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中的“他者”研究

2024-06-26 23:43张亦驰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拉特茨威格自传

张亦驰

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以一个欧洲人的视角,从个体角度展现了从“一战”前到“二战”中的世界风貌。值得注意的是,《昨日的世界》作为自传,却用大量笔墨描写不同国家、不同特点的“他者”形象。《昨日的世界》中的“他者”功能各异,不同层次的“他者”群体,是解读茨威格心路历程的一把钥匙,也是茨威格实现自我形象建构和映射时代风貌的重要途径。

对于“他者”的阐释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在《对话录》中提及的“同者”与“他者”的对立统一关系。此后,黑格尔运用主奴辩证统一的理论首先开启了现代意义上对“他者”的理论阐释。“他者”理论也在后结构主义思潮中被广泛运用,拉康将“他者”作了大小写之分,小写的“他者”是其“镜像理论”的产物,而大写的“他者”是一种抽象化的社会关系或语言结构。

在茨威格的自传中,“他者”是相对于“自我”的一种广泛概念,泛指一切非自我的人物,而在自传语境下,“他者”的建构与自我的建构是分不开的,“他者”的建构具体体现为关键章节,对于核心人物的着墨。通过叙述性和评议性语言的结合,茨威格对于他所接触到的“他者”进行了客观叙事和主观评议。笔者拟对于茨威格的自传进行“他者”方面的研究,从为何选取“他者”入手,运用定量分析法和文本细读法决定“他者”的取舍,再从叙事脉络、人格等方面将起到不同作用的“他者”归类并总结其内在逻辑,研究不同时代背景下的“他者”对于自传中自我形象和时代风貌建构的作用。

一、《昨日的世界》中“他者”的选取

在《昨日的世界》中,随着文章脉络的逐渐清晰和作者自我建构的逐渐明确,越来越多的人物出现在了茨威格的人生历程里。对于众多的人物,茨威格在叙述时的重视程度明显不同。但这些人物从广义概念上都属于非自我的“他者”范畴。所以,明确茨威格对于作品中“他者”的人物取舍也是我们对典型性的“他者”形象展开探讨的前提条件。

研究传记文学尤其是自传文学,“他者”一定是不可避免的重要内容。赵白生认为,自传具有三维性,是由自传事实、传记事实、历史事实共同构成的有机整体。为了说明这三个维度与“他者”保持着十分紧密的联系,赵白生以歌德的自传《诗与真》为例进行了探讨,在《传记文学理论》中指出自传作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呈现两种关系:第一,我与别人的关系;第二,我与时代的关系。前者要通过传记事实体现,后者要通过历史事实体现。《诗与真》既呈现了丰饶的历史事实,又以大篇幅记叙了对自己影响很大的人,无论是何种维度,都和“他者”有着紧密联系,因为“真正的自我是微乎其微的,它需要在与他者的融会中不断生成”,以这种逻辑看,所谓“我与时代的关系”也是“他者与时代的关系的映射”,因此这两种关系也可以看作“自我—他者—时代”的线性关系,在此关系中,“他者”是承接自我与时代的枢纽,其在文学结构层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赵白生对《诗与真》中“他者”作用的论述很好地为“他者”形象在《昨日的世界》中的积极作用提供了借鉴。

在《昨日的世界》中,如果以广义的概念定义“他者”,那么作品中会出现数量极为庞大的“他者”形象。在对作品进行定量研究后,我们可以发现,《昨日的世界》中所出现的“他者”约395个,且出现的密度随着章节的推进而减少。另外,作者对这些形象的着墨也不同。我们如果要探讨《昨日的世界》中的“他者”形象,就要对这些形象进行取舍,选择最具代表性的“他者”形象。

