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沉沦失意中

2024-06-26 23:43张钰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楚地贬谪刘禹锡

张钰

朗州是刘禹锡诗歌创作的重要转折点。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遭受排挤迫害,“浮谤如川”(《上淮南李相公启》)。壮志难酬、心有不甘的他将全部的精力和才情都倾注到诗歌创作中,渴望用诗歌来抒发自己复杂沉郁的心声。荆楚之地,多山川深谷,气候绵湿,这样瑰奇秀丽的自然风光造就了楚文化纵深悠长的文化特征。《礼记·王制》云:“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地域习俗,从而产生了多样的文化。地理环境对地域文化的发展有着独特的贡献。先秦时期,屈原放逐楚地,《离骚》千古传唱,在楚地播撒下文化的种子,开启了失意诗人政客的骚怨情怀。千年后,刘禹锡被贬朗州,谪居九年。在蛮荒陌生环境里,刘禹锡曾因放逐而心有郁结,但荆楚地区的山川风光、人文气候为他的诗歌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贬居朗州,刘禹锡得以饱览名山大川,感受楚地民俗风情,聆听歌谣音乐,他从楚文化中汲取养分,将所闻所感形于诗文。楚地的风俗文化使得刘禹锡的诗歌发生新变,他在朗州所作的作品富有强烈的楚地风情色彩。刘禹锡脍炙人口的诗句也丰富充实了楚文化,融入了他乐观豁达、自强不息的精神气魄,对中唐以后的楚地文人墨客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忧伤怨刺,逐臣愤悲

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刘禹锡考中进士及第,同年又登博学鸿词科,两年后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仕途稳步上升,可谓是一片坦荡。唐顺宗即位后,为改革弊政,中兴唐朝繁盛,任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实行变革运动,史称“永贞革新”。革新触犯了宦官、藩镇以及诸多旧官僚的利益,其仅持续百余天,被藩镇和宦官势力扑灭,惨遭失败。顺宗被迫退位,王叔文被赐死,其余共同参与其事的革新者纷纷被远贬外州司马,刘禹锡从此开启了他羁囚苦旅般的贬谪生涯。他最初贬为连州司马,行至江陵,再贬朗州司马。政治失败的不甘,贬谪放逐的愁苦,久居荒蛮之地的苍凉,种种情感思绪与楚文化的哀怨情怀交织融合,倾诉于刘禹锡贬谪的早期诗歌当中。

朗州,在唐朝仅管辖两县,地居西南夷,原始荒蛮,气候潮湿昏霾,瘴气遮天蔽日。刘禹锡初到此地,“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旧唐书·刘禹锡传》)。陌生偏僻的地域,没有实权的司马官职,刘禹锡就如同千年前“沉吟泽畔”的屈原一般悒郁愤慨,又如身经弃逐的贾谊般怨愤低沉,小人污蔑他的用世之心,朝廷的判处不公,这一切都让他无比落寞苦闷。政治理想的破灭和长途跋涉的劳累,浸透了刘禹锡的身心。他的心境开始贴合楚地文化中内涵的哀愁幽怨,与前朝南贬的诗人一样,使他自觉地对历史上放逐楚地的屈原产生身份认同和情感认同,并继承他文学中的骚怨精神。

在刘禹锡朗州诗篇中,他常陷入对屈原的缅怀,被贬谪的现实遭遇让他沉浸在屈原式的生命体验中,他与屈原达成了人格的继承和内在的相通,于是屈原便成了他诗中的常客。刘禹锡多次以“逐客”“楚客”自居,引用屈原的典故“形容枯槁”“形容憔悴”,应用“托讽禽鸟,寄词草树”(《吊张曲江序》)和比兴的手法等。元和二年(807),刘禹锡抵达朗州已三年,他在《闻道士弹思归引》中写道:“仙公一奏思归引,逐客初闻自泫然。莫怪殷勤悲此曲,越声长苦已三年。”诗人不仅自指“逐客”,还在句末的“越声长苦”,借用楚囚庄舄的典故来加深因放逐异地而“囚”的思乡之苦。《敬酬微公见寄二首》中的“凄凉沃州僧,憔悴柴桑宰”便是化用屈原《渔父》中“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句而来。《早春对雪奉寄澧州元郎中》中的“宁知楚客思公子,北望长吟澧有兰”与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有着相似的象征意义。刘禹锡的孤愤情怀和苍凉忧伤的情感也与屈原精神一脉相承,如《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中的“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既是为吕温英年忽卒的悲痛和坎坷身世的哀叹,也是为全天下怀才不遇者的悲鸣,渴望报国者们济世安民的抱负难以施展。在《谪居悼往二首》中,他更加直抒胸臆,“邑邑何邑邑,长沙地卑湿。楼上见春多,花前恨风急。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牛衣独自眠,谁哀仲卿泣。郁郁何郁郁,长安远如日。终日念乡关,燕来鸿复还。潘岳岁寒思,屈平憔悴颜。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反映出了他的形单影只,无限凄凉。朗州偏僻卑湿,林间夜晚猿啼,妻子薛氏离世,诗人更感心情悲愤愁苦,哀婉凄苦。诗文以“邑邑何邑邑”“郁郁何郁郁”两句开唱,反复叠唱其怆痛哀伤之情,令人凄楚动容。

