卓有慧识的创举,很快得到了学术界的回应。易崇辉的《着眼于文艺学生态建设的文艺学批评实践》(《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 期)[1]、冯尚的《文艺学批评的分寸与常道》(《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 期)[2]、郭德茂的《一部敢于批评善于批评的学术著作》(《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 期)[3]、翁奕波的《文艺学批评的寂寞践行者》(《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 期)[4]、张弓和张玉能的《建设文艺学的元科学——文艺学批评》(《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5]、妥建清的《文艺学批评——走向一种新的批评实践》(《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 期)[6]、凌晨光的《批评的理论与理论的批评——兼论文艺学学术批评的可行性与意义》(《百家评论》2018年第5 期)[7]等专家学者都撰文深入讨论了这一论题。
郑惠生在《“文艺学批评”的理论构建》(《华文文学》2017年第6 期)[8]和《文艺学批评的功能》(《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2期)[9]两篇长文里正式发布了其“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宣言。其实,这长篇宣言不是凭空随想的,而是建立在其多年一贯孜孜不倦的实践积累基础上的。43 万字的《文艺学批评实践》(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就是其数十年如一日从事文艺学批评实践的煌煌巨著。[10]丰富、细致的文艺学批评实践为“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可靠的源头。故笔者直接回到理论本身来检视“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
所谓文艺学批评,依郑惠生,从实践看,“文艺学批评”是以文艺学为批评对象的科学活动;从理论看,“文艺学批评”是以文艺学为研究对象的理论研究;从性质看,“文艺学批评”是学术性的批评;从主体看,“文艺学批评”是专业性的批评;从任务看,“文艺学批评”旨在发现和解决文艺学的种种具体问题来促进文艺学的健康发展。[8]简言之,文艺学批评就是以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为对象的研究。而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本身就是以文艺为研究对象的理论成果。故文艺学批评在实质上是关于理论的理论,即以本身就是理论的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作为研究对象而形成的一门理论。其主要内容具体表现在8 个方面:(1)文艺批评的批评;(2)文艺理论的批评;(3)文艺史的批评;(4)文艺学课题的批评;(5)文艺学期刊的批评;(6)文艺学标准的批评;(7)文艺学学术事件的批评;(8)高校文艺学的批评。
这一看似平常的文艺学批评,实则相当深刻。因为在这关于理论的理论形式背后实则是关于思维的思维这一逻辑思维问题。因此,从逻辑理路上看,文艺学批评恰恰呈现的是一种元理论思维。这一提法,主要受到黑格尔逻辑学理论的启发。在黑格尔看来,“学习者通过逻辑学所获得的教养,在于学习者的思维受到训练,因为这门科学是关于思维的思维,并且在于学习者在头脑中获得思想,而且还是获得真纯的思想。”[11]56毫无疑问,黑格尔关于逻辑学是关于思维的思维之定位实乃高见。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是以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作为研究对象展开的。这是对已经完成的理论思维进行再思维的学术工作。正是这一从思维到思维的理论跃升过程,才能将现前诸理论在其完备形式掩盖下的内在诸问题揭示出来,并通过逻辑的形式予以恰切地解决。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工作,就是对现有的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进行多层次多方位的检视,找出其问题所在,并通过理论的手段来处理,以期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能够得到健康的发展。
现当代中国的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面对着尤其复杂的局面。一是发达的现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纷至沓来;二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大众文化蜂拥而至;三是政经意识形态的深远影响;四是中国优秀传统文艺理论话语的寂然无声。经历过特定又特殊历史时代和社会发展的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要创建自己的理论主体性话语,务必要坚持并运用思维的思维这一逻辑范式来处理各种文艺理论所关涉的系列问题。思维的思维这一逻辑范式有两个最优处:一是能令思考者始终保持一种冷静客观的审视姿态。这既可以规避立场偏爱所带来的偏颇,又可以令思考周到深入而有创造。二是能使理论全然回到思维原初的状态。这既可以让理论形式所掩盖的诸问题充分地呈现出来,又可以让之前在理论表达里被遮蔽的可能性充分地显现出来。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在内里则恰恰是思维的思维这一逻辑思维方式的自觉运用。惟有如此,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才能从容地因应如此复杂的局面。在此基础上,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的建设才能真正回归学术性的本然。