茨威格对于“他者”的书写,可以按照茨威格描写的篇幅分类。第一类“他者”占绝大多数,他们的出现都是作为例证一笔带过。第二类“他者”形象是作为茨威格人生的过客,所占篇幅1000字以下。但是由于篇幅所限,此类“他者”的记叙多局限于呈现其事迹、彰显榜样作用,并不对茨威格的人格建构产生深远影响,因此并不适合作为独立部分进行学术研究。这类“他者”的代表是所占篇幅约1000字,且被茨威格以全部笔墨记叙事迹和品质的罗丹、高尔基等。第三类“他者”占篇幅超过1000字,其中以拉特瑙和弗洛伊德为代表的“他者”最具代表性,起到了建构茨威格自我、映射社会历史的作用,也是我们探究“他者”意义的核心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他者”在这篇传记中的作用并不一致,一些“他者”形象侧重于对“自传”这一文学体裁的作用,传记中的“他人”像镜面一样反射“自我”,实现了作者直接性的自我建构;而另一些“他者”形象则如镜面折射一样,侧重于《昨日的世界》的内容本身,映射了历史背景和时代风貌,在全书分层次的逻辑体系中提供了历史佐证。正是由于文中不同部分的“他者”形象的映射或反射,才使得《昨日的世界》达成了传记性和历史性的统一,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二、镜像性的“他者”形象

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婴儿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映像时会把对方当作“他人”,只有充分认识到镜子里的“他人”是谁后,才会意识到自己是谁,从而实现“自我—他人—自我”的循环。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通过部分章节的“他者”实现了自我形象和特质的塑造。这一类“他者”在《昨日的世界》中普遍表现为人生导师的形象。第七章出现的德国外交部长拉特瑙可以算得上是茨威格的第一个人生导师,而对于他的着墨,确如镜像一样,每个特质都会与茨威格自己的人生理想、政治目标相呼应。茨威格以描绘他繁忙精准的生活态度为基底,通过回忆自己与拉特瑙的访谈对话,一方面写出了拉特瑙力图弥补裂痕、拯救欧洲的信念,另一方面展现了“欧洲人应该走出欧洲,从而理解欧洲大陆”的精神境界。拉特瑙对茨威格早期思想的建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拉特瑙两方面的描写,前者让茨威格形成了泛欧洲主义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一直贯穿到自传的末尾,在他的回忆里,1914年前的昨日世界是“属于所有人的,每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那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这种思想的本质正是泛欧洲主义。而后者极大地拓宽了茨威格的世界主义视野,这种视野同样让茨威格受益终生。正是因为这种世界性的视野促使茨威格形成了开放的文学创作观,使得前面周游欧洲而形成的“人生大学”范围扩展到世界。这也使得与不同国家人物的交往成为《昨日的世界》的重要内容,而正是广泛的人际交往,才构成了《昨日的世界》“怀人录”的传记特征和作品之中国籍不同、特点迥异的“他者”的大量出现。因此,拉特瑙不仅是茨威格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导师,更是《昨日的世界》中“他者”建构的重要前提。

另一个具有典型性的“他者”形象是形象更为复杂的弗洛伊德。时过境迁,昨日世界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年近花甲的茨威格已不再是拉特瑙面前单纯的少年,只有弗洛伊德的言传身教和人格魅力才能建构茨威格的自我。这种建构也不再是之前开天辟地式的世界观的形成,而是通过交往的点点滴滴证明自己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理念和思想获得认可、具有意义。因此,在描写弗洛伊德时,茨威格极尽所能烘托了弗洛伊德的超脱智者形象。在弗洛伊德面前,茨威格“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这位毫无成见的人所理解……仿佛觉得外面世界的疯狂已不复存在,最严重的事情成了抽象概念,最混乱的思维顿时变得清晰……”弗洛伊德为茨威格的思想定下最终基调,他以丰沛的学术成就、超脱时代的精神和二人珍贵的友谊证明了茨威格的思想仍有意义,只是疯狂的时代将二人挤压到社会边缘。对弗洛伊德的回忆是茨威格描绘“他者”过程中最后一次清澈美好的回忆。在弗洛伊德去世后,茨威格的精神失去了最后的依托,面对滑向深渊的今日世界,茨威格只能向和平投向最后一道目光。失去了人格建构中最后一个“他者”,茨威格的人格与思想便停止了建构,在文章的结尾他与美好的昨日世界渐行渐远,这部自传也在哀婉中走进尾声。