二、秀丽风光,古朴文化

刘禹锡在江南度过了少年时光,之后一举中第,壮年在长安走上仕途。他在江南和长安时,爱写奉和之作,这些诗文大多是律诗,工整典雅,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而较少掺入个人情感色彩。待刘禹锡贬谪朗州,他体察民情时深入了解了此地的风土人情、民俗歌舞,并且受到了当地老庄文化避世的思想影响,在诗歌内容的创作上发生了新变,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和生命力。

楚地迥异于作为政治中心的北方地区,缥缈朦胧、卑湿氤氲的自然条件的影响,以及长期的巫官文化的熏陶,塑造出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下》)的地域特点,带有浓烈的原始色彩。此处奇山深川、秀美湖光、滚滚江涛组成的秀丽山水,对具有强健精神的唐代诗人也有着极大吸引力。这样的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能够有效中和刘禹锡远离朝廷的弃逐感,减弱仕途失意之困顿感。刘禹锡在楚地的山水之间,探索独特的人文风俗,感受巫官文化,体会民族风情,超脱了现实世界的苦楚,得到了心灵上的解脱和自由,他将为官期间所见的种种诉诸笔尖,留下诸多佳作。

赛神、竞渡和采菱是刘禹锡的笔下最常见的朗州风俗。《阳山庙观赛神》中描写了民众赛神的习俗,“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介绍了赛神的由来,汉代梁松南征至此,死于朗州,因为有战功遂被当地人敬为神,众人杀牲取血以此祭祀。后两句“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起醉颜。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则生动地描写了欢乐轻松的气氛,巫女以舞降神,飘动清扬;众人连臂踏地,共唱民歌。热闹喜悦的氛围体现了刘禹锡与当地民众的紧密联系,他尊重楚地的风俗习惯,与民众一道称赞他们所推崇的汉代名将。《竞渡曲》则较为详细地描写了朗州沅江上的龙舟比赛,相传屈原自投汨罗江后,其乡人划船前来寻找,意急而争前,因此成俗,于是每年农历五月初五便演化为竞渡戏。“杨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四句将比赛氛围渲染得有声有色,鼓槌击打鼓皮迸出雷声,击鼓声催促着龙舟参赛者奋力拼搏。龙舟破浪前进,如出海的蛟龙在水面疾驰,又似虹影飞驰而去。“彩旗夹岸照蛟室,罗袜凌波呈水嬉”二句对围观的群众进行描写,彩旗鲜艳立于岸边,观者如云,临水嬉戏,热闹非凡,表现出了竞渡活动热烈的气氛和狂欢的喜悦,极其富有感染力和生命力。在诗的末尾,诗人脱离了热闹纷扰的环境,想到屈原之遭遇,不免感慨自己与屈原的境遇相似,贬谪之苦涌上心头,以惆怅愁思的“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收束全篇。《采菱行》非常成功地表现出了采菱女郎的美丽。采菱是吴楚之地的风俗,在菱角成熟时节,女郎们相约采之,以歌相合。“争多逐胜纷相向,时转兰桡破轻浪”两句简单自然,将采菱女郎曼妙的身姿,昂扬活泼的形态勾勒了出来。“长鬟弱袂动参差,钗影钏文浮荡漾”,钗钏的影子映照在水中,波光粼粼,影随着水波不住荡漾,更显女子之美。“笑语哇咬顾晚晖,蓼花绿岸扣舷归”,采菱女子在晚霞中扣舷归岸,清脆的欢声笑语洋溢着少女的欢喜愉悦和青春生气。诗人仅用三言两语便将情境复现,既具有真实的生活气息,又具有沅湘地带的民俗风情特色。