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有一个最明显的优势,即文艺学批评自身具有强烈的理论反思意识。这在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所自觉地运用思维的思维这一逻辑范式上有充分的表现。依黑格尔,思维的思维自身具有能动性,能自主自为地将思维作为思维自身的思考对象。“正是思维的自由活动把思维摆在这样一个立场上,在这个立场上思维是独立自为的,因而自己创造和提供自己的对象本身。”[11]50思维自主自为的机制确保了思维自身总是能够保持正确的方向,即使偶有偏向,亦能通过自思维的方式令其回到正轨。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不仅要思考现前已有的诸种理论思维,以使经由检视的理论抉择能够实现最优化;而且还会自动开启自思维机制将自身的思考过程置于自审视状态里,以使自身的思考一直处在自洽正确的范围里。就思维而言,这是思维自主自立机制在文艺学批评理论建构的具体实践里得以真实的落实。就文艺学批评而言,这是其反思意识在现实效用上的真实表现。
作为文艺学批评对象的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本身就是关于文艺及其文艺现象的理论。虽然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本身就是运用思维思考文艺及其文艺现象的理论成果,但是其思考的对象是文艺及其文艺现象这些具体可感的事物,而并非已经运思成型的理论。这不仅说明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是思维与感性对象相互作用的结果,而且说明这是思维使用的第一个层次。譬如巴赫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作品里读出了复调小说理论。当巴赫金的理论思维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作品相遇,这就是思维展开的第一个层次。其结果就是复调小说理论的成型。对于一个理论的建构,到这里就算完成了。至于理论的运用,就是理论的实践与推广的问题了。诸多理论的成型,一般学科的建立,从思维上看,都是第一层次上的事情。如若要对理论的粗疏与细密、精彩与漏失作出精准的判别,就思维而言,这都是第二层次上的事情。这就是上文所说的思维的思维之事了。这一步的工作则恰恰是文艺学批评的核心任务。总的来讲,即是对既有理论及其历史的分疏和审视。分开来讲,即是对一个一个已成的理论作思维的还原和判别。正是在这个意义层面上,文艺学批评是理论的理论。譬如对复调小说理论的文艺学批评。这一理论的思维过程如何?是完整还是错漏?其精彩之处是什么?其憾失之处是什么?与其前其后的理论有何关联?等等与其理论思维相关联的诸问题就是这里的理论工作对象。这就是思维展开的第二个层次。
之所以思维能够展开第二层次上的工作,是因为思维自身具有能动性,并遵循其自主自立机制运行。思维的能动性在具体的理论操作上就表现为一种反思意识。这种思维上的自反思意识,可以说,是文艺学批评的本质特征。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既表明了倡导者卓越的眼界和超凡的胆识,亦透显了理论建构者深刻的问题意识和通透的生命感触。故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建设当该沿着这个方向努力向前,创建自己的理论主体性话语,尚可期矣。
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倡导者不是只提出一个理论的假设,亦不是只喊出一个理论的口号,而是意在创建一门学科。郑惠生在长篇宣言里有专门章节论及这个问题。[8]67-68学界有识之士积极回应这个理论建构倡议,并认为我们经过数十年的艰辛求索,已经有了理论上的自觉和实践上的自信,在今天这样一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进行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现已进入水到渠成、顺势而成的阶段了,而不是理论上的必然性和现实上的可能性阶段。[5]确实,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几经曲折,艰难探索,在大变革的时代进程里,经历了无数问题,积累了丰富经验。现在是该静下心来认真反思过往的问题和经验的时候了。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自身的合法性定位问题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问题,各个理论、流派、思潮的历史脉络问题,概念、范畴的规范性问题,时代语境与社会环境问题……这些理论内在的问题,都需要一一辨析、判别、清理、审定,才能促进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健康发展。这一番理论反思的学术工作须要做得深入到位才能真正具有实效和历史意义。这就是说,这一番理论反思的学术工作不但是必然的、必须的,而且一定是专门的、系统的。这一专门系统的理论反思工作就是有理论洞见力和创造力的郑惠生所从事和倡导的工作,即建立文艺学批评这样一门学科。
