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或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2024-06-26 09:57蒋乔华谭淑英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任安司马迁史记

蒋乔华 谭淑英

在英国最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有一句经典台词:“To be or not to be,it is a problem.”翻译过来就是“生存或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人的生死,确实是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亘古不变地困扰着人们,不管是两千多年前的屈原还是其后的司马迁。

一、屈原之率性赴死

屈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对中国文学的贡献是其流芳百世的重要原因。他以爱国诗人的身份勇投汨罗、慷慨赴死更是千百年来被人们广为传颂的。对屈原的研究,学术界历来大多是从他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以及作品、生平等角度着手,只有极少数学者从他的死作为切入点。其中,梁启超先生在他的《屈原研究》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研究屈原,应该拿他的自杀做出发点,屈原为什么自杀呢?我说: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他是极诚专虑的爱恋一个人,定要和他结婚;但他却悬着一种理想的条件,必要在这条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他对与他的恋人,又爱又憎,越憎越爱;两种矛盾性日日交战,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种‘单相思的爱情!”他的恋人是谁?屈原的恋人是谁?梁启超的回答是:“是那时候的社会!”诚然,作为爱国者的屈原,为他的恋人—楚国而殉情,这是一种颇为合理的解释。但从各方面来看,事实上屈原的死并非那么简单,它涉及许多方面,不管是客观环境,还是自身的因素。

屈原才高八斗,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因此,他深受上官士大夫的嫉妒。上官士大夫进谗言使楚怀王疏远屈原,屈原被贬后,仍不失忠君爱国的一腔热血和满怀赤忱。《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写道:“屈原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但屈原最终也没能使怀王觉悟,反因此得罪了令尹子兰,惨遭放逐。屈原被放逐后面临上不能为国尽忠效力,下不能躬耕垄亩、归隐田园。身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父》)的处境,有着爱国诗人身份的他最终选择了沉江汨罗。

二、屈原生死观解读

客观环境的逼压是屈原赴死的重要原因,但笔者认为,他自身的原因也不容忽视。

回顾历史,屈原无疑是当时楚国最博学、最具文学禀赋的人。他深爱文学,同样热衷于政治,提出“美政”思想,倡导存君兴国,试图复兴楚国,他的毕生理想就是由楚国来统一天下。但是,纵观屈原一生之表现,他绝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文人的孤洁特质让他缺乏现实感和社会性,存在过多天真想法,不懂得政治需要忍耐和等待。他不仅有心理洁癖,而且有过深的自恋情结,因此敏感脆弱、孤独少友。这些性格缺陷对于文学家来说是其进行文学创作有别于他人的天赋特质,但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则是致命的弱点,最终导致他在政治上难以成功。政治讲求包容适应,再在适应中求变革、图发展,这种政治的现实主义是任何政治家追求实现其抱负的第一要义。没有这种基本的认知,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注定要失败的。很大程度上,屈原的悲剧命运是由他作为诗人所特有的典型的悲剧性格造成的。屈原一生始终坚守自己的人生准则与精神操守,从未向现实屈服而低下高贵的头颅,而楚怀王听信谗言、昏聩不明,不断疏远甚至放逐了他,最终屈原成了汨罗江的一缕幽魂。

屈原正直刚烈的行为,正应了他自己的誓言“伏清白以死直”(《离骚》)。对于他的死,我们只能表达出对他的爱国思想的敬仰,仰视着他成为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华民族史上一脉不死的精魂。众所周知,屈原的“美政”理想并未实现,他即使死也没能救下他的国家。屈原的“尸谏”并未唤醒“试图装睡”的楚怀王,世纪的黑暗依然弥漫着,哲人骚子的命运并未得到丝毫改善。

其实,屈原并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他完全可以选择生存,选择面对现实,重新振作,放手一搏,实现其“美政”理想。何以有此一说?因为,当时的屈原才华未尽、抱负未现,既没有身陷敌阵而不可自拔,也没有受人唆使歪曲灵魂而不忠不义,但他在遭遇种种挫折后却选择了逃避,并没有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理想献出最后一滴热血。他在此等情况下,毅然自投汨罗江是对自己完全丧失了信心,也是对“美政”理想的放弃。鲁迅先生曾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因为一个真正的勇士在国难当头的非常时期,最需要做的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将矛头一致对外,凭借自己强有力的政治手腕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救国救民于危难之中,即便不成功,但他仍会为此奋斗不息,死而后已。遗憾的是,屈原面临生存或者死亡这个永恒的难题时,最终选择了后者。我们除了钦佩他慷慨赴死的勇气和高洁不屈的精神之外,更多的是感到深深的惋惜。

人的一生中势必曲折坎坷。当人生面临着险恶的绝境时,生存或死亡永远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屈原死后,这个极其艰难的选择题同样困扰着司马迁。让后人庆幸欣慰的是,司马迁以其无与伦比的抗挫折能力和非比寻常的毅力,忍辱负重、含着血泪选择了生存,选择他认为的“苟活”。

比起屈原慷慨赴死,我想世人更敬重的是司马迁的“苟活”,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死并非难事,往往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有一句话这样说:“不成熟的男人往往会选择英勇地死去,而真正成熟的男人会选择卑微地活下来。”

三、司马迁之“忍辱苟活”

对于生和死的问题,泱泱中华数千年的历史,恐怕很少有人做过像司马迁那样深痛艰难地思考。汉武帝时期,司马迁出于道义挺身为李陵辩护,因而触怒至高皇权。他犯的是“诬上”,所得的惩罚是宫刑。宫刑亦称腐刑,是古代社会一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对于凭借智慧而拥有高贵精神的司马迁来说,这样的耻辱超出他的想象和能够忍受的限度。他用“每下愈况,循次九而至底”(《报任安书》)的字句描摹了内心不可忍受之状,犹有未足,篇末继言受刑之后身心迷恍,至于“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报任安书》)。王元化说,每读《报任安书》总是“展卷方诵,通脉已张”。千古以来,人同此心,莫不悲痛。