三、映射性的“他者”形象

《昨日的世界》中的很多“他者”形象起到了映射历史、展现时代景观的作用。时代的聚光灯透过这些人物,折射出特定的社会风貌。此类“他者”形象往往只出现于世界激烈变化的时段,他们的命运与重大历史事件相联结。《昨日的世界》全篇可分为三个层次:1914年以前的世界(昨日世界)、1914年“一战”爆发后的世界、1939年“二战”爆发后的世界。在“一战”的时间节点上,茨威格选取了德国诗人利骚作为本章的“他者”形象。对于利骚的形象,茨威格着重使用对比和反衬的写作手法,首先写自己与利骚的初见,极力渲染他在“昨日世界”中温和、热心、为艺术着迷的风采,也肯定了他朴素的爱国主义激情。下一段,茨威格画风一转,指出正是这种“爱国主义”,使得他在“一战”中愿意用诗歌为德国效劳,引发了交战国以仇恨做文章的风潮。而在他的仇恨诗篇大行其道的时代里,“想要和某个人进行一次理智的谈话,渐渐地已经不太可能,就连最爱好和平、心地最善良的人也像喝醉了酒似的两眼杀气腾腾”。茨威格对利骚一生的命运作了完整的描绘,通过描写利骚的三个历史阶段下的特点和命运,对应了时代巨变前后的社会状态:由“昨日世界”的和睦友善、幸福欢愉,到战争来临时个体融入群体和国家,被仇恨和狂热蒙蔽双眼,再到战争之后理性与秩序的复归。

与利骚相比,茨威格在描写罗曼·罗兰时更进一步,更加系统地展现了其映射性的“他者”形象。在作品中,罗曼·罗兰贯穿了八、十、十一三个章节,茨威格分别通过回忆与其初遇、共事、重逢的旧事,阐释其思想上的泛欧洲主义精神、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和平主义精神、人生中的英雄主义情操和道义良知。罗曼·罗兰的映射性形象集中体现于其作为文学家在不同时期所表现的不同特质。茨威格对其余的“他者”形象一般集中于一个或两个时期进行描绘,且这种描绘要么如拉特瑙一样,将自己的泛欧洲主义贯彻到底、至死方休,要么像利骚一样,通过两个时期的反差映射时代现象。但作者对罗曼·罗兰的描绘则层层递进,形成了一个“作家转向”的趋势。在这三章中,由于社会历史图景的变化,罗曼·罗兰虽然对于保持文学家的身份认同一以贯之,但不同时期的侧重点有所不同:由赞美艺术的不朽,追求艺术价值,到呼吁和平和良知,追求社会价值,再到“要亲自记载历史时代的责任感……全面揭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道德和思想上的各种矛盾冲突”,追求历史价值。这种特质的转变既如镜面一样映射了三个时代下迥异的社会风貌,又构成了茨威格心目中文学工作者在不同时代环境下努力奋斗的方向,映射了文学家在时代大潮下不断进取、因时而变的历史趋势。

在序言中茨威格明确表示,自己并非想要像给名人作传一样书写自传,而是力图展现整整一代人的命运,这部传记很大程度上是“放映幻灯片时充当的解说员”,是对时代图景的解读。茨威格通过自我与“他者”的沟通,在张开历史画卷的同时实现自我形象的建构。无论《昨日的世界》中出现的何种“他者”,都反映着茨威格人生某个片段中的生命体验。传记文学是永远不能脱离人而存在的,《昨日的世界》出现的“他者”形象对于茨威格和平主义、世界主义和泛欧洲主义的自我形象建构,以及传记文学宏观层面的研究都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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