三、心志弥坚,豪气未减

在唐代文人中,刘禹锡被贬谪的时间是最长的。他于三十三岁被逐出京城,贬谪至朗州,在政位上勤勤恳恳,深受黎民百姓爱戴。十年后,他和柳宗元一同奉召回京。漫长的贬谪岁月并没有磨平刘禹锡的棱角,也没能让他对社会妥协。刘禹锡面对权贵,仍旧不卑不亢,不愿卑躬屈膝,不愿与蝇营狗苟之辈同伍。他写下“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讥讽势力奸佞后,再次被贬。权贵命令他带着八十岁的老母去往更加偏远的播州,幸得柳宗元上书求情对调,才改成连州。刘禹锡辗转在巴山楚水中二十三年,直到宝历二年(826),才结束贬谪生涯,此时的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刘禹锡已至暮年,但思想精神依旧积极乐观、昂扬澎湃,这与朗州十年的经历密切相关。朗州作为刘禹锡离开权力中心的贬谪第一站,他的思想重塑和自我建构的完成都基于此。因此,刘禹锡在荆楚文化之上,有了新的突破和超越。刘梦初在《刘禹锡对迁谪文学传统的突破》中直言:从刘禹锡开始,中国的贬谪文学呈现出了豪壮劲健的崭新风貌,打破了以往那种沉湎于幽怨、孤愤的套数,开创了写作的新路径。

洞庭山水明丽清新,能抚慰刘禹锡千疮百孔的心。他在《望洞庭》中写道:“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清新秀丽的文字,写下了湖光月色之美,青山绿水之净,愉悦轻松之情。民风民俗艳丽瑰奇,是刘禹锡疗救创伤的温床。端午龙舟,热闹非凡,阳山祭神,庄重虔诚,男女踏歌,情趣盎然。诗人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帮助伤口快速疗愈,他的目光不局限于自己失败的过往,而是选择融入当地居民的生活当中,以高度的热情参与他们的民俗活动,感受他们的快乐和悲伤。当他从自己故步自封的天地中走出后,他的视野开阔了,自怨自艾和自怜自弃的情绪也随之减少,实现了跌入逆境后的自我调节和心理疏导。

在《砥石赋》中,刘禹锡以宝刀自喻,哪怕贬谪至偏远之地犹如宝刀涩不可拔,依旧自我激励,“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擦拭宝剑能使寒光刺眼,轻轻敲击则振声清脆,曾经蒙尘生锈又算得上什么耻辱呢?在逆境中磨砺后,宝刀依旧能够重新露出锋芒。既然宝刀的利钝随着一定的时机变化,那便寄托施展抱负的雄心在注视时机之上。处境恶劣又如何呢?尽管在仕途上遭受打击,刘禹锡仍保有雄心壮志,刚强自信,他坚信唐宪宗会将他召回朝中,发挥宝刀之用。在压迫中经受磨难而产生的劲健不屈,贯穿了刘禹锡的生平诗歌。他结束贬谪后途经扬州,与老友白居易把酒言欢,白居易为他打抱不平,“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醉赠刘二十八使君》),放眼望去当年一起任官的同僚们都升迁了,唯独你辗转在荒芜之地饱受蹉跎。诗句中是白居易对好友遭遇的同情和哀叹,表达了命运造化弄人。而刘禹锡回写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扫去了白居易的阴郁无奈,豪气云天,其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句以“沉舟”“病树”自喻,却不限惆怅,反而相当豁达。苦难是弱者的绊脚石,却是强者成功的阶梯。在白居易为自己衰老而消极悲观时,刘禹锡写了一首《酬乐天咏老见示》激励他,“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雄心壮志,至老不休。哪怕已经垂暮老矣,刘禹锡依旧持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气概。刘禹锡的“豪气”造就了他作品中的蓬勃的生命力和自由气息,他的文字也给予了后代贬谪诗人无限的精神激励。

荆楚之地历来不是政治文化中心,在这片地域上,孕育出来的是老庄哲学、屈原思想,笼罩着归隐逍遥的浓厚色彩。从唐代的流贬情况来看,流贬荆襄樊邓等江北地区者位高权重,即使被贬,东山再起的可能性也极大;而流贬江南楚地者,距离长安更远,生活环境更恶劣,很难有机会再回京任职。因此,许多荆楚诗人在孤寂失意当中幻灭仕途之念,选择归隐山林,浪迹渔樵。刘禹锡也曾落寞过,革新失败被贬带来了无尽的怅惘和愁思,这体现在他朗州时期的绝大部分诗作当中,哪怕是描绘热闹景象的作品,也会以忧郁苦闷结尾。但他“有悲而不哀,有怨而无悔”,从未放弃对现实生活的追求,不同于同期投身于宗教寻求精神慰藉的好友,刘禹锡对于仕途的态度始终是积极的,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闲置在朗州而逃避现实,去寻求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而是积极融入民众生活,在山水之间寻求心灵解脱,在异地风情中汲取生命力,他始终期望回归朝廷做官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刘禹锡继承了楚地历代贬谪文人的逐臣情怀和骚怨意识,从他的诗作和辞赋中能够看出他自身的失落和悒郁,但是消极情绪并没有吞没他个人的精气神。刘禹锡不曾在失意中沉沦,哪怕跌落谷底,也能重拾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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