事实上,当时摆在司马迁面前的有两种选择:一是选择死刑,一死百了;二是接受宫刑,忍辱苟活。但在那一刻,活着还是死去却成了司马迁最艰难的抉择。“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报任安书》)死亦何难,生亦何苦?如果率性赴死,除了成全残暴君权对自己人格和存在价值的彻底抹杀,别无他意。此刻的司马迁需要一个卓杰的证明,这就是尚待完成的《史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处,他想到了父亲司马谈,想到了父亲让他完成《史记》的遗命。在司马迁的家庭中,他的父亲司马谈对其写作《史记》的影响是最为直接的。司马谈强烈的修史愿望,深深地影响了司马迁,成为他完成《史记》著作的内在动力之一。基于父亲的谆谆教导,基于家族世典史官的责任担当,司马迁产生了明确而强烈的著书愿望。为了继承父业,他明白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得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父亲司马谈的教导和遗愿固然是司马迁苟活以完成《史记》的重要精神支柱和内在动力,但是支撑他活下来走下去的最根本的原动力则来自本身。他无比坚定的个人功业理想,他对自身存在价值和人格的肯定,他对生死的独特而深刻的理解,以及他出身低微对社会底层有深切的感悟,从而具有对抗不平命运的顽强的心理基础,这一切都是他赖以“苟活”的必不可少的支撑条件。司马迁综合主客观多方面的因素分析和权衡,最终作为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伟人中最富于洞察力和预见性的天才之一活了下来,肩负着父亲司马谈毕生期望,也实现了父亲穷尽一生未能完成的理想。面对生死抉择,司马迁保持清醒头脑,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坚强意志履行了属于太史公的使命。

四、司马迁生死观解读

生命诚可贵,慷慨赴死是需要巨大勇气的。所以,千百年来,人们对屈原是缅怀的,至今仍以端午节来纪念他。但就司马迁而言,让后世读者深受震动的是其比英勇壮烈、九死未悔更为崇高也更为艰难的人生追求,是他对所负使命有着超越历史局限的清醒认知及对个体价值有着超越凡人的理解尊重,当生时隐忍百端,当死时慷慨以赴,通过艰难的生存最大限度迸发生命的能量,实现个体生命的最大价值,最终实现自己的毕生理想。在当时,他要实现自己最大的生命价值的方式就是完成《史记》。且不说撰作《史记》曾经有过的其他各种理由,但那时那刻它已成为对君主淫威和残酷命运最有力的抗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司马迁为《史记》设定的目标是知识者有可能提出的最宏大的人生意愿。在实现这一目标之后,他将饱含自己辛酸耻辱和鲜血泪水的《史记》“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报任安书》)。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司马迁做到了死而无憾,更证明了在崇高的思想力量面前,帝王虚妄的神圣与无理性的权威是如此渺小。

作为一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不朽之作,《史记》无法回避生死问题;作为一位学富五车、身经磨炼的旷世文学家、史学家,面对灵魂的拷问,司马迁更有着卓越的生死观,那便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报任安书》)。当生时隐忍百端,当死时慷慨以赴,这是贯穿始终的信念。司马迁忍受了各种极端的耻辱,克服了巨大的心理危机,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的人,他从未忘记腐刑带给他的精神创伤,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率性决定生死的自由,但这对当时的司马迁而言已是一种奢侈,于是,他只能将这份希望诉诸笔端,恒久投射在他笔下的历史人物身上。因此,后世读者在《史记》中看到许多恢宏壮丽的死亡场面。屈子披发徜徉,报石沉江;荆轲悲歌易水,一去不返;项羽拔剑向颈,留下霸王别姬的绝唱。他将毕生的悲愤与慷慨的激情倾注其中,千百年过去,读来依旧震撼人心。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突破了这种凡人的思想局限,放弃了他内心渴望决定生死的自由,为着对生命的尊重和对自己的负责,他选择了艰难地活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勇士,这也是他的“勇者不必死节”(《报任安书》)的最好诠释!

屈原的“自投汨罗”并没有实现他的“美政”理想,留下的是一丝丝无奈的怅惘,而司马迁的“苟活”却完成了他的最高人生理想,实现了他最大的人生价值。《史记》在后世获得了广泛赞誉,鲁迅称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汉文学史纲要》),尤为中肯。《离骚》者,诗也。以诗比史,正是着眼于《史记》不囿于史实的单纯叙述,在文字背后还蕴藏着太史公的旷世悲愤。在完成对三千年历史的轮廓勾画和细部描绘后,太史公也超脱了个人命运与天道人伦的对抗,达到了天人合一与物我两忘的大境界、大静穆。《史记》成书不久,太史公悄然辞世,寿终正寝抑或自行弃世,已无从考查,也无须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司马迁之死,不愧是重于泰山、死得其所、无怨无悔的。

人类的历史以其无可挽回的方式存在着,也让人们感悟着。面对逝去的种种是与非、好与坏,我们已毫无更改的能力,有的只是缅怀与感伤。世人多么痛惜屈原自投汨罗;历史又何其庆幸,司马迁毅然选择忍辱求生,为后世子孙留下精彩绝伦的《史记》,更为千千万万中华儿女留下一种比英勇壮烈更为崇高、更为卓绝的精神品格。

本文系2024年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劳动教育视域下《诗经》的劳动文化及当代价值”(项目编号:2024KY099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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