承上文,文艺学批评是以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作为对象的理论研究。其内在理路遵循的是思维的思维这一逻辑机制。思维的思维不仅具有能动的自反思性,还具有赋形与对象的能力。这一问题,黑格尔在思考思维与生活的经验世界之关联时,给予了清晰的论释。思维一方面充分吸收经验内容及其规定性,一方面同时赋予这些内容一种体现事物自身必然性的形态。[11]44故凡是从事理论工作的人都渴望建立一套自己创造的理论。单就思维来看的话,这是思维赋形能力的必然结果。这就是说,只要有思维能力,只要在思维,就一定自然而然有这样的理论冲动。文艺学批评所面对的是庞杂的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这些学科及理论的重大问题及其重大关节,都需一一辨析清楚。问题的庞杂、关节的盘错致使思维过程曲折、层级垒叠。故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不能仅仅局限在成为一种理论的层面,而是应该上升到成为一个学科的层面。这即是说,在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中,思维运行的过程及其层级本身是一个学科的规模,而不是一个理论的样子。诚然,思维运行的规模与其所关联的经验世界供给的研究内容自身的规模又是直接正向相关的。因此,综合地看,无论是从文艺学批评的研究对象及其研究范域来看,还是从思维能动赋形的能力来看,把文艺学批评建设成为一门学科,是必然的。
把文艺学批评建设成一门学科,在学术界已经得到积极正面的回应。已有学者从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发展的历史现实入手,经由多层面深入分析,将文艺学批评定位为元科学。[5]156-139这个定位是准确的。但这个论证过程是从理论表现的外在形式来展开的。其实,从文艺学批评所遵循的内在理路即思维的思维这一逻辑机制来论证,不但同样可以证明文艺学批评是一门元科学,而且这样的切入点和论证过程才是最内在最原初的。因为这才是真正坚持和贯彻了元理论思维这一最根本的逻辑理路。
现在来谈谈文艺学批评最内在逻辑理路的元理论思维在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里还有什么样的价值意义。
首先是元理论思维的价值抉择意义。承上文,元理论思维是关于思维的思维。其具有能动的自反思性。这是元理论思维对思维的自审视机制。当这种机制现实地发生作用时,这就转化成了元理论思维对思维的自审视能力。这就是说,元理论思维的分内之事,就是对已经发生的或完成的思维进行再审视。其意在就已发生的或完成的思维过程是否完整、有无疏漏、有无过失、运思方向、使用范域、原则立场等方面进行检测审查,并对有失偏颇、不周到的地方予以纠正规范。这里专门谈一下元理论思维的价值抉择问题。“既然思维被认为在它与对象的关系中是能动的,是对于某物的反思,那么,普遍东西作为它的活动的这样的产物就包含着事物的价值,即本质东西、内在东西和真实东西。”[11]64黑格尔清楚地说明了思维能动反思出来的具有普遍性的东西,并非只是一种抽象的形式,而是一定包含着价值性的内容的。元理论思维是以已经发生的或完成的理论思维作为思考对象的,是对已经发生的或完成的理论思维做评测、纠偏和规范的。而已经发生的或完成的理论思维本身内在本质的东西、内在真实的东西自是元理论思维重点思考的对象。故,实际上,元理论思维对已经发生的或完成的理论思维做评测、纠偏和规范的行为及其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价值抉择。因为元理论思维能动的自反思性意在让思维真实地呈现出来,并令思维能如其所示地呈现出世界的真实。这自是一种自身敞开的真理精神。这种真理精神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这种真理精神的起用即是一种价值抉择。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就是对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进行评测、纠偏和规范,以期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能够在可行有效的方向上健康发展。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要建构自己的理论主体性话语,就必须坚持和贯彻这种真理精神,踏实地做好价值抉择。郑惠生的《文艺学批评实践》就是一个最有力的例子。这是踏实笃诚的实践工夫,同时亦是一种真理精神的价值抉择。
其次是元理论思维超越工具理性的意义。一般而言,思维通常是被当作一种方法范式。在这种观念里,思维是一种逻辑方法,是一种逻辑工具,是中性的。故思维在思考里就是一种思路;在表达里就是一种结构;在行文里就是一种层次。这就是说,思维是被作为一个客观对象来使用的。譬如,被用来描述一个对象;分析一个问题;提供一个方案。具体到文艺学里,如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来分析文学人物的人格结构、心理情结等等问题。对于理论的运用,常常要求必须遵循理论的规则。这里的规则就是思维范式。这就是说,只要符合思维范式的要求,理论的运用就是可行的,再进一步说,理论思维就是合理有效的。按思维范式看,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是可以用来分析中国传统文学人物的。然而实际上,由于中国传统文化所积淀的文化心理结构对传统中国人心灵观念的深度形塑和深刻影响,弗洛伊德的泛性论理论与中国传统文学人物并不对应,故用弗洛伊德的泛性论理论来分析中国传统文学人物,在思维形式上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在思维内容上则是行不通的。这就是说,一个具体的理论在没有文化语境的条件下被使用,尽管在思维形式上是完全有效的,然而在思维内容上则是完全背离常识而无效的。故受工具理性支撑的工具主义在脱离文化语境的情况下是危险的,是极有问题的。为什么是有问题的?因为是表面上有效而实际上无效的。为什么是危险的?因为这种问题不但是相当隐蔽的,而且是一般理论思维无法发现的。只有元理论思维才能真实地发现这个问题。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在现象上,看起来相当繁荣;而实际上,却是相当有问题的。繁荣表现在理论著述、理论使用、理论人数等方面。问题表现在理论使用上的无度与无序。究其根源,则是没有激活元理论思维导致的必然结果。元理论思维没有被激活,元理论思维能动的自反思性就不能真正地起用。因此,惟有激活元理论思维,超越工具理性,现当代中国文艺学及其文艺学理论的未来才是可期的。这正是文艺学批评的理论建构之历史使命和历史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